轱辘轱辘——晴明和博雅乘坐的牛车,行驶在京都大街上。
牵引着牛车的,是一位身穿漂亮唐衣的妖娆女子。
接近满月的月亮,升上了东边的天际。月光把牛与牛车的影子投射到地而上,却看不见女子的影子。
女子是晴明使用的式神蜜虫。
虽然是秋天,微风中依然飘荡着微细的藤花香味,因为蜜虫是紫藤的式神。
她轻移脚步,双脚看似着地又好像没有着地,女子的步伐,像是临虚御风,轻灵飘动着。
太阳下山了。过了好一阵子,西边的山头上,依然一片明亮。
博雅把用布包裹着的琵琶放在两膝上。
博雅不说话,好像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可是不一会儿,好像实在耐不住疼痛,博雅自言自语般开口了:“哎呀,如果那么做的话——”
在牛车里,博雅低声喃哺着。
“怎么啦,博雅?”晴明问。
“丑时到了——”
博雅好像要把心头浮现的情景完全抛开似的,开口了。
“是啊。”
“贵船神社的神灵,怎么会有这种可怕的能力,给人的咒增加效力,让人变成鬼呢?”
“你是说,那个顶着火撑子的女人已经变成鬼了,博雅——”
“不是吗?把门踢破,把窗子打烂,闯到别人家中,可不是一般的人力所为呀。”
“啊,不管那个女人是不是鬼,神是不会把人变成鬼的。”
“嗯……?”
“博雅,人是自己变成鬼的,希望化成鬼的是人,贵船神社的高龙神和暗龙神只不过给人增加了一点魄力罢了。”
“……嗯。”
“怎么,博雅,你认为神是什么?”
“神?”
“所谓的神,归根结底,仅仅是一种力而已。”
“力?”
“人们有时把那种力命名为高龙神、暗龙神什么的,也就是说——咒本身即是神。”
“……”
“贵船的神灵听说是水神。”
“嗯。”
“水是善还是恶?”
“……不清楚。”
“给田地带来甘霖时,水是善的。但是,当雨下个不停,连居家都冲走了,这种水就是恶的。”
“嗯,不错。”
“可是,水的本性仅仅是水而已,说它善啊恶啊,只是因为我们人类有这种善和恶的分别。”
“继续说……”
“贵船的神灵兼具祈雨和止雨两种职责,就是这种原因。”
“嗯。”
“鬼怪也是一样的。”
“鬼不是神,而是人产生出来的东西,对吗?”
“是的。”
晴明点点头,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看着博雅:“博雅呀,也许应该说,有了鬼才有了真实的人。正因为人的心中藏着鬼,人才会歌唱;正因为鬼存在于人的心中,人才会弹起琵琶,吹起笛子。而当鬼从人心中消失不见时……”
“消失不见?”
“也就是说,人要从这个世上离开了。”
“真的吗?”
“所谓的人或者鬼,是不可能一分为二的,正因为有人才有鬼,也因为有鬼才人。”
“……”
“博雅呀,不仅仅是头顶铁圈的女人是这样,凡是人,无论是谁,都会不时希望自己变成鬼,无论是谁,他的心中都会不时怀有‘鬼胎’。”
“这么说,晴明,鬼也藏在我的心中吗?”
“嗯。”
“也藏在你的心中吗?”
“没错。”
博雅沉默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真悲哀呀!”
他唏嘘不已。
就在这时,牛车停下来了。
一时间。博雅以为到了济时的府上,可是,明明才过了一会儿,应该还到不了啊。
“晴明大人,有一位客人——”蜜虫在车外说。
“哦,有客人啊。”晴明点点头。
“是哪一位?”
博雅掀起车帘,往外打量。
“哦,是一位法师。”
他压低声音说,一面凝神打量着。
牛车正面站着一个人,正朝着这边张望。
是一个法师打扮的老人。
他的衣服褴褛不堪,头发好像倒立般乱蓬蓬地罩在头上。
老法师的炯炯目光。如一束光般投射过来。
“晴明在吗?”他低声问道。
声音传到了牛车里面。
“找我有事吗?”
晴明来到牛车外面,站在暮色中。
“哦,你还是在呀,晴明。”老法师说。
晴明嘻嘻一笑,往前迈出一步。
“原来是芦屋道满大人,你有什么事吩咐?”
晴明前面站着的就是芦屋道满。
月华轻染在道满的白发上,染在他脏兮兮的僧衣上,好像散发着一种妖里妖气的朦胧光芒。
“是不是打算去藤源济时府上啊?”道满说。
“你眼光厉害,什么都瞒不过你呀。”
晴明鲜红的唇边,依然留着些微的笑意。
“别去了。”
道满口气生硬地说:“别去了。”
“哈哈,为什么?”
“你是想去帮那遭了某人的咒的济时一把吧,你放弃吧,毕竟,那不是我们人间的事,我们不该对他们太关心。”
“哈哈。”
晴明的嘴边依然挂着淡淡的笑意。
“原来还是你呀,道满大人。”
“你说什么?”
“这件事,我正揣摸是谁在背后出主意,莫非就是芦屋道满大人吗?”
“呵呵,你发现了。”
“我可没想到会是道满大人,我倒是想过,有谁让那女人头顶铁圈,丑时参神。”
“说到底,教会那女人的就是鄙人。”
“你还帮忙施咒了吗?”
“不,没有。我可没帮她施咒,我所做的,只是告诉那女人在丑时去拜贵船神社的神。就这些,没别的。”
“那我就放心了。”
“如果跟道满大人施的咒对抗的话,说不定会粉身碎骨的。”
“晴明啊,你放弃吧。”道满低声说。
“放弃?”
“人要变成鬼,有办法阻止吗?”
道满这么一说,晴明表情严肃起来:“怎么可能有回天之力呢?”
“所以呀,还是不要去干涉他人的事。”
道满说完,晴明又笑了。
“你觉得很奇怪吗?”道满问。
“告诉我不要去干涉他人的道满大人自己,难道跟这件事不是牵连很深吗?”
听晴明这么说,道满的嘴边开始浮现微微的笑意。
那是一种凄凉的笑。
道满仰头望月:“是在七月出头吧……”
他自言自语般地低声说:“就是这么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我在堀川小路一带闲逛,忽然,笛子的清音飘了过来。”
“哦,笛子——”
“非常好听的笛子。”
“我被那笛声吸引,循声走过去。正好碰到一个女人在走路,可是仔细一看,发现那女人竟是个生魂啊。”
“后来呢?”
“那个生魂好像也给笛声吸引了,循着笛声往前飘。我觉得奇怪,就跟在后面。在堀川桥边,有一个男人正吹着笛子。呵呵,就是那个男的。”
道满把亮晶晶的眼光投向晴明身后,从牛车上下来的源博雅,正站在那里。博雅一言不发。
“博雅?”晴明低声说。
博雅会意似的把下腭稍稍抬起,往前跨出半步,跟晴明并肩而立。
他打量着道满。
“那天晚上,你到过那里吧。”博雅语气生硬地问。
“嗯,我在。”道满点点头。
当道满出现时,正向他哀求的女人迅速消失了身影。
“帮帮我吧,博雅大人——”
“我看见她消失了,那是因为当时女人的本体醒了过来。”
“……”
“啊,在女人睡着时,她的灵魂脱离身体,在外边游荡啊。”
“接下来呢?”晴明问道满。
“我发现了匆匆往回赶的生魂,就兴致勃勃地跟在她后面。
“女人的生魂从堀川小路下去,来到五条一带,潜入附近房屋的土墙里,消失了踪影。
“房子荒凉破败,看上去像是很久没人住了。”
接着,道满看到了那个刚从梦中醒来的女人。
女人睁开眼一看。在她面前出现了一个衣冠不整、奇模怪样的老法师。
可女人望见道满一点也不感惊奇,反倒是道满给那女人缠住了。
道满这样叙述着。
“你给她缠住了?”晴明问。
“是啊。”道满点头说。
女人打量一番眼前的这位老人,开口同:“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阴阳师,叫道满。”
“既然是阴阳师,那么,施咒的方法应该知道好多种吧。”
“啊,略知一二。”
“那就拜托了。”
女人在那里撑起双手。
“什么呀?”
“请教给我一种吧。”
“你说什么?”
“我想杀死一个人。”
从女子的嘴唇,徐徐地吐出青白、冰冷的火焰,女子的脸上充满悲凄之气,美丽得叫人胆寒。
“我动心了。”道满低声告诉晴明。
夜色笼罩着长长的沉默,道满紧闭嘴唇,好像回想起了当时的情景。
“当时你就教她前往贵船神社,丑时参拜水神?”
“嗯。”道满点点头。
“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啊。”
“你知道这个女人的事情吗?”晴明问。
道满又点点头。
“可是,今天晚上,最好从济时的口中讲出来。”道满说。
“你不阻止我了吗?”
“我不拦你,你去好了。”
“可以吗?”
“没关系。”
“我想请教一件事。”
“哦,什么事?”
“那女人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吧?”
“我不知道,那不是我的事。”道满回答。
“哦。”
“晴明,你见她想做什么呢?阻止她施咒吗?在不同的场合,也可能会杀死女人自己吧。不过也就这么回事吧。至于内心——”
“至于内心?”
“晴明,与人相关。就是与悲哀相关……”
“久违了,我做了一个梦。”
“道满大人——”
晴明用从未有过的柔和声音喊着道满的名字,说:“你给她迷住了?”
道满没有答复,而是代之以笑,他声音低低地,哧哧地笑起来。
“晴明,你想拿大道理来劝那个女人吧?”道满说。
“如果劝解她,会让她心服口服吗?我们所能做的,也就到这种程度为止。怎么办,晴明?你是我的话,会怎样对待那个女人呢?”
看上去,道满像是在哀求晴明帮他做点什么的样子。
道满还是低声浅笑着。
“你真糊涂呀,晴明,一牵涉到人……”
道满说着,转过身去,哈哈大笑着。
道满的背影朝远方飘去,一会儿就不见了。
晴明的身边,博雅痴痴地站在那里。
博雅的脸上血色尽失,身体在微微发抖。
“晴明——”
博雅的声音像是快要窒息似的,低声说着。
“事情一清二楚了,博雅。”晴明说。
“嗯。”
博雅如鲠在喉,只能点头同意。
“跟你说的一模一样啊,晴明。我明白了。自从听到实忠说的故事,我就明白。”
“……”
“就是那堀川桥边的女人在诅咒藤源济时大人。你早就清楚了吧,晴明……”
“嗯,清楚。”
“为什么你不说出来?”
提问之后,博雅又摇摇头。
“我明白了,你是为我考虑才没有说出口的。”
“我真感到可怕,竟然是她在诅咒藤源济时大人。这砷事说出口都是很难的。”
好像在忍受着朝他的身体袭来的痛楚般,博雅扭过头。
“这把琵琶,当时她在牛车中就曾弹过啊。”
手中的琵琶,博雅仿佛抱得更紧了。
博雅转向晴明,脸像哭泣的孩子一般。
“不会出什么事吧,晴明?”
声音十分痛楚。
“你说的是什么事?”
“总会出点什么事的。会不会性命攸关呢?”
“不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晴明?”
“现在我们约好的,是去救济时大人的命,就这么一回事,其他的事情根本没有谈过。”
“万一能保住济时大人的性命,那,施咒的女人会怎样呢?”
“……”
“晴明,会怎样呢?”
“抱歉,博雅,现在我所能说的,只能说尽力而为,至于以后的事,我无法答应你。把咒拦回去这种办法。也只有回避。再想一些别的办法吧。”
“嗯。”
“要不,就不去了吧。我们就这么回去,接着喝喝酒吧,博雅……”
博雅望着晴明,痛苦地说:“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他的声音饱含着悲怆。在他的耳边,还回响着那个女人的哀求声:“请帮帮我吧,博雅大人——”
“怎么办?”晴明轻声问博雅。
“噢……”
“走吧。”
“走,走吧。”
博雅口气僵硬。
“走吧。”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