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康西进。
东海道沿途驿站,全都挤满了人马。家康直辖的三万二千大军旌旗招展,一直向西进军。对此,西军却未获得任何情报。
九日,抵达三河冈崎。
十日,抵达尾张热田。
大军已经进入浓尾平原,西军仍毫无察觉。十一日,家康进入福岛正则的居城尾张清洲城。
从尾张清洲到三成的大本营美浓大垣,直线距离不过二十五公里。尽管如此,西军还没发觉。
“总算成功了!”
到达清洲之夜,家康在清洲城听取敌军情报,同时感到心满意足。自己进入了尾张,敌军却一无所知。
“治部少辅等西军诸将,好像全是傻瓜。”
按家康的观察,以美浓大垣城为中心布下的西军阵地,其注意力悉数被前面赤坂东军阵地吸引住了,竟没发觉来到背后的家康及其大军。
(这也太马虎大意了。)
家康终于了解了西军的体质。从谍报这一点看颇有缺欠,几乎可谓残疾了。
家康故意不穿戴盔甲,便装进了清洲城。少刻,赤坂前线的藤堂高虎来访,谋划议论到夜半。高虎担任家康的谍报官。谋划的内容是驻扎赤坂的己方诸将可靠与否。
“福岛正则如何?”
此事家康问了好多遍。针对这一点,高虎钜细靡遗调查过正则的言行,他断定:
“总之,他不会倒戈。”
听了这句话,家康放下心来。只要福岛正则跟随东军,胜利就确信无疑,这是家康当初的战略观。
接下来,参谋本多忠胜和井伊直政从赤坂赶来,军事会议开到了半夜。
“窃以为,主上在清洲等候走中山道来此的中纳言大人(秀忠)为宜。”
二人这样说道。此言在理。走中山道的秀忠引三万八千大军,不等到他们抵达,难以统筹全局。
“不必等了。”
家康说道。他怎么也没想到秀忠大军会被钳制在信州上田城,而判断能随后就到。若此,驻扎清洲空无意义,来到尾张就应早一天渡过木曾川,进军美浓赤坂的阵前。
“明天到达岐阜,后天到达赤坂。照此安排!”
家康下令。
然而,事实上发生了一点临时变动。当夜家康偶患感冒发烧。
家康慎重起来。一旦开战,感冒有导致思虑判断模糊不清之虞。发烧只是轻微低烧,十二日家康用于休养,滞留清洲城里。
“服药后,痊愈。”
侍医板坂卜斋这样记录。感冒并不严重,一日疗养是家康出于谨慎起见。
十三日早晨,家康从清洲出发,当日黄昏进入岐阜,夜宿城下。
家康在岐阜向大垣派去间谍打探,得知大垣的西军阵地情况仍无变化。大军都到达此地了,西军却没发觉家康已来到距离自己约二十公里的地方。
(这般粗心,令人惊诧。)
家康这样思忖。透过这件事,家康领略了三成的力量。与家康过去的盟主织田信长相比,或者与小牧长久手之战中家康的敌人秀吉相比,三成的头脑显得何其简单呀。
家康为了继续隐秘行动,将标明家康所在的马标、旗帜、战鼓、传令团队、近卫队等,趁夜从岐阜提前运走或派出,令其早一步到达赤坂前线。
十四日天一亮,家康就离别岐阜,奔赴赤坂。途中,西军倒戈的稻叶贞通、加藤贞泰前来迎接,并任向导。
长良川上架起了临时浮桥,集中了约七十艘放鹈捕鱼的小舟,上面铺好木板。家康及三万大军轻松过了长良川。
家康坐轿前行。途中来了一名和尚,献上一个大柿子。
“这么快,大垣就到手了。”
家康稀奇地开起玩笑来。他在轿里滚玩着大柿子,
“这就是大垣,夺取它!”
他对轿旁的小姓幽默而言。
途中经过南宫山旁,家康拉开轿子小门,要望一眼高山。
(这是一座有问题的山。)
家康觉得饶有趣味。
西军的毛利秀元、安国寺惠琼、长束正家、长曾我部盛亲等武将,在这座无益战争的高峻大山上安营扎寨,行动如谜。他们恐怕打算在这座山上观望战场胜负,直到最后也不开一枪吧。
“这就是南宫山。”
从赤坂前来迎接家康的柳生宗严在轿旁讲解。家康刚才已经知道了。
毛利秀元的两万大军扎寨山巅。将其捆绑在山巅的是毛利军参谋长吉川广家,他与家康里应外合。
(如此布阵,动弹不得。)
家康放下心来。他还想往山顶遥望,命令上扬轿子,倾斜起来。
“没事儿,再倾斜一点!”
家康又命令道。他想清楚望见山脊和阵形。
俄顷,家康满足了,令轿子恢复原状,奔向赤坂。
九月十四日的中午,家康终于抵达赤坂前线。七月下旬接到三成举兵的消息,尔后从小山返回江户,从那时至今,四十余日的时光流逝。
家康登上指挥所冈山,进入山丘上紧急建造的二层楼主帅营部。
二楼是一个大广间。
“呵,大垣城清清楚楚,尽收眼底。”
家康手扶栏杆,探出上身,眺望耸立在美浓平原彼方十公里远的大垣城,这样说道。
“现在可以了,马标和大旗都竖起来!”
家康命令道。
负责此事的指挥是渡边半藏。他立即开始安排,面对敌军大垣城,高高竖起二十杆白旗、七杆葵形家纹旗,外加七杆扇骨镀金的家康马标。
“内府已到赤坂!”
没有比这讯息更能震撼大垣西军诸阵了。那些西军将士迄今听到的都是家康不离江户,他们深信有上杉氏在会津牵制,家康当然来不了美浓。
主谋三成本人,“焉有这等事?”一开始也不相信。他立即登上大垣城天守阁想遥望赤坂方向,然而雾霭飘浮,望不见远处。
西军阵地中,部署在最突出接近敌军的是三成的家老蒲生乡舍部队。从这里能够清楚望见冈山顶上竖起的一长排白旗。
“那不是内府吗?”
士卒叫嚷起来,阵营动摇了。这种动摇伴随着战栗。家康是群雄中武略出众之人物,给人一种畏惧感;家康来到阵前,其直属部队四、五万人必然参战,数量上构成一种恐怖感。这种畏惧感与恐怖感,存在于西军所有将士脑海中。
这个紧急报告传达给蒲生乡舍时,乡舍怕将士斗志动摇,说道:
“那个呀,那些旗帜吗?那是金森法印父子的旗帜。”
乡舍撒了一个立即就会暴露的谎,想尽力让将士们暂时镇定下来。
乡舍又对士卒们说道:
“内府时下正鏖战奥州,焉能来到美浓这里。”
就连斗志最炽旺的石田部队,也心怀恐惧,其他诸将阵中的动摇情绪就更渗透了。
大垣城的三成为确认事实真伪,派出石田部队里的水野庄次郎、宇喜多部队里的稻叶助之丞、小西部队里的赤星左近这些老练武士,前去侦探敌情。
此三骑马首并列奔驰,靠近敌阵,不久返回,“内府已抵达阵地,千真万确。”禀报道:
“我们认识渡边半藏插在铠甲上的小旗。那家伙是内府的近卫队长,必须认定内府已经到了。”
阵中愈发动摇起来。
(如此这般,真是无可奈何。)
左近这样思量。为了侦察,左近策马来到了城外池尻口,观察东军阵地的动向,顺便拨马跑过己方各个阵地。己方动摇之大,令左近诧愕。己方动摇,可谓是对总指挥官三成的评价,也是全体将士认为三成不及家康的证据。
(这是真实的。)
既然这种人物评价是现实的,就不能斥责将士了。不过,若对这种动摇听之任之,己方大概开战前就被敌方气势所压倒而失败了。
(手段只有一种。)
左近返回大垣城,甩开坐骑,来到了三成面前。
“照此下去,连交战的胜负都难以测定了。我现在率人诱敌出击,然后将其各个击破。以此来恢复我方士气!”
左近引五百兵马出城了。见此,宇喜多秀家命令部将明石扫部助和长船吉兵卫率兵八百,后随左近而去。
杭濑川。
一条芦苇茂密丛生的河流,从东西两军的边界上流过。
河畔有池尻、木户、笠缝等村落,树林和灌木丛颇多。左近利用这些地形,布下伏兵,然后率主力部队渡过大河。
河对岸敌军领地里,水稻已成熟了。左近令足轻队手执银镰收割水稻。毫无疑问,此举旨在挑衅敌人。
(敌人会上钩吧。)
左近认出前方敌军是丰臣家三中老之一、骏府十七万五千石的中村一氏阵地。中村一氏于七月十七日病殁,其子中村一忠任战场指挥官。一忠是个十一岁的少年,由老臣们辅佐监护之。
(应该上钩的。)
中村家的老臣们经常意识到,背后冈山上有家康的眼睛。即便是不愿打的仗,恐怕他们也一定要打的。
左近的预测成真。
中村部队紧靠栅栏,火枪开始射击。左近下令还击,枪战开始了。
——哎呀,小战开始了。
在冈山营中楼上吃晚饭的家康,听见枪声,停下了手中的筷子。
“哎哎,出去了。”
家康举着筷子,欣赏眼下这场前哨战。家康说的“出去了”,指的是中村部队的骑马武士打开自家阵地栅栏,冲出去了。
“看那阵势!故式部少辅(中村一氏)不愧是一代英雄。他死后,其家忠实继承了他的遗令,习惯了作战规矩。那种追击敌人的勇猛,就是证据。”
家康嚼饭,鼓着腮帮子,喋喋不休。
另一方面,左近命足轻们巧妙退却,最终退到杭濑川的堤坝上。左近又令他们跳进河里。
中村部队继续追击,战马一齐跑进河里,踢着水流,开始过河。
“呀,不妙!敌人是岛左近吧?中了那人奸计了!称中村家精通兵法,这说法错了。”
家康的预言果然应验了。
中村部队的前半截登上对岸,后半截刚想上岸的瞬间,左近的伏兵同时站起,开枪射击,转眼间打死了数十人。马队出现,截断了退路。
眼见中村部队恶战苦斗,近邻阵地的有马丰氏部队也打开栅栏冲出,欲渡河解救友军。
此刻,西军也倏然出现宇喜多秀家的三百兵,侧面痛击有马丰氏部队。
“这一下要全军覆灭了!”
家康扔了筷子。
何故如此?因为左近部队虽然胜利,却再次后撤。中村、有马两支部队如同被牵引着似地尾追,终于在日落前遇上四面八方涌来的伏兵,几乎陷入了溃灭状态。
这时,中村部队的指挥官野一色赖母下令:
“撤!”
他纵横驰骋在黄昏战场上收拾残兵。野一色是诸家共知的豪杰,此日,他的铠甲上披着白色僧衣,背插金色绢旗,头戴有鹿角饰物并附五片护颈的头盔。宇喜多秀家的家臣浅香三左卫门最后纵马靠近野一色,将其拖落,砍下了首级。
与野一色共同指挥中村部队的甘利备前也被杀死,群龙无首了。
暮色逼近。家康为收拾败军,不得不派出德川家赫赫有名的作战高手本多忠胜。
忠胜率少数部下,从遥远的后方飞马穿过东军阵地,一进入战场就左冲右突,巧妙收拢败兵,送往后方,关紧了栅栏。
左近避免深追,以杭濑川为界,集结全军,撤回大垣城。
斩获敌人军官首级九十二个,士卒首级一百五十四个,作为局部战斗,这是罕见的胜利。
“我部下的沙场神威,总是这样!”
为鼓舞士气,三成向全军通报了这一捷报。
捷报也传到了不可思议扎寨在南宫山上的军团诸将耳中,却没能将他们从沉滞中解救出来。家康上阵这项事实,致命性地挫伤了南宫山军团的斗志,山巅毛利秀元军的谋将吉川广家,得知杭濑川之战获胜的快报后,当即将人质送到家康处,坚决保证做好内应。
然而,三成全然不知此事。大垣城里士气昂扬沸腾。
(战之能胜。)主谋三成本人也恢复了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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