已经是晚上十一点钟,安茹公爵自从白天感到身体不适,就回到圣雅克街他的办公室里,如今正在很不耐烦地等待吉兹公爵的使者向他报告国王逊位的消息。
他不停地在办公室的窗口和大门之间踱来踱去,又从办公室的大门到候见厅的窗口走过来走过去,眼睛则不断地注视那只有金色外壳的大时钟,时钟发出凄凉的滴答声,时间一秒钟一秒钟地逝去。
猛然间他听见一匹马在院子里用前蹄踢地的声音,他以为一定是使者骑的马,立刻奔到窗前观看。可是这匹马有马夫拉着缰绳,正在等待主人。
主人从内室走出来了,原来是比西,比西以卫队长的身份,在赴狄安娜的约会以前,先来布置一下今晚的口令。
公爵一向对比西的工作毫无怨言,如今又看见这位勇士既年轻又英俊的样子,霎时间不禁有点后悔。可是,等到比西逐步走近一个手持火把的仆人,他的脸越来越清楚,公爵看见这张脸上洋溢着快活和幸福,充满着希望,他的妒火又燃烧起来。
比西并不知道公爵在偷看他和注意他脸上的各种神情,在传达了口令以后,就将斗篷往肩上一搭,骑上马,两腿一夹,那马飞似的向前冲去,马蹄踏地的响声在拱门里产生很大的反响。
公爵为使者的没有到来而担心,在一刹那间他曾经想过要派人去追回比西,因为他料想到比西在到巴士底狱赴约之前,一定要回公馆稍作停留。可是他的脑海里一旦出现比西同狄安娜一起嘲笑他的情境,他们竟敢蔑视他的爱情,把他这样一个亲王放到被人看不起的丈夫的同样地位,他的邪恶本性立刻发作,战胜了他的善良本性。
比西离开时露出幸福的微笑,这对亲王是一个侮辱,他会让他去赴约;比西离开时如果眼神忧郁而且满脸阴霾,也许亲王会阻止他不要赴约。
比西刚离开安茹公馆,就放慢了马行的速度,仿佛他害怕自己的马蹄声似的。果如安茹公爵所料,他回到自己的公馆,公馆门口他的一个马夫正在恭恭敬敬地听雷米讲述医马术,比西把缰绳交给马夫,对雷米说道:
“啊!原来是你,雷米!”
“是的,大人,是我。”
“还没有睡觉吗?”
“再过十分钟就睡了,爵爷。我才到家,不,我刚回到您的公馆。老实说,自从我那位病人伤势痊愈以后,我总觉得一天仿佛有四十八小时那样长似的。”
比西问道:“你大概有点烦闷了吧?”
“我怕是的。”
“爱情呢?”
“我不是经常对您说过吗?我对爱情不很相信,一般而论,我只从爱情身上作些有用的研究而已。”
“那么你同热尔特律德已经吹了。”
“彻底吹了。”
“是你厌倦了她?”
“是我被打得厌倦了。我的这位巾帼英雄经常用打来表达她的爱情,把我打怕了。虽然她不失为一个好姑娘。”
“今晚你的爱情要不要你去见她?”
“为什么就在今晚,爵爷?”
“因为我很想你陪我走一趟。”
“到巴士底狱那边吗?”
“是的。”
“您现在就去吗?”
“一点不错。”
“蒙梭罗怎么办?”
“他到贡比涅去了,亲爱的,他要为陛下在那里准备一场狩猎。”
“您有把握吗,爵爷?”
“这是今天早上公开发布给他的命令。”
“啊!”
雷米沉思了片刻,问道:
“您准备怎么办?”
“我今天用一整天来感谢天主赐给我今晚的幸福,而晚上我就准备去享受这个幸福。”
雷米说道:“很好。儒尔丹,去把我的剑拿来。”
马夫应声走到屋子里面去了。
比西问道:“你难道改变了主意?”
“何以见得?”
“就从你带剑这一点上看出来。”
“是的,我准备伴送你一直到大门口,这是为了两点理由。”
“哪两点?”
“第一点,怕您在路上碰到坏人。”
比西微微一笑。
“哎!我的天,您笑吧,爵爷。我知道您不怕遇见坏人,而像雷米大夫这样的人也不能算什么伴侣;可是打两人总比打一个人难些吧。第二点,一路上我有许多忠告要奉劝您。”
“来吧,亲爱的雷米,来吧。我们一路上可以谈谈她,能见到自己心爱的女人是一种乐趣,事后谈论她就是更大的乐趣了。”
雷米反驳道:“有些人要先享受谈论她的乐趣,然后再享受见她的乐趣呢。”
比西说道:“我觉得这个天靠不住,可能要变天了。”
“那就更应该先谈才对。天空一忽儿阴暗,一忽儿晴朗,我是喜欢有变化的。”他又转过身去向替他把剑送来的马夫说道:“谢谢,懦尔丹。”
他又转过来对伯爵说道:
“我准备好了,一切听您吩咐,爵爷;我们动身吧。”
比西挽住年轻医生的臂膀,两人一齐向巴士底狱的方向走去。
雷米对伯爵说过,他有许多忠告要奉劝比西,果然,刚上路不久,医生就开始引用许多动听的拉丁格言,来向比西证明,他今晚去同狄安娜幽会是不对的,他应该乖乖地躺在床上,因为一个人如果睡不好觉,决斗起来就差劲了;接着他又从格言警句谈到神话故事,很巧妙地说,惯常解除战神的武装的,总是爱神。
比西莞尔一笑,雷米坚持不已。
伯爵说道:“雷米,你知道吗?我的手一拿起剑,手上的纤维和肌肉就变成钢铁一样坚硬和柔韧,而那柄剑就变成血肉之躯那样有生命和活力。从这时候起,我的剑同我的臂膀就合而为一,剑即臂膀,臂膀即剑了。你明白吗?到那时候再也牵涉不到精力和情绪的问题了。一个好剑手是不知道什么是疲乏的。”
“可是一把好剑多用了也会变钝的呀。”
“请放心好了。”
雷米继续说道:“啊!亲爱的爵爷,您不知道吗?明天的决头非同小可,简直同赫丘利对安泰、忒修斯对弥诺陶洛斯的决斗有过之而无不及,也同三十人对垒以及贝亚尔的死战相同,都是史诗般的、惊天地而泣鬼神的、世间罕见的决斗。将来人家要把这场比西的战斗视为一场最精彩的决斗。您懂吗?在这场决斗中,我不愿意人家损害您一根毫毛。”
“放心吧,老实的雷米。你会看到奇迹的。我今天早上同四个能征惯战的击剑者手比剑,在八分钟内,他们没有一个人能碰我一下,我却把他们的衣服扯成破片。我当时简直像头猛虎般跳来跳去。”
“我并不否定您的说法,主人;可是明天您的两条腿像不像今天那么有劲呀?”
接下去比西同医生又用拉丁文谈起话来,而且不时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他们就这样走到了圣安托万街的尽头。
比西说道:“再见,我们到了。”
雷米说道:“我在外面等您,好吗?”
“等我干什么?”
“为的是明确地知道一下,您能否在两小时以后回家;如果能够的话,您起码在决斗前可以好好地睡五六个小时。”
“如果我答应你一定做到,你还等我吗?”
“只要您答应就行。比西一诺值千金!如果我加以怀疑,那就怪了。”
“好吧,我答应你。雷米,再过两小时,我一定回到公馆。”
“好。再见,爵爷。”
“再见,雷米。”
两个青年分手了,可是雷米仍然留在原地不动。
他眼看着伯爵向那所房子走去,热尔特律德给他开了大门,他没有从窗口进去,因为蒙梭罗既然不在,安全有了保证,可以从大门进去了。
然后雷米达观地越过荒凉的街道,向比西公馆走去。
他刚走出博杜瓦耶广场,便看见迎面走过来五条大汉,都裹着斗篷,斗篷底下显然藏着武器。
深更半夜出现了这五条汉子,这可不是寻常事。他立刻躲进一家凹进去的房子的墙角里观察。
他们走到离他十步左右,就停了下来,大家热情地互道晚安以后,其中四个人分两路走了,剩下第五个人留在原地动也不动,似乎在思索。
这时候,月亮破云而出,月光照亮了那个夜行者的面孔。雷米不由得惊叫起来:
“圣吕克先生!”
圣吕克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抬起头,看见一个人向他走过来。他也惊叫起来:
“雷米!”
“是我,我很高兴我不必说为您服务,因为我看见您的身体很好,不必要医生服务了。能允许我冒昧地问一句:这儿离卢佛宫这么远,爵爷为什么在这种时候到这儿来?”
“老实对你说吧,朋友,我是奉国王御旨来观察全城的动静的。陛下对我说:‘圣吕克,到巴黎的各处街道上溜达溜达,如果你听见有人说我逊位了,你就大胆地回答他:这不是事实。’”
“您听见有人说过吗?”
“没有谁对我说过话。时间已近午夜,街上很平静,我除了遇到蒙梭罗先生以外没有遇见任何人,因此我把朋友打发走,自己正准备回家,就被你看见了。”
“怎么!蒙梭罗先生?”
“是的。”
“您遇见了蒙梭罗先生?”
“他带着一班手持武器的人,至少有十到十二个。”
“真是蒙梭罗先生?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他应该在贡比涅。”
“他应该到那儿,可是他现在没有去。”
“他不遵守国王的命令吗?”
“呸!谁还遵守国王的命令?”
“您遇见蒙梭罗先生带着十来个人吗?”
“当然。”
“他认出您了吗?”
“我认为他是认出来了。”
“你们只有五个人吗?”
“我的四个朋友再加上我,没有别的人了。”
“在这种情形下他没有向您冲过来吗?”
“恰恰相反,他反而避开我,我真感觉惊异。我认出是他以后,本来准备要有一场恶战的。”
“他向哪个方向走了?”
“他向织布业路这边来了。”
雷米惊呼:“哟!我的天主?”
这口气使圣吕克吃了一惊,他忙问道:“怎么回事?”
“圣吕克先生,大难临头了。”
“大难临头?临到谁的头上?”
“比西先生头上。”
“比西!见鬼!快说,雷米,我是他的朋友,您是知道的。”
“多么不幸!比西先生以为他在贡比涅呢!”
“为什么不幸?”
“比西先生想利用他不在家的机会……”
“所以比西就到……”
“狄安娜家去了。”
圣吕克说道:“啊!这样事情就复杂了。”
雷米说道:“可不是吗?您知道,他大概有点疑心,或者有人对他说了惹起他疑心的话,所以他只要假装出走,又出其不意地回来,就行了。”
圣吕克一拍前额说道:“一定是了。”
雷米忙问道:“您有什么想法吗?”
“这里面有安茹公爵在搞鬼。”
“可是今天早上是安茹公爵惹起蒙梭罗先生到贡比涅去的。”
“那就更明确了。我的好雷米,您的肺好吗?”
“好极了,像铁匠的风箱那么好。”
“既然这样,我们就奔跑吧,一分钟也不能耽搁。您认得那所房子吗?”
“认得。”
“那么您先跑。”
两个年轻人于是穿街越巷,飞奔而去,速度简直比得上被追逐的黄鹿。
雷米边跑边问:“他比我们快了多少?”
“谁呀?蒙梭罗吗?”
“是的。”
圣吕克一边越过一堆一米六左右的石块一边说:“大约早一刻钟。”
雷米把剑拔出来,以备万一,然后说道:“但愿我们能及时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