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的寒食夜晚当真是个不夜天,张咏、寇准、潘阆几人乘马出来樊楼时,提灯游街的男女依旧络绎不绝,只得笼马慢行,后半夜才回到汴阳坊。坊巷巡铺当值的兵士正百无聊赖,见三人面生,特意拦住盘问,听说是开封首富李稍的客人才放行。
三人实在太过疲累,本来还想谈一下今晚的樊楼奇遇,但也是有心无力,各自回房倒头就睡。
次日上午,寇准与潘阆携了海东青一道去拜见符彦卿。张咏睡到中午才起,自有李稍派来的女使来服侍洗漱。他胡乱吃了些点心垫底,便携剑出来,预备步行去寻昨晚结识的向敏中,然后一道去逛书铺。
出门不远,正遇到王嗣宗陪着一名四、五十岁的男子在一处大宅前与一名三十岁出头的文士交谈。张咏远远叫道:“王兄!”
王嗣宗便迎过来问道:“张兄就是借住在前面那处宅邸么?”张咏道:“不错。那两位是……”王嗣宗道:“哦,那老者是我族叔王仓,那文士是南唐郑王李从善,也就是南唐国主李煜的亲弟弟。”
张咏吃了一惊,道:“李从善怎么会在这里?”王嗣宗道:“他出使大宋被官家扣押,一直软禁在汴阳坊中。”张咏道:“啊,我明白了,你族叔是汴阳坊的坊正,负责监视看管这南唐的落难大王。”王嗣宗道:“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忽听得王仓叫道:“嗣宗!”语气甚是焦急。王嗣宗应了一声,匆匆道:“我正好有点事想请张兄帮忙,回头再来寻你。”张咏道:“好,王兄先去忙,等我晚上回来再聊。”
刚走到汴阳坊东面的表柱木,便见姚恕骑马领着数名黑衣吏卒赶来,远远挥手叫道:“张壮士,等一等!”
张咏顿住脚步,等姚恕近前,问道:“姚推官有事么?”姚恕笑道:“今日怕是要得罪了,本官也是奉命行事。”回头命道,“将张咏拿下了!”
张咏大是愕然,立即横剑挡在身前。姚恕见他意欲反抗,一挥手,几名捕盗弓手围上前来,扣箭上弩,对准张咏。张咏见状不敢再动,只冷笑道:“好大的阵势!”
姚恕道:“你想要拒捕么?那可是罪加一等。”张咏道:“推官亲自带人来拿我,莫非又怀疑是我昨晚在樊楼杀了王全斌?”姚恕道:“拿你确实跟你昨晚身在樊楼有关。你可知道昨日死的朝廷命官不止王全斌一人?”
张咏道:“那还有谁?”姚恕道:“还有王彦升王相公,他被人杀死在离博浪沙不足十里的小牛市集里。你现下该知道为何拿你了吧?”张咏道:“仅仅因为我昨日在那小牛市集跟王彦升相公比过剑么?那可是他自己找上我的。”
姚恕道:“你还要强辩么?昨日有两位朝廷大将先后遇害,虽然地点不同,你却是唯一一个在两个地方都出现过的人。”
张咏沉吟道:“果真如此的话,你们怀疑我也在清理之中。好,我跟你们走。”不再抗拒,任凭黑衣吏卒上前夺下宝剑,拿锁链锁了双手和脖子。
张咏被一路押解来到相国寺前街的一处大官署,却不是姚恕任职的开封府,而是浚仪县廨。
汴京城虽分为开封和浚仪两县,但这只是地域上的划分,城区的管辖权均直辖于开封府。开封、浚仪虽然号称是级别最高的赤县,实际上已经丧失了绝大部分的行政权力,因而北宋的赤县是绝对清冷的官署,地位不及唐代京师长安、万年两县十分之一。
浚仪县历史悠久,始置于秦代,即战国时魏国都城大梁。秦将王贲攻打魏国时采用了决河灌城的办法,大梁城由此成为废墟,魏国灭亡。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因大梁城毁坏太甚,一时难以恢复,遂在原址设置了浚仪县,为后代所沿袭。
县廨建筑亦是唐代遗物,古朴中自有一股沧桑。唯有门楼是新修,颇不相衬。门楼前立着一座戒石铭,上刻四行大字:“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张咏一见便叫道:“呀,这是秦国公孟昶昔日为后蜀国主的颁令,如何被刻在了这里?”姚恕斥道:“胡说八道,戒石铭是朝廷用来告诫地方官员要爱民如子,怎么会摘选亡国之君的令文?”
张咏见他粗鄙无知,也不多与他争论,只问道:“推官如何带我来浚仪县治而不是开封府?”姚恕道:“开封府事务繁剧,晋王有令,凡是昨日跟博浪沙盗贼和二位王相公遇害有关的罪犯均押解来浚仪县审讯囚禁。”张咏笑道:“你们是不愿意张扬吧,担心开封府办事的人太多,来来往往泄露了风声。”
姚恕冷笑道:“不是因为来开封府办事的人多,而是开封府府狱中的囚犯太多,多到你难以想象,都腾不出一间单独的囚室来关押你这样的重犯。”
开封府负责下辖十六县的各类民事纠纷、刑事诉讼,事务繁剧,府狱同时兼有中央监狱和地方监狱两重职能,是以常常人满为患。
姚恕又道:“你能猜到朝廷不愿意公然张扬两位王相公遇害之事,也该想到事态是多么严重了。”命人押着张咏来大堂中,强迫他跪下。
先叫出一名证人来。那人进来跪在张咏旁边,侧头问道:“张郎可还记得小的?”张咏道:“昨天才见过,如何就记不得了?你是王彦升王相公的随从。”
那随从便哭骂道:“好个狠心的张郎!我家主人好意找你比剑,你伤了他也就罢了,如何还要下毒害他?”张咏道:“好意找我比剑?明明是你家主人想得到我的宝剑,死缠着要跟我比试。我赢了他一招立即就走了,水酒都没有喝一碗,哪里有机会下毒害他?”
那随从道:“明明是你,就是你伤了我家主人。你离开市集后不久,我家主人也紧随上路,走不多远就从马上掉下来死了。”张咏更是愕然,仔细回想,也难解其因。
姚恕道:“张咏,本官问你,你可有用剑伤了王彦升王相公?”张咏道:“我承认,我的确伤了王相公。不过我们事先早有过约定,刀剑无眼,万一伤到对方可不能记仇。王彦升相公虽然剑术高明,毕竟年纪已大,身手和反应都迟缓了许多。我只是用剑划伤了他的后背和臂膀,不过是一点轻伤,根本不足以致命。”
姚恕道:“这么说,你承认是用你的宝剑伤到了王相公的后背和臂膀?”张咏道:“是。”姚恕道:“很好,书吏,将他的供词如实记录下来。”
张咏道:“莫非王彦升相公有什么隐疾?我那两剑引得他疾病突发?”姚恕道:“不是隐疾,而你的宝剑上涂有毒药,你出手划伤王相公时,毒随血液侵入体内,等你离开后,他才毒发身亡。”
张咏哈哈一笑道:“如此,你们可冤枉不到我。张某虽然不才,却自负剑术无敌于江湖,从来不会用毒,更不会往自己心爱的宝剑上抹毒。”
姚恕一拍惊堂木,喝道:“传仵作!”便有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仵作应声上堂。
张咏见他容形全毁,左右面颊上各刺着两个黑色大字,念起来是“奉敕不杀”,不由一愣,心道:“本朝恢复肉刑,流徙犯人均要在脸上刺字,称为‘打金印’,意在示辱,令人望而识其为罪犯。可只见过犯人额头上刺着州名牢城,就算是特赦免死的强盗,也不过在面颊刺上‘免斩’和双旗字样,这‘奉敕不杀’倒是头一次听说。”他生平孜孜好学,遇难即问,忙问道:“老公脸上这四个字从何而来?哦,我并非有意无礼,只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刺字,不免有些好奇。”
老仵作甚是从容,道:“郎君看起来也是读书人,难道没有听过契丹皇帝攻入开封后羞辱中原汉人的事么?”
原来昔日辽太宗耶律德光攻灭后晋后,在所有俘获的后晋人脸上刺上了“奉敕不杀”四个大字,表示格外开恩才赦免中原汉人的性命。张咏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契丹人的手笔。”
老仵作点点头,上前跪下,禀告姓名、身份及验尸结果:他姓宋名科,已经当了四十多年仵作,是开封府资格最老的仵作行人。王彦升尸首被连夜运回开封后,他被召来验尸。王彦升全身发黑,系中乌头剧毒而死。而他在小牛市集碰过的酒菜茶水已经人用银针检验,并无毒药,所以毒并非从口入。验得全身有新伤两处,一处在后背,一处在右臂,伤处血色发黑,毒应该是从剑伤而入。
张咏听完,连连摇头道:“我没有用毒,你们可以查验我的宝剑,剑上绝对没有涂毒。”宋科道:“适才小的已经验过推官派人送来的宝剑,剑身干净得很,没有毒药痕迹。”
张咏道:“那是自然。”宋科道:“非但没有毒药,连一丁点血迹也没有。只有酒气,闻起来似乎是樊楼的和旨。”
姚恕道:“这就对了!凶手杀了人,自然要将凶器擦洗干净,销毁证据,剑上的毒药和血迹早一并擦去了。”张咏辩道:“跟王彦升相公比试后,我确实擦拭过宝剑的血迹,那只是爱剑人本能的反应,可不是为了销毁证据。”
姚恕哪里肯定,冷笑道:“你当真是深谋远虑,生怕留下蛛丝马迹,甚至去樊楼饮酒时还不忘用酒再擦一遍剑身。”蓦然想到什么,惊道,“呀,昨夜没有验毒,王全斌相公该不会也是被你剑上的乌毒害死,再伪装成自杀的样子?”
张咏道:“王全斌是自己上吊而死,孟玄珏将军亲眼所见,推官可别想推到我身上。王彦升相公中毒也与我无干。”
姚恕重重一拍惊堂木,道:“张咏,你杀王彦升相公已经是铁证如山,人证物证俱在,还不快些招认?免得皮肉受苦。”张咏道:“我没有往剑上抹毒,没有杀人,如何招认?况且我与王彦升相公素不相识,为何要杀他?”
姚恕道:“这正是本官要问你的,你的杀人动机到底是什么?”张咏道:“没有任何动机。当时我骑马路过小牛市集,王彦升相公在小牛酒楼上看到我的剑,起心据为己有,派随从将我强行拦下,非要以我的宝剑为赌注与我比剑。我本不欲理睬他,但听说他就是大名鼎鼎的王剑儿后,忍不住起了比试之心,想看看我的剑法是不是在他之上。后来侥幸胜了一招,我见王彦升相公面色不善,担心他纠缠不休,以势压人,就立即上马走了。我跟他不过是萍水相逢,他不派人拦我,我根本都不会跟他照面认识,如何能有杀他的动机?”
姚恕道:“你不肯说实话,那么本官替你说。你是敌国的奸细,朝廷正当用兵之际,所以契丹派你来刺杀我大宋朝廷大将。你知道王彦升相公爱收藏宝剑,故意带一柄好剑引他注意,再与他比武,用剑上的乌头令他中毒,再抢在毒发前离开,以为这样旁人就不会怀疑到你。”
张咏闻言不禁哑然失笑,道:“什么敌国奸细?我可是地地道道、土生土长的汉人,怎么会为契丹做奸细?”姚恕道:“汉人怎么了?韩延徽跑到契丹当了宰相,他儿子韩匡嗣如今是南京留守,专门负责对大宋的边防,他们难道不是汉人么?你不提南唐,不提北汉,只强调自己是汉人,分明是心虚,你正是契丹派来的奸细!”张咏再无言可辩,只好道:“我没有下毒,我没有杀人。”
姚恕便叫道:“刘刑吏可在?”堂下应声站住一名中年男子,道:“刘昌在此。”
姚恕道:“这人犯就交给你拷问。”刘昌道:“遵命。请官人自去隔壁饮茶歇息,刑讯的事交给小的来做便是。”姚恕当真起身,退入后堂。
刘昌在张咏四周绕行走几圈,仔细打量他一番,才弯腰问道:“张郞今年贵庚?”张咏只觉得这个有着一双小圆眼睛的男子有说不出诡异可恶,答道:“二十八岁。怎么了?”刘昌道:“不怎么,你没听说过随年打么?来人,取阴阳杖来,杖犯人二十八杖杀威。”
便有刑吏上前拖翻张咏,褫下衣衫,一直褪到腰部以下,令他面朝下伏在地上。两边分站一人,一人手持荆杖,另一人拿一条酷似男子阳具的刑具,分别朝他光背上击下。张咏起初只咬牙强忍剧痛,但数杖过后,疼痛大为减轻,还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奇妙感觉。
一旁刘昌瞧在眼中,道:“张郞所受刑罚名为阴阳杖,阴杖用妇女秽物浸泡而成,阳杖则是模仿男子阳具,这阴阳二杖在张郎背上交欢,所以又称合欢杖。”张咏只听得毛骨悚然,恶心得几欲呕吐,连声叫道:“停手!停手!”
刘昌挥手止住刑吏,命人扶他跪好,问道:“张郎愿意招供了么?”张咏道:“不招。我知道你的来历了,你是后汉权知开封府刘铢之子。你父亲用法深刻,残酷好杀,创制了许多奇怪刑具,堪比唐代酷吏来俊臣。这些阴阳杖、合欢杖之类的鬼名堂一定是他的杰作,果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刘昌也不动怒,温言笑道:“看不出张郎原来是个博学之人,这倒是让人想不到。你可是第一个道出我来历的犯人,那么一定要特别对待了。来人,取那件最厉害的刑具来。”
立即有人在张咏摆了一个矮脚凳,两名刑吏抬了一个模样像筝的铜质刑具放在凳上,抢过来抓住张咏双手。张咏惊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你用的这些刑具闻所未闻,都是法外之刑。”
他不肯轻易就范,正待挣扎站起,刑吏们一拥而上,死死按住他肩头,不令他反抗。有人捋起他衣袖,将手腕锁入铜筝的栲环中,再将手指一根一根套入弦中。
刘昌笑道:“这刑罚叫‘鼠弹筝’,创自唐代酷吏来俊臣之手,专门用来拷掠犯人双手,厉害无比,张郎难道没有听过么?所谓十指连心,你是执剑的人,该知道其中厉害。怎样,你招还是不招?”张咏道:“我没有做过下毒杀人的事,你们要我如何招认?”
刘昌便点点头,刑吏用力铰紧铜筝两端的机关。张咏大叫一声,只觉得双手剧痛,全身如遭雷击,颤动不止,呼吸急促,心跳骤然加快,当即汗下如雨,只撑了片刻便晕了过去。
刘昌令人松开刑具,将他双手从钢弦中取出来,拿凉水泼醒他,笑道:“这滋味不好受吧?”
张咏只觉得死而复生,百骨尽脱,双手更如僵死一般,动弹不了分毫,道:“不好受。”刘昌道:“那么你招还是不招?”张咏摇摇头,缓缓道:“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他所吟的正是刻在浚仪门楼戒石上的铭文。
姚恕正好重新进来,闻言止住刘昌继续用刑,走到张咏面前,道:“本官怜你是读书人,又是个有名的剑客,再多给你一晚时间考虑清楚,明日一早再提你过堂,若还是不肯招认实情,那么我可要将你再交给刘刑吏,多尝几遍这老鼠弹筝的滋味了。”张咏道:“我没有杀人,推官非逼我承认,不是要屈打成招么?”
姚恕道:“依本官的经验来看,似你这般强悍的凶手,应该是不会轻易屈服的,寻常刑罚也对你没什么用处。不过刘刑吏最擅长刑讯,天下无人能出其右,再厉害的强盗,到了他手中,捱不过三天就得老实招供。你何必多受苦楚?”张咏道:“就是因为有了刘刑吏这样的‘能人’,天下才多了许多冤狱。”
姚恕道:“刘刑吏,你再好言劝劝他。”刘昌道:“是。”上前道,“这‘老鼠弹筝’非同一般,号称荼酷中最酷者,没有人能忍受它超过五次。适才张郎不过才尝到三成力道,明日再动刑,就要用足十成力道。张郎可要想清楚了,你能忍受一次,能日日忍受这非人的刑罚么?”
张咏道:“就算你们刑讯拷问我至死,我也不能承认我没有做过的事。”刘昌笑道:“那咱们就明日再见了。”竟似以拷问犯人为乐趣。
姚恕见张咏强硬,也不再多说,命人拖下县狱囚禁。
狱卒搜去张咏身上所有物品,剥光衣衫,换了囚衣,拿杻铐锁了他手脚,拖来狱中,再用颈钳束住脖子,锁在石壁的铁环上。
张咏瞬间由人间坠入地狱,像狗一样被拘禁在大狱中,只觉得一切都来得太快,快得令人莫名其妙。忽见牢房中不独他一人,另有一名年纪相仿的男子,也如他一般被用颈钳锁在另一端的铁环上,正半倚在墙上,好奇地盯着他看。
张咏问道:“你是谁?为何被关来这里?”那男子道:“你又是谁?为何被关来这里?”张咏道:“我叫张咏,他们说我杀了王彦升和王全斌。”
那男子道:“哦?你当真杀了他们两个?”张咏道:“当然没有。你还没有回答我,你叫什么名字?”那男子道:“我没有名字。”
张咏道:“无名氏?那你为何被关来这里?”那男子道:“我昨日在博浪沙抢劫财物时被捕……”忽然认出张咏来,“啊,我见过你,你就是昨日挥剑出声向商队示警的灰衣男子。”张咏道:“不错,正是我。奇怪了,他们为何要将我跟你这样的强盗关在一起?”
那男子正是在博浪沙受伤后被捕的麻衣强盗之一,名叫高琼,他见张咏语气大有鄙夷之意,不由得心头来气,怒道:“都怪你坏了我们的大事。”
蓦然爬起身来,抓住张咏双脚镣铐间的铁链,大力往自己那方拖去,只拖出几步,石壁上的铁环铁链蓦然收紧,张咏顿时被颈钳勒得喘不过气来。他双手被木杻束住,又刚受过酷刑,竟是无力反抗,只徒然挣扎着,空有一身武艺。
幸好高琼身上有伤,也新受过“鼠弹筝”酷刑不久,双手麻木僵硬,不能伸展自如,只不过仗着蛮劲发力,怒气一泄,力道便尽。张咏窥准时机,趁机并脚,急蹬他胸口,正巧踢在他肋骨之处。高琼惨叫一声,当即松手倒地。
张咏顺势骑过去,将双手的木杻按压在他胸口,喝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是谁派你来刺杀北汉使者的?”
高琼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似是很惊讶他竟会知道北汉使者一事,随即闭上眼睛,不肯多说一字。
张咏道:“你……”忽见高琼左肩头露出几点青色,忙拨开他囚衣,却见那里刺着一个奇怪的图案,不禁道:“咦,这不是渔阳高氏的标志么?你姓高,是也不是?”
高琼见张咏认出了自己家族的刺青,大是心急。张咏却放开了他,道:“原来你是契丹人派来的刺客!”
高琼冷笑一声,正要爬起来再打,张咏却已经及时退到另一边的墙角。他被颈钳和铁链束缚住,移动范围有限,只要张咏一直呆在那里,他便无法接近。
两人虎视眈眈,互相瞪着对方不放。正僵持间,忽见狱卒领着寇准、潘阆和向敏中来到牢房的栅栏前。
张咏大奇,问道:“你们怎么进来了?”寇准道:“我和潘大哥回汴阳坊时正好遇到向兄来找张大哥,听坊正说开封府赶来捕了人,我们都猜想或许跟昨晚之事有关,打听之下,才知道是你被带走了。”
向敏中取出一吊钱递给狱卒,道:“麻烦狱卒大哥行个方便,开门让我进去说上几句话。”
因寇准三人是开封府押衙程德玄和浚仪县令崔何亲自带引进来,狱卒不敢接钱,只道:“郎君不必客气。”取钥匙开了牢门,放几人进来。
潘阆先上前往张咏身上检视一番,道:“没事,没受伤,没受刑。”张咏没好气地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受刑?你听过什么叫老鼠弹筝么?”
潘阆道:“没听过。老鼠弹筝,那是什么?”张咏道:“就是一种让你生不如死的酷刑,还不会在人身上留下伤痕创口,厉害极了!你瞧我的手,就弹了那么一小子,到现在连指头都动不了。”
向敏中道:“适才听狱卒说,张兄是因为杀了王彦升相公,才被捕进来。张兄,我多问一句,你当真杀了人么?”张咏道:“当然没有。大丈夫敢做敢当,我要真杀了王彦升,不用他们对我动刑,早就自己承认了,还老鼠弹筝呢,奶奶的。”向敏中道:“好,我信得过你。”
张咏奇道:“我和向兄不过昨晚才在樊楼见过一次,你当真相信我么?”向敏中道:“当然。不仅我,他们两个也一样相信张兄。”寇准道:“我们若是信不过张大哥,就不会不避嫌疑来大狱了。张大哥快些将事情经过说出来,我们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
张咏叹道:“多谢三位高义,不过才一日之交,就能如此信任张某。只是而今人证、物证俱在,处处对我不利,怕是难了。”当即说了事情经过。
潘阆忖道:“王彦升这个人跟王全斌一样,也不是什么好人,杀死了后周忠臣韩通,向宰相王溥索贿,被贬去边关当大将后,更加凶狠残暴,经常下令围捕无辜的党项人,生撕下他们的耳朵当下酒菜,天下想要他死的仇家不计其数。会不会是有人在比剑前偷偷往张兄剑上涂抹了乌头,有意借你的剑来杀他?”
张咏道:“这不可能。我那柄宝剑是师傅所赠,向来剑不离身,我自信天下没人能在我眼皮底下往剑上捣鬼。”
向敏中道:“张兄与王彦升比剑伤了他,剑上当沾有血迹。适才仵作检视宝剑一干二净,那么血迹当是已被张兄擦去,那些血迹擦在了什么地方?”
寇准登时恍然大悟,道:“向大哥真是聪明!只要找到血迹,证实上面没有毒药,也就能证明王彦升身上的乌毒不是张大哥宝剑所带。”
张咏道:“等我想想,我当时顺手抓起一旁看热闹的酒保手中的一块抹布,来回擦干净血迹,又将那抹布塞回他手里。”寇准道:“不如我现在赶去张大哥说的小牛市集,也许还能从酒楼中找到那块抹布。”
一旁高琼冷笑道:“既是酒保手中的抹布,一定早被洗干净了。难道他还要留着血迹过夜、第二天擦到酒桌上么?况且就算找到又能怎样?能证明有没有乌毒固然容易得紧,你们又如何证明那上面的血迹就是王彦升本人的?”
寇准问道:“他是谁?”张咏道:“昨日在博浪沙被捕的麻衣强盗,其实是契丹人派来的刺客。”
潘阆道:“张兄如何能知道他的身份?”张咏道:“他肩头有渔阳高氏家族的标志。”
潘阆道:“哦?这么说他也是汉人了,也算是名门望族,居然为契丹人效力。”正待走近高琼看个清楚明白,张咏忙道:“别靠近他,这人厉害得紧,适才险些杀了我。”潘阆便止步不前,道:“那好,先别理他!”
向敏中道:“这个姓高的刺客说得很有道理,就算寻到那块抹布,难以证明上面的血迹就是王彦升本人的,还是不能洗清张兄嫌疑。”
张咏道:“向兄的话倒是提醒了我,我在跟王彦升比剑前,还跟另外一对夫妻交过手,就在同一个市集里。”
原来他进小牛市集时,见到一对夫妻纵奴行凶,追打道边的一个小孩子,忍不住上前制止,由此动起手来,还伤了其中的妇人。后来才知道那孩子是个小贼,盗取了丈夫家传的宝物,原是一场误会,幸好那对夫妻还算明理,没有多计较。张咏跟王彦升比武时,还见到那对夫妻在一旁看热闹。
向敏中道:“这是比抹布血迹更好的人证了。张兄可问得那夫妻的名字?”张咏道:“丈夫复姓欧阳,名赞,跟向兄一样,操开封口音。妻子名叫妙观,口音有些奇怪,似是北方人氏。他们带的从人车马不少,应该不难寻到。”
向敏中道:“张兄在小牛市集遇到这对夫妻,一定也是经博浪沙南来开封,如此,不是过陈桥门便是封丘门,我这就去托人打听。”当即与寇准、潘阆告辞张咏出来,见那承符彦卿之命照顾寇准的开封府押衙程德玄还等在狱前,浚仪县令崔何也陪在一旁,忙道:“就算我们能顺利找到欧阳赞夫妇作证,也只能证明张咏跟他们交手时宝剑上没有染毒,万一官府强指是他在比剑前往剑上抹了乌毒,还是难以辩驳。除非找出真凶,才能彻底为他脱罪。”
寇准道:“可是案发现场不在开封,所有人证、物证均指向张大哥,我们对整个案情一无所知,如何能找到凶手?向大哥可有什么好主意?”
向敏中道:“我想去看看王彦升的尸首。不过我是平民一个,这件事甚难,还得你寇老西请程押衙说个情。”寇准听他也学潘阆一般叫自己寇老西,忍不住笑起来,随即肃色道:“只要能帮到张大哥,有何不可?”
潘阆忙道:“这样,你们两个去验王彦升的尸首,我负责去找欧阳赞夫妇。”向敏中道:“京师这么大,潘兄又不是本地人,找人怕是极难。不如等我验过尸首,再一道去寻访。”潘阆笑道:“外地人确实不如本地人方便,不过我自有主张,找人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你们放心,我这么大个活人,还怕丢了不成?”寇准便道:“那好,咱们分头行事,晚上回汴阳坊碰头。”潘阆也不与程德玄、崔何见礼招呼,昂首自去了。
程德玄问道:“看过张咏了么?”寇准道:“看过了,多谢程押衙、崔明府。”趁机说了张咏无辜,想去看看王彦升的尸首。
程德玄道:“寇郎昨日才与张咏相识,当真相信他的话,要出全力帮他?”寇准道:“我与张大哥意气相投,一见如旧,我信得过他的为人。”
程德玄尚沉吟不语。向敏中道:“如果张咏真是凶手,而今他已经被捕,再也难有作为,伏诛不过是早晚之事。可若当真如他所言,他根本没有下毒谋害王彦升相公,那么真凶现今还逍遥法外,万一还会继续对朝廷重臣下手,我大宋岂不危矣?”
程德玄悚然而惊,问道:“你也认为这事是敌国刺客所为?”向敏中道:“时机太过凑巧,不由人不这么想。”
昨晚王全斌死在樊楼,孟昶次子孟玄珏成为最大嫌疑人,是向敏中力挽狂澜,指出了其中的破绽,其人沉稳老练,心细如发,足以令所有人刮目相看。程德玄当即点头道:“你说得有理。”转向崔何道,“下官奉符相公之命照看寇郎,他既然提出想看看尸首,还请崔明府行个方便。”
崔何忙道:“这是于国家朝廷有利的事,理所当然。正好王相公的尸首还没有发还家属。”当即欲亲自带领去看尸首向敏中向寇准使了个眼色,寇准忙道:“不敢劳烦押衙、明府。”程德玄道:“那好,你们自己去验吧。我这就回开封府了,寇郎有事到那里来找我。”寇准道:“是。”
崔何笑道:“下官正好有公事去开封府,这就跟押衙一道回去,”
其时正逢寒食七日长假,大小官署均停止办公,开封府也不例外,哪里有什么公事可办?他不过是寻找机会多与晋王身边的红人亲近罢了。当即叫过一名当值的差役,命其带寇准去敛尸房。
向敏中道:“再烦请明府各叫一名书吏、仵作从旁监视,记录下我们验尸的过程,以示公正。”崔何道:“向公子考虑得极周到。”挥手命差役照办,自己笑脸陪了程德玄出去。
开封的官署除了御史台外均是坐北朝南。敛尸房在县衙东北侧的角落中,是个偏僻所在。寇准几人到来时,敛尸房门大开着,门前站着两名带刀的黑衣男子。
书吏忙上前问道:“你们怎么进来这里?这里可是县廨重地。”一名男子道:“我家主人是王彦升相公的故人,听到消息,特意赶来相见最后一面。”
书吏见那男子手抚刀柄,极是彪悍,心道:“王彦升相公被杀还是秘密,尚未传开,这主人这么快就得到消息,还能悄无声息地进来县廨敛尸房,一定不是普通人。”不敢再多问,只道,“小的奉命崔县令之命,带仵作和这两位郎君来验尸首。”
那男子道:“既是公事,这就请进吧。”语气甚是傲慢,倒似得到了他的准许,才可进敛尸房一般。
向敏中却生怕有人趁机破坏证据,急忙抢进房来——却见房内密密排放着数张长桌,每张桌上停着一具尸首,均用白布盖住。最里面的地上堆摆着几具脚夫打扮的尸首。一名四、五十岁的长袍布衣男子正站在靠近门边的尸首旁,面色凝重哀戚。
仵作宋科指着那男子近旁的尸首道:“这就是王彦升相公的尸首了。”
那布衣男子问道:“不是已经查过尸首、验明是彦升是被毒剑所杀么?”
向敏中见那男子眼大眉立,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威严,心道:“崔县令肯让我们来验尸,不过是要拍程押衙的马屁。程押衙肯出面说情,不过是看符彦卿相公的面子。都只是场面上的事,并不是真心要为张咏洗脱冤情。这人如此气魄,一定不是普通人,若是能得到他的支持,查案或许会容易得多。”忙道:“王彦升相公未必是毒剑所杀,此案怕是另有隐情。”
那男子道:“哦?你叫什么名字?”向敏中便报了自己和寇准姓名。那男子道:“我听过你们两个的名字,昨晚王全斌在樊楼自杀,你们两个都在那里,是也不是?”向敏中道:“是。”
王全斌和王彦升之死均是朝廷机密,被刻意掩盖,严禁传开,他见对方瞬间便得知了昨晚樊楼之事,甚至连在场人的姓名都一清二楚,愈发肯定对方不是常人,只觉得心中砰砰直跳,试探问道:“敢问相公如何称呼?”那男子道:“我姓赵。”
向敏中“啊”了一声,膝盖一弯,便要下跪。那男子及时扶住他,挥手道:“你们都退出去,向敏中和寇准留下。”
书吏、仵作均是见过世面之人,心中也大略猜到那男子身份显赫,慌忙应道:“是。”与那男子的随从一道退出,掩好房门。
向敏中忙拉着寇准跪下,道:“小民向敏中、寇准见过陛下。”寇准也道:“我等不识龙颜,多有冒犯,还请陛下恕罪。”
原来那来秘密探视王彦升尸首的男子正是当今大宋皇帝赵匡胤。他生平最爱微服私访,经常化装成普通百姓来往于民间,也不时到亲信大臣家饮酒吃肉,熟知他性情的大臣下朝回家后都不敢脱下朝服,生怕皇帝突然光临。开国宰相赵普去年失势被逐,便是因为赵匡胤突然微行其府,发现庑廊下存有千只大瓶,好奇问是何物,赵普称是吴越王钱俶赠送的海味。赵匡胤道:“海味必佳。”即命开启一瓶,哪里有什么海味,全部是瓜子般大小的金粒。赵普慌忙顿首道:“臣还没有看过,实不知情。”赵匡胤不悦离去,赵普遂失恩宠。不久有人攻击赵普派亲信贩卖秦陇大木、经营邸店谋利,又为儿子娶枢密使李崇矩之女,联姻大臣,其心不诡,赵普遂被贬出京师。民间笑称赵普是“半部论语治天下,千瓶海味失相位”。
赵匡胤扶起二人,笑道:“果然都是聪明过人的孩子。朕还是头一次这么快就被人识破身份呢。”
寇准见皇帝随和可亲,大着胆子道:“或许早有人认出了陛下,不过知道陛下喜欢微服私访,与民同乐,有意不说破而已。”赵匡胤哈哈大笑,道:“你更实诚,好,朕很喜欢。”当即详细问了王彦升一案的经过情形。
向敏中便将所知道的案情一五一十禀告,又道:“敏中敢以性命担保,张咏决计不是凶手。”赵匡胤道:“你跟张咏昨晚才相识,却能肝胆相照,难得!这才是大丈夫所为!”
转过头去,默默凝视着王彦升的尸首,一时间回忆起无数往事来。他年青时投军效力,最初在后汉军中担任低级武官,曾与九名谈得来的好友结义为兄弟,即所谓的“义社十兄弟”,这义社十兄弟后来成为他发动兵变、代周建宋的核心力量。他称帝后,由于地位的巨大变化,心理也相应发生了变化,猜忌武将,他的九兄弟也被相继解除了兵权。如今这些兄弟大多外放京师为官,有几人竟已身故,再也见不到了。那些把酒言欢,那些誓同生死,都已经随风逝去,往昔的峥嵘岁月如关山般遥远而黯淡。
隔了好半晌,赵匡胤才道:“这件案子发生在开封府境内,按例由晋王掌管的开封府负责,朕不会出面干涉。不过朕命你们两个暗中调查,不必受任何人的干预。”顿了顿,又自怀中掏出一只精巧的玉斧来,道,“这是信物。”
那玉斧斧身长不过三寸,宽不过一寸,是一整块深绿色的玉料琢成,双面装饰有兽面纹,色泽晶莹,玲珑剔透,触手生温,古意盎然。斧柄大约五、六寸长,以黄金铸就。
向敏中慌忙接过来,问道:“这就是陛下那柄随身的手柱斧么?听说陛下曾经用它打掉过一名御史的牙齿。”赵匡胤笑道:“你觉得这么个小巧的玉斧能打掉人的牙齿么?”向敏中道:“这很难说,要看用斧人怎么用了。”
赵匡胤道:“你性子严谨,这点很好。这件案子就交给你们,不过事情只能暗中进行,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以取出信物。今日在浚仪县遇到朕之事,也切记不可向外人提起。”向敏中道:“遵旨。”
寇准道:“陛下,还有一件事,而今张咏被押在县狱中,因不肯招供没有做过的罪状而受到严刑拷打。陛下既然相信他无辜,何不放他出来?我们查案也好多个帮手。”赵匡胤道:“就算张咏无辜,也该关着他,这样真凶自以为已经找到替死鬼,更容易露出马脚。”
寇准道:“那么也请陛下关照一声,下旨命开封府不要再继续用严刑逼供。”赵匡胤道:“而今人证、物证均指向张咏,他不肯招认,刑讯拷问是律法所允。朕若是出面干预,不准对张咏用刑,他这等要犯逍遥于狱中,旁人难道不会起疑心么?朕虽然特准你们暗中调查,但一日找不到新的证据,张咏还是杀人嫌犯,按律要接受拷打,直到他肯认罪画押为止。替张咏求情的话不准再提。”寇准无奈,只得道:“遵旨。”
赵匡胤道:“那好,你们自己办事吧,朕也要回去了。”叹了口气,绝然走了出去,再也没有回过头来。
向敏中等赵匡胤出去,忙收好玉斧,叫进书吏、仵作,揭开王彦升身上白布,开始验尸。却见尸首张嘴睁眼,面目狰狞,嘴唇呈现出紫黑色,眼角、嘴角各有一线已经发干的血丝。
向敏中又检视过身体和四肢,问道:“为何王相公只有嘴唇和四肢指甲发黑,脸面、身体却是颜色如初,没有丝毫中毒症状?”
仵作宋科道:“郎君原来也是个行家。”向敏中道:“不敢。不过家父以前做过几任县令,常常跟我讲一些案子的事情。我也只是知道一点皮毛,正要向老公请教。”
宋科见他谦虚有礼,很是欢喜,便道:“大凡中毒的死者,面色都会呈现青黑色,但如果正好是吃得极饱后中毒,就只有嘴唇、指甲发青,脸面和身体与平常无二,看不出异样来。”向敏中道:“张咏遇到王彦升时,他正在酒楼剔牙,一副酒饱饭足的样子。”
宋科道:“正是。王相公是遇到张咏后才中的毒,身上又只有剑伤,所以张咏才被认定为杀人凶手。”又将尸首侧翻过来,好让向敏中看清背上的伤口,道,“郎君请看,这处剑伤创口发黑,正是入毒之处。”
向敏中见尸首一切情形均与仵作的检验结果对上,确实无可疑之处,道:“承教了。”
寇准道:“没有发现一点疑点么?”向敏中叹了口气,道:“没有,反倒让张咏的嫌疑更重了。”正要转身出去,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旁边那些尸首是什么人?”宋科答道:“都是昨日在博浪沙被杀的人,三个是强盗,三个是商队的护卫。”
向敏中问道:“认出这些强盗是什么人了么?”宋科道:“没有。”
寇准道:“我昨日正在博浪沙,亲眼见到他们双方动手。”一想到这些人昨日还是活生生的人,今日就变成了尸首,只能毫无生气地躺在这里,等待案子了结后再行下葬,不由很是感慨。
出来敛尸房,向敏中亦无良策,不得已跟寇准一道再来狱中探视,将实话告诉张咏,只不提意外遇到皇帝一事。
寇准狐疑道:“莫非当真有人在比剑前趁张大哥不备往宝剑上涂抹了毒药?”张咏道:“可自我跟欧阳赞夫妇动手,到经过酒楼被王彦升派人拦下比剑,中间没有停留一步,旁人哪里有机会?若真有人往宝剑上做了手脚,当在我进小牛市集之前。如此说来,那妇人妙观为我剑锋所伤,岂不是也已经中毒死去?”一想到很可能误害无辜,不由心急起来。
向敏中忙道:“张兄不必忧虑。如果妙观已中毒而死,开封府早该惊动了。既无动静,当是无事。如今之计,只能先找到欧阳赞夫妇再说。只是开封府着急结案,张兄少不得要多受拷掠了。”
张咏笑道:“不必为我担心。不就是老鼠弹筝么?我还撑得住。”向敏中道:“那好,张兄自己多保重。我们先设法去寻欧阳赞夫妇,明日再来探你。”
张咏起身走出几步,送向敏中、寇准二人离去,忽见同牢的高琼正扶着墙壁起身,不由得大起警惕之心,喝道:“你又想要杀我么?你身上有伤,不是我对手,可别自讨苦吃。”
高琼也不理睬,自行摸到便桶边解手。张咏见他并无恶意,也就罢了。
到了晚上,忽然有数名吏卒持监牌入狱,将张咏一人押来大堂。坐堂的却不是白日拷打过他的开封府推官姚恕,而是在博浪沙见过一面的判官程羽。
程羽和颜悦色地道:“张公子,你牵涉的王彦升的案子归姚推官管,本官命人提你出来是要问博浪沙的案子。”张咏道:“昨日我不是已经向程判官交代清楚了么?我当时正好在商队后面,看见有强盗偷袭商队,想冲过去救人,反而被李家娘子一箭射下马来。”
程羽道:“不是这件事。本官听说你认出了同牢的那名强盗姓高,是也不是?”张咏道:“原来是为这个。”心中揣度大约是寇准告诉了程羽,便道,“我不知道那人姓不姓高,只是他肩头有渔阳高氏家族的纹身,我游历燕赵故地时曾见过一个女子肩头有同样的标记,她告诉我那是高氏的独特标记。”
程羽道:“如此应当是真的了。那强盗自被捕以来一直不肯开口说话,也不肯吐露姓名,你可愿意帮本官作证人指认他其实姓高?”张咏道:“这个不难。”
程羽便发一张监牌去提高琼到堂中跪下,命人撕开囚衣,露出肩头的纹身来,问道:“你可是姓高?”高琼只是默默不语。
程羽道:“张咏,你可认得他肩头的纹身?”张咏道:“认得,是渔阳高氏家族的标记。”程羽道:“渔阳本是我中原故地,眼下为何人所占?”张咏道:“契丹人。”
程羽道:“姓高的,你还有何话可说?”高琼也不理睬,只扭转头,轻蔑地看了张咏一眼,道:“原来你是个只会告密的小人。”张咏怒道:“我不过是凑巧认出了你的纹身。况且对付你这种敌国的刺客,有什么告密不告密的?”
程羽见高琼强硬,便下令动重刑拷问。刑吏又照旧搬出那具鼠弹筝来,高琼之前已经被上过此刑,识得厉害,大力挣扎,意欲避开,却被数名刑吏按住跪在地上,动弹不得,强行将双手上入刑具中。
程羽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契丹刺客?”高琼不答。程羽便自那斗大的签筒中拔出一根一尺长竹签扔下,叫道:“用刑。”
刑吏大力扳动机关,高琼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身子大力摇晃,二、三人才能按住他,随即头一歪,晕了过去。刑吏松开机关,拿凉水泼醒他,喝道:“快些回答判官问话!”见他不答,又搬动机关,高琼惨叫一声,剧烈地抖动了几下,又晕了过去。
一旁张咏见适才还好端端的一个人瞬间便汗湿沾衣、气息奄奄,完全变了副模样,不免于心不忍起来,他自己也受过这种酷刑,知道滋味惨酷难言。可对方是契丹刺客,顽固无比,不动大刑,如何能问出同党下落?
正踌躇间,高琼又被凉水浇醒。刑吏大声喝问,见他不答,又去扳动机关。高琼再也无法忍受,忙道:“住手!我说……我说……”
程羽道:“你叫什么名字?”高琼道:“高琼,小的叫高琼。求官人松开小人双手。”
程羽见他已经求饶服软,便命人将他双手从鼠弹筝中取出来,让他坐在地上,又问道:“是辽国派你来的么?”高琼道:“是。”
程羽道:“你那些逃走的同伙藏在哪来?”高琼道:“小人是第一次来中原,分不清地理方位。求官人不要逼问得太紧,小人刚受过大刑,喘不过气来。求官人赏碗水喝。”
程羽便命人去取来一碗水。高琼双手刚上过鼠弹筝,别说伸手接水,就连指头也不能动一下。刑吏只得蹲下来喂他喝了,正起身之时,却被高琼张口咬住了衣袖,大吃一惊,将手臂一扬,喝道:“做什么?”
高琼却借他这一扬之力努力站了起来,转身朝一旁的柱子撞去。只是公堂上吏卒遍布,他才奔出几步便被人从旁扑倒,重重摔在地上,登时晕了过去。
那及时制止高琼撞柱自杀的人正是张咏。程羽命左右扶起二人,又欲命刑吏用水泼醒高琼继续拷打。
张咏道:“判官且慢!这人虽是咱们大宋的敌人,可也是条好汉,他宁可自杀也不愿意说出同伴下落,判官再用酷刑折磨他,他就会胡乱编一些话出来。何不先关住他,找出他的弱点,再问他同党下落不迟。”
程羽沉吟片刻,道:“也好。本官还是将你二人关在一起,你看看能有什么法子从他口中问出些话来,那可是大大的将功赎罪。”
张咏不悦地道:“这是什么话!我可没有承认我有罪。我不过是想为朝廷尽些绵薄之力罢了,也不需要你们来论功。判官去告诉那姓姚的推官,让他明日照旧让那刘刑吏用这老鼠弹筝来向我逼供好了。”
程羽奇怪地盯着他看了半晌,才道:“好,很好。”挥手命人带张咏、高琼下去监禁。
高琼一被拖回到狱中便清醒了过来,见张咏正坐在一旁,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忍不住怒气又生,道:“你这个小人,暗中向官府告发我不说,还不让我撞柱自杀。你……”意欲起身对张咏不利,却发觉双手麻木,毫无知觉,动也动不了。
张咏叹了口气,道:“虽说你是我们大宋的敌人,可我也真觉得我挺对不住你。你适才在大堂受的那个刑罚,我白天也曾受过,那滋味……实话说,我当时也恨不得立即去死,好过受这种折磨。”
高琼恨恨道:“那你还拦住我做什么?”张咏道:“唉,谁叫你要往我这边的柱子扑来?我是习武之人,扑出去救人只是本能的反应。这样吧,我将功补过,你坐过来些,躺在地上,我可以用我脚镣上的铁链勒死你,如何?”
高琼“呸”了一声,道:“你给我滚远点。”张咏笑道:“瞧,你又不想死了,是也不是?你心中肯定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人。”
正说着,忽见狱卒来开了牢门,叫道:“张郎,有贵客来探你。”张咏笑道:“狱卒大哥叫得这么亲切,又能深更半夜进来大狱,贵客一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话音刚落,便即呆住。那贵客正是昨日在博浪沙射了他一箭的又美艳又冷傲的李雪梅。她身后还跟着两名小厮,各自提着一个大大的食盒。
张咏结结巴巴地问道:“娘子……是来探我的么?”李雪梅道:“嗯。我奉家父之命,为张郎送些酒肉来,当是为昨日之事道歉。”命小厮将食盒中的酒肉取出来,一一摆在地上。
张咏一闻那酒居然是樊楼的名酒和旨,登时精神大振,抓起一只酒瓶,却因双手被手栲锁住,难以揭开泥封,见小厮已退出牢房,只好道:“劳烦娘子帮个忙。”
李雪梅微微一愣,见别无他人,只好从靴筒取出一柄小金刀,将酒封一一撬开。
张咏见她神色冰冷,料她只不过是父命难违,她本人并不情愿到这里,然而他当此境遇,李稍能不避嫌疑,遣爱女来狱中送酒,依旧是一份大大的人情,忙道:“多谢娘子,也请转致令尊,张某十分感激。”李雪梅道:“嗯。那么我们算是扯平了。”张咏道:“当然,我本来就没有记恨娘子。”
李雪梅咬咬嘴唇,低声问道:“张郎当真不记得我了么?”张咏吃了一惊,问道:“娘子说什么?难道在昨日之前,娘子曾经见过张某?”
李雪梅道:“张郎不记得十年前曾在白马津从盗贼手中救过一老一少么?”张咏道:“十年前?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那时我才十八岁,刚离开家乡外出游历,到白马津遇到一伙贼人。”
李雪梅道:“我就是张郎救下的那个小女孩。”张咏笑道:“女大十八变。娘子,我可是对你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李雪梅道:“可是我还记得张郎的样子……实在抱歉,我昨日早该认出你来的,若不是你戴着席帽……”
张咏道:“娘子既然认出了我,为何昨日不说出来?”李雪梅蓦然恼怒起来,道:“你都不记得我,我干嘛要说出来?”
张咏心道:“就算我能记住,可十年前你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而今你出落得如此明艳美貌,跟当年判若两人,我如何能对上?”心中多少有些明白李雪梅是感激当年救命之恩,对自己念念不忘,仅十年漫漫岁月,便足以承情,不愿意再多惹她生气,可又不知道该如何补偿安慰,只好默不作声。
高琼忽道:“喂,给我一瓶酒。”张咏道:“这我可做不了主,你得问李家娘子愿不愿意给你。”
李雪梅道:“酒既然送了出去,就是属于张郎的,何必多问我?”张咏道:“那好,我就借花献佛,烦请娘子给这位高琼公子送一瓶酒过去。”
李雪梅道:“我又不是焌糟,为何要为他送酒?更何况他还是昨日打劫我们商队的强盗。”张咏道:“原来娘子还记得他。”起身取了一瓶酒、一碟肉给高琼递了过去。
李雪梅见高琼只眼睁睁望着酒瓶,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却迟迟不伸手,不禁奇怪,问道:“你怎么又不喝了?怎么,嫌我们樊楼的酒不好喝么?”高琼只冷冷看了她一眼,也不答话。
李雪梅念念不忘,牵挂张咏多年,正恼恨他居然称对自己毫无印象,不由得将一腔怒气转到高琼身上,喝道:“你敢不回答我的话?”张咏忙道:“娘子别生气,他双手刚受过刑,暂时动不了。”
李雪梅道:“很好。”抓起一瓶酒,走到高琼面前蹲下来,问道:“你想喝酒么?”高琼只默默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李雪梅蓦然扬手,重重扇了他三记耳光,道:“你和你的同伙杀了我们商队三个人,这三下是提醒你不要忘了。”恨恨将酒瓶摔在他身上,拂袖而去。
张咏正在一旁大块朵颐,见状忙问道:“她伤到你了么?”高琼道:“没有。”勉强想去够那酒瓶,却是动也不能动,只能任其歪在手栲边,酒一点点流到衣襟上。
张咏便道:“这样,我挪过去,你挪过来,我喂你吃酒。”高琼本想拒绝,可实在抵不住美酒诱惑,点头道:“好。”
他二人均被颈钳束缚,当即各自挪到牢房中间位置,并排靠墙坐着。张咏举起酒瓶,往高琼嘴边递去。他贪婪地吞下几口,才道:“到底是樊楼的酒。”
张咏心念一动,问道:“你喝过樊楼的酒?”高琼道:“当然,这瓶是老酒,一般人是喝不到的,这位李家娘子对你可是好得很呢。”蓦地意识到失言,忙住了口。
张咏正要趁机再套话,忽有几名狱卒开门闯进来,将高琼拖到一旁跪下。两人分执住他肩头,一人自背后取出一件物事,笑道:“你该认得这是什么吧?”
却是一根一尺来长的木棍,顶端是个牛皮缝制制的鞋底模样的东西,长六寸,宽二寸,似是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高琼问道:“这是什么?”那狱卒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这是你们辽国那位人称‘睡王’的皇帝亲自制定的拷问犯人口供的法定刑具——沙袋。”
高琼道:“你从哪里得来的这个?”狱卒道:“你们契丹能往中原派刺客,我们大宋就不会往辽国派探子么?这可是件好东西,比我们中原的荆杖好用多了,牛皮袋子里装的是干沙子,足有三斤重,用这件东西打人,不会在身上留下伤痕,就算犯人被打死,也见不到一丝血迹。瞧,还是你们契丹人会整人。来,咱们也用这沙袋好好伺候高大爷。”
高琼不及回应,已被人拿一团烂布堵住了嘴。那狱卒握紧沙袋,挥臂一扬,朝他胸腹击打下来。
一旁张咏叫道:“喂,你们这是要做什么?”他见狱卒丝毫不理睬自己,杖下如雨,担心高琼就此毙命,有心制止,起身刚走出两步,即被铁链扯住。
那行刑狱卒终于回过头来,冷笑道:“少管闲事,不然也让你尝尝滋味。”张咏道:“他是契丹刺客,是重犯,你们打死了他,上头如何再从他口中问出同党下落?”
那狱卒道:“放心,我们不会打死他,不过要让他多吃点苦头。”张咏道:“你们这不是滥用私刑么?快些住手!不然我可要告诉你们上司了。”
那狱卒骂道:“死囚犯,敢威胁爷爷!”回身举起沙袋就打。张咏探手抓住袋头,轻轻一带,那狱卒收势不住,脚下将酒菜踢翻,额头撞上墙壁,登时起了一个大包。那狱卒大怒,呼喊同伴道:“快来先料理这死囚犯。”
另一名狱卒白日在狱厅当过值,忙劝阻道:“这人打不得,白日探他的人是县令亲自领来的。适才你也见到了,李员外的千金还亲自来送酒菜给他呢。”
那狱卒闻言,虽然气忿,倒也不敢再造次,只好将怒气都撒在高琼身上,又拿沙袋重重打了几下,这才挖出他口中破布,恨恨道:“走。”重新锁了门出去。
张咏见高琼横卧地上,一动不动,又无法走过去查看,只好叫道:“喂,高琼,你还活着么?”又叫了好几遍,才听见高琼应道:“嗯。”
张咏道:“你快起来,我有话问你。”高琼动也不动,只弱声道:“我不要再跟你说话。你就是拿鼠弹筝威逼折磨我,也休想我再跟你多说一个字。”当真闭口不发一言,即便张咏几次用美酒诱惑也不肯再动一动。
次日上午,张咏又被提来大堂。依然是开封府推官姚恕坐堂,向敏中、寇准、潘阆也站在堂下,不过却不见了那令人生畏的刑吏刘昌。旁边还有一对三十来岁模样的男女,正是他在小牛市集时与其交过手的那对夫妻。
张咏又惊又喜,道:“你们这么快就找到了证人?”寇准道:“是的,这全是潘大哥的功劳。”
张咏不及问如何这么快就找到了欧阳赞夫妇,先上前道:“这次有劳贤伉俪了。”欧阳赞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不过敢问张公子到底惹上了什么麻烦?我夫妇到现在还是一头雾水。”
张咏奇道:“欧阳员外还不知道为什么到这里么?”欧阳赞道:“不知道。这位寇小公子只说事关重大,但最好事先不要告诉我们是什么事,不然我们证词的可信性会大为降低。”张咏一愣,随即笑道:“这倒像是一本正经的寇老西会做的事。”
姚恕一拍惊堂木,喝道:“案子尚未审结,证人不得与犯人随意交谈。”又道,“堂下证人,报上姓名、籍贯来。”
欧阳赞道:“禀告官人,小的名欧阳赞,开封人氏。这是小人的浑家,小名妙观。不敢有瞒官人,妙观是契丹人。”
众人闻言均大为惊异。姚恕忙问道:“你是开封人氏,如何娶了契丹女子为妻?”欧阳赞道:“小人十几年前便外出经商,一直在外漂泊,一日在河东遇到强盗,被追赶落下山崖,幸得妙观路过相救。小人感激她救命之恩,与她就此结为夫妇。”
姚恕道:“那么你妻子是何来历?”欧阳赞道:“小人浑家只是契丹普通百姓,生平只好下棋,四方游历,只为寻找切磋的对手。”
姚恕道:“这么说妙观娘子的棋艺相当高超了?”妙观不待丈夫回答,先点点头,道:“当然。我十五岁便已无敌于契丹。听说汉人中有不少围棋高手,所以才南来中原,有幸得遇我夫君。”
姚恕见她大模大样,毫不谦虚,很为来气,冷笑道:“娘子能无敌于契丹,未必能在中原称雄,开封更是名家好手如云,本官上司开封府尹就是围棋高手,自创‘独飞天鹅’、‘海底取珠’、‘对面千里’三势。”
潘阆忽插口道:“当真叫‘独飞天鹅’、‘海底取珠’、‘对面千里’三势?”姚恕道:“不错。莫非你有什么高见?”
潘阆道:“高见没有,不过这三势听起来十分耳熟,不,应该叫眼熟才对。独飞天鹅,海底取珠,对面千里,寇准,你有没有联想到什么?”寇准道:“海东青。”潘阆哈哈大笑道:“正是。”
旁人也不明白他二人在说什么。妙观肃色道:“既然你上司开封府尹是个围棋高手,麻烦你转告他,我要找他比试棋艺。”
姚恕失笑道:“娘子不知道开封尹就是晋王么?那可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哪里你想比试就能比试的?”妙观道:“棋艺不是财物,不需要珍藏,若不能拿出来与人比试,又怎能知道孰高孰低?晋王也是一样。”
欧阳赞见姚恕脸上渐现怒色,忙道:“小人浑家是番邦女子,虽会说汉话,却根本不识汉字,完全不懂中原礼仪,言语多有冒犯冲撞之处,还望官人见谅。”
姚恕道:“也罢。欧阳赞,你将遇见张咏的经过说出来。”欧阳赞道:“是。小人夫妇这次回乡,在小牛市集被一名小孩偷去了家传宝物,小人发现后立即命奴仆前去追赶。奴仆追及后打了那孩子,小人当时有气,也没有制止,只站在一旁观看。正好张咏公子路过,以为是小人这边的不是,就动起手来,还用剑伤了小人浑家。”
张咏道:“抱歉,我事先既不知情,性子又急……”姚恕喝道:“张咏,本官没有问你,你不得随意开口。再打断本官问案,就要掌嘴二十下。欧阳赞,你继续说。”
欧阳赞便续道:“后来弄清楚事情究竟,小人浑家说张咏公子原是好意,又道了歉,小人也就算了。张公子继续骑马往前,小人也给浑家包扎了伤口,进来市集。走不多远就听见前面道路上拥了许多人,将路堵得水泄不通,挤过去一看,才发觉是张咏公子又在跟人打架。他这次的对手是个长袍老公,两个人刀光剑影,杀来杀去,后来张公子伤了那老公,算是赢了一招,立即就排开人群,上马走了。”
向敏中道:“从张咏跟欧阳员外动手,到员外再次看到他跟人动手,中间隔了多长时间?”欧阳赞道:“嗯,我们是在市集北口遇见张咏公子,他跟人动手是在市集中心的小牛酒楼前面。虽然我们骑得慢,可那市集就一条大道,不过一里长,我想顶多也就是一刻功夫。”
姚恕冷笑道:“你们几个费尽心思找来证人,不就想以妙观娘子受剑伤后无事来证明张咏剑上无毒么?这一刻功夫虽短,可也足够他往剑上涂上乌毒了。”
欧阳赞闻言吃了一惊,道:“张公子宝剑上有毒?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由自主地转头去看妻子的伤处,显是对妙观极是关心。
张咏道:“欧阳员外大可放心,我剑锋上没有毒药,我是遭人陷害的。”姚恕道:“陷害?我看你是早有预谋才是,先是有意与欧阳赞夫妇动手,伤了妙观娘子,她便成了你宝剑无毒的证人,其实你与欧阳夫妇分手后,便随即往剑锋上涂上了乌毒。这位向公子,你来说,一刻功夫可够张咏往剑上涂毒么?”
向敏中早料到会有如此结果,也无话可辩,只好答道:“时间上确实是够的。”又转头问道:“比剑结束后,欧阳员外可曾留意到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欧阳赞道:“当时没有,如果说有,那也是后来的事。那比剑输了的老公似是个大人物,从人多,辎重也多,他紧随着张公子上路,太平车占满了街道,后面的人根本无法通过。我本来还想派奴仆去催他走得快些,但后来听到路人悄悄议论说他就是大名鼎鼎的王彦升王相公,也就没敢再去惹他。”顿了顿,又问道,“张咏公子曾伤了王彦升相公,你们说他剑上有毒,那么,王相公他中毒了么?”
姚恕道:“他当日就已经毒发身亡。”欧阳赞道:“啊,竟然是这样。”
寇准道:“欧阳员外认得王彦升相公么?”欧阳赞道:“不认得。不过我来往于边关时曾听说王相公杀了不少人,甚至生吃人肉,那些党项人一听到他的名字就吓得发抖。我不过是个商人,哪敢去惹他?所以只能慢吞吞地跟王相公后头,出市集上了驿道才设法超过他,至于他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全然不知。”
向敏中道:“那么欧阳员外之前称不同寻常的事到底是什么?”欧阳赞道:“我们超过王彦升相公没多远,就遇到一辆疾驰的马车,马车后面远远还跟着一队骑士,挥舞兵器,大声叫喊,似乎是在追逐那马车。”寇准道:“呀,那马车应该就是在博浪沙被脚夫劫走的那辆。”
欧阳赞道:“我也发觉事情不同寻常,便下令奴仆取出弓箭阻拦。那车夫却不顾威胁,赶着车子直冲我们奔来,仿佛要跟我们同归于尽,我忙命奴仆让到一边。正慌乱间,车上有几个脚夫打扮的人跃了下来,夺了我们两匹马,继续朝前奔逃。我见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也不敢让奴仆去追。那马车没有了驾驭,继续飞驰不止,妙观见它一路直冲,生怕伤人,便拍马赶上,从马背上站起,一步跳上车座车,及时拢住了车头的马。”
众人听他讲得绘声绘色,无不感到惊心动魄,却想不到竟是妙观拉住了那辆飞驰的马车。潘阆道:“想不到妙观娘子女流之辈,竟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
欧阳赞道:“妙观是契丹人,自小学了些骑射的功夫。我说的奇怪的事不是这些,而是那几个抢走我们马匹的人经过后面王彦升相公的车队时,忽然大呼小叫,又停了下来,似是发现了什么惊喜的事情。”
向敏中道:“欧阳员外是说那几个脚夫特意停在了王彦升相公的车队旁?”欧阳赞道:“是的,我们远远看起来是这样。不过听那些追赶马车的骑士说前面博浪沙出了大事,我们也没有再多留意,继续朝前赶路了。”
潘阆道:“那些骑士没有再去追捕脚夫么?”欧阳赞道:“没有。他们只在意马车,既然追到了手,便跟我们一道赶着车子往博浪沙去了。走不多远,又遇见了一队禁军,听说领头的就是殿前司指挥使皇甫将军,开始还以为是为王彦升相公而来,结果不是,他们是赶来接应那些追赶马车的骑士的,态度极是客气,我才知道那些骑士不是普通人。”
潘阆问道:“欧阳员外可知道马车中坐的是什么人?”欧阳赞摇了摇头,道:“这我可不知道,马车里的人没有出来过,也没有任何声响动静。只有一名手执银枪的少年往里面查看过,说是车里的人没事。”
潘阆道:“欧阳员外不觉得事情很奇怪么?”欧阳赞道:“奇怪在哪里?”
姚恕再也无法容忍,重重一拍桌子,怒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居然跑来公堂谈奇说怪来了?来人,让证人在供状上签字画押,再将他们连同这三个扰乱公堂的人通通赶出去。”
向敏中道:“慢着!推官难道不要马上派人去传王彦升相公的心腹随从,来补充欧阳员外的证词么?尤其欧阳员外提到的脚夫特意停在了王彦升车队旁的这一段,应该是个关键,可之前并没有听王相公的随从提过。”
姚恕大怒,道:“是本官审案,还是你审案?这里哪里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来人,快些将他们赶出去,押张咏到堂前跪下,把鼠弹筝刑具抬上来,本官要好好拷问他。”
向敏中道:“且慢!”走上前去,背朝众人,向堂首打了个手势。姚恕面色登时大变,从座位上站起来,惊问道:“你……你是……”
向敏中便走到案桌旁,附耳低声说了几句。姚恕连声应道:“是!是!”立即命书吏了填了一张传票,从腰间解下印章盖上,交给吏卒,作为拘传王彦升随从的书凭。又满面堆笑道,“要不要命人给向公子搬把交椅?”向敏中只淡淡摇了摇头,径自走回同伴身边。
旁人均不知道姚恕为何突然前倨后恭,只有寇准猜到是向敏中是将皇帝御赐的信物玉斧取出来给姚恕看过。
事情正是再巧不过,那王彦升的心腹随从王三恰好赶来县廨询问何时能领回主人尸首安葬,吏卒便立即将他带来大堂。
王三听姚恕问到骑马脚夫,迟疑了下,道,“确有此事。那些脚夫慌里慌张地奔过来,忽然在车队旁停了一下。”
向敏中忙问道:“那些脚夫停下的时候,王彦升相公是否已经毒发身亡?”王三道:“这个小人倒没有留意,他们只停了一下就打马跑了。”
向敏中道:“这应该不可能。若是当时王彦升相公仍然在世,你们见到几名脚夫迎面驰马过来,怎么会留意不到?若是王彦升相公已经身故,你悲恸之下,当守护在主人身边,又怎么会留意到那些脚夫只停了一下就走了?”王三道:“也许有留意到,不过小人忘记了。”
姚恕一拍惊堂木,喝道:“好个刁奴,居然敢在公堂上说谎!来人,将鼠弹筝搬上来,用刑!”
刑吏才刚刚将王三双手套上刑具,他便大叫了起来,道:“小人愿招,愿说实话。”姚恕道:“快说!若有一字虚言,大刑伺候,决不轻饶!”
王三哭丧着脸道:“那些脚夫过来的时候,我家主人确实还活着。当时主人依稀看到前面有事发生,觉得这几名脚夫有些奇怪,特意勒马顿住,喝问他们来历。一名脚夫忽然大叫了一声:‘王彦升!原来真的王彦升在这里!’然后那几个人一齐欢呼,我家主人就此从马上掉下来,小人忙下马查看,发现他已经死了。”
向敏中道:“这些你为什么早不说?”王三道:“我家主人最好面子,若是让人知道他被几个脚夫吓下马来,他一世英名岂不是毁于一旦?小人心想这件事还是不提的好。反正后来仵作验尸不是说我家主人是中毒死的嘛。”
潘阆道:“那几个脚夫有没有碰到过你家主人身体?”王三道:“没有,决计没有。当时小人就在主人身边,那些脚夫距离我家主人有数步之遥远。”
寇准曾见过脚夫们在博浪沙乱洒石灰迷惑李稍商队,忙问道:“那他们有没有施放出什么有毒的粉末或是烟雾之类?”王三摇头道:“没有。”
姚恕又要叫人用刑。向敏中忙道:“不必了,王三所言应该是真话。若果真是脚夫向王相公放了什么有毒的暗器,尸首应该留有伤口。若是粉末、毒烟之类,王三当时就跟随在主人身后,应该也不能幸免。”姚恕道:“有理,向公子果然聪明过人,见解高明。”
王三道:“多谢向郎为小人开脱。”向敏中道:“我没有为你开脱,我只是根据你的供词推论当时真实情形而已。”王三道:“是,是,郎君说得极是。”
寇准道:“向大哥的话倒是提醒了我!眼下张大哥被定为凶手,是因为王彦升并非酒食中毒,而身上又只有两处剑伤,因而被断定为外伤中毒。若是那些脚夫真的放了有毒暗器,暗器细微,又凑巧打入了原先的剑伤中,这第三处才是致命伤,却因为与原伤重合,不是很难检验出来么?”向敏中道:“确实有这种可能性。”
姚恕闻言,忙命人去叫负责验尸的仵作宋科来。
张咏却道:“寇准说的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发生。暗器愈是细微,愈需要极强的手劲。那些脚夫中若能有此等高手,又何须用生石灰这等下三滥的手段去对付李稍员外的商队?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有一名脚夫是暗器高手,当时他与王彦升相公背道而行,必然是侧身相对,暗器直射入胸腹还有可能,又如何能射入他的臂膀和后背处?”
他是习剑之人,当然知道施放暗器的难易程度,不过他自己出言否定有可能洗脱嫌疑的情况,倒教人刮目相看。
向敏中道:“张兄所言极是。不过既然寇准已经提到,还是再多问一遍仵作才好。”
等了老大一会儿,仵作宋科来到堂上,听了寇准所谓的暗器之说,慢条斯理地答道:“小人晓得案情重大,所以验尸时很是小心,已经用磁石吸过王相公伤处,并没有什么细微的暗器。若是有毒暗器打在身体其他部位,当有明显的紫黑斑点,小的验尸时并未发现。”
寇准却还不死心,道:“万一老公有所疏漏呢?不如我们这就再去敛尸房重验一遍,这么多双眼睛,总能多发现些什么。”向敏中却对这老仵作的老道和经验很是赞赏,道:“不必了,我信得过宋老公。”
宋科又慢吞吞地道:“不过小人倒是从几位郎君的话中得到启发,想到另一种可能性。”
向敏中道:“老公请讲。”宋科道:“小人验的是王相公的尸首,却没有验过衣物。如果……小人是说如果……有人事先在王相公的衣服上染了乌毒……”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众人均已明白他话中之意,眼前顿时一亮——如果王彦升身上穿着一件被乌毒浸泡过的衣服,平时并无大碍,也不会因此而中毒,当张咏宝剑伤到他臂膀和后背的时候,毒药便会从创口进入体内,导致他受伤后不久即毒发身亡。如果张咏不是往剑上抹毒的凶手,那么这确实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可凶手事先又如何知道王彦升会受伤?他费尽心思将衣服染上乌毒,还要让王彦升穿在身上,可比直接将毒药下在茶水饮食中难多了。
但无论如何,老仵作所提及的衣服有毒是一条极重要的线索,众人便要立即赶去敛尸房重新检验王彦升衣物。欧阳赞忙禀道:“既然已经证实了小人的供词,小人留下也没有什么用处,请推官允准小人夫妇先行退下。”
姚恕道:“按照律法,涉及命案的嫌疑人和证人都要下狱收押,你们可不能走。”正要命人将欧阳赞夫妇关起来。向敏中忙道:“欧阳员外跟这件案子毫无干系,他夫妇昨日才刚刚回到开封,还有许多事务要办,不如放他们去吧。不过请留下住址,方便随时传讯。”
姚恕道:“向公子说怎样便怎样。”当下命欧阳赞在书吏记录的供状上按上手印,叮嘱不可泄露案情,不然从严法办。欧阳赞一一应了,带着妻子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诸人便一起来到敛尸房中。向敏中道:“王三,王相公现在身上的这身衣服可是他当日所穿。”王三道:“是,我家主人当日穿的就是这些。”
宋科便请差役搬来一盆清水,放在王彦升尸首旁,将他身上外袍、内衣均浸入木盆中。等了一刻功夫,再用银针验毒,银针光亮如新,丝毫没有变色迹象。旁人立即都傻了眼。自宋科提出衣服事先染毒后,向敏中等人均觉得这种可能性极高,心中殷殷期待银针变黑验出有毒,哪知道竟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宋科又重新验了一遍,结果依然如此。一时无话,只得重新回来堂中。
姚恕讨好地问道:“向公子认为这件案子该如何查下去?”向敏中道:“嗯,请推官在县廨里找一间静室,容我们几个好好商议一下。”姚恕道:“也包括张咏么?”向敏中道:“当然,不然也不必劳烦推官了。”
姚恕忙亲自领着几人来到西面专供浚仪县令休息的房间,安排了茶水,这才退出去。
潘阆道:“咱们忙活了大半天,还是不能张咏无辜。”向敏中道:“张兄,实在抱歉,我没能帮上忙。”张咏道:“你们为我做得已经太多了,大恩不敢言谢,请三位受我一拜。”
向敏中忙扶住他,道:“眼下的局面对张兄很不利,我们每往深查一步,就愈发证明了只有张兄才有机会杀人。实话说,这样棘手的案子,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张咏笑道:“向兄不必忧虑,也不必再多追查。既然天意如此,一定要让我当凶手,那我只好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又问是如何这么快就找到了欧阳赞夫妇。
潘阆道:“既然张兄在小牛市集遇见过欧阳赞夫妇,我推算他们脚程应该跟你差不了太多。那日博浪沙出了大事,道路阻隔,我们走后,欧阳赞夫妇必然与李稍遇到,所以我就赶去樊楼,向李稍打听,得知他是和欧阳赞一行一起回的开封,由此问到了地址。”
张咏道:“潘老弟向李员外提到事情起因是我卷入王彦升中毒身故一案么?”潘阆道:“当然提了。李员外也不大相信张兄会做出往剑锋上涂毒的事情,还说要派人到狱中探望,送些酒食来。”张咏这才知道李雪梅来到狱中的原委。
闲话一回,向敏中、寇准几人始终想不透王彦升中毒的关键,只有叹息一回,开门出来,将张咏交给候在门外的姚恕。
姚恕忙将向敏中拉到一旁,低声问道:“向公子可是武德司的人?”向敏中道:“不是。”
姚恕见他深沉寡言,不敢再多问,只讨好地道:“公子有任何需要,随时吩咐下官即是。公子放心,张咏既是公子的朋友,下官自会命人好生对待,不会再拷打他。”
向敏中道:“如此甚好。”又问道,“为何要将张咏跟那博浪沙被捕的高姓强盗关在一起?”姚恕道:“这是程羽程判官的意思。那强盗口风极严,用过几次重刑均不肯开口说话,程判官认为将他们关在一起后他二人会互相交谈,或许能透露些什么。”
向敏中道:“这么说,有人在狱中监视张咏和高姓强盗了?”姚恕道:“是的,他二人被关押的那间牢房是浚仪县狱独有的,有人在墙后监视,昼夜不停,他们的一言一行均被记录了下来,上报给程判官知晓。”向敏中叹道:“这一招倒是极高明。”当下辞别出来。
潘阆忽然问道:“会不会张咏真的就是毒死王彦升的凶手?”寇准道:“不会,张大哥既然说没有下毒杀人,那么一定没有做过。”
潘阆道:“如果我处在张咏的境地,我也说我没有下毒杀人,你信不信?”寇准歪着头仔细想了想,才道:“不信。”
潘阆大笑道:“好个寇老西,张咏跟你认识才不过两天,我跟你却已经认识了十年。你相信他,却不相信我?”寇准道:“潘大哥别生气,你有时候让人琢磨不透,很是神秘,张大哥却是坦坦荡荡,胸无城府。”
潘阆笑道:“我可不会生气,你说得极对。”见向敏中一直沉默不语,问道,“向兄可是又想到什么能帮助张咏脱罪的线索?”
向敏中摇摇头,道:“以目前的证据看来,只有张咏才有机会下手。他既然没有杀人,那么真凶一定是个极了不得的人物。不过家父曾经说过,这世上没有完美无缺的凶案,再厉害再精明的凶手,也会留下蛛丝马迹,一定有什么线索是我们没有留意到的。”
潘阆道:“可是向兄也说了,现在每往下查一步,都是进一步证明张咏杀人。除了那几名无迹可寻的脚夫外,我们手头再无别的线索。”
向敏中沉吟片刻,道:“我想去趟小牛市集。”潘阆立即道:“我跟向兄一道去。”向敏中道:“也好。”寇准道:“我留下来,怕万一有什么事情,也好有个照应。”
正说着,忽见一名黄衣宦官带着两名小黄门驰马过来。那宦官四十来岁模样,面黑须净,一副忠厚模样,扬声问道:“哪位是向敏中向公子?”向敏中料来对方是皇帝派来的使者,忙上前道:“我就是,大官有何吩咐?”
宦官道:“我是内侍行首王继恩,请向公子一人过来说话。”翻身下马,引着向敏中走到一边,自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纸卷,道:“我奉官家之命,以此手书换回玉斧信物。”
向敏中道:“是。”接过那纸卷展开,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小字:“特敕向敏中、寇准查案,诸司不许干涉。”笔迹潦草,底下署有花押——却是个缺了一块的方框,方框里左面是个“扌”,右面是个“又”,看起来甚是奇怪。
向敏中问道:“请大官恕敏中无礼,多嘴问一句,这当真是官家御笔么?我曾听人说,官家的花押是‘亡’字内里加一个‘5’字形,这花押从未听过。”王继恩笑道:“向公子心思缜密,又见多识广,难怪能得到官家赏识,特准你暗中办案。放心,这确实是官家御笔,这花押也是官家最近才启用,没有几个人见过。”
向敏中道:“原来如此。那么,敏中谨奉圣旨。”自怀中取出玉斧交给王继恩。只觉得手中的纸张细薄光润,滑腻如丝,不似凡品,大是好奇,问道,“这是什么纸?”王继恩道:“这是南唐进贡的澄心堂纸,刚从金陵快马送来,官家顺手取来写了这道御书给向公子。”
向敏中道:“难怪敏中从来没有见过,原来是南唐贡纸。”心中却道,“南唐李国主好诗词歌舞,成天不理国事,只将心思花在这些浮华巧事上,怕是亡国在即了。”又心道,“官家为何突然改了新花押?这新花押煞是奇怪,‘扌’是手,‘又’也是手,双手在框中,框却缺了一角,到底有何寓意?”
却听见王继恩道:“官家很是关注这件案子,还望向公子请多费些心,我自会随时派人向公子询问。”向敏中道:“是。”
王继恩便收好玉斧,自上马离去。向敏中不提皇帝派人以御笔换走玉斧之事,寇准、潘阆二人也不多问,当下各自分头行事,向敏中、潘阆立即乘马赶去小牛市集。
寇准与向、潘二人分手,正要上马,忽有一中年汉子匆匆过来叫道:“寇郎请留步!”寇准问道:“你是谁?怎么会认得我?”那汉子道:“小人不认得寇郎,是有人托小人来问寇郎一句话,你想不想救张咏?”寇准道:“那还用说,当然想了。”
汉子道:“小人有能救张咏的重要消息,不过寇郎得答应小人今日所说的话决计不能泄露出去,此后也不能追查小人姓名。”寇准心道:“他事先跟我约定,显然是怕受牵连。既然如此,他所称的消息应该相当可靠了。”忙道:“好,我答应你。”
汉子道:“有人能证明张咏没有下毒杀人,不过对方有个条件。”
寇准见他不过是大街上普通闲汉打扮,闻言不免半信半疑,心道:“我们这么多人费半天劲也不能证明张大哥无辜,你突然从街上跑过来说有证据,谁会相信?”当即问道,“对方是什么人?”汉子神秘地道:“对方不愿意说。不过他手里确实有证据,只有答应他的条件,他才会交出证据,保证令张咏当堂释放。”
寇准心道:“什么样的证据能令张大哥当堂释放?莫非这个对方就是真正下毒的凶手?”忙问道:“什么条件?”汉子道:“再简单不过,一命换一命。眼下的证据处处对张咏不利,他杀了官家爱将,必受极刑处死。若对方能救他,你须得杀另外一个人来换张咏。”寇准道:“恕我不能接受,别说我,就是张大哥自己也是决计不会允准我们用这样的法子来救他。”
汉子道:“如果那个人该死呢?”寇准道:“如果他该死,自有国法来制裁他,我们不能滥用私刑,随意杀人。倒是你,明明知道关键线索,事关朝廷命官重案,知情不报可是重罪。”汉子笑道:“小人能有什么罪?不过是居中传个话讨点赏钱罢了。”
寇准道:“喂,你不能走,你叫什么名字?”汉子笑道:“寇郎忘记事先答应过小人什么了么?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寇郎可不能做个无信无义的人。”
寇准无奈,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汉子离去。闷了许久,才怏怏回来汴阳坊,正见到唐晓英在自己借住的宅邸前徘徊,忙上前问道:“英娘如何来了这里?”唐晓英微一迟疑,即道:“我是来找寇郎比酒的。”
寇准道:“什么?”唐晓英道:“寇郎忘记了么?当日在樊楼,潘郎愿意与宝珠与我打赌,无论输赢,我都能得到那颗珠子。我自承酒量不及寇郎,愿意为你做女使一年。请立即将那颗宝珠给我,我有急用。”
寇准这才明白事情究竟,道:“赌酒一事是潘大哥的戏言,况且珠子也是他的,他刚刚离开了开封,人不在这里。”唐晓英急得直跺脚,道:“呀,怎么这么不凑巧?都怪我没有远虑,当晚要是答应潘郎就好了。”略想一想,又问道,“寇郎有钱么,可否先借一些给我?”
寇准道:“娘子急着等钱用么?”唐晓英道:“是的是的,丽华姊姊的女儿小娥生了重病,她借了相国寺长生库的债,而今利滚利已是一笔了不得的数目。又已经过了归还期限,长生库的长老威胁说若是明日还不上,丽华姊姊就得以身抵债,要卖她去鬼樊楼做娼妓。”
寇准道:“鬼樊楼,也是一座酒楼么?跟樊楼有什么关系?”唐晓英道:“鬼樊楼跟樊楼一点关系也没有,它本来叫无忧洞,是汴河边上的秘密青馆,据称其规模堪比汴京第一酒楼樊楼,可又见不得光,所以称鬼樊楼。听说那里专门窝藏亡命之徒以及坑蒙拐骗来的妇女,是歹徒的天堂、女人的地狱,女人被送去那里后都要剥光衣衫,终日赤身裸体,戴着奇怪的刑具,供那些犯下重罪逃亡的男人虐待凌辱,生不如死。”
寇准道:“既然鬼樊楼见不得光,相国寺长生库又与它暗中有交易来往,娘子何不报官?”唐晓英道:“相国寺是皇家院,决计不能惹,那长老大概也只是说说。况且鬼樊楼只是传说,并没有人真正见过,也不知道它在哪里,官府又能奈何?”左右望了一眼,压低声音道,“这些也是一个熟识的酒客离开汴京前悄悄告诉我的,一日他妻子去逛瓦市,莫名其妙就失了踪。隔了几日,有人来送信给他,他妻子被拐去了鬼樊楼,要领人出来,须得二百贯现钱。那丈夫本是富商,很有些家底,又卖了家里值钱的家当,东拼西凑了这么大一笔钱,交给送信人。当晚他听见有人敲门,出去一看,妻子正站在门口,一丝不挂,身上到处是绳索绑过的青紫淤痕,神情恍惚,连人也认不出来。丈夫带她进屋,给她穿上衣服,反复叫她的名字,她才回过神来,痛哭不止,告知她这几日不分白天黑夜地被许多男子奸污。丈夫虽然愤怒,却因受了威胁,不敢声张,再也不敢再呆在京师,打点行装回老家去了。”
寇准很是生气,道:“这丈夫也太没有担当,妻子如此被人凌虐,他还不肯报官。若是人人如此,坏人不是愈发得逞得意了么?”
唐晓英见他迂腐,跟他多说也只是白费唇舌,忙催问道:“寇郎到底有没有钱借我?”寇准道:“实在抱歉,寇准自幼丧父,家中只有老母,并不宽裕,这次来京师也是好不容易筹集了一笔路费,寒食当晚又在樊楼失了钱袋,损失了全部金银。”
唐晓英闻言惊道:“啊,原来寇郎当晚也丢了钱袋!”
寇准当晚出西楼预备付账时才觉察到钱袋莫名丢失,又发现那说书女庞丽华的女儿刘娥正玩弄他的钱袋,忙过去询问,刘娥却说是在楼梯上捡的,捡到时便已经是空的。寇准本待报官,正见庞丽华额头裹着伤来寻女儿,一时不忍她母女牵连其中。恰好阿图已经抢先替李稍为他们几个结了酒钱,潘阆又说要给樊楼一点面子,他才作罢。此刻听唐晓华的口气,竟似当晚丢失财物的不止他一人,忙问道:“当晚还有别人丢了财物么?”
唐晓英道:“嗯,那李继迁李官人赏了丽华姊姊一串金珠,本来正好可以用来抵债,结果也被人窃去。”
寇准道:“金珠价值不菲,又是救命的钱,你们如何不报官?”唐晓英道:“丽华姊姊不是樊楼的人,她若是报官,不但再也进不了樊楼说书,而且会不断因为案子被开封府传讯,耗尽精力,说不定还会被拘禁,哪里还能照顾病重的女儿?”
寇准道:“嗯,也是,难怪有人说百姓沾惹上官司就是一身腥气,无论原告,还是被告,甚至证人,都要被折腾得脱层皮。”仔细想了想,又道,“这样,既然英娘是为了救人,我行囊中还有潘大哥寄存的十两银子,抵合十贯钱,英娘先拿去用,就当是我向潘大哥借的。”唐晓英道:“那好,寇郎先借给我,我再去找人凑些。”
寇准便进屋写好借据,取了银两,唐晓英往那借据上按下手印,接过银两匆忙去了。
刚走上大街,便听见背后有人叫道:“英娘留步!”回头一看,却是李稍的心腹小厮阿图,曾几次在樊楼搭话,唐晓英嫌他油腔滑调,未多理睬,此刻见到,不敢再怠慢,忙问道:“图哥儿是叫我么?”
阿图问道:“英娘还需要多少钱?”唐晓英道:“四十贯。”心中登时燃起一线希望,恳求道,“图哥儿可否借些钱给我?”
阿图笑道:“四十贯可不是小数目,我又不是赤老,哪里有这么多闲钱?”又问道,“英娘是为了那说书女借钱么?”
唐晓英道:“是,丽华姊姊急需要这笔钱。图哥儿能不能跟李员外求个情……”阿图绝然打断了她:“英娘来樊楼时间也不短了,又不是不知道规矩,不能提前支俸,不准向柜台借钱。”唐晓英沮丧之极,应道:“图哥儿说的是,那我走了。”
阿图道:“别着急走啊,我话还没有说完呢,若是英娘肯答应我一件事的话,我倒可以破例,以我自己的名义向李员外求情借钱。”
他见唐晓英颜色不但不似往日那般冷淡,而且有明显的讨好奉承自己之意,便涎着脸嬉笑着,大胆向她胸前摸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