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梦枕獏 本章:第一节

    天高云淡。

    一条带状的白云在蓝天上流动。

    空气澄澈,秋风送爽。

    龙胆。

    桔梗。

    黄花龙芽。

    秋花秋草在庭院里摇摆。

    遮盖其上的片片枫叶,已经染上红色。

    明亮的阳光照射着庭院。

    源博雅酒杯在手,与安倍晴明相对而坐。

    这是在晴明家的外廊内。

    坐在二人身旁的蜜虫,待酒杯一空,便默默地为其斟满。

    二人悠闲地对饮。

    虽说是白天,但坐在木条地板上当风一吹,仍觉寒意侵肌。但有酒做底子,这凉风便正是惬意的程度。

    不时有枫叶离枝,在阳光中翻飞着落地。

    土地的气味。

    落叶的气味。

    这一切均非夏日所有。

    与血一般包含精气的夏日气息不同,有新鲜而强烈的东西在凋落。

    是秋的气息。

    “这样眺望着树叶掉下来,我不由得感觉不可思议……”

    博雅把酒杯从唇边移开,放在木条地板上。

    背靠柱子、眺望着庭院的晴明把脸转向博雅,说道:

    “博雅,什么事情不可思议?”

    “就那些落下来的叶子呀。”

    “树叶?”

    “我刚才在想,那些叶子是活着呢,还是已经死了。”

    “噢。”

    晴明的红唇漾起一丝笑意。

    看来他对博雅的话产生了兴趣。

    “以刚落下的叶子来说吧,离枝前恐怕是有生命的吧。”

    “噢。”

    “那么,那些叶子是在离枝的瞬间终结了生命的吗——这些事情,我始终不大明白。”

    博雅拿起蜜虫斟满的酒杯,望着晴明。

    “比如说吧,晴明,刚落下的叶子虽说已离枝,却仍像活着一样鲜亮。但是,也有些叶子不离枝,就这样直到冬天,在树枝上干枯了,也会有的吧。”

    “对。”

    “再比如说吧,晴明,如果我把仍留在枝上的叶子撕碎,那时候,那片叶子就死了吗?”

    “……”

    “哦,不说叶子了,说树枝更容易明白吧。假定我折断了带着花蕾的樱树枝吧,这枝条虽说被折断了,不是还有生命吗?因为折下的枝条若插入有水的瓶中,花蕾不久就会盛开。”

    “噢。”

    “现在长在那里的那棵枫树,毫无疑问是有生命的。”

    “有的吧。”

    “它的叶子也是活的。”

    “唔,是活的。”

    “那么,刚落下的叶子又如何呢?是活的吗?如果仍活着,什么时候会死?如果已死了,是什么时候死的?还有,折一根枝条插在水中,让它活下来,这是将生命一分为二吗?再有,那些叶子,原本就各有其生命吗?若有,那些树就拥有如此众多的生命吗?或者说,人的手脚,即便如树枝般被切下,也说不定还活着?”

    说到这里,博雅才把端着的酒杯往嘴里送。

    “晴明,我刚才就在想这些事……”

    “噢。”

    “我都弄糊涂了。我不明白生命这回事究竟是怎样的,最终——”

    就是不可思议。

    真是不可思议啊——博雅就是这样发出一声感叹,对晴明说着。

    “那是与咒有关的事情。”

    晴明嘟哝了这么一句。

    “又是咒吗?”

    “讨厌谈论咒吗?”

    “说不上讨厌不讨厌,你刚才不也说不大明白吗?”

    “是那么一回事,可是—”

    “明白了。”

    晴明打断博雅的话,点点头说。

    “明白了什么?”

    “不谈咒。”

    “好。”

    “不谈咒,用水来作比喻吧。”

    “水?”

    “用水——唔,说的容易明白些,用河流作比喻吧。举例来说,生命就是河流那样的东西。”

    “河流?”

    “没错,是河流。”

    “河流怎么样?”

    “河流是什么,博雅?”

    “所谓河流嘛,就是……”

    博雅思索着,说不下去。

    “河流不就是河流吗?”他说。

    “这是没错的,但能否稍为改一下,用其他说法?”

    “其他的说法?”

    “所谓河流,就是水流。”

    “水流?”

    “水由高处往低处流——这样的流动使水形成了河流嘛。”

    “对。”

    “鸭川河也好,哪里的河流都行,假定这里有一条河流。”

    “噢。”

    “水在流动。”

    “噢。”

    “在这条河流中,有几条河流?”

    “有几条?既是鸭川河,不就只有鸭川河这一条河流吗?”

    “那么,假如用桶在这条河流中大水,提到高处去,从高处往低处一点点倒,结果呢?”

    “结果?”

    “那也是水流,虽然规模很小,但不也可以说是河流吗?”

    “折来插在水中的枝条又如何?”

    “树枝?!”

    “那样的枝条也能活一些时候,但不能比原本的树活得更久长。跟这种情况不是一样吗?”

    “唔……”

    “是一个生命,同时又有无数生命。是一条水流,同时又有无数水流。”

    “对、对对。”

    “一中有无数,无数又归一。所谓生命,并非树即树、叶即叶。就像河流——亦即水流,并非水一样。”

    “……”

    “但是,如果没有形式,例如花鸟鱼虫、树木树叶,世上便没有所谓生命。水流也是同样哩。”

    “……”

    “不能从一棵树上只取出生命,就像不可能从河流里留下水,只取出河流一样吧……”

    “噢,噢。”

    “这个嘛,以佛家教诲而言,就是空。”

    “空?”

    “就是说,这世上的一切都下了咒啦。”

    “什么?!”

    “佛法的空和咒,原本是同样的东西,只是程度稍有不同而已。所谓咒,就是透过了人的内心的空。人在“空”这个佛法原理上,加上了人的气息——于是成为所谓咒……”

    “喂喂,晴明——”

    “博雅,怎么啦?”

    “你最终还是说了咒。”

    “是吗?说了吗?”

    “说了。”

    “哦。”

    “你在谈论河流的比喻时,我感觉已经明白了,可你一提到咒,我不是又弄糊涂了嘛……”

    “对不起。”

    晴明道歉,嘴角却挂着微笑。

    “喂,晴明,不能一边道歉一边笑。”

    “对不起。”

    “眼睛还在笑。”

    “别发火嘛,博雅。”

    晴明把右肘架在支起的右膝上。

    “有一件事,博雅……”

    晴明改换了话题。

    “什么事?”

    “不太醉的话,待会儿就跟我来好吗?”

    “跟你走?去哪里?”

    “这个嘛——”

    “让我跟你走,你自己却不知道目的地?”

    “顺朱雀大路南下,噢,到罗城门一带就行了吧。”

    “什么?!”

    “有人委托我找东西哩。”

    “找东西?”

    “对。”

    “谁委托你?”

    “要说是谁,也挺有意思,就是照顾性空上人起居的那位……”

    “这性空上人,就是播磨国的——”

    “对,就是饰磨郡书写圆教寺的性空上人。”

    “可是,性空上人为何还要你……”

    “不,不是性空上人。我不是说,来委托我找东西的,是服侍性空上人的那位吗?”

    “是谁呀?”

    “他来了你就明白了。”

    “来?来这里吗?”

    “对。”

    晴明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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