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板又拿了张纸来到我办公桌前,把纸放在我胳膊肘旁边。现如今我连领带都不打了。我老板系着他的蓝领带,这么说来那天肯定是星期四。现如今我老板办公室的门总是紧闭着,自打他上次在复印机里发现搏击俱乐部的章程,再加上我可能在暗示会用霰弹枪把他的下水给轰出来之后,我们俩每天的交谈都不会超过两个字。又只有我一个四处胡搅了。
要么,我可以给交通部的稽查人员打电话。有一种汽车前座的固定架在投入生产前从未通过碰撞测试。
你要是知道该看哪儿,就会发现到处都有掩埋的尸体。
早,我说。
他说,“早。”
放在我胳膊肘旁边的是又一份决不能外泄的重要秘密文件,是泰勒要我打印并复印的。一周前,泰勒开始步测造纸街上那幢出租房地下室的尺寸。结果是长六十五鞋长,宽四十鞋长。泰勒一边测一边自言自语。泰勒问我,“六乘七是多少?”
四十二。
“那四十二乘三呢?”
一百二十六。
泰勒给我一份手写的注意事项的单子,要我打印出来并复印七十二份。
泰勒后来跟我说,他从没见我这么彻底地摧毁一样东西。那晚,泰勒知道他不得不把搏击俱乐部告一段落,或干脆关门大吉。
第二天早上吃早点的时候泰勒说,“你看起来活像个疯子,变态。你到底怎么了?”
我说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坨屎,根本没办法轻松自如。我现在一丁点兴奋感都没了。也许我该弄点毒品试试了。你能培养出搏击的耐受性,或许我得尝试点更厉害的玩意儿了。
泰勒就是在那天早上发明破坏工程的。
泰勒问我当时真正打的是什么。
泰勒曾说过我们都是历史的狗屎和奴隶这样的话,这正是我的感受。我想摧毁一切从未归我所有的美的事物。烧掉亚马孙的热带雨林。把氯氟烃直接打到高空吞噬掉臭氧层。打开超级油轮的安全阀,揭开近海油井的盖子。我想把我吃不起的所有鱼类统统杀光,把我从来无缘得见的法国海滩统统埋掉。
我想让整个世界万劫不复。
在猛揍那个孩子的同时,我真想朝每一头濒临灭绝的大熊猫眉心开一枪,就让它们这个物种灭绝去吧,还有每一条绝望之后主动搁浅的鲸鱼或海豚。
别把这个想成是灭绝。就当是精简吧。
几千年来,人类一直就在这颗行星上兴风作浪、制造垃圾、随处拉撒,如今历史期望由我来把这一切清楚干净。我不得不把我的汤罐头盒洗干净而且踩扁。我不得不为用过的每一滴电动机润滑油做出解释。
我不得不支付核废料的账单,不得不掩埋汽油罐和我出生前那代人丢弃的有毒污物。
我用胳膊紧紧箍住那个天使般孩子的脸,全当他是个婴儿或是橄榄球,握紧拳头一气儿猛揍,直揍得他牙齿从唇间扎出来。接着再用胳膊肘揍他,直揍到他从我臂弯里像一滩烂泥跌在我脚下。直揍到他颧骨上的皮肤都被揍得极薄,变成了黑色。
我想呼吸烟尘。
鸟儿跟鹿儿都是愚蠢的奢侈品,所有的鱼儿也都该死翘翘。
我想一把火把卢浮宫给烧掉。我要拿一把大锤把埃尔金大理石雕塑 统统敲碎,我要撕下《蒙娜·丽莎》来擦屁股。现在,这是我的世界了。
这是我的世界,我的世界了,那些古人早都死了。
泰勒就是在那天早上吃早饭时发明了破坏工程。
我们想把这个世界炸毁,使它不再受到历史的约束。
我们正在造纸街上的房子里吃早饭,泰勒说,想象一下你自己在一个被遗忘的高尔夫球场第十五洞的绿地上种萝卜土豆。
你将在洛克菲勒中心周围潮湿的溪谷森林里猎麋,在倾斜成四十五度角的太空针塔 旁挖蛤。我们将在摩天大楼上涂满巨幅图腾脸孔和提基肖像,每天晚上,剩下来的人类将退避到空荡荡的动物园,把自己锁在笼子里,以防范夜里在外面散步、透过笼子栏杆看着我们的熊、虎豹和狼群。
于是,我就去告诉天使脸蛋他太年轻,不过到午饭时间了他还在原地没动。午饭后,我出去拿着一把扫帚一顿猛揍,还抬脚把他的纸袋踢到了大街上。泰勒从楼上看着我拿扫帚当球棒乱打那孩子的车,那孩子就那么原地站着,然后我又一脚把他的东西踢到了阴沟里,大叫道:
走啊,我大喊大叫。你耳朵聋吗?你太年轻了。你成不了事的,我大叫道。过个一两年再来,现在走吧。从我门前滚开。
第二天,那人还在,泰勒亲自出去打发他,“我很抱歉。”泰勒说他很抱歉让他知道了集训的事儿,可他实在太年轻了,他能不能帮个忙别在这儿磨了。
一唱个白脸。一个唱红脸。
我又冲着那可怜的孩子大呼小叫了一通。然后,六个小时后,泰勒又出去对他说,他很抱歉,可还是不行。他必须得离开。泰勒说要是他还赖着不走他就报警了。
那孩子仍待在原地不动。
他的衣物仍然在阴沟里。风把撕破的纸袋子吹走了。
那孩子仍待在原地不动。
第三天,又有一位申请人堵到了门口。天使脸蛋还待在原地不动,泰勒下楼,就跟天使脸蛋说了一句话:“进来。把东西从街上捡起来。”
对那个新来的,泰勒说,他很抱歉,可他肯定误会了。他太老了,不适合在这儿受训。能不能请他离开。
我每天照常上班。我下班回家时,每天都有一两个人等在门前。这些新来的相互都不交换目光。我把门一关,让他们等去。有段时间天天如此,有时申请人会离开,不过大部分情况下申请人都会一直坚持到第三天,到了最后,泰勒和我从军用剩余物品店里买来、装起来的七十二个铺位几乎都满了。
一天,泰勒给了我五百美金的现钞,要我一直藏在鞋里。我个人的丧葬费。这是另一种古代佛寺的做法。
现如今我下班回家,那幢房子里挤满了泰勒接收的陌生人。每个人都在工作。整个的一楼变成了一个厨房和一个制皂厂。浴室从来不会空下来。一队队的人先是消失个几天,然后又扛着红色橡皮袋子装的稀薄的脂肪返回来。
一天夜里,泰勒上楼来发现我藏在自己的房间,就对我说,“别去打搅他们。他们都知道该干吗。这是破坏工程的一部分。没有一个人懂得整个规划,可每个人都被训练地可以完美地完成简单的任务。”
破坏工程的章程就是你一定得信赖泰勒。
然后泰勒就不见了。
破坏工程的几组队员整天都在熔化脂肪。我睡不着觉。整晚都听着别的几组队员在加入碱液,切割成一条条,在烤板上将肥皂烘烤成型,然后用绵纸将每条肥皂包好,贴上造纸街制皂公司的商标。除了我,好像每个人都知道该干吗,而泰勒再也不着家了。
我紧贴着四壁,像个耗子身陷在由这帮具有训练有素的猴子般精力的沉默人群构成的发条装置中。拉一根杆儿。按一个钮儿。一队太空猴子整天在烹煮,整天,一队队的太空猴子都在用自带的塑料碗吃东西。
有天早上,我正要去上班时,大块头鲍伯穿着黑衣黑裤黑鞋子来到了门前。我问他,他最近见过泰勒吗?是泰勒让他来这儿的?
“破坏工程的首要规则,”大块头鲍伯一个立正,后背绷得笔直,“就是你不能问有关破坏工程的问题。”
那么泰勒又派了他什么样傻逼小恩惠呢,我问。有些人的工作就是整天煮米饭或清洗饭碗或打扫厕所。整天。泰勒是否许诺过大块头鲍伯,要是他每天花十六个小时包肥皂纸就会让他开悟?
大块头鲍伯一言不发。
我去上班。我下班回家,大块头鲍伯仍然在门廊里站着。我整夜未睡,第二天早上,大块头鲍伯已经在外头侍弄花园了。
我上班前问大块头鲍伯,谁让他进来的?谁给他分派的活儿?他见到泰勒了?泰勒昨晚回来过?
大块头鲍伯说,“破坏工程的首要规则就是你不能谈——”
我打断他。我说,是,是。是,是,是,是,是。
我上班的时候,好几队太空猴子把房子周围泥泞的草坪全部挖起来,在土里搀入泻盐以降低酸性,并铲进去大量从牛棚里弄来的免费粪肥和从理发店弄来的碎头发,以隔离鼹鼠和田鼠并提高土壤中的蛋白质含量。
深更半夜里,太空猴子又从屠宰场里弄回来一袋袋的干血粉以提高土壤中的铁,还有骨粉以提高磷含量。
几队太空猴子开始种植罗勒、百里香、莴苣还有金缕梅、桉树、山梅橘和薄荷的幼苗,并且种成万花筒样对称的图形。就像一个由深浅不同的绿色构成的圆花窗。另有几队夜里专门在外面用烛光杀蛞蝓和蜗牛。另有一队太空猴子专采最好的叶子和杜松果煮了来作天然碱液。采紫草是因为它是天然的消毒剂。紫罗兰叶子是因为它们能治疗头痛。车叶草是因为它能给肥皂增添一种切割青草的清新气味。
厨房里是一瓶瓶酒精含量百分之八十的伏特加,用来培育半透明的玫瑰天竺葵和造棕色糖皂、广藿香皂,我偷了一瓶,而且把我的个人丧葬费用来买香烟。玛拉又出现了。我们谈着这些植物。玛拉和我沿着耙松的沙砾小径穿越花园那万花筒样对称的绿色图形,喝酒、抽烟。我们谈她的乳房。我们什么都谈,就是不提泰勒·德顿。
有一天,报上登了一队黑衣人如何冲进一个高尚社区和一个豪华车经销店,手持棒球棒猛击汽车的前保险杠,这样伴随着汽车报警器嘶鸣,车内的保险气囊就会炸得粉碎。
而在造纸街制皂公司,另外几队人马却在忙着采摘玫瑰、银莲花和熏衣草的花瓣,将花瓣塞入一个个装有一块纯油脂的盒子,让油脂吸收香味用于制造带有花香的肥皂。
玛拉告诉我一些植物的知识。
玛拉告诉我,玫瑰是一种天然的止血剂。
有些植物用在丧葬上有其特别的称谓:鸢尾、罗勒、芸香、迷迭香和美人樱。有的,像绣线菊和连香报春花、菖蒲和甘松,就像莎士比亚剧中精灵的名字 。鹿舌草具有一种香甜的香子兰气味。金缕梅则是另一种天然止血剂。
鸢尾根其实是野生的西班牙鸢尾草。
每晚,玛拉和我都在花园里徘徊,直至我确定那晚泰勒没有回家。我们背后总是有一个太空猴子尾随,收拾干净玛拉在我鼻子底下碾碎要我闻味儿的香脂草、芸香或薄荷的残花败叶。还有我们丢弃的烟蒂。那个太空猴子还把他身后的小径重新耙松,抹去一切我们曾经走过的痕迹。
有天夜里在一个住宅区的广场公园,另一队人马在每棵树周围以及树与树之间都浇上汽油,放了把绝妙的小型森林大火。报上登了沿街的住宅窗户如何被大火烧化,停靠的车辆如何放了臭屁,而且被固定在烧化了的瘪胎上。
泰勒在造纸街上租的房子成了一个活物儿,里面因为有那么多人在冒汗和呼吸,整天湿乎乎的。那么多人还在往里搬,房子本身都在动弹。
另一个泰勒的不归夜,有人在自动取款机和投币电话上钻孔,然后把加油嘴拧到钻好的洞上,用注油枪将机轴油和香草布丁压进去,直到把取款机和投币电话注满。
泰勒从来不着家,可是一个月后,几个太空猴子的手背上却有了泰勒烧出来的吻痕。然后这些太空猴子也跟着不见了,门廊前又有新猴子等着替补。
而且,每天都有一队队人马乘不同的车来了又去。从来都不会两次看到同一辆车。有天傍晚,我听到玛拉在门廊前跟一个太空猴子讲话:“我来找泰勒。泰勒·德顿。他住这儿。我是他朋友。”
那位天空猴子道,“很抱歉,不过你太……,”他顿了顿,“来这儿受训你太年轻了。”
玛拉说,“放你娘的屁。”
“还有,”太空猴子道,“你也没买规定的物品:两件黑衬衣,两条黑裤子——”
玛拉大叫,“泰勒!”
“一双有分量的黑鞋。”
“泰勒!”
“两双黑袜子和两套普通内衣。”
“泰勒!”
我听得大门砰地一声摔上了。玛拉可没在门前等上三天。
下班后,我基本上就回家,给自己做个花生黄油三明治。
我回家时,一个太空猴子正对着将底层挤得满登登的一屋子太空猴子读着什么。“你不是一片美丽而独特的雪花。你跟别人一样都是正在腐烂的一堆有机物,我们都是同一堆肥料中的一部分。”
那位太空猴子继续念道,“我们的文化已经将我们造得一模一样。再也没有一个人真白、真黑或者真正富有了。我们想要的东西也都一模一样。就个人而言,我们一文不值。”
我走进去弄我的三明治时,朗读的那个猴子停了下来,所有的太空猴子都鸦雀无声地坐在当地,好像就我一个人。我说,不劳费心。我已经看过了。是我打印的。
可能连我老板都看过了。
我们不过是一大坨屎。我说。继续啊。继续玩你们的小游戏。就当我不在。
我做好三明治,又拿了瓶伏特加往楼上走的整个过程中,那起太空猴子就那么悄没声地等着。上了楼我才听到后面念道,“你不是一片美丽而独特的雪花。”
我是乔伤透了的心,因为泰勒把我甩了。因为我父亲把我甩了。哦,我可以继续坚持,坚持。
下班后的有些夜里,我就去不同的搏击俱乐部,都在某家酒吧或是车库的地下室,我问有没有谁见过泰勒·德顿。
在每一家新开的搏击俱乐部,都有某个我从没见过的人站在黑暗中心那唯一的一盏灯底下,被团团簇拥着,读泰勒的那些话。
搏击俱乐部的首要规则是你不能谈起搏击俱乐部。
等打斗开始后,我把俱乐部的头儿拉到一边,问他是否见过泰勒。我跟泰勒同住,我说,他有段时间不着家了。
那家伙的眼珠子就会瞪得滚圆,会问,我当真认识泰勒·德顿?
大部分新开的搏击俱乐部里都会重复这老一套。是,我说,我是泰勒最铁的哥儿们。然后,每个人突然之间都想跟我握手了。
这些新人盯着我脸颊上的屎眼,脸上黑色的皮肤,周边黄黄绿绿的颜色,他们张口叫我“长官”。没有,长官。几乎没有见过,长官。他们认识的人里面没有一个见过泰勒·德顿。朋友的朋友见到过泰勒·德顿,这个搏击俱乐部的分部就是他们创立的,长官。
完了还朝我挤挤眼睛。
他们认识的人里面没有一个见过泰勒·德顿。
长官。
每个人都问,是真的吗。泰勒·德顿当真正在建立一支军队?这是原话。泰勒·德顿当真一晚上只睡一个钟头?有传言说泰勒正计划让搏击俱乐部在全国遍地开花。下一步该朝哪儿走,每个人都想知道。
破坏工程的碰头会已经搬到更大的地下室里举行,因为每个委员会——纵火,突击,恶作剧和造谣委员会——随着更多的人从搏击俱乐部毕业,规模都越来越大。每个委员会都有个头儿,就连这些头儿都不知道泰勒在哪儿。泰勒每周给他们打电话下达指示。
破坏工程的每个成员都想知道下一步该朝哪儿走。
我们正在走向何方?
在那里该期盼什么?
在造纸街,玛拉和我在夜里赤脚在花园里溜达,每一步都在重温鼠尾草、美人樱和玫瑰天竺葵的气味。黑衬衣和黑裤子们手持蜡烛尾随我们,抬起植物的叶子杀死一只蜗牛或蛞蝓。玛拉问,这儿到底在发生什么?
土块周围围着一簇簇头发。头发和粪便。骨粉和干血。植物生长的速度要快过太空猴子们的修剪。
玛拉问,“你打算什么办?”
这是什么话?
土里面有块闪亮的小金块,我跪下来细看。下面会发生什么事,我不知道,我告诉玛拉。
看起来我们俩都给甩了。
透过眼角,我看到太空猴子们在黑暗中四处走动,每人举着一根蜡烛。土里的那一小块金子是一颗臼齿的填充物。紧挨着它还有两颗臼齿,是银汞合金的填充物。这是某个人的牙床骨。
我说,看不出,我看不出后面会发生什么。我把那一、两、三颗臼齿埋到土里,跟粪便、骨头和血混为一体,不让玛拉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