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血流成河。在冰冻三尺的二月,他们的血一喷出来就立刻被冻住了。
与此同时,皇帝的诏书也分头下达于各宗室成员被监禁的驻地。吴王李恪、荆王元景以及高阳公主、丹阳公主、巴陵公主在他们各自的府中被皇帝赐死。这是他们意料之中的。他们的意料是出自他们对长孙无忌的认识和判断。他们无论是怎样地蔑视当今的皇权,但天子的旨意依然是不可违抗的。也不论是那个可怜的天子李治曾怎样流蓍泪恳求长孙留下他这些兄弟姊妹的性命,但毕竟他签了字。是他亲自下达了亲人们死亡的诏书。
于是,宗室的成员们唯有一死,唯有遵旨从命。
于是,荆王元景、丹阳公主和巴陵公主在他们家里从容地自刎。
于是,这些曾风光一时的皇室人物从此便形销香殒,灰飞烟灭。他们灿烂一生却只在史书中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印痕,因为他们到底是死于非命。属于他们的那印痕无非是烘托了长孙无忌外戚专权的千古骂名。
此次清洗波及甚广,连坐者众多。
左骁卫大将军驸马都尉执失思力,原是突厥酋长,后归顺唐朝,高祖李渊便将他的女儿九江公主下嫁于他。他因为日常与房遗爱一道山中狩猎,打打马球,便被流放岭南。
太宗的第六个儿子蜀王李惰,仅仅因为他与李恪是一母同胞,均是杨妃所生,便被贬为庶人,流放巴州。
薛万彻的弟弟薛万备,也被流放至广西之南的交州。
吴王恪四子仁、玮、琨、境,均被毫不留情地流放岭南。其中唯有长子李仁,顽强地克服了岭南瘴气和恶劣的生存条件,保住了性命。长孙死后,仁得以重新任官,且为官一任建树甚多,青史留名。
高阳公主两个年幼的儿子也被流放岭南。他们被母亲的激情带到这人世之间,又被母亲的任性推到了生命的绝境。史书上没有记载过他们最终的下落。也许高阳根本就不爱这两个儿子。不管他们是谁的孩子,也不管他们是不是也生着一对蓝色的眼睛。极端自我的高阳从来视孩子为累赘,时时想着倘能够只有激情而没有繁殖该有多好。她与孩子们从来就没有亲热过。她总是冷冷地,拒他们于母爱之外。直到,她领受到死亡诏书的同时,得知她的儿子们也将遭流放的厄运。
高阳第一次为她的孩子们感到心疼,眼圈泛出了湿润。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她知道任何的请求都没有用。她只是觉得她的儿子们还那么小。她真不知道那么小的孩子如何承受得了流放的困境。她想他们与其到岭南去死,还不如就死在这长安城里。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高阳终于获得了那个恩准。她被允许见一个人。唯有一个人。朝廷要她在将被流放的儿子们和她一开始提出的吴王李恪间作出选择。
要我选择?
当时高阳的心中已经装满了她对儿子们将被流放的担忧和疼痛,她已经有了一份母亲的关切和责任。但是,高阳还是毫不迟疑地选择了李恪。
她连想都没想。
几乎脱口而出。
她还是从她的自我出发。她太想恪了。她只想见到他,只想被他紧紧地紧紧地搂在怀中。
这便是高阳。
高阳的儿子们最终不了了之。从此以后无人提起。
被处置的人中,自然还有那个早已被从礼部尚书的高位上贬为隰州刺史的房遗直。房遗直与高阳公主通奸,罪证确凿。他犯的是当年辩机那样的死罪。他本已在劫难逃。但他因揭发有功而被特赦免罪。这是长孙最大的宽容了。然而,因了房遗直是罪犯房遗爱的亲属,所以,他仍然要被连坐,贬到江南的铜陵,做一个小小的尉官。无论那官是怎样地小,但房遗直毕竟保住了他的性命。他的命是他用自己殊死的抗争赢来的。而赢得了性命又怎样呢?卑微地生存着。这便是房遗直永远不能原谅高阳公主的地方。后来,他便在日后所剩不多的生命里,始终地做着仇恨高阳公主这件事。尽管那时的高阳早已随风飘逝,但家破人亡的惨剧却永远地钉在了房遗直心中的耻辱柱上。
而受此株连的竟还有那位早已被奉祀于宫庙中的已故的粱国公房玄龄。皇上昭令从此停止供奉梁国公。长孙无忌赶尽杀绝的恶毒由此可见一斑。他不仅杀了活着的儿子,连已死去的老子也不放过。相信房家的子子孙孙,都不会抹去这祖坟被创的奇耻大辱。
一时间长孙无忌威风八面。平叛实际上是他的智慧和力量的一次展示和检阅。他的临危不乱,他的心狠手辣,无不令朝廷上下连同他那无能懦弱的外甥瞠目结舌。特别是长孙在清肃吴王李恪的过程中表现出来的坚定和阴险,更是令朝中人人胆寒自危。没有人再敢反抗长孙。长孙是唯一的。长孙的权力在这一次血淋淋的杀戮中,得到了空前的巩固和扩展。
也许正是因为长孙觉出了他的地位的巩固,他才十分大度地允许了高阳在临死之前去见那个被监禁在杨妃旧府中的吴王。尽管那时长孙的年事已高,但他依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好奇。他不懂得高阳这个女人在最后的时辰为什么要选择去看望一个多年来不怎么来往的哥哥。他不知两个临死以前的男女会有怎样的相见。他更不知吴王李恪见了这个事实上置他于死地的女人会是怎样的一种态度。长孙无忌想知道这些,于是,才安排了高阳与李恪的这一次“绝唱”式的会面。在他人看来,这是长孙无忌的慈悲,但唯有长孙自己明白,他准许这样的会见,是期待从中获得一种残忍的快感。
于是,杀了吴王李恪以绝天下之望的长孙无忌,在永徽四年二月二日的那个早晨,批准全副武装的禁军将高阳公主押解到监禁着吴王的杨府。
那是一个冬日的早晨。
一个生命将尽的时刻。
马蹄哒哒地踏在长安的石板路上,缺油的车轴呀呀地响着……
最后的章节依然是属于高阳自己的。
高阳在临死之前依然能将那一切安排得很丰满。
那个冬日的早晨,高阳很早就起了床。她支撑着瘦弱的身体。她在衣柜里选出一件白色的漂亮丝裙穿在身上。那丝裙很薄。那天很寒冷。但高阳不管那丝裙是不是很薄天气是不是很寒冷。只要美。高阳在这样的时刻她只要美。
她仍然很美。
那薄薄的袒胸的裙子将她那尽管瘦弱但依然美丽的线条淡淡地勾画了出来。
然后,高阳坐在铜镜的前面。她已经很久没照过那镜子了。她不敢。也没有心情。她很怕镜中那个苍白的自己。
她开始精心地化妆。
在那个冬日的清晨她很精心地打扮着自己。一边打扮着自己一边突然地想到,此刻人们都已经各自准备着去赴死了。她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便觉得很欣慰。因为毕竟还有一些同道,她死得也就不再孤单。
高阳在她的脸上描绘着一幅最美的图画。
她想她这样做并不是为了去死,而是为了去见她无比想念的吴王。
她想她也许会对吴王解释些什么,但也许不会,因为她坚信她的三哥是会原谅她的。他爱她。那是种唯有他和她才会有的一种生命的挚爱。那挚爱没有任何附加的条件,那挚爱是一种生命里的默契和本能。
高阳公主要打扮好了去见恪。
当一切终于停当,她最后一次站在她的铜镜前。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那个镜中的她依然是那么美丽。
是的,连她自己都认为那个镜中的女人很出色。
一个赴死的美丽的女人。
一个要与至亲的骨肉最后团聚的美丽的女人。
就要见到吴王的现实使高阳心旌摇动。她反复在镜子里审视着。她不希望她身上出现一丝的女人的破绽。一种小姑娘般的感觉。那感觉似曾相识。但是她却怎么也记不起是在什么时候经历过这样的感觉了。总之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她的心怦怦地跳着。她的苍白的脸开始变得潮红。她唯恐自己还不够美丽。她太投注于那美丽了,以至在被禁军押解着,离开她住过十多年的这座房子时,她竟顾不上留恋,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浅浅淡淡的留恋。
她甚至在走出房门时都不曾想到那两个与她同住在一个院子里的儿子。她从他们的房前走过时也没有想到要透过窗棂看看那两个可怜的小孩。她从没有把他们当做过至亲骨肉。她觉得那些小孩无非是身外之物。像银钱一样生不能带来,死不能带走。她管不了他们。她连她自己都管不了了。她只能将这大干世界看到她生命终止的那一刻。
而在终止以前的那一刻,她还企盼着,接受比生命更为重要的洗礼。
然后,高阳离开了她的房子。
高阳在离开她的房子之前,把她从后宫带来的那铜镜狠狠地摔在石板地面上。
“当”的一声。
铜镜又缓缓地跳了起来。落下去,裂开。
那延宕着的决绝的声响。
从此,她再也不要看到她自己。
然后,她缓缓地坐进了她的马车。那马车她已多日不坐,在马车的角落里已有蜘蛛织成的网络。那么细密的。岁月。她想这是她最后一次乘坐自己的马车了。她想起这车辇曾经华贵,那是曾经宠爱过她的父皇陪嫁给她的。从此她乘坐着这辆马车去见过很多的男人。很多的男人使临死前的高阳公主感慨万端。她慨叹自己这悲悲喜喜恩恩怨怨的女人的一生。
长安城冬日的早晨蒙着一层淡淡的清冷的薄雾。那薄雾被高阳的马车撞着,四散着。那雾的湿气袭进来。马车跑在清晨的长安街头显得很寂寞。那缺油的车轴在踏碎了早晨于静的马蹄声中发出令人心疼的吱吱嘎嘎的响声。
高阳想,连这马车也已经老了。老了,旧了,这是——驾早就该报废的马车了。连高阳都弄不清这马车为什么会坚持了那么久。
这时候,突然间地,一阵格外悦耳的钟声。
那钟声如歌般在长安城的晨雾中响着,飘散着。那么清澈,又是那么朦胧地。
高阳骤然之间深受感动。
她靠近车窗。她小心翼翼地掀开了窗帘。她竟意外地发现她的马车此时此刻竞走在弘福寺的紫红色的高高砖墙下。
突然间令人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她觉得她竟然与院墙内那不息的灵魂如此接近。
这是她很多天来第一次想到了辩机。她想她与辩机毕竟是很多年来最亲的人。而辩机也已经很遥远了。她不知道那个很遥远的辩机如今怎样了。她觉得即或是像这样认认真真地想着,她也无论如何记不起辩机的样子了。
这时候她的马车咯噔一下停了下来。
高阳不知道到了哪儿。再度掀起车窗的窗帘,她于是便看到了杨妃那富丽堂皇的庭院。
那宽阔的向外延伸的屋檐。
高阳公主心中骤然充满了温情。那是种感动。她顿时想起了长年住在这里的那个母亲一般的女人。她想杨妃竟也早早地随父皇去了昭陵。他们的共同的母亲。她与吴王李恪的。而那个丧尽天良的高宗李治竟然不许她来为母亲送行。
高阳满怀着悲情和感动走下马车。她缓缓地走进杨妃的客殿。她想,就算是最后一次走进来向杨妃告别吧。
高阳公主缓缓地走着。
仪态万方的步履。
那些看守着吴王李恪的卫兵们不由得一振。他们痴迷地望着高阳公主,只觉得这个女人恍若是下凡的仙女。他们终于明白了,尘世间为什么有那么多男人心甘情愿地被这女人推进死亡的深坑。
高阳公主在禁军们的押解下缓缓地走着。她留心地看着这深深庭院内的一砖一石。她的脚步很轻。她生怕惊动了什么。她记得她曾经无数次地来过这里。从幼年起。这里为她留下了数不清的与恪青梅竹马的记忆。
那往事依稀。而如今,她亲爱的三哥终于又回到了这里,回到了他幼时的这个美丽而静谧的王府中。
高阳在清冷的晨雾中缓缓地向监禁着吴王的那个房间走去。她急切地想见到吴王。此生最后的一个亲人。
然而她依然缓缓地走。
她无端地拉长着那急切的心。
她缓缓地走着。依然是那副她高阳公主所特有的骄矜。威严的而又有些悲壮的。押解她的士兵们竟被远远地甩在了她的身后。
那是个光环。
光焰无比的。
那光焰在高阳公主的身边神秘地燃烧着。那是无形的阻挡,谁也不能够接近她。
如此地静谧。
高阳突然间有了种很奇妙的感觉。
那是一种明知道去死但却又很欣然的心境。
这时候,她在静谧的晨雾中又听到了一种清脆而又呜咽的若远若近若隐若现的声音。她知道那是什么。如歌般的,她和吴王小时候曾经非常喜欢非常迷恋的声音。
高阳公主停了下来。
她抬起头。
她抬起头便透过迷雾看见那无限阔大向外伸展着的房檐上悬挂着的那一串串玉石的风铃。
那一颗一颗造型不同但却同样透明圆润的玉石。它们被优雅地串在了一起,优雅地挂在向上翘起的房檐上。美丽的风铃和风铃美丽的声音,在这个冬日的早晨,为高阳唤回幼时的记忆,唱起了生命的赞歌。多么美好,高阳想,吴王和我就是在这令人感动的声音中一天天长大的。
然后,在禁卫军的簇拥下,高阳终于来到监禁着吴王的那房子前。
她停在了门口。
她屏心静气。
她轻轻地推开了吴王的门。
在那温暖的昏暗中。
高阳终于穿过那昏暗,看到了远远地站在房子中央的吴王恪。
恪身上是沉重的镣铐。恪在被处死之前,依然是朝廷最最惧怕的敌人。
高阳公主看着黑暗中的恪。除了恪那英武的骨架、依旧炯炯的目光,高阳几乎认不出那个昏暗中的男人了。
高阳站在那里。她依然骄矜依然冷漠依然颐指气使。她以女皇一样的威严和天使一样的美丽震慑了旁边的士兵。她就那样高傲地站在那里。在高阳逼视的目光下,士兵们终于摘去了吴王身上的锁链,并惶惶地退出了恪的房间。
高阳走过去闩住了门。然后她靠在那木门上。她缓缓地扭转身。她望着那继续站在黑暗中的李恪。她泪流满面满心伤悲。
高阳站在那里,默默地在心里叫着三哥,三哥,你真是冤枉!
高阳终于看见那黑暗中的李恪缓缓地向她伸出了手臂……
高阳不顾一切地跑过去,把她冰凉的柔弱的身体投到了恪的怀抱中。
恪的房子被皇家禁军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着。但是两个紧紧拥抱在一起的生命却对此浑然不觉。
恪满脸的胡子。
高阳公主用她冰凉的手指去抚摸恪的瘦削的脸颊,抚摸他被镣铐磨破的那累累伤痕。高阳把她的头扎进恪的怀中。她的眼泪不停地流下来不停地流下来。她伤心极了,她一遍一遍地说着,三哥是我对不起你,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