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将呆子带出樊楼,交给附近的巡铺卒押去开封府。回来汴阳坊时,见到宅子前拴了数匹骏马,两名高大魁梧的佩刀武士站在一旁。向敏中道:“呀,莫不是官家到了。”进院一看,果见赵匡胤正虎着脸在堂屋中走来走去。
唐晓英忙迎出来,低声道:“你们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官家来了大半个时辰了。”张咏道:“如何不命女使去樊楼叫我们回来?”唐晓英道:“官家不准。”又道,“官家似乎很不高兴,几位郎君小心些。”
赵匡胤在屋里听见,叫道:“是你们几个回来了么?还不快些进来。”向敏中、张咏几人忙进屋参拜。
赵匡胤道:“你们好大的胆子,朕信任你们,特赐信物命你们查案,你们查得真相,竟然不上报!这可是欺君大罪,你们几个当真不要命了么?”
寇准见皇帝一张黑脸气得发紫,料到他已经尽知真相,当此生死关头,少不得要辩白几句,道:“官家最初赐寇准和向大哥信物,是命我们调查王彦升相公一案,那件案子早已经水落石出,真凶就是欧阳赞,也就是前后周门将聂平之子聂保,不过因为他如今有辽国使者的身份,官家命我们不可再追究此案。我们几个并无失职之处,更没有欺君瞒上。”
赵匡胤道:“你小小年纪,倒会巧言狡辩。那么樊知古遇刺一案呢?你们早查出是高琼同党所为,为何不立即上报?”张咏道:“这件事确实是我们的不是,不过我们那时都以为高琼的同党就是官家,所以不敢贸然禀告。”赵匡胤大怒,道:“你太过放肆!来人,将张咏拿下了。”
两名黑衣侍从抢上前来执住张咏手臂,将他按在地上跪下。张咏却是不服,叫道:“为何要拿我?我说错了么?当时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朝廷,主谋不是官家还能有谁?就算现在知道高琼是晋王下属,主谋是晋王,可晋王不是官家的亲弟弟么?”
向敏中见赵匡胤脸上紫气越来越重,忙上前扇了张咏一耳光,喝道:“还不住口!”转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禀道,“官家命敏中重新调查王全斌相公一案,在张咏、寇准、潘阆几人的协助下,幸不辱命,我们已经查得真凶,王相公上吊前已经中毒,即使他不上吊,也会毒发身亡。”
赵匡胤道:“噢?到底是怎么回事?”向敏中便将案情详细描述了一番,最后才道:“虽然侥幸找到了下毒者和指使人,只是尚不清楚李继迁有何动机。”
赵匡胤已逐渐平和下来,坐下来饮了一大口茶,悠然道:“这一点,朕倒是可以告诉你。要杀王全斌的不是李继迁,而是张浦。张浦原是后蜀官员,蜀亡后逃入党项,成为李继迁的心腹谋士。不过他在成都的家属尽为王全斌所杀,所以恨其入骨。这些都是张浦亲口告诉朕的。”
向敏中大奇,闻道:“张浦亲口告诉官家这些,是什么时候?”赵匡胤道:“就是昨日,在花蕊夫人专门为李继迁一行置办的饯行宫宴上。”向敏中道:“原来花蕊夫人跟张浦是故人。那么官家预备如何处置张浦?”赵匡胤道:“李继迁昨日已带着张浦一行离开东京。你们明日到开封府,录下呆子口供,做一份详细的卷宗呈上,朕自会派人快马追上李继迁,将卷宗交给他。”
寇准忙道:“张浦为报私仇杀害朝廷重臣,官家不预备从严法办么?”
赵匡胤坚决地摇了摇头。他是君临天下的帝王,自然要从帝王的立场来考虑问题——张浦为报私仇,在大宋京师杀害重臣,行径固然可恶,但他肯定是得到了党项人的全面支持,由此可见他在党项很有些地位。王全斌既已死去,中毒也好,上吊也好,终究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首,再也没有什么用处,党项却能从西北牵制北汉、契丹,堪称大宋的右臂。皇帝催促李继迁迅速赶回夏州,正是要他往北汉边境集结军队,造成紧张的气氛,这样即使和议不成,北汉也无暇南顾,无法趁宋军南下南唐时趁火打劫。当此关键时刻,又怎么能因为一个活不过来的人而斩断自己的右臂呢?只要将王全斌一案的卷宗交给李继迁和张浦,他们就会明白,皇帝已经知道真相,不过是不想追究而已。党项会对大宋感恩戴德,从此死心塌地,再无二心。
不过这些深谋远虑的计划却不能公然讲给眼前这些人听。赵匡胤想了想,命侍从放开张咏,道:“这些事情就这么算了吧。晋王已经告诉朕一切,为此再三请罪,他新遭丧妃之痛,朕怎能忍心治罪?朕既不能治晋王的罪,也不能单治你们的欺君之罪了,不然只会落人口实。”
潘阆道:“是晋王自己告诉官家的么?”赵匡胤道:“嗯,晋王也是为了朝廷着想,你们切不可再张扬。”
原来赵匡胤一直有心攻打南唐,只是找不到出兵的借口。赵光义深知兄长心意,竟想出了派手下刺杀北汉使者以嫁祸给南唐的法子,只是预料不到中间枝节横生,张咏等人卷了进来,从蛛丝马迹中逐渐追查出真相。赵光义了解皇兄性格,知道他不喜欢玩弄圈套诡计这一套,所以一直瞒着兄长进行,直到今天早上看到契丹人押着高琼到大殿,知道再也难以瞒住,是以趁兄长到晋王府治丧之机,坦白了一切。赵匡胤这才知道事情的始作俑者是自己的亲弟弟,又是惊讶又是生气,只不过怜惜晋王妃刚刚病殁,晋王伤痛哀戚不止,才没有当场发作。
向敏中便自怀中取出花押,上前交还给皇帝。赵匡胤却是不接,只道:“事情还没有完。当日在博浪沙,除去高琼这批刺客外,不是还有一群莫名其妙的脚夫么?那些人是谁?到底要做什么?你们必须查清楚。另外,南唐派去契丹结盟的使者林绛到底逃去了哪里?你们也得找他回来,记住,得活着带他回来。”
张咏道:“官家是要利用林绛来做文章,向南唐兴兵么?不过听高琼说此人倔强异常,契丹人用了许多苦刑都未能令他低头,怕是找到他也没有什么用处,他决计不肯承认自己是南唐使者。”赵匡胤道:“未必,林绛养父不是林仁肇么?朕昨日刚刚得到密报,林仁肇已经在数日前被南唐国主赐了毒酒,一命呜呼了。”
众人闻言均极是吃惊,南都留守林仁肇是南唐惟一的一员虎将,被大宋视为劲敌,如何又出现了大将未死敌手的悲剧?
只有赵匡胤得意洋洋,林仁肇之死正是他精心策划多时的杰作——他早派人到南唐暗中画下了林仁肇的画像,又有意将画像挂在皇宫中的墙壁上,然后召见正被软禁在汴京的南唐郑王李从善,问他认不认得画像中的人是谁。李从善一时没有认出来,赵匡胤便笑道:“这是你们江南有名的大将林仁肇,他即将前来归降,先送来画像作为信物。”李从善回到汴阳坊后,马上写了一封密信,派亲信送回南唐,告知兄长李煜说林仁肇要谋反,妄图割据江西自立为王。恰巧那时林仁肇与部下将领不和,部下将领举报林仁肇派养子林绛秘密出使契丹,怕是图谋不轨。李煜不问青红皂白,立即派人赐毒酒给林仁肇,逼迫他自杀。
几人听赵匡胤得意说出经过,均感不以为然。张咏更是心道:“官家自命为忠厚长者,为除去政敌,照样这样不择手段,跟晋王又有什么区别?还是潘阆说得对,官家若真是忠厚,就不会发生陈桥兵变、杯酒释兵权这些事了。官家是个猜忌心极重的人,不过是表面作出宽厚的样子,在他手下做臣子可有得累了。”
赵匡胤虽然自己开心,然见向敏中等人默默无语,既不附和吹捧,更不似平日大臣那般谀词如潮,未免觉得无趣,便起身道:“或脚夫,或林绛,这两件事弄清楚后,你们再来见朕。”带着侍从自去了。
唐晓英忙进来为众人换上新茶水,抚住胸口道:“刚才好险。”向敏中道:“抱歉,张兄,我那一耳光……”张咏道:“向兄那一耳光是为了救了我,不必道歉。”
潘阆道:“刚才真的好险,要不是老向聪明,上前打了老张一下,说不定官家就让人把老张拖去院子里杀了。”张咏道:“可我并没有说错啊。”潘阆道:“你没做错,也没说错,这伴君就是如伴虎,我们几个辛辛苦苦查案,这么错综复杂的案情都能清楚了,好歹也是有功之臣,官家却是说翻脸就翻脸。”
唐晓英也道:“是啊,张大哥,你脾气直,最容易得罪人,这脚夫的案子还是不要再查了。”张咏道:“那可不行,脚夫和林绛的案子我非得管到底不可。喂,你们别笑,我可不是为了官家。”寇准道:“知道,你是为了向大哥,为了我们的情谊,你知道我们不会放弃,所以你也不会放弃。”潘阆笑道:“难道不可以说老张是为了朝廷、为了大宋么?”
众人说笑了一回。张咏道:“说真的,这件案子光凭咱们几个人还不够。”向敏中道:“张兄是说需要一个见过林绛的人么?”
张咏道:“不错,我们需要高琼来……”忽见唐晓英脸色大变,便及时改口道,“要追查到林绛应该不难,只要将相关联的人都监视起来,比如辽国使者、北汉使者,还有俺们对面的南唐郑王、邢国公宋渥等,这些事估计晋王早已经做了。咱们还是先说那群脚夫。”
寇准道:“我和潘大哥当日都在博浪沙,亲眼所见,那群人脚力极快,应该是真的脚夫。”向敏中道:“那么一大群脚夫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冒出来,又凭空消失。小潘,你有没有想起什么来?”潘阆笑道:“当然了,川饭嘛。当日在那锦江春时,我便想起博浪亭的一名脚夫露了蜀音,也许那群脚夫都是蜀中来的。不如明日咱们再一道去下锦江春的馆子。”
正说着,忽听见拍门声,有人朗声问道:“张咏张兄人在里面么?”张咏道:“啊,是高琼的声音。”唐晓英便道:“我先回房了。”叫了女使进来伺候,自己往堂后去了。众人均已知晓高琼是她杀父仇人,深仇难解,也不便多说什么。
张咏开门请高琼进来,见他换了新衣裳、新靴子,腰间挂着一把佩刀,很是威武神气,与之前被囚禁时判若两人,忙问道:“高兄是何时被放出武德司的?”高琼道:“今日下午。我被官家派人押到晋王府,晋王要当面斩我,官家说我不过是奉命行事,免了我死罪。”
潘阆道:“那么你今晚来汴阳坊,是来向英娘领死的么?”高琼摇了摇头,道:“我奉晋王之命,来恳求几位与我一道追查林绛下落。几位才智过人,晋王深为赞赏,认为要寻到林绛非请各位出马不可,还请各位答应,莫令高琼无法交差。”
张咏道:“这个当然没问题,不过我们已经答应了……”潘阆忙道:“请高郎先等一等,我们几个再商议一下。”将张咏等人拉到一旁,“之前我们以为高琼是朝廷的人,隐瞒案情不报,已经大大得罪了官家,再得罪晋王,就只有死路一条。”张咏道:“如何会得罪晋王?他不就是想让我们追查林绛下落么?这正是官家要我们做的事。”
潘阆急道:“哎呀,你怎么不明白?”张咏道:“不明白什么?”向敏中道:“嗯,小潘的意思大概是,为官家追查林绛,和为晋王追查林绛,这里面是有分别的。”潘阆道:“不错,还是老向明白。张咏适才惹得官家大发雷霆,差点掉了脑袋,就是没有弄清楚这一点。”
张咏道:“不就一个林绛么?我还是不明白你们嘀嘀咕咕的是什么意思。”寇准道:“我也不明白,官家和晋王不是亲兄弟么?又有什么分别?”潘阆道:“你们都不必明白,想要活命,这件事全听老向的主意。”
向敏中便回来请高琼坐下,道:“晋王有命,小民自当遵从。适才官家也来过这里,命我们追查脚夫和林绛一事。当日既然那群脚夫死命要劫走林绛的车子,这两件事说不定有所关联,不如这样,我和张咏、寇准三人重点追查脚夫,高郎和小潘、寇准则负责追查林绛,若有发现,立即互相告知,如何?”高琼道:“再好不过。”
潘阆问道:“高郎预备如何追查林绛?可有什么主意?”高琼便如实说了昨夜被契丹人捕获的事,道:“契丹人能用金哥子追踪到我的位置,应该也在林绛身上下了银铃粉,如果他们没有说谎的话,林绛人是进了邢国公府上。”向敏中道:“晋王既已经知道,如何不直接派人去邢国公府搜查呢?”
高琼道:“白日契丹人押我到皇宫大殿,似乎是要公然指出林绛人在邢国公府上。”张咏道:“不错,我们也是因为那辽国使者欧阳赞的话才猜到你是晋王属下。”
高琼道:“官家赦免我后,我将契丹人的原话禀告了晋王。晋王认为他们在撒谎,是有意挑拨离间,若是贸然开罪邢国公,就是得罪了皇后,后果难以想象。所以晋王只派了人暗中监视邢国公府,也包括契丹使者这些人,却没有任何异常。”张咏心道:“晋王新丧王妃,还有心思来做这些,可谓非常人了。”
高琼又道:“听晋王说,当日在符相公寿宴上,寇郎与邢国公宋相公最爱的女儿宋娥很是谈得来。”寇准脸一红,道:“不过符相公见我们年纪相仿,让宋小娘子多陪陪我这个外乡人罢了。”
高琼道:“嗯,晋王想请寇郎从这一点入手,查清楚邢国公到底有无跟南唐勾结。而且这件事暂时不能禀告官家,什么原因我不说你们也知道。通敌叛国,这可是诛灭九族的大罪。”
张咏忍不住道:“姑且不论邢国公有无通敌叛国,真要诛灭九族的话,官家是邢国公的大女婿,不也是九族之内么?”高琼道:“这话张兄在屋里对高琼说可以,可不能再对外人说。”
张咏摸着脖子叹道:“京师当真是凶险之地,一说真话脑袋就长得不安稳。”众人见他说得有趣,均笑了起来。
高琼见寇准沉默不语,催问道:“寇郎以为如何?”寇准本不愿意利用宋娥,正待推辞,忽听得说词已经由追查林绛变成了邢国公与南唐勾结,不由得耸然而惊,只得应道:“是,但凭高郎做主。”
当晚高琼也不辞去,提出要留宿在这里。潘阆悄悄道:“这是晋王派来监视咱们的狱卒啊。”张咏素来不反感高琼,道:“他也不过是奉命行事。”担心唐晓英对高琼不利,将他带去自己房中就寝。
潘阆却对那银铃粉极感兴趣,又追进来往高琼身上嗅了半天。高琼道:“契丹人说过,这银铃粉常人是闻不出来味道的,只有那种鸟才能嗅出来。”
潘阆笑道:“我虽闻不出来,也有办法让那金哥子闻不出来。”高琼大感兴趣,问道:“什么办法?”潘阆道:“契丹人利用食物下药,药粉效力在你身上顶多只能持续两、三天,这两三天内你若不想被他们知道行踪,就大吃姜、蒜这类辛辣之物,或者像女子那般涂脂抹粉,用别的味道来盖住这种气味。”
高琼道:“这听起来可不是什么好办法。既然药效有限,再过一日就该完全消除,况且我也不怕他们知道我行踪。”心中却道,“难怪那些契丹人要将林绛下落告诉我,又想要当殿揭破他人在邢国公府邸,一是他们闯不进去,二来药力时日一过,他们就无法再追踪林绛下落,苦苦谋夺数月的传国玉玺从此成为泡影。可惜人算终究不及天算,凑巧晋王妃在头天晚上被杀,又被晋王从容利用,化解了一场大危机。”回想到晋王手段高明,极善于因时导势,借力而为,既佩服又畏惧,惊出了一身大汗来。
次日正好是寒食长假结束的第一天,向敏中和张咏先赶来开封府,预备找判官程羽完成昨日官家交代的王全斌案卷宗一事。
程羽正为一对沈氏兄弟争分家产的案子发愁。原来沈父去世得早,家里一切财产由长兄沈彦掌管。弟弟沈章长大成人后,兄弟二人分了家,隔巷而居。可沈章总觉得哥哥分得不公平,亏待了自己,多次到开封府告状,开封府官吏一直不准。偏偏那沈章是个倔强性子,非要告到哥哥吃官司不可,今日一早干脆拦在了程羽的马前。程羽不得不接了状子,可这种家务事如何调查、如何判处,还真是费脑筋。他只能命官吏叫来沈彦,预备调和,可弟弟沈章偏偏不干,在公堂上大吵大闹,弄得程羽头疼不已。
张咏听说,笑道:“这有何难?我一句话就能替判官打发走这兄弟二人,包教他们再无二话。”
来到公堂,沈氏兄弟犹站在那里,怒目相向。张咏便上前先问哥哥道:“你弟弟几次来开封府投告,说你们父亲逝世之后,一直由你掌管家财。他年纪幼小,不知父亲传下来的家财到底有多少,说你分得不公平,亏待了他。到底是分得公平呢,还是不公平?”沈彦道:“分得很公平,我们两家的财产完全一样多。”
张咏又问沈章。沈章愤愤道:“当然不公平,哥哥家里财产多,我家里少。”沈彦忙道:“一样的,完全没有多寡之分。”
张咏道:“你们兄弟争执不休,哥哥不肯承认不公,弟弟始终不服,不断告状,难道是想让开封府派人去你们两家一一查点财产,弄清楚到底谁多谁少?眼下我倒有个主意,包管能令你们两家都满意。”
沈氏兄弟齐声问道:“什么主意?”张咏笑道:“哥哥一家人,全部到弟弟家里去住;弟弟的一家人,全部到哥哥家里去住。你们回去后立即对换,由开封府派官吏监督。哥哥既说两家财产完全相等,那么对换并不吃亏。弟弟说本来分得不公平,你分到了哥哥的财产,这样总该公平了罢?”沈氏兄弟闻言面面相觑,再也无话可说。
堂上堂下无不称妙,程羽连声道:“对,就该如此判处。你们兄弟快些回家去对换,本官自会派人前去监督。从此后,哥哥的财产全部是弟弟的,弟弟的财产全部是哥哥的,双方家人谁也不许到对家去。”沈氏兄弟不得已,只能拜谢下堂。
程羽笑道:“张公子如此智慧,当真令人刮目相看。不知可否愿意来开封府屈就?若能早能得到你这样的人才,一大堆疑案早该迎刃而解,案头的卷宗也不会堆得这般高了。”张咏连连道:“不敢当,不敢当。”向敏中也道:“张兄才智过人不假,不过他性情豪爽,直言无忌,实在不适合当京官。”
程羽知道其意不在仕途,难以勉强,问道:“二位一大早来开封府,可是有什么急事?”向敏中便大致讲了王全斌的案子。
程羽道:“既然呆子已经收押在开封府狱中,官家又亲自关注此案,我自会立即派得力官吏录取口供,准备好卷宗。等一切妥当,再送去汴阳坊请几位签字画押。”又问道,“寇准人呢?怎么没有跟你们一起来?”张咏道:“他有点私事去邢国公府上了。”
程羽道:“噢?”微一凝思,道,“二位请进来随我来,程某有几句话。”领着张咏、向敏中进来自己休息的内堂,道:“二位公子并非官府中人,却能查清如此错综复杂的迷案,好生令人钦佩。程某这是真心话。昨日当着皇长子赵相公的面,寇准已经将所有事情经过都说出来了,包括你们曾怀疑是我派人劫走高琼之事。你们别怪寇准,是我逼他这么做的。”
向敏中道:“我们本该早向判官禀告实情,只是毕竟不朝廷中人,顾忌良多,还望判官体谅。”程羽摇头道:“我怎会怪你们?你们几个从极小的细节一点一滴地发现了真相,这份才智非常人莫及,真该庆幸大宋有你们这样的子民。”
向敏中道:“事情到这个地步,与北汉、契丹的和谈还能成么?”程羽道:“和谈由皇长子主持,他自然是要极力促成,本朝立国以来,还从未与两国通好,这可是开天辟地的大事。况且眼下朝廷对南唐用兵已露端倪,无论北汉、契丹来大宋有什么动机,只要能暂时稳住对方,圣上是不会再计较的。”
张咏道:“这么说,北汉人借出使之命押送南唐囚徒来我大宋,契丹人堂而皇之在京城内挖地道劫人,都不会再有人追究了?”程羽道:“如果追究这个,契丹人就要反过来问你高琼到底是谁,他为何要招供是契丹刺客?你怎么回答?”张咏道:“我明白了,对方各有把柄被握住,干脆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程羽道:“确实是这个道理。不过你们有没有想过,自古以来,一旦开战,遭罪最大的都是是双方的老百姓,若真能将错就错,大宋跟北汉、契丹就此达成和议,又何尝不是一件大好事呢?”
张咏本以为程羽叫自己和向敏中进来是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听到这里才肃然起敬,道:“不错,正是这个道理,多谢判官赐教。”
程羽道:“所以我希望你们几位能全力以赴,促成这次和谈。”张咏愕然道:“我们不过是平民百姓,如何能影响朝廷的外交时局?”程羽道:“不,不是让你们去游说官家,而是请你们多加留意这次和谈,若是有人从中破坏,希望你们能尽力阻止。”
张咏惊道:“有人要破坏和谈么?莫非是南唐?”程羽摇了摇头,道:“也不是北汉和契丹,这两国也想顺水推舟,同中原恢复官方贸易来往。”张咏更是惊讶,道:“难道是我大宋自己人要破坏和谈?这人是谁?”程羽不答,只目光炯炯地凝视着他。
张咏还要再问,向敏中忽插口道:“我们已经懂得程判官的意思了。”程羽道:“嗯,这就去吧。多谢二位。”
张咏被向敏中扯出开封府,尚觉莫名其妙,道:“为什么你们有话都不直说,总爱打哑谜?”向敏中道:“那是因为不能直说出来。”张咏道:“好吧,那要破坏和谈的人是谁?”向敏中道:“晋王。”
张咏大吃一惊,道:“晋王怎么会想破坏和谈?他虽然派高琼到博浪沙行刺,可目的是为了嫁祸南唐,眼下一切都风平浪静下来,继续破坏和谈对他有什么好处?”向敏中道:“这是政治上的权术,就目下而言,晋王最在意的不是跟契丹、北汉的和谈,也不是对南唐的战争,而是……而是……”他踌躇着,终究还是没有说出下来的话来。
张咏却恍然明白了过来,道:“是皇位!他破坏和谈,不是为的别的,只因为提议和谈、主持和谈的都是皇长子。”向敏中轻轻叹息一声,道:“正如程判官所言,和谈若成,当是本朝开天辟地的大事,皇长子立下奇功,这自然是晋王不愿意看到的。”
张咏道:“果真如此的话,晋王未免气量太小了,不能以天下事为己任,不顾百姓和大局利益。”向敏中道:“这不是你我所能操心得了的事。走吧,咱们还是去追寻那群脚夫的好。”
二人来到锦江春川饭馆,时辰尚早,远不到正午,馆子才刚刚开门。向敏中随意点了几样菜,不一会儿功夫就做好端了上来。
向敏中举著一尝,即感到与前日所吃口味大有分别,忙叫过伙计讯问究竟。伙计笑道:“上次客官一定是赶上大厨子被召进宫中了,临时由伙房的徒弟掌厨,徒弟手艺哪里及得上师傅,二位今日有口福了。”
向敏中心念一动:“大厨子入宫,是因为花蕊夫人要置办宴席么?”伙计笑道:“原来客官也听说了。不过花蕊夫人也是奉官家之命笼络那些党项人,朝廷大战在即,需要更多的战马,党项大马可是名甲天下。听说一顿饭吃下来,党项人当场答应再给朝廷进贡五百匹马。五百匹马,可是值五百驮茶叶。”
向敏中心道:“张浦既是后蜀旧臣,一定认得花蕊夫人,官家命她出面置办宫宴,又不用御厨,特意安排川饭,可谓用心良苦,难怪不愿意追究张浦的下毒杀人之罪了。”蓦然又想到一事,问道,“张兄,你觉得张浦在宫宴上主动告诉官家他恨王全斌入骨,是不是很奇怪?”
张咏道:“嗯,确实奇怪。王全斌虽死,毕竟还是官家预备重用的大宋名将,张浦身为外番使臣的随从,毫无忌惮,公然在宫宴上表达对他的憎恶,实在不合礼仪。”
向敏中道:“不,我不是指这个。你仔细回想张浦下毒暗害王全斌一事,从他利用盗窃把柄胁迫呆子开始,到后来占住王全斌隔壁阁子,再利用说书女庞丽华激怒对方,有意引起骚乱,制造下毒良机,这一切需要极精心的谋划,可见此人心机极深,用心极恶,每一步都是有目的地刻意为之。饯行宫宴是前日的事,我们昨日才发现张浦指使呆子下毒的事,他又有何必要置礼仪于不顾,在官家面前刻意表露对王全斌的仇恨呢?”
张咏道:“向兄是说张浦是有意如此?可万一有人发现王全斌死前中毒,因为他对官家说过的这番话,他将会成为头号嫌疑犯,又何须揽祸上身呢?”
向敏中道:“这正是最大疑点所在。走,我们去找孟氏兄弟,问问张浦到底是何来历。他们兄弟二人多半也参加了前日得宫宴,以往每逢这种招待外番使臣的场合,官家都少不得要叫上他们。”又道,“这家川饭馆还是他们兄弟介绍给我知道的。”
张咏道:“他们兄弟自己不来么?”向敏中摇摇头,道:“从来不。”轻喟一声,低声道,“来这里的人大多是蜀人,之前都是后蜀的子民。大孟以前是后蜀太子,若不是后蜀为我大宋所灭,日后他就是这些蜀人的国君。而今国破家亡,虽在朝中为官,总还是异国他乡,那种终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感觉,并不好受。”
张咏也无话可说,能说什么呢?孟氏兄弟若是能在城破之时力战而死、以身殉国倒也罢了,偏偏投降匍匐在敌人脚下,延续着苟且的命运——父亲孟昶莫名暴死,继母花蕊夫人为仇人所纳,兄弟二人也以俘虏身份被迫接受虚职高官,成为大宋装饰朝廷的门面,每每有招待外臣的宴会,都会被刻意叫来颂扬大宋兵威,其中屈辱滋味难以言表。可这又能怪谁呢?终究还是这对兄弟自己的选择,为了要虚伪地浮华地活下去,必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来到利仁坊孟氏宅邸,小孟孟玄珏上朝未归,大孟孟玄喆因肠胃不适卧病在床。向敏中与他兄弟二人相熟,径直告知来意。
孟玄喆半倚在榻上,沉声道:“前日我兄弟确实被叫去大内参予了为党项人举办的饯行宫宴。张浦是家父旧臣没有错,蜀亡后逃去了党项。”
张咏道:“他家属可是为王全斌所杀?”孟玄喆道:“具体情形我可不知道。王全斌在蜀中杀了数万人,成都家家户户都有亲属被杀,张浦家眷死于兵乱也不稀奇。你们打听这些做什么?事情可是跟花蕊夫人有关?”
他兄弟二人跟花蕊夫人并无血缘关系,也谈不上任何感情,然而当他们都作为亡国之人苟活在新朝,不免有了一种互相依赖的感觉。
向敏中忙道:“不过是随意问问。太尉身体不适,还是安心养病的好。敏中改日再来探访。”孟玄喆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病,不过是许久不吃家乡的菜蔬,肚子竟适应不了了。”深为叹息。
向敏中也不便多说,只能告辞出来。
出来孟宅。张咏问道:“张浦来历背景并无可疑,向兄还是怀疑他么?”向敏中点点头,道:“我始终觉得张浦是有意在官家面前说这番话的,就像是……未雨绸缪之举。若是没有人发现王全斌中毒之事,自然一切无碍。但若是事败,那么张浦的那番话就能解释他杀人的动机。”
张咏道:“这张浦为什么要引火烧身,令自己在事发后成为首要嫌疑犯呢?”向敏中道:“只有一个可能。张浦是在为事败后做准备,他要掩护什么人。就跟欧阳赞推出假聂保一样,一旦下毒东窗事发,张浦就要充当假聂保的角色。”
张咏恍然大悟,击掌赞道:“有道理极了!可问题是张浦能掩护什么人?李继迁么?”向敏中道:“不,李继迁确实跟王全斌毫无关联,他没有任何要杀王全斌的理由,西楼冲突不过是他有意滋事使然。但当日除了王全斌外,还有一个人被杀,张兄不正是因为这个人被捕入狱、吃足了苦头么?”
张咏道:“王彦升?”向敏中道:“不错,正是王彦升。张兄再好好想想,假设我们事先不知道任何情况,一旦听说王彦升被杀,能想到最大的嫌疑人是谁?换作王全斌被杀,最大的嫌疑人又是谁?”
张咏哈哈大笑道:“我知道向兄的意思了——王彦升被杀,大家都会想到是党项人做的;王全斌被杀,凶手想都不用多想,肯定是蜀人干的。李继迁并不恨王全斌,但他却恨王彦升。而杀王彦升的人并不恨他,真正恨的是王全斌。向兄是说蜀人杀死了党项人最恨的王彦升,而党项人则杀死了蜀人最恨的王全斌。”
向敏中道:“正是此意。李继迁和杀死王彦升的凶手是交换杀人,这样他们均没有杀死对方的动机,官府调查起来无论如何不会起疑。那群脚夫……就是我们正在追寻的蜀音脚夫要劫的不是李稍李员外的车队,也不是林绛,他们是误将李稍的车队当成了王彦升的车队,将车子中的林绛当成了王彦升。”
张咏道:“车队看起来确实差不多,外人也分不出来。那些化妆成护卫的北汉人又拼死保护马车,自然就令脚夫误以为首脑人物王彦升在马车中。”向敏中道:“这就能解释后来的种种情形——脚夫们发现马车中不是目标人物后弃车逃走,意外发现真正的王彦升就在眼前后惊喜大叫。”
原来当日高琼带人埋伏在博浪沙行刺失败后蓦然出现的那群诡异脚夫正是要来杀王彦升的人,他们事先得到通知,王彦升的大车队将会在今日经过博浪沙,不料王彦升因意外脚程滞后,他们误将李稍护送的北汉使者的车队当作了目标。先在车队前方道路上撒下骡马爱吃的麦麸和豌豆,还拌上了有香味的菜油,令那些拉着太平车的骡马不听使唤便自行前涌,然后有意作怪吸引商队视线,趁乱劫走了那辆众人拼死保护的马车。至于真正的王彦升死于欧阳赞所下乌毒,则完全是个意料之外的事。当日所发生的事情太多,千头万绪,百结千缠,众人目光又一直集中在被捕的刺客高琼身上,无人理会脚夫的线索,也从未想过他们真正的目的和用意。直至今日,才因为张浦所露出的破绽,从大局着眼来考量所有的案件,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必然中混杂着偶然,计划中夹匝着意外,可谓招招致命,步步惊心。
张咏道:“那么张浦要保护的一定就是这些脚夫的主人了?”向敏中点了点头。
毫无疑问,这主人一定是蜀人,且是能与李继迁接触结识的蜀人,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在大宋任职的前后蜀权贵了。嫌疑最大的当然莫过于孟玄喆、孟玄珏兄弟,可偏偏王全斌被张浦下毒谋害的当晚,孟氏兄弟人也在西楼中饮酒。这当然只是巧合,这种巧合却可以完全排除掉孟氏兄弟杀王彦升的嫌疑——若果真是他二人指使脚夫杀人,他们一定也知道李继迁要杀王全斌之事,又怎会凑巧选在案发当晚来到命案现场饮酒呢?
余下来的嫌疑犯就该轮到花蕊夫人了,虽说只是女流之辈,可她敢当着大宋皇帝的面作《述国亡诗》诗: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
非但洗清了自己背负的“红颜祸水”的名头,还极力讥讽了后蜀君臣奴颜卑膝、解甲投降、不事抵抗的事实,就这等勇气和胆识,可是比孟氏兄弟强上百倍。而今她是官家宠妃身份,凑巧与张浦有旧,得以参与宴请党项人的宫宴,她就此想出交换杀人、互惠互利的复仇计划,又是什么难事?
张咏缓缓道:“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倚枕钗横鬓乱。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所吟诵的正是后蜀国主孟昶为花蕊夫人所填《洞仙歌》。
向敏中道:“既然已经寻到幕后主人,也不必再费心费力去找那群来无踪、去无影的脚夫了。”
张咏道:“只是这件事纯属你我推测,毫无实证,那花蕊夫人又极得官家宠爱,当初不是差一点还要立她为皇后么?我们既不能去追赶李继迁,又不能进后宫盘问花蕊夫人,如何能坐实这件事?”
向敏中道:“确实是个难题。而且咱们还得保密,不能告诉高琼知道。”见张咏露出惑色,便解释道,“宋皇后和花蕊夫人虽入宫多年,却均没有生下儿女,而今官家年过五旬,希望愈发渺茫,传闻她们各自押了一宝——花蕊夫人与皇长子德昭走得很近,自宰相赵普被贬去外地后,皇长子在朝官中失去强援,也确实需要从后宫中得到支持;而比皇长子还要年轻的宋皇后则收了皇二子做嗣子,虽然没有公开过继,在大内却不是什么秘密。本来花蕊夫人勾结党项人李继迁交换杀人性质恶劣,可她身份非同小可。又正如程判官所言,眼下皇长子主持和谈,正是关键时期,若是忽然抖出花蕊夫人杀人之事,无论真假,都势必会影响皇长子,也会影响到和谈。”
张咏道:“嗯,我明白了,此事暂时张扬不得。而且我们只找到了王全斌被下毒的真正动机,却没有花蕊夫人卷入此事的真凭实据。”
二人思索一阵,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遂回来汴阳坊。刚到坊门,忽有一名黑衣汉子奔过来,取出腰牌亮了一下,道:“小的是开封府的听差,二位官人前几日派小的监视去开封府仵作宋科,可还记得?”
向敏中这才想起之前因为怀疑宋科与鬼樊楼有牵连,所以派了人日夜监视,忙问道:“你可有什么发现?”那听差道:“宋老公并无可疑,除了去开封府办事就是呆在家里,倒是他儿子宋行宋典狱不停地进进出出,而且极少去浚仪县当值,适才又有人来叫宋典狱出去,小的见那人似极了画像中的汉子,所以赶紧来禀告二位。”
他所提画像正是潘阆根据唐晓英描述所绘出的负责鬼樊楼接应的头领。当初众人怀疑宋科,是因为那头领主动来找寇准,称有消息能助张咏洗清王彦升一案嫌疑,而当时只有宋科手中握有关键物证。这只是逻辑上的推理,眼下既然头领公然来找宋行,就愈发证明宋科父子与传闻中臭名昭著的鬼樊楼有联系了。
张咏忙问道:“宋行和那汉子人去了哪里?”听差道:“他二人去了樊楼旁边的一家小茶馆,小的这就领二位官人过去。”
向敏中见坊门下正停着一辆等待载客的马车,忙招手叫过车夫。三人上了车,一路由听差指引。来到樊楼东面的一处庭院停下,正是之前李雪梅领张、向二人来过的那家小茶馆。
刚待下车,正见三人出来,果然有宋行和画像中的那头领,另外一人张咏和向敏中居然也见过,竟是在大相国寺外与张咏争吵过的安员外。当日二人因追查唐晓英一案来到大相国寺长生库,正遇到安员外用金银兑换长生库全部铜钱,预备将铜钱运往蜀中或是其他流通铁钱的地方谋取私利。
张咏见三人一出茶馆大门便即分道扬镳,那安员外自有从人牵马过来,忙道:“听差大哥,麻烦你继续跟着宋行。向兄,你乘车跟着安员外,看看他要去哪里。我去捉那头领。有英娘指认他,他这拐卖妇女的罪名可是逃不了。”
向敏中道:“甚好。不过张兄不妨别着急动手,或许跟着那头领能找到鬼樊楼,连带连阿图也能抓到。”张咏道:“是了,多谢向兄提醒。”等那些人走远,这才跃下马车,徒步去追那头领。
那头领一直往东,来到新曹门附近的牛行街码头,上了一条大船。大船航行的水面是条人工开挖笔直的南北向河渠,专门引汴河之水入五丈河,位于外城西城墙根下。大船一路往南缓行,到新宋门附近的上清宫码头时,便停了下来。船上下来六名灰衣大汉,沿东大街往大相国寺方向去了。
张咏自岸边跟过来,等了大半个时辰,依旧不见大船开动,不由得有些着急,暗道:“这船一定是在等什么人,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万一到天黑才开船,我可就难以追上它了,我须得早混去船上才行。”
正巧有一队排岸司兵士沿岸巡查过来,张咏身上尚有皇帝御赐得进出皇宫大内的铜符信物,忙取出来上前向领头将校展示,道:“你们是东司田侍禁手下么?我认得他,他也知道我在查一件案子,正要请各位帮忙。”
领头将校不敢怠慢,遂按张咏的吩咐,命一名兵士脱下外衣给他穿上。张咏穿戴整体,混在兵士当中,倒也像模像样。
将校领队来到大船前,喝道:“船主在么?船上装的是什么?我们要上船检查。”也不待人应声,先闯了上来。船夫慌忙上前来拦,哪里拦得住。
那头领飞快地自船舱中钻出来,上前挡在舱门口,傲然道:“你好大胆子!知道这是谁的船么?这可是晋王的商船。”
晋王自组商队贩货赚钱,在京师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将校一听晋王的名号,先自气馁,忙回头去望张咏,想听他的主意,却不见了踪影,一时不明所以,只好赔笑道:“小的不知道这是晋王的商船,多有冒犯,多有冒犯。”
头领立即转怒为笑道:“不知者不罪。不过晋王不喜欢这么多人到他船上,惹人注目,将军还是带着部下快些下去吧。”将校道:“是,是。”也不敢说破张咏多半已经溜入船中一事,悻悻带了人走了。
那头领虽然得意,却还是有所防备,命船夫先将船板撤了,务必守住船板,不让闲人上来。一切安排妥当,这才放心下到船舱来。底舱陈设简陋,只有桌椅,桌案上摆有不少酒肉。东面船板边铺着一些旧床褥,排坐着二十余名如花似玉的女子,小的只有十二、三岁,大的也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反缚住手脚,口中堵着麻布,虽然叫不出声,却是个个泪流满面,露出惊恐之色来。
头领笑道:“你们别怕,汴京可比蜀中强多了,只要听老鸨的话,好好学习弹唱,学会伺候男人,包管你们吃香的喝辣的。”上前挑了一名最丰润、最白皙的少女,扯来桌案边坐下,一边饮酒吃肉,一边往那少女身上乱摸。少女意图闪避,却只能徒劳地扭动身子。
头领不免有些着恼,道:“我只是摸你,又不是要奸你,你乱扭什么?你放心,我不会动你,不然破了瓜,你可就不值钱了。”
那少女听说大概要被卖去妓馆做娼妓,更是出力挣扎,“呜呜”怪叫不止。头领大怒,扬手打了她一巴掌,道:“这就是你的命!谁叫你是蜀女呢?你最好乖乖认命吧,不然可有得苦头吃。”
原来蜀女素以温柔美貌、才貌双全闻名,达官贵人均喜欢买蜀女做侍妾,花高价亦在所不惜,由此反倒了成了头领这伙人赚钱的门道,专门派人到蜀中绑架年轻美貌的蜀女,运来京师贩卖。这可是一本万利的生意,比贩卖任何其它货物都要赚钱得多。
头领将那少女送回原处坐下,道:“你们别不给脸不要脸,现在我只是要将你们卖去有钱人家做侍妾,再敢乱喊乱动,我可就要带你们去鬼樊楼,那才是女人真正生不如死的地方。”
好不容易捱到天黑,船舱中点起了数盏油灯,一片通亮。终于听见岸边有马车声,船夫下来告道:“看货的老鸨、牙郎来了。”头领道:“领她们进来。”
过了片刻,两名灰衣大汉引着数人下来,有男有女,都是四十来岁年纪,各自默不作声,眼光却落在那群少女身上。
头领道:“这趟船其实有些小风波,不过还是老价钱,二百足贯一人,折合白银二百两,一文不短,先看好的先得。”
那些男女便一拥而上,各执一盏油灯,上前拉起那些少女比照挑选,若是相中便扯到一旁,瞬间便将二十余名女子瓜分干净。付完钱后,便有大汉将买下的少女一一装进麻袋捆好,扛到岸上,塞入买主自带的马车中,手法极其娴熟。不过一刻功夫,舱中少女均被卖掉运走,不剩一人。
那头领将收的银两收入一条布袋中,催问道:“那女人什么时候才能送来?”一名大汉道:“头领是问那姓刘的女人么?眼下还没有消息。她老爹是个老公门,上次又被吓过一次,今晚老单多半要费些功夫。”
头领道:“不,不是她,今晚还有一个女人要带去鬼樊楼。”听见岸上有马车声,道,“嗯,多半了,我自己亲自去瞧。”取了装着银两的布袋,上来甲板,果见岸边停着一辆马车,车边站着一名戴着席帽的男子,忙迎上前去。
席帽男子道:“你就是头领么?”头领道:“是。”席帽男子道:“安员外交代的人在车里。”
头领忙挥手命手下从车上运下一条麻袋,又恭恭敬敬地将布袋递上去,道:“这是这船蜀女的钱,麻烦官人转交给安员外。”席帽男子“嗯”了一声,接过钱袋,飞快地跃上马车,低喝一声,道:“走。”车夫便飞快地赶着马车走了。
头领心道:“这人真是不懂规矩,不知道该拿去一些银子来赏赐大伙儿么?”也不敢计较,忙重新回来底舱,迫不及待地命人解开麻袋,笑道:“大伙儿今儿都累了,先看看安员外亲自交代的女子是什么货色。一会儿等老单将那刘念娘们绑来了,咱们再一边开船,一边好好享用享用。”
众人一边哄笑应着,一边解开麻袋系绳往下一抖,登时从种滚出一名盛装丽服的女子来。
头领惊喜道:“呀,今晚上头没有打赏,倒送来一些补偿,这女人头上的首饰、身上的衣服倒也值钱,快些剥下来。”又笑道,“打扮得这样,一定是个大美人。”命人扶起那女子,取下蒙住双眼的黑布,却不过是中上之姿,比想象中的绝色美人差上一大截,不由得有些失望。
那女子陡然见到光亮,又是惊讶,又是恐惧,一双眼睛瞪得老大,不知道如何来了这样的地方。
头领道:“嗯,虽然相貌差些,不过能穿得起这些衣裳,一定是名门贵妇。快些剥光了她,大伙儿一齐来尝尝这细皮嫩肉的贵妇的滋味。”
众大汉便一齐动手,将桌案上的酒肉撤掉,将那女子横放上去,解开绑索,去脱她衣服。张咏一直躲在舷梯下,见状忍不住大喝道:“住手!”
他已经强行忍耐许久,甚至当那些少女被老鸨和牙郎一一买走时都是隐忍不发,只为能跟随头领找到鬼樊楼的位置,而他到此再也不忍心看下去,只因为他认得那即将以裸体示人的女子——她不是旁人,正是昨日还来过汴阳坊的庞丽华。
众人万万没有预料到船舱中还躲得有旁人,呆得一呆,发一声喊,便各自去抽袖中的短刀。张咏拔出随身宝剑,先发制人,上前分刺一人肩头、一人手臂,又将一盏油灯挑到舷梯后的一大捆麻袋上,火焰登时腾起。
那头领知道大船停靠在要道附近,略有动静,瞬间便有大批禁军和排岸司兵士赶到,忙叫道:“撤!快些撤!”抢先爬上舷梯。
张咏正待追击,却见庞丽华已重重摔落在地上,爬不起身来,只挣扎着叫道:“张郎,张郎,救救我!”
张咏心道:“船舱中尽是易燃之物,一旦失火,片刻就会烧成灰烬,须得立即救她出去。”只得舍了头领那伙人,收剑入鞘,抱了庞丽华,冲过舷梯时,热浪扑面,火焰炙人。刚上来甲板,那木梯便烧断掉了下去。等张咏赶上岸边放下庞丽华,首领那些人早不见踪影。
张咏道:“那边已经有禁军赶过来,丽娘将事情经过告诉他们,他们自会派人护送你回晋王府。”正待去追寻首领,庞丽华拉住他手臂,哀告道:“我不能再回去晋王府,张郎,求你救救我,救救小娥。”
张咏道:“那好,你跟军士说清楚,让他们直接送你去汴阳坊,你暂时跟英娘呆在一起。”他知道还有一名刘姓女子被头领一伙绑架,多半就是开封府毒手刑吏刘昌之女刘念,心下着急,顾不上多理会庞丽华,忙迎上赶过来的禁军将校,出示铜符,告知适才船上有人绑架拐卖妇女,请他速派出人马封锁街道,盘查马车及能各种藏人的可疑车辆。
京畿重地,天子脚下,竟有人公然买卖女子,实在骇人听闻。那将校姓蒋,官任院虞候,闻言不敢怠慢,一面派人救火,一面派出骑兵驰骋高呼传令。各巡铺兵卒大声应和,传令声此起彼伏,瞬息已到数里之外。
张咏心道:“头领到船上时,派出了六名手下,适才却只回来四人,剩下得两人一定是去绑架刘念了。刘昌家在外城东厢,难怪他们要将船停靠在这里。绑人者多半等天黑动手,算脚程早该到附近了。”
他料到禁军已封锁各大路要道,马车寸步难行,便往刘昌家方向仔细留意搜寻小巷。凑巧当晚有月光明亮,走不多远,当真见到第二甜水巷中停着一辆车子,车夫座上空无一人,只有马在用前蹄无聊地拨弄着石子。
张咏喝道:“马车里的人快些出来!”见无人相应,便拔出剑来,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忽从马车上先后跃下两名男子,也不上前争斗,拔脚直朝后巷逃走。
张咏急忙去追,路过马车时,见到车板上有两个麻袋在不停蠕动,料来袋中正是被绑架来的女子,却不知如何多出一人来,只好停止追赶,上前解开袋子,放出两人来——一人是名极年轻美貌的女子,大约就是刘昌;另一人却是名年轻男子,正是那见过几面的王衙内王旦。他不但与皇二子赵德芳交好,也是当今宋皇后的笺奏官。
张咏极是愕然,问道:“王衙内如何也被人绑来此处?”王旦惊魂未定,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不停抚摸手腕上被绳索捆缚过的痛处。倒是刘念道:“奴家刘念,与王郎今晚游汴河时莫名被人绑来这里,多谢官人搭救。”
张咏道:“你就是刘昌之女么?有人恨极你父亲,非要绑你卖去鬼樊楼不可。你暂时不要再回家去。”刘念大概深知其父得罪人极多,居然也不惊奇,只道:“原来如此。”
王旦忽问道:“你不是张咏么?如何当了排岸司的军士?”张咏道:“噢,我这是临时借来的衣裳。二位受惊不小,不如先回去歇息,明日记得去开封府报案。”也不及多说,领着二人出来巷口,招手叫过几名禁军,请他们护送王旦、刘念回去。禁军听说王旦原来知制诰王祐之子,有心巴结讨赏,忙赶出马车、护送了这对情人去了。
忽有军士来叫张咏道:“正到处找官人呢,那边出事了!”
张咏忙跟着军士返回原先大船停靠的地方,那船依然大火熊熊,人力无论如何是难以扑灭了,只能待其自身燃尽。蒋虞候还在那里,见张咏回来,忙上前告道:“适才那位娘子死活不肯走,只赖在这里哭泣不止,我见她影响大伙儿救火,命人拉开她,谁知道她突然挣脱,又跳回了船上。”
张咏大惊,问道:“你是说庞丽华又重新跳进了火船?”蒋虞候道:“嗯,我再想派人去救她时,船板却已经塌了。这可是她自己发疯,许多人亲眼看见的。”
张咏既心痛,又大惑不解,心道:“丽娘被装在麻袋中带来船上时,衣衫完整,我又及时出手相救,她并未受辱,为何要一心求死?上岸后她还求我救救她,救救小娥,又是什么意思?哎呀,莫非小娥也被人绑走了?”顿时大为焦急。可入夜后城门即已经关闭,他无法进里城去晋王府查问,只得将自己的姓名、住址告知了蒋虞候,请他继续留意搜捕头领诸人,有消息即来告知。
回来汴阳坊中,向敏中、寇准、潘阆三人正在堂中徘徊等候,忽见张咏一身排岸司兵士打扮进来,无不惊诧。
张咏问道:“英娘人呢?”潘阆道:“她在房里为我们几个缝制衣服。怎么了?”张咏低声道:“庞丽华死了。”大致说了今日跟踪头领的情形。又道,“抱歉,向兄,我终究还是性急,未能忍到找到鬼樊楼的位置后再动手。”
向敏中道:“张兄救人于危难之间,保住了丽娘贞节,何须跟我道歉?”张咏黯然道:“我虽救了丽娘,可惜她还是投火死了。这件事我虽觉蹊跷,可总也想不明白,所以才回来找你们几个商议。”
潘阆道:“丽娘自入晋王府后,锦衣玉食,出入均有随从车马,如何会轻易被人绑架?”寇准道:“会不会是有人刻意针对晋王下的手?”张咏摇头道:“倒像是晋王主持这些事。今晚的那艘贩卖妇女的船就是晋王名下的,至少那头领当众这么说。”
众人无不面面相觑,堂内一时陷入了沉寂。按照张咏的描述,头领公然声称货船是晋王所属,有恃无恐,那么晋王不是跟拐卖蜀中女子、绑架妇女到鬼樊楼这些事都有干系么?这听起来未免很有些匪夷所思。
还是向敏中先打破沉默道:“张兄不妨先听听我们这两边的事再说。”
原来他与张咏分手后,一路跟踪安员外来到里城右第二厢寿昌坊的一处大宅,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出来,担心夜禁后出不了里城,遂记下地址,返回了汴阳坊。
而寇准、潘阆一早来到邢国公宋渥府上,宋渥上朝未归,宋渥之女宋娥亲迎二人进来。寇准按高琼所教,试探问某晚可有陌生客人上门,宋娥浑然不知。凑巧宋渥回来,撞见寇准、潘阆,似猜透来意,命爱女带着二人将宋宅上下游了个遍。寇准见实无可疑之处,惭愧之极,便拱手告辞。出来将经过情形告知了高琼,高琼一言不发即上马离开,大约是赶去向晋王禀告。
张咏道:“如此,倒是我这边最惊险了,可惜还是查不到鬼樊楼下落。”向敏中道:“如今禁军正大肆搜捕拐卖妇人的头领等人,这件事既已张扬出来,再也难以按捺住。麻烦的是里面还牵扯到晋王,我们得尽快想个应对的法子。”
寇准道:“这有什么可多想的?明日直接上开封府将实情告诉晋王和程判官便是了。别说我不相信晋王会派人拐卖妇人牟利,就是晋王的仇家也不会相信如此荒诞之说,多半是有人假冒晋王的名头行事。”
潘阆道:“我本来同意寇老西的看法,不过这里面还牵扯出庞丽华,晋王可就难脱干系了。你们想想,就算是头领一伙胆大包天,从晋王手下人手中绑走了丽娘,可丽娘并未受辱,为何要在获救后投火自杀呢?只因为她很清楚要送她去鬼樊楼的人来头极大,张咏只能救她一时,救不了她一世,她早晚要备受凌辱,所以干脆自行了断。老向,你说呢?”
向敏中道:“小潘的话有道理,可还是许多不合情理之处。丽娘最在意的人是她的女儿小娥,她怎么可能舍弃小娥不顾,断然投火自杀呢?”张咏道:“不错,丽娘一直在求肯我救救小娥,可惜我当时心急如焚,一心想捉到头领,竟来不及问她小娥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若是我肯停下来听她说明白,也许丽娘就不会死了。”
潘阆道:“会不会是丽娘知道了什么晋王的秘密,所以才要被送去鬼樊楼,好让她从此销声匿迹?”张咏道:“不,不可能。你我均跟晋王打过交道,当知道他为人,果真如此的话他,一定会断然杀死丽娘灭口,何须费事送她去什么鬼樊楼?我敢说,这件事一定跟晋王无关。”
正为晋王争论不休,忽见高琼打门进来,满头大汗,全身上下血迹斑斑,众人无不吃惊。张咏道:“你受伤了?”高琼摇头道:“不是我的血。张兄,门外墙根下有一名受伤的男子,烦请你出面将他送交给巡铺卒,就说是你救了他。”张咏道:“那是什么人?我可不想居功。”
向敏中心念一动,问道:“那受伤男子是不是辽国使者欧阳赞?”高琼道:“不是,不过也差不多。”
张咏急忙抢出门来,果见墙根下躺着一人,正是有过几面之缘的欧阳赞的韩姓随从——上次张咏在樊楼前遇到他围着徐吕皮腰带、脚穿红虎皮靴子,才由此推测出欧阳赞一伙是契丹人。他多少有些会意过来,忙扶起那男子,问道:“韩官人,是谁伤了你?”韩官人却神智不清,只勉强看了他一眼又昏迷了过去。
张咏欲抱韩官人进来治伤。向敏中急忙拦住道:“高琼说得对,还是立即将他交给巡铺卒,命他们护送他回驿馆为好。”
张咏便抱了人往坊巷巡铺而来,巡铺卒听说有辽国使者随从在坊中遇刺,吓得不轻,大声呼哨,召来巡街的禁军,禁军便牵马过来,一道扶了韩官人往里城驿馆而去。
张咏回来堂屋,问道:“你如何会凑巧救得韩官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潘阆道:“总不会那么凑巧赶上吧?是不是你事先知道有人要来行刺这姓韩的?”
高琼道:“你怎么不问韩官人来汴阳坊做什么?”潘阆道:“这个不用问,多半是来找对面南唐郑王的。”高琼道:“那么我凑巧回来这里,正好遇到有人到汴阳坊行刺韩官人,又有什么稀奇。”
张咏道:“不对,你们若真在外面动手,如何我们这些人什么动静都没有听到?”向敏中道:“果真是巧合,你就不会让张咏出面救韩官人了。”
高琼知道这些人个个聪明伶俐,说得越多,反而露馅越多,干脆道:“你们别再问我,我什么也不会说。”张咏道:“那好,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庞丽华死了。”
高琼先是极为震撼,呆得一呆,即颓然跌坐椅中,抱住脑袋,埋在大腿上。当晚庞丽华在晋王府后苑拉住他苦苦哀求的场面再次浮上脑海,当时他已经隐约猜到这对母女因亲眼目睹晋王刺死晋王妃多半要被灭口,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他知道丽娘信赖他,爱恋他,虽然他自己一直是在敷衍她,他只是要利用她来接近唐晓英,但此刻忽然听到天人永隔的消息,强烈的负疚还是不由自主地涌上心头。
张咏道:“言下小娥生死未卜,我们还不敢将消息告诉英娘,你……”高琼惊然抬头道:“不,小娥人还好好的,我离开晋王府时还看到晋王将她带在身边。”
诸人闻言大感困惑。张咏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丽娘总求我救救小娥,她自己又被人绑架卖去鬼樊楼?”
高琼更是吃惊,道:“什么?丽娘被人卖去鬼樊楼?”听张咏说完事情经过,全然糊涂了,心道:“我本以为是晋王要杀丽娘灭口,看来并非如此。可又是什么人能从晋王府带走丽娘,再绑去那个什么鬼樊楼呢?”他心中疑惑甚多,忙向张咏讨要了一身衣裳,换下血衣。
张咏道:“你是要回晋王府么?”高琼道:“是。”张咏道:“我跟你一起去。”高琼微一迟疑,道:“好,不过你须得听我号令,不可乱来。”张咏道:“号令什么?不过是见晋王而已,又不是去打仗。”
高琼也不多说,与张咏径直出来上马,到城门处出示晋王府腰牌,顺利进来里城。却见晋王府灯火映天,诵经声、法器声铿铿锵锵,响成一片,这是晋王请了高僧在为新殁的晋王妃超度。
高琼带着张咏从后门进来,道:“晋王新遭丧妃之痛,张兄不如在此等候。”张咏却甚是固执,道:“如何不让我见晋王?莫非你知道晋王跟今晚的这些事有关?”
高琼上前一步,低声道:“有一件事,我必须得先嘱咐你……”蓦然挺出兵刃,抵在张咏胸口,呼叫侍卫道:“快来人,将这人绑了。”
张咏大是愕然,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高琼不答,只命道:“先将这人监禁起来,听候晋王发落。”又道,“来王府吊唁的官员不少,可别让他胡说八道。”卫士上前缚了张咏,依命撕下一片衣襟,塞入他口中,不许他出声。
高琼来到北园别院,果见院门外有大批侍卫,问明晋王人在里面,便请侍卫进去通传。
赵光义一身孝服,正与心腹押衙程德玄议事,忽听得高琼深夜赶来求见,以为是传国玉玺之事有了下落,忙呼唤他进来,又命房中亲信侍卫尽数退下,这才问道:“可是大秘密那件事有了新消息?”
高琼道:“不是那件事。是另外一件事牵涉了大王。属下担心于大王声名有损,星夜赶来禀告。”当即说了张咏无意中追查到头领一伙用晋王名下的货船买卖妇女,以及庞丽华不知道如何被带去那艘船上、获救后又投火自杀之事。
赵光义眯起双眼,怒意大盛。程德玄慌忙跪下道:“属下驭下不严,未曾料到安习竟如此胆大妄为,竟敢用大王名号拐卖妇女。”
赵光义哼了一声,问道:“这件事眼下闹得有多大?”高琼道:“回大王话,货船失火后,张咏已将大致经过告知附近的禁军,目下外城上清宫一带正在搜捕头领一伙及被拐卖的妇女。尤其今晚被头领绑架的一男一女中,女子是开封府刑吏刘昌之女,男子是知制诰王祐之子,这件事怕是明日便会传得沸沸扬扬。那头领公然对着排岸司兵士报出了大王名号,大王须得立即澄清才是。”
程德玄道:“属下这就带人去处置安习。”赵光义道:“等一等。”回想到安习生财有道,这些年着实为自己挣了不少钱,杀了实在可惜,心中一时有些舍不得。况且当着高琼的面下令处死安习,不仅有欲盖弥彰之嫌,而且在危急关头舍车保帅只会令下属心寒,眼下正是用人之时,实非良策。沉吟片刻,便道,“安习虽然胡作非为,不过这些年一向忠心,也算有些功劳。”
程德玄道:“大王既然信任安习,不如有属下带人将他逮捕,以大王的名义送交到开封府审讯。”赵光义斥道:“糊涂!这不是愈发告诉世人安习是本王的人么?你亲自去告诉安习,让他赶快躲起来,若是被人搜到,本王也护不住他。”程德玄道:“遵命。”
等程德玄退出,高琼才道:“属下赶来晋王府时,张咏坚持前来,属下怕他冒犯大王,进府后下令扣押了他。”赵光义道:“怎么,张咏认为是本王指使安习贩卖妇女?”高琼迟疑了下,小心翼翼地道:“不是因为这个,是庞丽华这件事,张咏有所疑心,一定会当面质问大王。”
赵光义道:“本王不妨告诉你实话,自庞丽华进府后,本王一直待她极好。她却不识抬举,昨晚从汴阳坊回来后,竟然想偷偷带着小娥逃走。本王不能再留她在王府,免得她教坏了小娥,可她毕竟是小娥的母亲,又不能就此杀了她,所以交代人将她送去一个既能保她性命、又让旁人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高琼心道:“不知道晋王为何如此看重刘娥这个小女孩,不惜大费干戈。难道当真如丽娘所言,晋王要娶她做晋王妃?可刘娥出身微寒,年纪又还这么小。况且晋王妃的人选素来由官家亲自决定,晋王自己并不能做主,官家已经下旨,预备聘故淄州刺史李处耘的次女为新晋王妃。””
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不过晋王心意一向高深难测,他也不敢过多揣测,只问道:“大王是交代安习去办这件事?”赵光义道:“不错,但至于鬼樊楼什么的本王可是毫不知情。你认为该如何向张咏当面解释这件事?”
高琼道:“张咏不过是个平民百姓,大王何等身份,何须向他解释?”赵光义道:“你下令绑他,不就是想要救他么?”高琼一时踌躇,不敢接话。
赵光义道:“那好,本王下令,你这就去杀了张咏,提他人头来见我。”高琼垂首道:“属下不敢奉命,请大王恕罪。”
赵光义道:“本王就知道你不肯动手。你预备如何救张咏?”高琼道:“属下有个法子——属下以前就认得庞丽华,她对属下也有些好感,这些张咏他们都知道,不如说是庞丽华求属下带她回蜀中老家,属下拒绝了她,所以她羞愤难当,独自出走晋王府,至于后来如何被人绑架,则不是我等所能知道。”
赵光义道:“嗯,原来你跟庞丽华是旧识,这倒确实是个好主意,那么你自己去向张咏等人解释清楚吧。本王还要去灵堂为过世的王妃守灵。”高琼道:“遵命。多谢大王开恩。”出院护送赵光义到灵堂,才赶来地牢,命人放出张咏,道:“抱歉了。”
张咏倒也不生气,道:“你是怕我直言触怒晋王,惹来杀身之祸,这我不怪你。但今晚的事情若真跟晋王有关,除非杀了我,不然我不绝不甘休。”高琼道:“安习是晋王属下没错,可晋王绝不知情。”当下将晋王原话照猫画虎地告知,又将编造的自己拒绝了庞丽华的故事说了出来。
张咏不免愕然,道:“你是说丽娘是因为你拒绝她才自杀?”高琼道:“这我可不知道,不过……”
花丛后忽然闪出一名小女孩,正是刘娥,上前抱住高琼大腿,叫道:“叔叔,你怎么老不来看妈妈?妈妈天天念你的名字,天天流泪呢。”张咏问道:“你妈妈人呢?”刘娥道:“妈妈说要带我回蜀中,后来她就自己走了,今天一天都不见了。”
几名侍女追过来,一人上前抱住刘娥,告道:“小娘子可别再乱跑了。”刘娥甚是乖巧,一边招手,一边叫道:“叔叔改天来带我玩啊。”高琼道:“是。”
张咏心中再无疑虑,叹道:“丽娘投火这件事,还是由你亲自告诉英娘吧。”高琼沉默许久,才道:“好。正好也到了我该向英娘履行诺言的时候了。”
二人出了晋王府,先来到开封府,高琼以晋王名义命当值官吏调发吏卒去追捕安习、宋行父子。再回到汴阳坊时,已经过了四更,向敏中等人均未歇息,唐晓英正为诸人更换茶水,见到高琼进来,转身便走。高琼微一迟疑,即追了过去。
张咏将事情经过告知诸人。潘阆连声道:“呀,你怎么能让高琼自己去跟英娘说?”张咏道:“他们之间有难解深仇,高琼早晚得过这一关。”
忽听得有拔刀出鞘之声,忙赶来后院查看究竟。但见人影映窗,唐晓英正挺刀向高琼刺去。刀径直入体,高琼身子却只晃了两下,始终屹立不倒。
潘阆跺脚道:“这就是你想看到的,让英娘杀了高琼报父母之仇?”张咏不答,心道:“你看不出来么?高琼喜欢英娘,英娘却恨其入骨,与其让他受这种痛苦折磨,还不如让他死在喜欢的女人手里。”
潘阆正待抢进房中看高琼还有没有救,忽见唐晓英跪倒在高琼面前,连连磕头。高琼也并没有死,俯身扶起了她。
众人无不看得目瞪口呆。潘阆问道:“这两个人到底在搞什么鬼?怎么事情倒过来了,英娘反而要向高琼磕头?”向敏中道:“咱们还是走吧,他们的事,留给他们自己解决。”
回堂来等了一会儿,高琼捂着肩头默默出来,将桌案上的茶水连饮而尽,便往房间走去。张咏叫道:“喂,你不打算跟我们交代清楚么?”高咏摇摇头,道:“我只需要向英娘交代,不需要向你们几个交代。”言语中大有见外冷漠之意。
张咏向潘阆讨要了一些金创药,追进房丢给高咏,道:“虽说你伤势不重,最好还是敷好伤口再上床,可被弄污了我的床。”他虽极想知道高琼和唐晓英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料想逼问也不会有任何结果,只能就此闷闷睡下。
次日众人还未起床时,门前便有开封府的吏卒大声叫门。张咏先披衣赶出来,才发觉日头已上三杆,他们因昨夜睡得太晚,竟是睡过头了,忙问道:“差大哥有事么?”吏卒道:“昨晚禁军从马车中搜捕一些妇女,程判官派小的来叫张郎去开封府认人。”张咏问道:“可有捕到安习等人?”吏卒道:“只在宋家捉到了老仵作宋科。”
张咏不免有些失望,先到房间依次叫醒各人,道:“大伙儿一块去吧。”
来到开封府大门时,忽见许多禁军朝前面不远处的都亭驿赶去,那里面正住着辽国和北汉使者。张咏立即意识到发生了大事,心中一沉,再也顾不得开封府近在眼前,拔脚朝驿馆赶去。余人不明所以,也一齐跟在后面。
来到都亭驿门前,却被禁军举刀挡住。高琼忙出示腰牌,问道:“出了什么事?”军士道:“驿馆的使者全部中了毒,正在等大夫来抢救。”张咏进来饭厅一看,果见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不少人,各个口吐白沫,欧阳赞、刘延郎均在其中,忙回头叫道:“潘阆!潘阆!”
潘阆道:“倒一盆热水来。”一旁驿卒早吓得傻了,动都不敢动,还是张咏自己奔去厨下,自灶台上的瓮缸中掏出一大桶热水提来。潘阆将身上的解毒药丸尽数倒入木桶中,道:“快给这些中毒的人一人喝上一碗,能暂时延缓毒性。”寇准几人便一齐动手,端着碗挨次去喂那些中毒的人。
潘阆又开了个方子,叫进来一名禁军军士,命他速去最近的药铺将所有的药全部买来。那军士略识几个字,见方子上的药极是奇怪,要么发热,要么催吐,要么利泄,全部是猛药,不由迟疑道:“这些药能行么?还是等宫里派御医来的好。”
潘阆两眼一翻,怒道:“等御医来,他们就是一堆死人了。使者就死在你眼皮下,你也得跟着殉葬。”军士心道:“说得有理,如果这群人吃了你的药最终还是死了,正好可以趁机推到你身上。”慌忙骑了马,奔去买药。
御街是东京最繁华的街道,都亭驿斜对面的大相国寺就有好几家药铺,一刻后军士就带了一大包回来。潘阆早命人在厨下生火烧水,当下将药材全部倒入锅中,灶下不断添火,水一开就派人盛入碗中喂中毒者服下。那些人被逼着喝了两碗热汤药后,忽觉得胸口发热,喉咙奇痒无比,再也忍不住,各自低头,朝地上吐了起来。饭厅一时腥臭弥漫,难闻无比。
潘阆捂住鼻子道:“好了,他们的毒性减轻了,暂时死不了,这下可以等御医来了。”
张咏见中毒者中并没有昨晚那受伤的韩官人,忙问过驿卒,赶来房中,果见他人躺在床上,虽昏迷未醒,却是呼吸均匀,伤势已大有好转。当即掩门退了出来。
寇准道:“看来是有人往食物中投了毒,到饭厅吃早饭的人全中了毒,只有韩官人人未清醒,逃过一劫。”
张咏转头问道:“向兄怀疑是他么?”向敏中点点头。寇准问道:“你们说的是谁?”
张、向二人均不回答,赶来驿厅问驿长道:“昨晚和今天早上可有什么可疑人来过?”驿长哭丧着脸,道:“官家曾经派人嘱咐过下吏,所以下吏这几日格外注意驿馆安全,命当值驿卒要记下每个进来驿馆的人。这里有名册。”
向敏中一眼留意到昨日一栏的末端有宋行的名字,忙问道:“宋行来这里做什么?”驿长道:“不过是闲来逛逛。浚仪县离驿馆不远,宋典狱无事时常常进来转转的。”
张咏道:“一定是宋行下的毒了。”不免十分懊悔,道,“我真是糊涂,先是得过程判官提示,随即亲眼见到安习命头领来找宋行议事,到晚上又知道了安习是晋王的人,早就该想到……”忽见向敏中朝自己连使眼色,这才意识到高琼尚在一旁,忙住了嘴。
寇准却已然会意过来,惊得张大了嘴巴,半晌才讪讪问道:“难道是晋王指使宋行下毒?”他公然将话挑明说了出来,众人尽皆呆住,张咏也不例外。
忽听得背后有人问道:“你说是晋王指使宋行下毒么?”惊然回头,却见殿前司指挥使皇甫继明和侍禁田重正双双领兵站在驿厅门口。
驿长蓦然大叫了一声,连声道:“下吏耳朵不好使了,什么都没有听见,什么都没有听见!”双手捂住耳朵,匆匆奔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