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先生心头却莫名的沉重,难怪那差役梁尚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家——这里所有人的关系都是微妙的,他们都在互相隐瞒着、欺骗着,情感上的纠葛如一团乱麻,连怨恨都是如此错综复杂,实非外人所能理解。
却说张泌与耿先生一早赶去韩府,出城中正遇到新科状元郎粲在长干桥上徘徊。耿先生有意叫道:“状元公,我们正要去韩府,一起去吧?”郎粲道:“啊……这个……”耿先生道:“咦,你站在这里,不是正要去聚宝山么?”郎粲忙道:“不是不是……我只是路过这里……不过,请问那个……典狱君找到凶手了么?”张泌道:“你为何怀疑往金杯中下毒的是舒雅?”郎粲道:“他……噢,不是,我也只是猜测。”
耿先生冷笑道:“难道状元公以为旁人都是瞎子,看不出你与王屋山……”郎粲当即涨红了脸,暴怒道:“不可胡说!”张泌道:“我关心的是真相,只在乎谁是凶手,对那些风流韵事没有任何兴趣。状元公,请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不然的话,舒雅真是凶手,你便是知情不报,舒雅不是凶手,他可以反告你诬陷。对阁下而言,当下最要紧的还不是仕途前程么?”
这几句话打中了郎粲的要害,他便如一只斗败的公鸡,终于低下了高傲的头,嗫嚅半晌,才道:“我曾经听屋山提到她撞见过李云如和舒雅的私情,还握有实证……所以我怀疑是舒雅要杀屋山,结果却误杀了李云如……”耿先生道:“你之前为什么一直不说?”郎粲道:“这个……”张、耿不再睬他,自往聚宝山而去。
山路泥泞难行,不多会儿张泌便满脚是泥,耿先生的鞋袜却甚是干净,只有侧边粘有少许泥巴。到了竹林,正遇到正从韩府中出来的江宁府差役梁尚。梁尚一见二人,便喜滋滋地道:“二位来得太好了,小的这里有件要紧物事要给张公看。”一扬手中,却是一封信。
张泌接了过来,信皮上并无一字,掏出来信纸打开,念道:“鶗鴂惊秋不住啼,章台回首柳萋萋。花开有约肠空断,云散无踪梦亦迷。小立偷弹金屈戌,半酣笑劝玉东西。琵琶还似当年否,为问浔阳贫家女。”
梁尚道:“这是小的在王屋山枕头下发现的。”耿先生奇道:“你偷入女子的闺房了么?”梁尚惶然道:“不是,绝不是……小的和姜闻二人奉典狱之命留在韩府,防止有人加害王家娘子,刚好昨晚小的当值下半夜,忽听到她在房中喊叫,以为出了事,忙到门外问她有没有事,她只是叫喊,小的担心她有事,就冲了进去,谁知道她只是在发噩梦,所以小的又退了出来。出来时,刚好看见枕角下这封信,见她收藏得妥帖,估摸一定很重要,顺手就带了出来,或许对案情有用。”又问道,“这诗写的是什么意思?”张泌道:“似乎是哪家男子写给李云如的。”耿先生道:“嗯,这个好说,请韩熙载一看便知道是谁的笔迹。”其实她心中早已经猜到这诗是谁的,但作为物证,毕竟不能靠猜测。
三人忙进来韩府,却见前院中灵堂已经搭好,白幡、纸箔、香烛应有尽有,却惟独缺少了一具灵柩,当然也没有尸体,由此显得很是不称。堂中恰好只有韩熙载一人闷坐那里,似在发呆,又似在打盹。梁尚正要上前叫他,耿先生见他精神萎靡,情状十分可怜,忙止住梁尚,打了个眼色,领着二人走开。
到了院外,张泌才道:“炼师是不忍心么?”耿先生点头道:“他已经如此凄凉,如果再让他知道李云如有外遇……”张泌道:“也好,不如干脆直接去问写信者本人。”梁尚奇道:“原来张公早已经知道是谁写的了。”张泌点点头。
他们正欲往后院去寻人,忽见秦蒻兰从复廊中逶迤而来,便忙向她打听舒雅的情况。秦蒻兰道:“舒雅是歙州人,云如兄妹家贫,流落歙州时,恰好租住舒家的房子,多得舒雅帮助。后来云如兄妹将他引荐给我家相公,相公爱惜他的才华,破例收了他做门生。”耿先生道:“李云如当是浔阳人了?”秦蒻兰道:“正是。”又问道,“怎么,你们是怀疑舒雅么?”张泌便取出那封信交给秦蒻兰,她略略一扫,便惊叫道:“果然是舒雅的笔迹!”
张泌问道:“舒公子现下人在哪里?”秦蒻兰道:“他与家明在花厅旁边的厢房里休息,我领诸位去。”耿先生见她面色苍白,满脸疲倦,忙道:“娘子太过操劳,不敢再有劳,请自去歇息。”秦蒻兰便不再坚持,道:“也好,各位请自便。”
三人穿过复廊,却见舒雅正穿过东面石桥,往李云如生前居住的琅琅阁而去。梁尚正要出声叫他,张泌道:“不必,我与炼师自去找他。”
舒雅却只在石桥上反复徘徊,始终不敢再往东多踏一步,仿佛心中有所畏惧。忽听得背后有人问道:“你是内心有愧么?”蓦然回头,只见张泌与耿先生正站在桥下,其中一人的手中还举着最要命的那封信,当即惊道:“这信……这信怎么到了张公手中?”张泌道:“这信应该是公子写给李家娘子的吧?”一边很留意地观察对方的反应。
只见一阵红潮涌上舒雅那张腼腆温和的脸,他迟疑了下,居然点了点头,道:“不过这信……”张泌道:“但信却落入了王屋山之手,而且她一直拿这封信来要挟你,对么?”舒雅无奈地点了点头。
张泌道:“所以你一心想要杀王屋山灭口,往金杯中下毒,不料却误杀了李云如。”舒雅惊道:“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想杀任何人……”张泌道:“你是预备去琅琅阁么?”舒雅道:“嗯,想最后去看一眼……”语气突然变得抑制不住的哀伤,“我本来是为了云如才从歙州家乡来到金陵,如今云如不在了,我一刻也不想多留在这里……”
耿先生道:“如果你没有下毒,难道你不想查出凶手为李云如报仇么?”舒雅绝望地道:“人都死了,查出凶手又有什么用?能让云如活过来么?能让她肚子里的孩子活过来么?”他不愿意再与二人多说,也不再去顾及张泌手中那封信,匆忙步下石桥,往花厅而去。
张泌凝视他的背影,摇了摇头:“不是他。”耿先生道:“嗯,他爱的女子死于非命,他的心中也仍然只有爱、没有恨,这样的一个人,不可能是杀人凶手。”
然而舒雅心中并非只有爱、没有恨,这两天以来,他一直为李云如之死哀伤难过,神不守舍,根本没有力气去思考过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凶手,不过适才张泌的质疑倒是陡然提醒了他一件事。他来到厢房中,李家明只穿着一身内衣,埋头正饮闷酒,半醉不醒,见舒雅进来,也不理睬。
舒雅掩好了门转过身,面对李家明时却又有些踌躇起来,半晌才道:“家明,我有些话想说……”李家明不耐烦地道:“有什么话就快些说吧,我一直就看不惯你吞吞吐吐的那个窝囊样儿。”舒雅犹豫道:“我想说……云如……云如……”
李嘉明又饮下一杯酒,狠狠地瞪了舒雅一眼。出人意料的是,这一眼反倒给了他力量和勇气,他飞快地将下面的话一口气说了出来:“我和云如一直有私情,曾经被王屋山撞见过。王屋山还拿到了我写给云如的一首情诗,一度威胁说要告诉恩师知道。我有些害怕,曾经跟云如暗中商议,想逃回歙州老家,但云如却是不肯,说她自有办法对付王屋山……”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看着李家明。李家明依然自顾自地饮酒,毫无异色,仿佛他早就知道这些事。
舒雅壮了壮胆子,继续说道:“所以我怀疑是云如要杀王屋山,结果反倒是她自己在混乱中误打误撞地喝下了毒酒……”李家明将酒杯往桌上重重一顿:“你胡说什么?”舒雅一下子胆怯了,嗫嚅了半晌,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家明怒道:“你再说一遍试试!”舒雅只低头不作声。李家明大声道:“我告诉你小子,云如弹完琵琶下场后,一直坐在我和韩相公中间,不要说她根本没有机会下毒,就算她要下毒毒死王屋山,以她的精明,怎么会自己喝下亲手下了毒的毒酒呢?”舒雅见他发了火,不敢再接一句。
李家明又道:“小时候我们家里穷,娘亲又去世得早。云如小小年纪就操持家务,她不会读书也不会写字,却能记住复杂的账目。通常她从集市上买了东西回来,种类再多,她也能分毫不差地说出它们的价钱,从未出过一点差错。她这么精明,怎么会弄错金杯呢?”
舒雅听他提起陈年往事,很是心酸,忙道:“我知道云如不会错,可是……”李家明道:“要说云如真有什么错,就错在一直对你旧情难忘!我真不明白,你有什么好……”舒雅分辩道:“我和云如彼此真心……”李家明道:“行了行了……你们那点事我比谁都清楚。我就不该把你介绍给韩熙载当门生的,你不来金陵,云如说不定也不会死……”
舒雅大气也不敢出,畏畏缩缩了半天,终于还是说了出来:“云如已经有了我们的孩子……”李家明一下子呆住了,愣了半晌,才道:“云如肚子里的孩子原来是你的?你知不知道我妹子是你师母,与她偷情是一回事,让她怀上你的孩子则是另外一回事?”舒雅沮丧地点了点头。
李家明左手猛然抓起桌子上的酒壶,作势要向舒雅砸去。舒雅惊叫一声,吓得抱住了脑袋。李家明稍一犹豫,狠狠地将酒壶砸在地面上。
忽听见外面有人道:“张公,王屋山已经醒了。”李家明这才意识到房外还有旁人,冲过去拉开门,见张泌与耿先生正站在廊下,眼睛望着自己这边,各有惊诧之色。显然,适才他太激动、嗓门太大,他说的话外面的人都已经听见了。
张泌见李家明露出脸来,便朝他微微点头,示意自己并不是有意偷听,随即侧头道:“我们去琊琊榭吧。”正欲往外走,差役梁尚忙道:“张公请这边走。琊琊榭与花厅是连通的,须从里面走。”耿先生道:“看来王屋山在韩府姬妾中地位最高呢。”梁尚道:“不过她似乎人缘不大好,一直昏倒在床,也没有一个人来看看她。”又道,“二位一路进来,有没有发现人少了许多?”张泌道:“嗯。”梁尚道:“昨日典狱君一走,府里好几个侍女就收拾细软溜走了,今日一早又听管家说乐伎们也都跑了。老实说,小的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家,以前总以为豪门大户吃好的、穿好的,天天过着好日子,这两天亲眼见到,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张泌道:“这就是了,高官位显者未必真如意,粗茶淡饭者未必不快乐。”
一边说着,一边穿过花廊,来到琊琊榭。另一名江宁府差役姜闻正在月台上等候,一见张泌,忙上前见礼,又道:“王家娘子就在里面绣房中。适才她醒了吵着要喝水,小的进去倒了一杯茶给她,她问小的是谁,小的回说是官府派来保护她的,出来后就赶紧叫老梁去禀告张公。”张泌道:“你做得很好,有劳了。”又道,“我们先等在外面,免得人多惊吓到她。”向耿先生使了个眼色,耿先生会意,推开阁门进去。
王屋山正半躺在床上喝水,忽见一名女道士进来,不免惊诧万分,坐直身子问道:“炼师是……”耿先生道:“贫道耿先生。”王屋山道:“呀,我听相公提过你的名字,原来炼师这般年轻。”耿先生微微一笑,坐到床榻上,接过她手中的茶杯放到一旁,这才柔声问道:“你感觉好些了么?”
王屋山脸色顿时极是难看,哽咽着,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耿先生最怕见人哭,忙劝慰道:“别哭别哭……哭花了脸就不好看了……”她虽是出家之人,却是世事洞明,知道王屋山这类女子最在意什么,果然很是有效,她立即止住了哽咽。
耿先生道:“好了,你现在能告诉我,是谁想要往金杯中下毒杀你?”她丝毫不提阴阳两只金杯有可能弄混、凶手目标或许是韩熙载的话,而是径直问王屋山,只为看到她最本能的反应。
王屋山本能地抓住了被子一角,脸有惊恐之色。耿先生温言道:“贫道知道你很害怕,不过你放心,官府已经派了人在外面保护你。”王屋山略略放了心,低声道:“有劳。”耿先生道:“不过……如果你不说出实情,难免会再遭毒手。”
王屋山又焦躁了起来,急道:“炼师刚才不是说官府要保护我么?”耿先生道:“是说过。可是大家都知道凶手是你认识的人,能够自由出入韩府,防不胜防啊。”王屋山对她的话丝毫不觉意外,只是略略有所迟疑。耿先生劝道:“为了你自己的安全,你还是……”王屋山果断地道:“是李家明。”
耿先生大感意外,忙到阁门口叫张泌进来,介绍道:“这位张公,是典狱君的尊父。现下韩府命案由张典狱全权负责。你将实情一五一十地告知张公,他才好帮你。”
王屋山哪里顾得上去理会谁负责调查命案,她只是想赶紧将打开的话匣子全部倒出来,当即道:“我在被我家相公君收入韩府之前,本在教坊为舞伎,教坊副使李家明是我上司,我们二人一直……一直……”耿先生道:“一直有旧。”王屋山忙辩解道:“不过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他,是他自己一厢情愿。我嫁入韩府为妾,其实主要的目的也是想摆脱李家明。原以为只要我进入韩府后,我们便能理所当然分手。只是他……李家明他……”
耿先生道:“李家明却始终不肯放手,一直对你纠缠不休?”王屋山点头道:“正是。他总说……如果我不继续听他的话,他就要杀了我……我本来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
张泌问道:“可李家明为什么要在夜宴的时候下手?他平时应该有很多机会杀你。”王屋山道:“因为……那是因为……”耿先生道:“因为你真正喜欢的人是郎粲,而郎粲刚刚中了状元,你正准备请韩熙载帮他在朝中谋个好官,他一旦得势,李家明就更加无法接近你了。”
王屋山惊骇地看着耿先生,不知对方为何能知道她心底深处的秘密,那可是除了郎粲外旁人都不知道的事。张泌道:“娘子,事情缘由真是这样么?”王屋山羞赧欲死,却无可奈何,只好点了点头。
耿先生心头却莫名的沉重,难怪那差役梁尚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家——这里所有人的关系都是微妙的,他们都在互相隐瞒着、欺骗着,情感上的纠葛如一团乱麻,连怨恨都是如此错综复杂,实非外人所能理解。
从琊琊榭出来,耿先生问道:“张公以为王屋山所言可信么?”张泌道:“事关她自己性命,不由得她不吐实情。”又对一旁差役梁尚、姜闻交代说:“二位不必再在这里空守,稍后便与我们一同下山吧。”梁尚大喜道:“太好了。”自觉失态,忙解释道,“倒不怎么辛苦,就是这家人全都吃素,小的已多时不吃鱼肉了。”
张泌道:“有劳二位再等一刻,下山后我请二位差大哥到金陵酒肆去喝酒吃肉。”梁尚、姜闻忙道:“不敢。”
耿先生道:“我们现在是要去找李家明么?”张泌点了点头:“李家明既有动机,又有时机,按士师的说法,只有他跟李云如一直坐在卧榻上,金杯就在他眼前,随时可以下毒。尤其可疑的是,夜宴当晚李云如中毒死后,他一直愤恨不已,出言极冲,对韩熙载也不例外,但后来仵作到来,发现李云如是死于金杯毒酒后,他再无之前激动言行,这种态度的转化很可能是因为受了巨大刺激……”耿先生道:“嗯,他要杀死爱慕的女人,却误杀了自己的亲妹妹,心情肯定不好受。”
再来到花厅厢房,只剩了李家明一人,浑身酒气,醉醺醺地伏倒在桌子上。张泌一望桌脚,横倒着两个空酒坛,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全喝了。梁尚上前叫道:“李官人!”见毫无反应,又推了推他,却始终不见醒来,发愁地道:“看来他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张公,现下要怎么办?”
张泌道:“我来试试。”走过去将手抚在李家明背上,往下摸到肺俞穴位后,开始用力揉搓。见依旧没有反应,又将李家明右手拿了起来,用点捏的手法按住他大拇指内侧掌骨肥肉处的鱼际穴。只听见李家明“哼哼”了两声,似乎醒了,但却没有抬起头来。
耿先生将嘴唇凑到李家明耳边,轻声道:“我们已经找到杀你妹妹李云如的凶手了。”李家明一下子就站起身来,大声问道:“是谁?”余人惊讶地望着耿先生,她只微微一笑。却听见李家明恨恨地道:“到底是谁杀了我妹子?”梁尚道:“咦,你明知故问,凶手不就是你本人么?”
李家明先是一呆,左手迅疾抓起桌上的酒杯,恶狠狠地向梁尚砸来。事出突然,梁尚吓得傻了,浑然不知避让。耿先生一个箭步抢上来,轻巧地将酒杯接住。
正僵持间,外面有人叫道:“张公在里面么?”张泌听出是江宁府差役封三的声音,忙道:“你们先在这里看住他。”出门一见封三满脸是汗,却是掩不住的喜色,料到案情已有重大进展,当即问道:“封哥儿辛苦,可是有了重大发现?”封三道:“正是。”上前附到张泌耳边,低声将西瓜凶手如何往瓜中下毒的法子说了。张泌道:“呀,竟是这样。走,我们再去酒窖看看。”
当下先去厨房找大胖要了把小刀,与封三再来到酒窖,却见里面灯火明亮,舒雅正守在李云如尸首旁垂泪。张泌这等心冷如铁之人,见了也不免微微喟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劝慰,也不睬他,只仔细查看那四块毒西瓜——张士师只是随后一切,瓜脐歪在了其中一块上,果见瓜脐中部有个小小的凹眼,眼中尚填有未能洗净的泥土;而老管家切开的血西瓜更是凑巧,刚好从瓜脐中间切开,瓜脐下的白芯有一道细微的土痕,越近瓜皮越是明显。事情显而易见,张士师所猜到的下毒方式正是凶手实际采用的方式。
张泌忍不住叹道:“确是高明。”封三道:“谁说不是呢?不过张典狱真是聪明,竟然能想通凶手下毒的法子,可见还是俗话说得好,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呢。”张泌道:“嗯,毒西瓜案应该已经破了。”
封三一呆,他与张士师分手时正要往积善寺而去,只知道典狱突然想到了凶手往瓜中下毒的方法,后面的事一概不知,正欲追问,忽听得背后舒雅问道:“凶手是谁?”张泌转身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道:“你不是凶手。”回头道,“封三哥,你去找人借个家什。”便不再多言,大踏步离开了酒窖。
重新回到厢房时,李家明正坐在椅子上,交叉揉动着双手,神色已然清醒了很多,但他的行动却很是艰难吃力。耿先生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他,梁尚、姜闻则从旁虎视眈眈地瞪着他,生怕再有异动。
见张泌与封三一道进来,耿先生问道:“可是典狱有要紧事?”张泌道:“毒西瓜案已经破了。”房内众人一声惊呼,就连李家明也抬起头来,好奇地望着张泌。
梁尚急不可待地问道:“凶手是谁?”张泌道:“我暂时还不知道,不过回衙门就知道了。”又道:“李官人,现在一切的证据都指向你,你有杀人动机,也有作案时间,就连王屋山都认为是你下的手。所以,对不住,我得把你带到官府去,我们这就走吧。”
旁人均以为李家明定会再次发怒,说不定还会拒捕,不料他只是一呆,随即顺从地站了起来,左手拿起搭在椅子上的外衣,预备穿到身上,他的右手似乎受过伤,很不得力,无法举高。张泌道:“官人的腰有些毛病吧?”走过去帮李家明穿好外衣,他没有拒绝,只始终缄口不言。
一行人未遇旁人,也不再去前院与主人招呼,直接出来韩府下山。他们太急于知晓毒西瓜凶手是谁,丝毫没有留意到新科状元郎粲正躲在竹林中,窥见他们走远,才小心翼翼地走出来,跺了跺脚上的泥,朝韩府走去。
张泌等人刚进城门,便见到一名金吾卫士骑马跃过镇淮桥,一边飞驰一边高喊道:“毒西瓜凶手抓到了!就是积善寺的德明长老!”封三等人大吃一惊,异口同声地问道:“怎么是他?”张泌与耿先生倒不觉意外,只是心中也颇费解,德明为什么要这样做?
前面卫士刚过,后面又奔来一骑,叫道:“最新消息,德明长老是宋人细作!德明长老是宋人细作!”张泌与耿先生交换了一下眼色,一切疑问都迎刃而解。
当下先回江宁府,却听差役说府尹等人都在江宁县,便又去了县衙。到得大门,便听说府尹正与典狱审问德明,张泌忙命封三将李家明收监关押。封三问道:“他果真就是金杯凶手么?”张泌点点头,又道:“不过他尚有官职在身,不必给他上枷锁。”封三应了,押着李家明自去大狱。
张泌又向梁尚、姜闻道:“今儿晚上我做东,请两位差大哥喝酒。”二人原以为他只是顺口一说,慌忙推谢,张泌道:“说好的,晚上金陵酒肆见。不过,在那之前,我有件小事想拜托二位……”上前低声说了几句,二人忙道:“张公放心,包在我兄弟身上。”应声而去。张泌这才对耿先生道:“炼师不如也随我一道去看看府尹如何问案。”
二人悄然进来大堂,只见江宁府尹陈继善高坐堂上,张士师和司录参军艾京各站在一侧,另一侧有孟光、宋江两名书吏记录,四下差役环伺,煞是可笑。德明也未下跪,只双手戴了一副木杻,站在案下陈说,正道:“贫僧确实就是北方大宋皇帝派来的奸细,着意打探南唐朝廷的动向。大宋皇帝听说南唐国主笃信佛教、礼佛极诚,便派贫僧南渡到金陵,想方设法地见到了国主,与他大谈人生和宿命之说……”陈继善道:“反正就是引诱官家就对了。明人不做暗事,你继续说,到底打探过哪些军事机密、害死过哪些朝中大臣?你下毒是要害韩熙载么?陈致雍是你杀的么?”德明道:“嗯,这个……”
张泌见陈继善审案不得要领、夹杂不清,无心再听下去,便向儿子打了个手势,自己与耿先生又静静退了出去。片刻后,张士师也跟了出来,道:“有劳阿爹、炼师,不知那边状况如何?”张泌道:“你猜到的凶手下毒方法完全正确,我已经验证过,详细情形可让书吏直接向封三笔录,以作为重要物证。”张士师应了。耿先生道:“典狱是如何想到这处关节的?”张士师道:“我不敢掠人之美,这不是我自己想到的,而是他……”顺手指了指堂内。张泌一愣,随即叹道:“也不知道这人到底是真聪明、假糊涂,还是假聪明、真糊涂。”
此刻正是午饭时间,张泌腹中饥饿难耐,估摸耿先生也是如此,便道:“你先进去办正事,我与耿炼师在衙门西面那家小馆子等你。”又想起耿先生吃素,忙改口道:“还是去崇真观吧,那里安静,说话方便。”
张士师应了,刚进堂内,便听见陈继善一拍惊堂木,叫道:“先退堂,容后再审。”自捂着肚子退入后堂,也不知道是疼痛还是饥饿。司录参军艾京忙跟了上去。此刻案情正在审问中,主审官突然宣布退堂,众人不免面面相觑,一齐望着张士师。张士师只好解嘲道:“先退堂,府尹要吃饭,大伙儿也要吃饭。”众人哄堂大笑,当下上前将德明带去重监监禁。
张士师向书吏宋江交代去找封三录一份毒西瓜的证词,又鉴于犯人非同小可,为避免再出现老圃事件,赶去大狱用封条亲自将大门封了。一名狱卒笑道:“典狱父子真是厉害,不到两天工夫,就破了血西瓜案,又破了金杯下毒案,这下可是要轰动金陵,连我们江宁县也要跟着沾光了。”
张士师大吃了一惊,心道:“金杯下毒案已经破了么?为何适才阿爹丝毫没有提起?”便忙问道:“金杯凶手是谁?”狱卒道:“李家明啊,正关在里面呢,典狱还不知道么?是了,你刚才在审案……”张士师不待他说完,忙道:“我去趟崇真观,有事就去那里找我。”
张士师即出衙门往崇真观赶去,刚到宫城东便赶上了父亲与耿先生二人,问道:“金杯案已经破了么?凶手怎么会是李家明?”张泌道:“不能算破了,因为还没有找到确实的物证。”又大致讲了到韩府问案的经过。张士师道:“既是如此,为何要将李家明捉到县衙关起来?”张泌道:“方便我们去寻找更多的证据。”耿先生道:“或者说,让真正的凶手放松警惕。”张士师道:“话是如此,可现下麻烦的是府尹要亲自问案,倘若我们找不到物证,李家明坚持不肯承认的话,他多半就要用酷刑逼供。适才府尹就打算对德明长老用刑,幸好艾参军提醒了他,方才作罢。”张泌道:“这世上不会有天衣无缝的谋杀案,也不会有完美无缺的凶手,一定有什么线索,是我们忽视了的。”
张士师道:“说起来,那毒西瓜案线索发现得确实侥幸。”当即说了韩熙载昨夜来访县衙、老圃夜半上吊自杀、自己正犹豫是要去聚宝山找韩熙载还是去积善寺找德明的时候,忽然为渔夫所引来到老圃瓜地,意外听到了钟声,才知道积善寺原来就在老圃瓜地西侧,往瓜中下毒是得到府尹陈继善提示,而从炉中发现半瓶砒霜更是偶然。后来还不甘心,又再次去积善寺,想问清楚德明为什么这样做。德明还没有承认事实的时候,府尹就带着大批人马到了,声称德明不仅有杀人嫌疑,还是北方宋人的细作,自己才知道德明下毒杀人的缘由。总之,这一切似乎有些太过顺畅,令人觉得不可思议。
耿先生道:“或者典狱暗中得高人相助却不自知呢。”张士师道:“高人?炼师是指陈府尹么?他一时精明,一时糊涂,还真是令人难以捉摸呢。”耿先生道:“之前朝中名将林仁肇曾向官家进谏,说德明是北方细作,但官家重文轻武,总是听不进去。这一次,德明卷入韩府命案,细作流言适时而出,也算是为南唐铲除了一个隐患,典狱功不可没。”张士师道:“哪里,不过份内之事,更无尺寸之功,炼师过奖了。”
三人到崇真观,吃了馍喝过汤,张泌说是晚上还有事,自去午睡。张士师心中仍是费解老圃自杀一事,请教耿先生。她想了很久,才道:“此事恐怕得先从北方客的身份着手,只有去问韩熙载本人才能知道。”顿了顿,又道,“不过以他脾性之刚烈硬气,除非是他自己想说,不然典狱怕是要一无所得。”
告辞耿先生出来,张士师揣摩着倘若韩熙载无从下手,老管家或许会知道一些内情,毕竟他自小跟在韩熙载身旁,对北方旧事多少知道一些。正踌躇要不要现下赶去聚宝山,忽见那老宦官寇英又出现了,老远便招手道:“典狱叫人好找!快些随我进宫,官家要见你!”
张士师一呆,虽然每日来回县衙都要经过宫墙,他这辈子还没有进过王宫呢,甚至从来都没有想过王宫里面是什么样子。老宦官却不容他发呆,挥了挥手,身后小黄门立即上前拖了张士师便走。
崇真观离王宫不远,走东边小门进去便是正宫门,门上筑有高大的楼观,南唐凡国主登基、改元、宣布大赦等均在此举行礼仪。穿过门道,便是一条又长又阔的甬道,直通正殿。老宦官却领着张士师往西而去,曲曲折折穿过几道戒备森严的宫墙,又过了一个大花圃,终于来到一处楼阁前,上面写着“澄心堂”几个鎏金大字。
张士师先候在阶下,老宦官进去禀报。外面天气虽然炎热,宫中却是林木阴翳,凉气森森,丝毫不觉得难受。只是等了许久,丝毫不再见人出来,只隐约听见里面有女子的娇笑发嗲声。又等了大半个时辰,笑声渐悄,老宦官才匆忙出来,道:“进去吧。”
跟随老宦官慢慢走了进去,只见一座金碧辉煌的大厅中,一名三十余岁的文士正站在案桌前挥毫欲书,见人进来,忙放下笔,问道:“你便是江宁县典狱张士师么?”张士师道:“正是下吏。”老宦官一旁低声提醒道:“这便是官家。”张士师随意散漫惯了,突然见到本国国主,不免有些惶恐,正欲上前下跪行礼,却听见李煜道:“不必多礼。我今日召你前来,是想听你讲讲如何破了那毒西瓜奇案和金杯毒酒案。”
张士师心道:“官家的消息好快。”见他和颜悦色,一双眼睛晶晶发亮,又自称“我”,而不是戏文中常听到“朕”,人似乎相当亲切,便直言道:“回禀官家,金杯毒酒案尚未勘破。”李煜奇道:“凶手教坊副使李家明不是已经捉拿到案了么?”张士师道:“这只是权宜之计,为的是找出真凶。”
李煜道:“嗯,我明白了。那么毒西瓜奇案呢?”张士师道:“这案子确实甚奇,之前无论如何找不到线索,但昨日从老圃瓜地打开口子后,一切结都自行解开了。”当即详细讲述了问案经过,只是没有提陈继善从中提示一事。他愈说愈流畅,渐渐忘记了听者是南唐至高无上的人,道:“我虽说未辱使命,却总觉得自己在此案中没有出什么力,就好比……就好比瞎猫撞上了死耗子……”
李煜“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嘴角露出了两个好看的酒窝,道:“你是瞎猫,德明长老岂不成了是死耗子?”一语既出,才觉不妥,便转换话题道:“典狱负责调查此案,想必与韩相公多有接触。”张士师道:“是,打过一两次交道。”心中隐隐猜到官家下面要问的话才是今日之重点,当真问他对韩熙载的看法的话,他又该如何回答?
却听见李煜悠然道:“韩府姬妾秦蒻兰号称‘江南第一美女’,当真美艳不可方物么?”张士师万料不到官家会问出这样的话来,一时呆住,不知该如何回答。却见李煜招手道:“你过来瞧瞧。”
走过去一看,案桌上摆着一幅美人站立像,骨清神秀,轻倩灵巧,不是秦蒻兰却是谁。李煜问道:“她本人美貌比起这幅画如何?”张士师道:“当然美多了,画中人不及其万一。”李煜叹道:“果真如此。早闻秦蒻兰天生丽质,虽画工之妙,始终不得其神,那该如何是好?”张士师不明所指,不敢接话。李煜凝视着那幅画,嗟叹了一回,才挥手道:“你去吧。”
这一趟进宫,未免有些传奇——传说中仁厚文雅的国主召一个县吏到王宫,大谈江南第一美女的美貌——只给张士师留下了莫名其妙的印象。他当然猜不到李煜背后想以美人计应付北方大宋的深意,以为不过官家本人垂涎秦蒻兰美貌而已,多少有些替她担心起来。
出来宫门,正想着不如再走一趟韩府,突然从虹桥边跃出来一人,一把拉住他,嚷道:“可让我好等。”定睛一看,竟是江宁府司录参军艾京,忙问道:“艾参军为何在此?”艾京道:“我奉尹君之命在此恭候典狱大驾。”不由分说,拉着张士师往江宁府而去。
江宁府就在虹桥东南,距离王宫极近。进来正厅,陈继善正一人踱来踱去,神情焦急万状,一见张士师便奔上来问道:“官家问了些什么?”张士师揣度他是不愿意旁人知道他暗中指点西瓜下毒一事,忙道:“官家只略略问了案情。但教尹君放心,下吏并无半句提及尹君。”
陈继善这才松了口气,眉开眼笑地道:“本尹就知道典狱是个聪明人,不枉我将你从句容调来江宁。”顿了顿,又问道:“官家提及德明长老了吗?”张士师道:“提了,官家说下吏是瞎猫,德明长老是死耗子。”陈继善哈哈大笑,道:“嗯,这个比喻倒也有趣得紧。典狱,如今这凶手都已经抓到了,只需犯人招供便可以报刑部结案,咱们这就一起去江宁县审讯李家明吧。”张士师忙道:“万万不可。”陈继善奇道:“为何不可?”
张士师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捉拿李家明只是一种策略。正踌躇间,陈继善却自己失了兴趣,看了一眼堂侧的更漏,惊叫道:“呀,到时辰了!得赶紧去种珍珠了。”飞快地进了内堂,竟是比兔子还要快,只扔下张士师一人。张士师愈发觉得此人难以琢磨,当真可谓深不可测。
出来江宁府,已经日暮时分,今日无论如何都是不能再去韩府了。他又回了江宁县一趟,重新检查了大狱守卫、贴了门封,这才往崇真观而去。回到观里,方知道父亲已经出门去金陵酒肆去了,心中纳闷,问道:“阿爹是要去那里调查案情么?”耿先生道:“张公派江宁府差役梁尚、姜闻去搜查李家明家,约了二人晚上在金陵酒肆饮酒。顺便去打听一下你三番两次提及的那个神秘渔夫。”张士师道:“呀,这些事本该我来做的。”正欲赶去酒肆,耿先生一把拉住他,笑道:“张公交代了,让你今晚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明日再去聚宝山会韩熙载。”
张士师心想有理,当下在观里吃过晚饭,借了件道袍,从观里的老井中提了几桶水起来,好好洗了个澡。正觉得遍体舒畅、舍不得从浴桶中出来时,耿先生在外面叫道:“典狱君,顾府刚刚来人,说顾闳中顾官人已经画好了你要的《夜宴图》。不过因为天气闷热潮湿,墨迹不易干透,暂时无法将画作送来,你若是着急,便请你自己亲自过去看。”张士师张眼一看,才发现外面天色早已经黑透,隔门答道:“太好了,我马上就去。”飞快地穿好衣服出来。耿先生笑道:“典狱君,这又不是去衙门,你不必再穿公服,该不是嫌弃那件道袍太差?”
张士师见她脸含笑意,用手指了指鼻子,他这才恍然大悟,自己穿着这件公服在外奔波了两天,早已经是汗臭熏天,忙重新进房换了道袍,又道:“等我回来再洗。”到得门口,顾府仆人已经离去另办他事,只留了地址。
张士师刚走出观门,又想起耿先生才智、见识远在自己之上,叫上她一同前往大有裨益,忙重新折返回来。却见耿先生正在院中替他洗那件公服,不由得大惭,忙上前道:“有劳炼师了。”耿先生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典狱回来,莫非是想叫上贫道一道前去观画么?”张士师道:“正是。炼师聪慧过人,还请助我一臂之力。”耿先生也不推辞,将未洗完的衣服交代给弟子后,才与张士师一道出门,因顾闳中住在九西门附近,距离甚远,便雇了辆大车,往西面而去。
此时已经是夜禁时间,城门封闭,内外隔绝,城内却是热闹得很——一路过去,酒楼林立,人烟凑集,明角灯一盏接一盏,将大街照耀如白日。一直过了斗门桥,人才慢慢少了些。如此繁华景象,又怎能想到如今强敌环伺,南唐为讨好大宋左支右绌,不断贡献方物,早已经力殚财竭,空有一副花架子了。
到得顾府门前下车,大门虚掩,叫了两声无人应门,正欲自己进去,忽有人拉开门,从里面跌跌撞撞地冲出一名汉子来。张士师忙道:“敢问顾官人是否……”
那汉子蓦然见到耿先生与张士师站在门口,大吃了一惊,拔脚便走。张士师见他神色慌张,不似顾府中人,上前一把扯住,喝问道:“你是谁?”那汉子道:“我……我是……”话音未落,便听见顾府中传来一阵嘈杂声,有人高声喊道:“失火了……不好了!画室失火了!”
一惊间,那汉子却趁机挣脱,转身就跑,迅速消失在夜色中。张士师心想救火要紧,来不及上去追赶,忙道:“炼师,烦劳你赶紧去西门叫金吾卫士来帮忙灭火,他们有防火大桶。”自冲进去顾府救火。
耿先生匆忙来到九西门,向城门卫士说明情由。那卫士只吆喝了一声:“失火了!”取出一面锣敲了起来。城中失火非同小可,顿时有一群人骚动起来,不知道从哪里提了尖底水桶,一手一只,奔过来乱嚷道:“在哪里?在哪里?”耿先生心想:“不是说有防火大桶么?”不及思忖更多,忙道:“在这边。”领着众人朝顾府而去。
未进大门,却见顾府上空虽有火光映出,却并不鲜亮,估摸火势并不大。众人一股脑儿冲进大门,只往火光处而去。却见失火之处原是一处单独的石室,几名仆人、婢女正用木桶汲取井水去浇火,也只是杯水车薪。画院待诏顾闳中正无可奈何地愣在一旁,女眷们站在他身后,各有惊惶之色,忽见飞速来了援兵,倒是大感意外。
耿先生四下不见张士师,心中一紧,忙问道:“典狱君人呢?”顾闳中一指大火,道:“他说这场火是冲着《夜宴图》来的,冲进去抢画了。”耿先生跺脚道:“到底是画重要,还是人重要?”
话音未落,便见张士师灰头土脸地从火中冲了出来,背上犹带着火苗,先将手中卷轴扔到地上,这才脱下身上道袍扔在一边。一名卫士提了桶水倒在那衣服上,“嗤”地一声将火苗浇灭。
耿先生忙扯住张士师退到一旁,问道:“有没有受伤?”张士师嘿嘿一笑,道:“炼师放心,我冲进去前往自己身上淋了桶水,一点事儿没有。”顾闳中脱下自己外套,过来为张士师披上。张士师道:“多谢。”他便走过去拣起卷轴一扬,道:“《夜宴图》我可是抢救出来了。”顾闳中道:“二位请到堂内歇息。”张士师道:“这火……”顾闳中道:“这是处单独的石室,烧不了多久便自会熄灭,又有炼师费心,及时叫了金吾卫士前来帮忙,二位不必忧心。”话虽如此,回头凝视画室烈火熊熊,知道许多心血已毁于一旦,还是忍不住一声叹息。
几人来到正堂,顾闳中命人取了一套干净衣服与张士师换上,再将《夜宴图》展开,用支架竖立支好。画幅毫发无损不说,且因为大火的缘故,丹青颜色竟也干透了。顾闳中安排妥当,才郑重道:“我尚须处理失火之事,二位请自便。有什么需要,请直接告诉仆人,千万不要客气。”张士师知道他挂念画室,心中好生内疚,道:“抱歉得紧……”顾闳中道:“典狱言重了。何况未必是有人刻意纵火针对《夜宴图》。只愿这幅图果真能对案情有所帮助。”张士师道:“好,多谢。”转头一扫那《夜宴图》,便即呆住。
耿先生见他神色异常,问道:“典狱可是发现了什么破绽?”张士师道:“这里……”耿先生道:“看打扮、神色似乎是秦蒻兰,不过面容倒也不十分像。”张士师道:“这画的正是秦蒻兰,我在官家那里见过一模一样的一幅画。”
耿先生面色顿时凝重起来,道:“典狱是说顾闳中还另外画了一幅《夜宴图》交给官家?”张士师忙道:“不是……我看到的那幅画中只有秦蒻兰一人。”耿先生沉吟道:“贫道明白了,顾闳中、周文矩二人当晚去夜宴,并不是去试探韩熙载,而是为了秦蒻兰。”
张士师全然糊涂了,道:“我不懂,炼师可否说得明白些。”左右无人,耿先生还是刻意放低了声音,道:“听说北方宋帝贪慕美色,官家有意用美人计来缓解南唐危机。”
张士师自是知道耿先生消息灵通,她的“听说”,一定是十分可靠的来源,只觉得内心一点点冰凉了下去,原来这江南三千里江山、高高在上的国主、满朝的文武百官,竟是要指望一个女子去拯救。
耿先生知他心意,当即大声道:“没有任何灯烛的布景,却能通过人物的手势、眼神等动作,让人感受到宴乐是在夜晚的室内进行,当真是又简练又高明。”张士师一呆,问道:“什么?”耿先生道:“贫道是在说这幅画。典狱,这幅《夜宴图》是你冒着生命危险抢救出来,请仔细看看吧。”
张士师定了定神,勉力将目光从秦蒻兰像上移开,大致看了一遍,问道:“炼师也认为这场火起得蹊跷么?”耿先生道:“画室是间单独的石室,位于花园正中,可见顾闳中极是看重,想来对防火也相当留意。这场火刚好生在这个时候,应该不是意外。”张士师点头道:“我也认为是有人怕《夜宴图》泄露什么秘密,所以雇了人来放火。”
耿先生道:“这个人应当就是真正害死李云如的凶手了。”顿了顿,又叹道:“这一场火倒是减轻了李家明的杀人嫌疑。”张士师道:“确实,他人在监狱,无法与外面通消息。可惜的是,刚才在顾府门前让那汉子给逃了。”耿先生道:“若果真是有人雇他行凶,贫道倒有个法子可以引他出来。”低声说了几句,张士师道:“好,我这就出去请那些金吾卫士帮忙。”
等张士师出去,耿先生便凝神观摩《夜宴图》。这图共有两幅,分别为琵琶图和绿腰图,描绘了夜宴开场李云如弹奏琵琶及第二场王屋山跳舞的情形,人物纤毫毕现,古朴传神。惟有一点十分怪异,众多人物中只有朱铣与真人最像,与他本人一模一样,而其他人倒也能分辨出谁是谁,但较之朱铣的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还是差了一些。耿先生心道:“或许这是顾闳中有意如此,在传递某种消息,他在委婉地暗示,朱铣就是金杯凶手?”
正沉吟间,张士师重新进来,道:“我四下问过,确实有个仆人见到火起前有人在画室附近游荡,他赶过去人又不见了,还以为是眼花,也没有在意。我已经告诉了金吾卫士,请他们四下散布消息,说顾府失火只是一场虚惊,画室丝毫无损。”耿先生道:“嗯,咱们就守株待兔看看。”
正要说朱铣画像一事,忽听见外面顾闳中的声音道:“文矩兄这边请。”只见顾闳中领着周文矩走了进来,向二人介绍道:“文矩兄听说我先完成了《夜宴图》,想来看看。”
略微寒暄过,张士师问道:“不知道周官人的《夜宴图》什么时候能完成?”周文矩笑道:“我可不及闳中兄的快手,不过也只差一点点了,明日就能给你们送来。”转头凝视《夜宴图》,感叹道:“闳中兄的用笔着色是越来越高明了,设色既浓丽,又不失稳重,全画工整精细,线条细润而圆劲……”顾闳中道:“倒教文矩兄见笑。”周文矩笑道:“闳中兄,画的事,我们出去再谈,不妨碍典狱观画破案了。”顿了顿,又问道,“不过,不是听说两件案子都已经破了吗?”张士师道:“嗯,我还是想仔细看看二位的《夜宴图》,也许会有什么遗漏。”周文矩道:“难得。”自与顾闳中出去闲谈论画。
耿先生叹道:“这两位画院待诏倒是有趣,明明都是凶案的目击者,顾闳中绝口不提案子,周文矩也是点到即止,好像都对命案毫不关心。”张士师道:“他们是画师,画师的身份要求他们当以超脱的态度来看待周围的人和事。”耿先生道:“未必,典狱再看看这幅《夜宴图》中的朱铣像。”
张士师得到提醒,仔细一看,果然发现了端倪,又来回比较众人像,才问道:“为什么这朱铣画得格外像他真人?莫非画工画人像否也要看对象么?”耿先生道:“顾闳中是目识写生大家,还分什么对象不对象,贫道认为这是他在巧妙地向我们暗示:朱铣就是凶手。”张士师道:“我之前也怀疑朱铣,不过是在毒西瓜的案子上,只因他凑巧在切瓜前离开。但是在李云如的案子上,我始终没有怀疑过他,以他的身份地位,没有任何杀王屋山的理由啊。”耿先生道:“他没有杀王屋山的理由,却有为秦蒻兰杀韩熙载的理由,向官家建议送秦蒻兰去大宋以作缓兵之计的人,正是韩熙载。”
张士师一时愣住,他自是知道朱铣爱慕秦蒻兰,却不知道爱她爱到这个地步,也想象不出韩熙载竟是如此冷酷!
他一时全身无力,软坐在椅中,只死盯着那幅《夜宴图》看。瞧了许久许久,突然有所领悟,既然王屋山上场前还用自己的金杯喝过酒,下场后奉酒给李云如导致她中毒,那么下毒时间就在这当中一段时间内,而那图画得非常清楚,李云如弹奏琵琶的时候,朱铣正坐在她面前的小肴桌旁,扭转了头观她弹奏,到王屋山下场跳《绿腰》时,他则站在东侧近门的地方,张士师后来更是亲眼看到他移往秦蒻兰身边,与她低声交谈,这其间朱铣始终没有靠近金杯所在的肴桌。若说他是在中途张士师离开花厅后溜到肴桌下毒,可当时卧榻上坐着李家明、李云如兄妹,他们怎么会没有丝毫觉察?
张士师当即将自己的想法对耿先生说了。耿先生道:“嗯,典狱说得对。当日典狱召集证人到韩府问案,许多人是不以为然的,如今有了这《夜宴图》,两下比照,便显出典狱的远见来了。”张士师道:“我哪有什么远见,不过瞎猫撞上死耗子罢了。”又想起官家之前的戏谑来,他实在太不像个一国之主。
耿先生道:“典狱何必过谦。只是绕了一圈,重点又回到李家明身上来了。按照这两幅图位置的变化来推测,只有他才有机会往金杯中下毒。”张士师走到图前,道:“还有一个人也有机会——郎粲。炼师请看,李云如弹奏琵琶时,卧榻上只有郎粲与韩熙载二人,他一直没有动过,直到王屋山下场后,他才离开卧榻,改坐到离王屋山更近的椅子上。在离开卧榻的一刹那,他完全可以将毒药投到金杯中。”
耿先生道:“郎粲决计不会下毒杀人。”张士师道:“可他不是与王屋山有私情么?杀了韩熙载,他就能与王屋山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耿先生道:“话是如此,可郎粲少年及第,名利心极重,对他而言,最要紧的是前程而不是美色。想来他与王屋山交往,也不过是要利用她,请她求韩熙载向官家推荐。官家虽不喜欢韩熙载,但只要他所荐之人,无不加以重用。”张士师叹了口气,道:“说起来,又只剩下李家明一人了。”
忽听外面有人接道:“李家明不是凶手。”只见张泌稳步进来,张士师又惊又喜,上前道:“阿爹如何找来了这里?”张泌道:“我在金陵酒肆听见有人喊西边顾府失了火,又有人喊说《夜宴图》没事,估摸这里面有点名堂,反正也隔得不远,就走过来看看,没想到你和炼师都在这里。”耿先生问道:“张公派差役搜查李家明住处可是有发现?”张泌摇了摇头。张士师道:“那阿爹如何断定李家明不是凶手?”
张泌道:“李家明是左撇子,腰有毛病,右背过分凹陷,因此连带右手有残疾,平举起来都有困难。你们看这图中,他坐在最东首,在李云如的左边,而两只金杯都在最右边,恰好离他左手最远。如果他往金杯中下毒,不单李云如会留意,在场站在门口正对卧榻的人也会立即注意到。”
仔细回忆起来,李家明确是一直在使用左手,而《夜宴图》中的情形也证实他难以悄无声息地往金杯中下毒。张士师道:“这么说,我们连最后一个嫌疑凶犯都没有了。”耿先生道:“还有一个人。”张士师道:“炼师不是已经排除郎粲的嫌疑了么?”耿先生道:“贫道指的是韩熙载。”
张士师当即会意过来:“是了,王屋山到场边预备开始跳舞后,韩熙载回卧榻坐了一小会儿,当时那里只有他一人,随后李云如过去坐在他身边,他突然说要亲自击鼓……”张泌道:“听起来情状确实可疑。韩熙载非常冷静,完全有胆量在大庭广众下杀人于无形,可他有什么一定要杀王屋山的理由呢?”
张士师道:“或许他知道了王屋山嫁他的动机不过是为了摆脱李家明,现在郎粲高中状元,王屋山有了新靠山,随时可能离开他,所以他气愤之下起了杀机。”张泌摇头道:“有些牵强,这不似韩熙载的为人。”耿先生也道:“韩熙载向来不将女人当回事,你看他如何对待秦蒻兰便会知晓。对他府中姬妾多有偷欢之事,他未必真不知道,不过是装聋作哑罢了。”
三人议过一回,最终确定韩熙载没有明确的杀人动机,嫌疑可以排除,那么,到现在真的是一个嫌疑人都不剩了。又说了放火烧画室一事,张泌道:“想来这雇凶放火之人定是金杯真凶了。只是你请顾、周二位画《夜宴图》一事,旁人并不知晓,凶手如何能得知?”张士师道:“这也正是孩儿费解之处。”
正说着,顾闳中疾步奔进来,道:“等到了!果然如典狱所料,有人爬上围墙窥测拙府。只是……”张士师道:“难道又让他跑了?”顾闳中忙道:“不是,只是这人我们大伙儿原都认识。”回头叫道:“带他进来吧。”
只见两名仆人押着一青年男子走了进来,那男子垂头丧气,低了头,不敢看大家。张士师大惊道:“怎么会是你?”原来那人正是他们刚刚排除了嫌疑的新科状元郎粲。顾闳中不愿意参与其事,只将人带进来,又领着仆人退了出去。
耿先生道:“状元公,你在这里做什么?”郎粲道:“我是路过……”张士师道:“你是想来看看《夜宴图》到底烧了没有吧?在那边呢。”郎粲扫了一眼《夜宴图》,道:“我只是路过这里,听说顾府失火,想看个究竟。”张士师道:“可是以你状元公的身份,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为何要不顾体面地爬墙呢?”郎粲无言以对,干脆缄口不言。
张泌道:“状元公你应该知道,我朝律法规定,放火烧私家舍宅者,至少流徙三年,若是被毁财物满十疋,绞刑处死。顾官人画室全毁,字画价值加起来怎么也超过十疋了,想不到我朝新科状元刚刚登第,便要落个如此下场。”郎粲忙道:“不不,我没有放火。”张泌道:“可放火之人说是受你指使……”郎粲惊道:“你们抓到他了?”其余三人会心而笑,想不到张泌一诈,他便如此轻易露出了马脚。
张泌道:“状元公今晚无论如何脱离不了干系,不过……”郎粲正绝望之时,忽听对方言语有缓和之意,忙问道:“不过什么?”张泌道:“状元公只需将实情告诉我,我就当今晚没有见过状元公。”郎粲迟疑道:“那张典狱……”
张士师见郎粲明明间接承认了是他雇人来放火,也就是说,他就是金杯案的真凶,突然又见父亲与其约定,暗有放走他之意,不免十分吃惊,但料来必有用意,当即道:“阿爹说什么就是什么。”郎粲当下再无犹豫,飞快地道:“是王屋山叫我来放火,不过并不是要害人,只是想烧掉顾官人新画的那幅《夜宴图》。”
所有人大为意外,王屋山明明是受害者,怎么会对一幅《夜宴图》这么紧张?张泌问道:“王屋山为什么要这样做?”郎粲道:“这个……我也不知道,我说的是真话。我本来也不愿意来,可她要挟我……”耿先生道:“王屋山怎么能要挟到你?”郎粲知道时机稍纵即逝,一咬牙道:“我与王屋山一直有私情,她威胁说要向所有人公开我们的关系……她不过是个舞伎,声名于她并不重要,可对我……”张泌道:“你当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么?”郎粲跺脚道:“事到如今,我还怎敢欺瞒各位?”张泌思忖了片刻,点头道:“好,我信你。士师,天色不早,不便多打扰,你去向顾官人求借此画,我们回去再说。”
几人离开顾府出来,张泌便放了郎粲离开。张士师尚有所迟疑,问道:“阿爹真的信他的话么?”张泌道:“此人是名利之辈,绝不会拿前程来冒险。”张士师见父亲和耿先生都这般认为,自是再无异议。
张泌又道:“不过我在金陵酒肆也不是全无收获,今夜又有人从饮虹桥上掉了下来,掉的位置跟李云如都一模一样,我与梁尚、姜闻两位小哥儿到上面试了下,发觉桥头因总无人行走,长了一大块青苔,稍不留意就会从斜面滑下……”张士师道:“阿爹是说李云如是自己不小心摔下了饮虹桥?”张泌点了点头,道:“李云如掉下桥前,你不是听她尖叫了两声么?那第一声当是她滑上青苔时叫出,第二声则是她滑下桥时冲过了桥头的矮栏杆、不由自主地往河里倒栽过去时叫的。若果真是有人推她,应当长长的一声尖叫。”张士师道:“可李云如为什么坚持却说是有人从背后推了她?”耿先生道:“或许她也认为饮虹桥是一座鬼桥,多少有些疑神疑鬼,以为有人将她推下了桥。”
当下无言,几人赶回崇真观,立即将《夜宴图》展开,重点查看关于王屋山的所有细节:第一幅琵琶图中,王屋山身穿天蓝色舞衣,坐在李云如面前小肴桌的西首,双手拢在袖中,瞪视李云如的目光极为怪异;第二幅绿腰图中,她表情含蓄妩媚,从右肩上侧过半个脸来,微倾头,稍低眉,回望椅中的郎粲,双臂背在身后,手腕微翘,露出光洁如玉的手指来。
三人瞪大眼睛看了半天,也没有发现有什么可疑之处。张士师道:“既是如此,不如明日以唆人纵火罪派人直接捉拿王屋山,一审便知。”张泌沉吟半晌,道:“还是我们去一趟聚宝山,我正有几个问题想问问韩熙载。”
议定后便各自回房歇息,张士师自往院中收取晾干的公服,正撞上打水进来的小道士,险些弄翻了水桶。张士师慌忙道歉,又帮小道士将水提进去,出来才发现手臂在木桶上磕了一下,生生作痛。他突然想到韩府侍女吴歌做自陈笔录时曾经提到王屋山下场时用手猛推了她一把,指甲上的尖护甲还戳在了她的手臂上。于是,他再回到静室细看那《夜宴图》,顿时明白了其中的诀窍。因耿先生卧房就在一旁,忙敲了敲墙板,叫道:“炼师,炼师,我知道谁是金杯凶手了!”
耿先生根本未睡,忙过来静室,张泌也闻声赶到,问道:“是谁?”张士师道:“正是王屋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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