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裁:长篇小说
作者:贾平凹
发表刊物:《十月》
发表时间:1993年第3期
首次出版:北京出版社
出版时间:1993年6月
(白烨 撰)
长篇小说的写作与出版,在一定的意义上可以视为当代文坛上的一桩奇特事件。这“奇”与“特”,就在于因为作者把性描写作为塑造男女人物的基本要素,作品充满了堂皇的性情节与炫目的性细节。而这样的作品,不仅由贾平凹写了出来,而且由北京出版社正式推出。当然,从发表、出版之时起,就一直伴随着批评与争议,至今仍烽鼓不息。
贾平凹,1952年2月21日出生于陕西丹凤县。1975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任陕西人民出版社文艺编辑、《长安》文学月刊编辑。1982年后从事专业创作。他的写作生涯开始于1974年,小说与散文都著有相当数量的有影响作品,长篇小说有《商州》、、《土门》、、、、等。获第3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满月》获197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获1987年美国美孚飞马文学奖,获1997年法国费米娜文学奖;获2008年第七届茅盾文学奖。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陕西作家协会主席、西安建筑科技大学人文学院院长。
贾平凹于1992年开始的写作,历时一年,于1993年1月完稿。这个时期的贾平凹,经受着肝炎、婚变和流浪的种种煎熬,身体与精神都处于一种非常态状况。当时他写这本书,自有他自己的理由。他在后记里这样表述道:“这本书的写作,实在是上帝给我大大的安慰和太大的惩罚,明明是一朵光亮美艳的火焰,给了我这只黑暗中的飞蛾兴奋和追求,但诱我近去了却把我烧毁。”“这一部比我以前的作品更优秀呢,还是情况更糟?是完成了一桩夙命呢,还是上苍的一场戏弄?一切都是茫然,茫然如我不知我生前为何物所变、死后又变何物。我便在未作全书最后的一次润色工作前写下这篇短文,目的是让我记住这本书带给我的无法向人说清的苦难,记住在生命的苦难中又惟一能安定我破碎了的灵魂的这本书。”这些话语在披露他当时的心境时,也透露出某种不安。事实上,后来发生的有关的种种争议,及其带给他的冲击与烦恼,远远超出了他原有的预计。
以当年的古都现在的西京为背景,描写了主人公庄之蝶的情感颓废与人生沉沦,借以表现世纪末的知识分子的悲剧命运。
庄之蝶这个西京当代的著名作家,当他第一次见到周敏和唐宛儿时,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这一对男女,会使他的生活发生重大的转折:周敏的一篇报告文学牵扯进了一桩旷日持久的文字官司,而唐宛儿成为了他的第一个情人,使他陷入情欲的泥淖难以自拔。
周敏和唐宛儿原是潼关人,二人私奔到西京后,周敏凭借与庄之蝶的关系在《西京》杂志谋得一职,他因一篇并不真实的《庄之蝶的故事》的纪实作品引起一时轰动,却因涉及到庄之蝶初恋女友景雪萌,被景一纸诉状告到法院,周敏和庄之蝶都成了被告。为了化解干戈,庄之蝶私下致信景雪萌表示歉意。不料,此信却成为执意诉讼的依据。而周敏也对庄之蝶的退缩有气,不惜伪造采访笔记来解脱自己。景雪萌的绝情,周敏的无情,使庄之蝶陷入尴尬和痛苦。开庭时,他委托好友孟云房代为出庭。在激烈的庭审中,《西京》主编钟唯贤当场晕倒,送往医院后查出已是癌症晚期。得知消息后,庄之蝶如五雷轰顶。
钟唯贤的死,使庄之蝶深感人生之悲凉与无常。他想闭门遁世,但名人的身份却时时把它推向生活的激流,渐渐地地感觉到自己只剩下三个字的名字,别的一无所有,而名字却被别人叫着、骂着,写着、用着。他想找个地方写东西,但没有一个安静的落脚之处。找不出路的他,便在与唐宛儿的偷情与幽欢中,渐渐地沉溺于情场之中。
庄之蝶在与唐宛儿的偷欢中,既感到了身心的极大愉悦,又常常感到命运的无奈。得知唐宛儿因他怀孕并自己去医院作了流产后,庄之蝶深为感动,更为怜惜。但不甘寂寞的他,在见不到唐宛儿时,便与小保姆柳月调请,结果又与柳月有了私情。这使庄之蝶之妻牛月清难以容忍。庄之蝶又与豁达爽朗的外乡女子阿灿一见钟情,短暂的交往却在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庄之蝶的官司终于在柳月嫁给市长的瘸腿儿子之后打赢了,但他却无可挽回地失去了他所钟爱的唐宛儿。牛月清通过逼问柳月,知道了庄之蝶与唐宛儿的勾搭,用炖吃他们传信的信鸽的方式,对他们发出警告。唐宛儿由此出走,而后被丈夫挟持回潼关。庄之蝶收到牛月清的离婚信,感受格外复杂。
庄之蝶被纷至沓来的意外事件打得晕头转向,他开始变得贪杯了,而且每喝必醉。在向一家报纸投寄了“庄之蝶丧失写作能力”的小消息后,他先是试图把自己变成一介平民,但总被人认出并遭到嘲笑。在想乘火车离开西京去往南方的火车站上,庄之蝶出人意料地中风,躺倒在了车站的座椅上。
1993年6月,在《十月》发表的同时,由北京出版社出版。之前,一些小报以“当代的”的题目对作了预告,一篇报道还以讹传讹,把稿费数字10万错写成100万的,引起舆论哗然和社会关注。出版之前的种种舆论和传说,对一般的阅读者产生了巨大的诱惑,专业读者则满怀期待与疑问。此书一出,文坛与社会热闹非凡,这部和贾平凹既往作品不同并有意撞破文化禁忌的小说,首印30万册迅即销售一空,出版社随之快速加印。此书在获得少有的市场效应的同时,也招致了文坛内外以批评甚至是批判为主的社会舆论。数月之后,便被出版管理部门停止出版和发行。因为被禁,盗版行为也更为猖獗,坊间流布甚广,有关评说图书随后有出版了十数种。据有关资料统计,正版48万册、盗版则不计其数,保守估计也在1200万册之上。被禁,又刺激了读者的逆反心理,贾平凹也因此书成为“纯文学”中的畅销书作家。
对的批评与争论,首要问题是小说中的大量性描写是否妥当,是不是“黄色小说”等等。在当时,认为中的性描写确实过分的看法较多,但这种看法同时又主张不要因此而否定和贾平凹。如阎纲在读了作品之后指出:“是一部迷失的才子书。其命意是复杂的,仁者见政,智者悲命,老者见人,少者见性。不同层次的读者会有不同的感受,引起争鸣是在所必然的,也是正常的,不足为奇的。在性描写上,作者如再加克制,讲求审判效果,那就会更好的。”王尧后来在《之争:是作家写照还是现实隐喻·》(《南方都市报》2009年1月10日)的文章里指出:“在的叙事结构中,庄之蝶和牛月清、唐宛儿、柳月、阿灿等女性的性爱关系构成了基本的骨架。贾平凹在中关于性事的描写确有不少可以商榷和推敲之处,我并不否认有些批评的合理性,也觉得贾平凹的笔法如果再节制点或许更好。但是,倘若因为这方面的瑕疵而把贾平凹当作一个‘色情’作家,无疑是不妥当的。十多年以后,贾平凹自己谈到了‘方框框’的处理问题。说“这是受古典文学书籍删节本的处理方法的影响”。贾平凹所说的这种古典文学删节本的处理方法,在出版之后产生的效果则超出了他自己和编辑的预料。一部分读者和论者兴趣转移后忽略了小说的整体性意义并进而误读这部小说,我想,这也不是贾平凹和编辑所期望的。”
也有不少人对大量的露骨的性描写,及其由此表现出来的浓重的“颓废”、“没落”情调与“灵魂”的“失却”与“弃绝”等,表示不能接受并给予了激烈的批评。当时,批判的火力最为猛烈,态度又严肃认真的,因而具有一定学理深度的,是李书磊、陈晓明、韩毓海、李洁非、陈旭光、邵燕君、罗马等人合撰的《废都滋味》(河南人民出版社,1993)。该书由十章构成,从“湿漉漉的世纪末”、“真‘解放’一回给你们看”、“脱了裤子无险可冒”、“看哪,其实,他什么都没穿”、“一锅仿古杂烩汤”的章节题目,便可看出撰写者们难以抑制的愤怒情绪。李书磊在《压根就没有灵魂》的“序”里指出:“自开始,贾平凹蜕变成一个通俗作家。……小说是这种恶俗的通俗性并非是有意设置的商业圈套,也并非是超乎之上的戏拟与反讽,而是他本来人格和内心世界的自然裸露。成了历史之手书写的,关于当代作家灵魂的原始文本。当的作者神情肃穆地向人们展示他的灵魂时,我们发现他原来没有灵魂。”关于的创作谈,及作品出版后的报道、评价、争论等情况,萧夏林主编的《废都废谁》一书(学苑出版社,1993),收录丰富,较为全面。
在评说的热潮中,更多的批评家主张越过性描写去整体性地把握作品。雷达指出:“一是好看,有情趣,引人入胜,把当今的人情世态写活了;二是此书抓住了当今一部分人的典型社会情绪和心态,表达了一种深层次的惶惑、不安、浮躁和迷茫;三是,毋庸讳言,它的大胆、直率的性描写,招来了不少人的好奇。至于主人公庄之蝶,作品实际上通过他的际遇,写了厚存于当代社会的传统文化如何把文人经由名人塑成闲人的看不见的过程。从这个意义上讲,庄之蝶的幸与不幸,都不仅仅是他个人的。属于世情小说,与我国古典小说有极密切的血缘,又糅合了现代生活语汇,化合的功夫之到家令人惊叹,可说得了《金瓶》、《红楼》之神韵。说这本小说惊世骇俗,不为过分。”而正因为这份“惊世骇俗”,又有人认为“不合时宜”。如费秉勋就说过:“晚清以后直到目前,中国小说都是提炼和选择有典型性的事件和情节来写的,这已经形成极厚重的创作和欣赏阅读的积习,的写法则一反这种积习,非史诗地、混沌琐屑而自然地以叙述语言体系来展现生活,这种写法与、有相通处。的写法和某些内容,我估计在这个时代里很难为人们所理解和接受。它也许是传世之作,但在这个时代里出现为时过早,所以我不主张贾平凹发表这个作品。”
有关的评说与争议,从九十年代一直延续到新的世纪。其中较有影响的是李建军的“直谏陕军”,及随后的两次青年学人的作家批判。
李建军在 《〈白鹿原〉评论集》研讨会(2000年9月于陕西西安召开)上,针对陈忠实、贾平凹的创作发表了直言不讳的批评性意见。会后,李建军应《三秦都市报》记者之邀,作了《关于文学批评和陕西作家创作的答问》;之后,又就这些意见撰写了 《直谏陕西作家》一文(《文艺争鸣》2000年第6期)。这些意见、访谈和文章相继发表之后,在陕西文坛内外激起强烈反响,也引起国内文学界的广泛关注。对于贾平凹的及其之后的创作,他基本上持否定的态度,认为从中很难看到 “让人略感满意的东西。没有新的精神视境,没有新的话语风格,没有智慧的叙述形式,没有塑造出真正活的人物。永远是那副样子:不今不古、不死不活、不阴不阳、不明不暗、不人不鬼、不冷不热、不文不白 。食之既已无味,弃之亦不可惜。然而,贾平凹的书一直卖得很火,这真是一种怪现象,中国特色的怪现象。我把这看成文学腐败的一种典型样态。”关于,李建军先后撰写了《私有形态的反文化写作》,《随意杜撰的反真实写作》和《草率拟古的反现代性写作》等系列批判文章(《必要的反对》,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
2004年,朱大可等人合著了《十作家批判书》,由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这本书收入了吴炫的《贾平凹批判:纵万种风情,肾亏依然》一文,对贾平凹的创作进行了梳理性的批评,尤其对给予了严厉的批判。吴炫认为:贾平凹想写一部那样的小说,结果只是在一些形式上模仿了。中的“四大家族”在中变成了“四大名人”。……就性而言,贾平凹的问题并不象有些批评家说的写了“性”,或如此写了“性”,而是贾平凹没有认真对待“性”,没有对“性”产生如劳伦斯那样的独特理解,没有通过“性”,建立起一个区别于,也区别于的独特世界,让我们有耳目一新的感觉,或者让我们在“性”的问题上有新的认识。
同年3月,中国工人出版社推出了《与魔鬼下棋:五作家批判书》,收入了蒋泥的《贾平凹的“病相报告》,文章主要从趋于“色情”的角度,对提出了否定性看法,文章指出:“清一色的女性不喜欢读,感觉它脏,那里面的偷情女全不真实,理念化了。喜欢读它的多是男性,作者也正看中这点了,才不惜浓墨重彩去塑造几位女性,如花一样美,主人公极解风情,情欲表现特胆大,与明清色情小说就去了一路。”
2004年间,贾平凹在有关是否再版的访谈(《江南时报》2004年11月12日)中,谈到的批评和争论时曾表示说:“如果争论和批评都是文学范围内的,我欢迎;如果不是文学范围内的,我不大理会。若有人说我写作继承了‘古代性文学’中的糟粕,你想这公正吗?中是有性的描写,而之后,我十多年的作品哪里又写到了性呢?”他还指出:“当然是我很重要的作品,十多年来围绕着的议论和评说一直不断,但对它的评价已和十多年前大不相同了,这让我感到欣慰。”
2005年间,贾平凹的长篇新作出版,人们在谈论这部新作的过程时,常常提及对于的再认识与再评价,在2005年5月的北京研讨会上,牛玉秋认为:实际上就是用放荡来掩盖精神痛苦的作品,而这则把他的创作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峰。李敬泽说道,我很吃惊贾平凹这个作家,永远能和我们这个时代在出人意料的地方建立起一个非常秘密的联系,这种联系在十几年前我们在中就曾经体会过。陈晓明也提到他们当年对于提出过很激烈的批评,是把作为非常重要的文学现象来对待,现在更是认为这是当代重要的长篇小说之一。
王尧有关“争议”的看法,比较中肯地指出了其意义所在。他认为:“关于的争议,集中了当代中国社会转型期的种种文化冲突。备受争议的留下了巨大的解释空间,它涉及到了1980年代末以来当代中国知识分子、文学与思想文化诸多关键性的问题。”“此后的十余年,声援的声音不绝于耳,一些曾竭力否定的论者也在修正自己的观点。在我看来,关于这部小说的争议可能而且也应该会持续下去,但我们已经具备了持平地看问题的条件”(《南方都市报》2009年1月10日)。
贾平凹:,作家出版社2005年版
雷达:《心灵的挣扎——辨析》,《当代作家评论》1993年第6期
陈骏涛、白烨、王绯:《说不尽的〈废都〉》,《当代作家评论》1993年第6期
多维编:《〈废都〉滋味》,河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
萧夏林主编:《〈废都〉废谁》,学苑出版社1993年版
李星、孙见喜:《贾平凹评传》,郑州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