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道:“太太,你怎的这等不知缓急!这句话既说定了,那长姐儿怎的还好叫他在上房待得一刻?”太太笑道:“老爷这又来了,那儿就至于忙得这么着呢!再者,玉格儿那孩子那个噶牛脾气,这句话还得我先告诉明白了他。就是那个丫头,也是他娘的个拐棒子。”太太这里话还不曾说完,老爷就拦头说道:“阿,太太说那里话!这事怎由得他两个!待我此刻就出去帮太太办起来。”说着,出了屋子,就叫人去叫大爷、大奶奶。
且住!照这段书听起来,这位安老孺人不是竟在那里玩弄他家老爷呢么?这还讲得是那家性情?不然也。世间的妇女要诸事都肯照安太太这样玩弄他家老爷,那就算那个老爷修积着了!这话却不专在给儿子纳妾一端上讲。此正所谓“情之伪,性之真”也。
且自搁起老生常谈,切莫耽误人家好事。却说安太太见老爷立刻就要叫了儿子媳妇来吩咐方才的话,一时虑到儿子已经算个死心眼儿的了,他那个丫鬟又是个一冲的性儿,倘然老爷合他一说,他依然说出“刀搁在脖子上也不离开太太”那句话来,却怎么好?便暗地里叫人去请舅太太来,预备作个合事人。恰好舅太太正在东院里合金、玉姊妹说话,听得来请,便合他姊妹说道:“莫不是是那事儿发作了?”他娘儿三个便一同过来。
安太太一见,便合舅太太说:“大姐姐来得正好,那句话我合你妹夫说明白了。”回头便告诉俩媳妇说:“你公公竟把他赏了你们了,快给你公公磕头罢。”金、玉姊妹两个连忙给老爷、太太磕了头,站起来,只说得句:“这实在是公公婆婆疼我们。”便见公子从二门外进来。
安老爷见了公子,先露着望之俨然的一脸严霜凛凛,不提别话,第一句便问他道:“你可知子事父母合妇事舅姑这桩事是不得相提并论的?”公子听了,一时摸不着这话从那里说起,只得含糊答应了个“是”。这才听他父亲说道:“两个媳妇遇了喜,他自己自然不好合我说;怎的这等宗祧所关的一桩大事,你也不晓得预先禀我一句?这也罢了,只是他两个此刻既不便远行,你这番出去倒得……”说到这句,又顿住了。安太太大家听这话头儿,底下这一转,自然就要转到长姐儿身上了,都静静的听着,要听老爷怎么个说法。谁知老爷从这句话一岔,就喇喇合他说了一套满洲话。
公子此时梦也梦不到老人家叫了来吩咐这么一段话,踌躇了会子,也翻着满洲话回了一套。一边向着老爷说,却又一边望着太太脸上,看那神情,好像说得是这个人他母亲使着得力,如今自己不能在家侍奉,怎的倒把母亲一个得力的人带去服侍自己呢?仿佛是在那里心里不安,口里苦辞的话。
却又听不出他说的果是这么段话不是。
只见老爷沉着脸说了句:“阿那他喇博珠窝[阿那他喇博珠窝:满语,不可推诿的意思]。”公子听了,仍在絮叨。老爷早有些怒意了,只“喂”了一声,就把汉话急出来了,说:“你这话好不糊涂!我倒问你,怎的叫个‘长者赐,少者贱者不敢辞’?”太太这才明白,果然是他父子在那里对凿起四方眼儿来了,便说道:“玉格这孩子,真个的,怎么这么拧啊!你父亲既这么吩咐,心里自然有个道理,你就遵着你父亲的话就是了,且先闹这些累赘!”公子见母亲也这么说,只急得满脸为难,说:“儿子怎么敢拧?其如儿子心里过不去何!”安老爷听了,益发不然起来,便厉声道:“这话更谬!然则‘以父母之心为心’的这句朱注是怎的个讲法?不信你这参赞大臣连心都比圣贤高一层!”
公子一看老人家这神情是翻了,吓得一声儿不敢言语。这个当儿,再没舅太太那么会凑趣儿的了,说道:“我瞧着他也不是拧,也不是这些个那些个的,共总阿哥还是脸皮儿薄,拉不下脸来磕这个头。还是我来罢!”说着,坐在那里一探身子,拉住公子的胳膊,说:“不用说了,快给你们老爷、太太磕头罢!”
公子被舅母这一拉,心里暗想:“这要再苦苦的一打坠咕碌儿,可就不是话了。”只得跪下谢了老爷。老爷这才有了些笑容儿,说道:“这便才是。”公子站起来又给太太磕了头。老爷又道:“难道舅母跟前还不值得拜他一拜么?”太太也说:“这可是该的,底下仗着舅母的地方儿多着的呢!”公子此时见人还没收成,且先满地这一路拜四方,一直的拜到舅母家去了,好不为难。只是迫于严命,不敢不遵,只得又给舅母磕了个头。便听老爷拿着条沉颠颠的正宫调嗓子,叫了声:“长姐儿呢?”外间早有许多丫头女人们接声儿答应说:“叫去。”按下这里不表。
再说长姐儿。却说他在他那间屋里坐着发了会子愣,只觉一阵阵面红耳热,躺着不是,坐着不是。一时无聊之极思,拿起方才安的那根小烟袋儿来抽了抽,其通非常。又把作的那个大红毡子抽系儿的小烟荷包儿装上烟,拿小火镰儿打了个火点着了,叼着烟袋儿,靠着屋门儿,一只脚跐在门槛儿上,只向半空里闲望。正望着,忽见一个喜鹊飞了来,落在房檐上,对着他撅着尾巴“喳喳喳”的叫了三声,就往东南飞了去了。他此时一肚皮没好气,冲着那喜鹊“呸”的啐了一口,说:“瞎收的是你妈的甚么呢!”正说着,又觉一个东西从廊檐上直挂下来,搭在他额脑盖儿上,吓得他连忙一把抓下来,一看,却是个喜蛛儿。正看着,又是那个小喜儿跑来说道:“姑姑哇,你瞧,了不得了!老爷那儿咦溜哇喇的翻着满洲话合大爷生气,大爷直橛橛的跪着给老爷磕头陪不是呢!”他听了这话,心里“轰”的一声,立刻连手脚都软了。
连忙搁下烟袋,拿起半碗儿冷茶来漱了漱口,才待上去打听打听,只见一个女人迎头跑来,一叠连声儿的说:“老爷叫!”
他此刻正因老爷耽误了他的事,心里有些不大耐烦老爷,听得叫他,一面叨叨说:“老爷好好儿的又叫我作甚么呢?”一面便梗着个脖子往上屋里来。将来到上屋,只见舅太太合老爷、太太一处坐着,大爷、二位奶奶都在跟前侍立,几个大丫头也一溜儿伺候着,外间还有许多女人们在那里听差,黑压压的挤了半屋子。
他将进屋门儿,太太就告诉他说:“老爷这儿叫你,有话吩咐你呢。听着。”他又往前走了两步,便听老爷吩咐道:“你大爷现在出外,你二位大奶奶同时遇喜,不便坐车远行。
大爷身边一时无人伺候,你二位大奶奶在我跟前讨你去给大爷作个身边人。我因平日看你也还稳重,再又是自幼儿伺候过大爷的,如今就给你开了脸,叫你服侍了他去。此后你却要知你二位奶奶的恩典,听你二位奶奶的教训,刻刻知足自爱。不然,你可知道子妾合儿媳不同,我是有家法的。”安太太一旁听了这话,又怕决撒了事情,又怕委屈了丫头,正要把老爷方才这话从头儿款款儿的说一遍给他听。只见他也不说长,也不问短,也不磕头,也不礼拜,只把身子一扭搭,靠在一扇隔扇跟前,拿绢子捂了脸,就“呜儿呜儿呜儿”的放声大哭起来了。
安太太生怕老爷见怪,忙道:“丫头,不许!这是怎么说?老爷这儿吩咐你话么,怎么不知道好好答应呢?无论你心里怎么委屈,也是等老爷吩咐完了,慢慢儿的再回呀。也有就这么长号儿短号儿哭起来的?这可不像样儿了!”金、玉姊妹素日本就待他最好,此刻见是他们屋里的人了,越觉多番亲热。俩人只围着他悄悄儿的劝他,呱咭说:“你瞧,老爷、太太这个样儿的恩典,又是这么大喜的事,你还有甚么委屈的地方儿呢?有甚么话只好好的说,快别哭了。”他娘儿三个当下就这等一递一句的劝了个不耐烦,问了个不耐烦。无奈这里只管说破唇皮,万转千回,不住口儿的问,他那里只咬定牙根,一个字儿没有,不住声儿的哭。
列公,你道他这一哭,可不哭得来没些情理么?却不道其中竟自有些情理。岂不闻语云:“人各有志,不可相强。”便是妇人女子的志向,也有个不同。有的讲究个女貌郎才,不辞非鸦非凤;就有讲究个穿衣吃饭,只图一马一鞍的。何况这长姐儿还是从前因为他妈给他择婿决意不嫁,说过这一辈子刀搁在脖子上也休想他离开太太,甚至太太日后归西他还要跟了去当女童儿的个人呢!要据他这番志向而论,莫讲是安老爷吩咐要把公子安龙媒给他作乘龙婿,便是佛旨纶音要把他送到龙宫去作个龙女,也许万两黄金买不动他那个“不”字儿!话虽这等说,但是他果然要不鼻子底下带着嘴,此时正不妨大庭广众侃侃而谈,请老爷看看他这个心是何等的白日青天,听听他这段话是何等的光风霁月,便是老爷又其奈他何?怎的就委屈到一个字儿没有,只不住声的哭起来?这个情理又在那里呢?
噫嘻!原来他这副眼泪不是委屈出来的,正是感激出来的。你道感激怎的倒会感激的哭起来?在位的如果不信,只看在朝的那班大臣,偶然遇着朝廷施恩,放个好缺,那谢恩折子里必要用“感激涕零”这四个字。这长姐儿心里想这个缺,想了也不是一天半天儿了,苦的是想不到手;待说仗着上头平日待的那点分儿,借着告奋勇求个恩典,说“奴才情愿巴结这个缺”,其实不是个甚么巴结得的缺,一时又求不出口。不想正在个想不到手、求不出口的当儿,梦也梦不到老爷忽然出其不意的当着阖家大众冠冕堂皇这么一破格施恩,恰恰的放的这个缺正是他平日想不到手、求不出口的那个好缺。人谁没个天良?这有个不感激到二十四分的吗!“感激”的过了头儿了,那“涕零”自然也就过了头儿了,所以他就“呜儿呜儿呜儿”的放声大哭起来了。这正是个天理人情。人家心里正在那里一团的天理人情,感激还感激不过来呢,旁边儿的人只一个劲儿的问他说有甚么委屈,这句话却叫他怎的个答应法?所以只急得他心里好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一时越着急越没话,越没话越要哭。
只是安老爷那个方正脾气,那里弄得来这些勾当?见他这样,登时勃然大怒,把桌子一拍,喝道:“唗!你这妮子,怎的这等不中抬举!我倒问你,你这委屈安在?”他见老爷动了气了,当下从着急之中未免又上点害怕,心下暗想说:“这一来倒不好了!别的都是小事,老爷那个天性,倘然这一翻脸,要眼睁睁儿的把只煮熟了的鸭子给闹飞了,那个怎么好?俗语说的:‘过了这个村儿,没这个店儿。’我这一辈子可那儿照模照样儿的再找这么个雪白粉嫩的大河鸭子去?”他想罢,便连忙跑到老爷跟前,双膝跪倒,说:“求老爷先别生气,容奴才慢慢儿的回。圣明不过老爷,老爷替奴才想想,老爷施的这是甚么样儿天高地厚的恩,奴才打那头儿说的上‘委屈’来?就算老爷委屈了奴才罢,主儿就是一层天,天牌压地牌的事,奴才就委屈,又敢说甚么?”安老爷还在那里瞪着双眼睛问他说:“然则你哭着何来呢?”他被老爷这一问,越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偷眼瞅着太太,瞅了半日,这才抽抽搭搭的说道:“奴才想着是这一跟出去,别的没甚么,奴才怪舍不得奴才太太的。”
嗯!你瞧,人家原来是为舍不得太太所以如此!至于那层儿,敢则是不劳老爷费心,他心里早打算“这一跟出去”上头了!只是这句话,人心隔肚皮,旁人怎猜得透!倒累老爷发了这场大怒,太太枉着了会子干急。好在他老夫妻二位的性情都吃这个。老爷听了这话,立刻怒气全消,倒点了头,望着太太说道:“照这等看起来,他这副眼泪竟自是从天性中来的,倒也难得。”太太这个当儿是听他说了句“舍不得太太”,早已眼泪汪汪的那儿从袖口儿里掏小手巾擦眼泪,一面又要手纸擤鼻子。听老爷这等说,便勉强笑道:“甚么天性啊,竟是他娘的在这儿糊涂蛮缠骚搅呢!”因又望着他说:“这一来,不是才如了你的愿,一辈子不离开我了吗?可还哭起是他娘的甚么呢!”
却说长姐儿此时是好容易在老爷跟前把一肚子话倒出来了,不哭了,及至方才见太太这一哭,又惹得他重新哭起来。
你道他这一哭又为甚么?原来他心里正想到:“二位大奶奶只管是这么讨了,老爷只是这么赏了,我的话可也只管这么说了,可还不知我们这位老佛爷舍得放我舍不得放我呢?”及至见太太一哭,他只道果然是太太舍不得放他,觉得这事还不大把稳,又急得哭起来。紧接着听太太后来这两句话,他才知敢是太太也有这番恩典。心里一痛快,不觉收了眼泪,“嗤”的一笑,立刻头就不晕了,心宽体胖,周身的衣裳也合了折儿了。金、玉姊妹两个见了,满心欢喜,便叫他站起来,带他给老爷、太太磕了头。他这一乐,乐得忙中有错,爬起来慌慌张张的也给舅太太磕了个头。舅太太说道:“哟!你这孩子可是迷了头了,这又与我有甚么相干儿呀!”他一面磕着头,嘴里还说:“都是一个样儿的主子。”舅太太听了,好不欢喜。那知他这个头磕的一点儿不迷头,他心此时早想到此番跟了舅太太出去,是个耳鬓厮磨,先打了个“小大姐儿裁席子。——闲时置下忙时用的”的主意呢!
话休饶舌。却说安太太见他给舅太太磕过头,便叫他给公子磕头。他答应了一声,早花飞蝶舞一般过去,朝着公子插烛也似的磕下头去。公子此时心里一来不安,二来有些发讪,三来也未免动了点儿“贤贤易”,只满脸周身闹了个难的神情儿,共总没得甚么话。那长姐儿早磕完了头站起来,他此时也用不着老爷、太太再说了,便忙过去给二位大奶奶磕头。他姊妹两个受完了,一个人拉着他一只手,说道:“这可是老爷、太太的恩典,你往后可得好好儿帮着我们孝顺老爷、太太。这一出去,再好好儿的服侍大爷,老爷、太太就更喜欢了。”
当下安老爷便望着两个媳妇,指着长姐儿说道:“这妮子从此便是你们屋里的人了,你两个就此带他去罢。”太太一听老爷这话,急了,忙说:“老爷,这是甚么话呀?倒底也让我给他刷洗刷洗,扎裹扎裹;再者,也得瞧个好日子。也有就这么个样儿带了去的?”无奈老爷此时只说:“这个丫鬟既然给了儿子,立刻就算有了名分了,在此不便。”太太急得没法儿,又不好无端的倒把他撵到下屋里去。
正在为难,便听舅太太笑道:“这么着罢,叫他先跟了我去罢。连沐浴带更衣,连装扮带开脸,这些零碎事儿索兴都交给我,不用姑太太管了。你们那天要人,那天现成。”因指着何小姐笑道:“不信,瞧我们那么大的件事,走马成亲,一天也办完了。这算了事了?”说着,就把烟袋递给长姐儿,站起来望着他道:“走哇,跟了我去。”长姐儿一瞧这光景,心下大喜,暗说:“再不想方才我误打误撞的错磕了一个头,果然就‘行下了秋风望下了雨’,真是人家说的:‘有枣儿也得一竿子,没枣儿也得一竿子。’这话再不错!”他心里只顾这等想着,也不曾听得太太怎样吩咐,只趁接烟袋这机会,搭讪着伸手搀上舅太太,就跟过西院去了不提。
却说金、玉姊妹自从那日探明婆婆口气之后,暗中早把他家那位新人一应妆新的东西办妥。如今见事成了,闲中便把这话回了婆婆,把个安太太乐的,说道:“你瞧,你们俩这个性急法儿!这要我那天一说,万一你公公有个不准,可怎么好?”列公,你看这位老孺人这句话说的好不呆气!这桩事,那安水心先生怎的会有个不准?假如他果的不准,别的莫讲,长姐儿那副急泪可不枉流了?燕北闲人这身臭汗可不枉出了?
闲话少说。却说过了两日,择定吉期,舅太太早把长姐儿妆扮好了,叫金、玉姊妹带过来谒见老爷、太太。只见他戴着满簪子的钿子,穿一件纱绿地景儿衬衣儿,套一件藕色丝氅衣儿,罩一件石青绣花大坎肩儿,上还带了些手串儿,怀镜儿等等,抬里又带着对成对儿的荷包。鬓钗、手钏铿锵的站在那里。安太太看了半日,便合老爷说道:“老爷瞧,我打扮起来也还像个样儿呀?”老爷只点点头。金、玉姊妹两个心里只要讨公婆喜欢,又附和着太太问老爷道:“公公白瞧,他这一开脸,瞧着也还不算黑不是?”偏遇着他这位死心眼儿的公公,素日说话一字字都要抛砖落地的,便道:“黑怎说得不黑?不过在德不在色罢了。这黑白分明上却是含混不得。”
说话间,舅太太也过来了。恰好这日张亲家太太眼睛好了,也出来了。都给安老夫妻道过喜,大家归坐。金、玉姊妹便叫人铺下红毡子,带新人给老爷、太太行礼。太太先说:“孩儿阿,我今儿个可只好先受你个空头儿了。我有些东西要给你,现在忙叨叨的,等有了起身的日子再说罢,如今先把这个活的儿给你。”说着便叫:“喜儿呢?”只见那小丫头子也擦了一脸怪粉,戴着一脑袋通草花儿,又换了件新红布袄,笑嘻嘻的跑过来。太太便望着长姐儿道:“我想着你这一过去,手下得个人儿拨弄着使,你招护了他一场,就叫他跟了你罢。”
长姐儿更不想到此时水长船高,不曾吃尽苦中苦,早得修成人上人,一时好不兴致,连忙又给太太磕了个头。
太太因满脸陪笑望着老爷说:“难道老爷就不赏人家点儿甚么吗?”老爷说:“有,在这里。吾夫子有云:‘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他这一跟出玉格去,进了衙门,须要存些体统,却不便只管这等长姐儿、长姐儿的叫他了。我如今看他素日这稳重上,赏他个名字,就叫他作‘乌珍’。乌珍者,便是满洲话的个‘重’字。”因合他说道:“你从此益发该处处晓得自重才是。”太太听了,更加欢喜。便吩咐大家此后都称他作“珍姑娘。”这句话一传下去,那些男女大小家人便都凑齐了上来给老爷、太太、爷、奶奶叩喜。叩完了喜,并说:“请见见珍姑娘。”
珍姑娘这一见,除了那几个陈些的家人只嘴里说声“姑娘大喜”之外,其余如平日赶着他叫姑姑的那些丫头小厮不用讲了,还有等虽不叫他姑姑,却又不敢合他公然叙姐妹,更不敢官称儿叫声大姑娘,只指着孩子们也叫声姑姑的那班小媳妇子、老婆儿们,一个个都立刻上前跪倒请安。内中便有几个有点分儿不须如此的,不禁不由的也要搭讪着蹲蹲腿儿。
大家没见他以前,只说主儿素来待他的那个分儿,今日又是大爷的姨奶奶了,这一见不知他要大到甚么分儿上去呢!那知不然。人家照旧是婶子长、大娘短、姐姐亲、妹子热的不离口,并且比向来倒格外加了些亲香和气。到了两个嬷嬷跟前,前两天还不过一例儿的叫声戴婶子、华太太,今日这一见,甚至立刻自己就矬了一辈子,改了字儿,一口一个嬷嬷奶奶、嬷嬷老老了。
这里礼节已毕,金、玉姊妹两个便回明婆婆,要带他到舅太太那边行了礼,还要过张亲家太太那里去。舅太太先拦说:“使不得,先把你们家这点礼儿完了着。”张太太也说:“二位姑奶奶罢呀,他这望后来也会那红纸二房也似价的咧!再说咧,你姐儿俩还这么贤良呢!也有我大伙儿倒合他黑母鸡一窝儿、白母鸡一窝儿!”
安太太听亲家太太这套话,可实在费解到了头儿了,生怕又惹出舅太太的顽笑话儿来,便说:“这话也说的是,恭敬不如从命,索兴等过了今日再叫他过去磕头。倒是趁这个好时辰,你们带他家去受头去罢。”说着,便派了两个齐全女人,又叫了华、戴两个嬷嬷来招护着他,跟舅太太的人也帮着照应他的随身东西,那个小喜儿就张罗他们珍姑娘的烟袋荷包。
金、玉姊妹又叫他见见老爷、太太再走。他这一见,却不由的一阵心酸,早望着太太含了两胞眼泪。只这两胞眼泪,却真是舍不得太太了,不可埋没了人家的眼泪。当下二位大妇前行,一个小星随后,后面还围着一大群仆妇丫鬟,簇拥着他往东院而去。
这一走,不但那班有些知识的大丫头看了他如成佛升仙,还有安太太当日的两个老陪房,此时早已就白庆蹀躞的了,也在那里望着他点头咂嘴儿,说道:“啧啧!嗳!你瞧人家,这才叫修了来的哪!”
话休饶舌。却说一时到了东院,安公子夫妻归坐受礼,他三个自然各有一番教导勉励的正经话,都不须烦琐。一时珍姑娘磕完了头起来,见公子那头摘帽子,他便过去接帽子、掸帽子、架帽子、盖帽子,又张罗给二位奶奶装烟倒茶,打发换衣裳,服侍洗手。一进门儿,把眼前的这点儿差使地陀罗儿似的当了个风雨不透,还带着当的没比那么搁当儿、得样儿、是劲儿。二位奶奶此时看着,已是心满意足了,那知人家还有过节儿的:只见他来到外间儿,在他那随身包袱里拿出个小红包儿来,打开鼓捣了,又向花铃儿、柳条儿两个叫了声:“好姑娘,你给我找俩托盘儿来呢。”那两个答应着,就忙给他拿了俩匣屉儿来。他便把那分东西摆好了,两手托着进来,走到二位奶奶跟前跪下,说:“这是奴才给二位奶奶预备了点儿糙活计。”
金、玉姊妹接过来一看,只见一盘儿里托着是一双大红缎子平金钉花线儿A字锦地扣“百蝠流云”三寸半底儿的满帮着旗装双脸儿鞋,合一双鱼白标布袜子,并一个大红毡子堆“瓜瓞绵绵”花样的大底儿烟荷包;那一盘儿里是一双大红缎子掐金拉双线锁子如意锦地加“四季长春”过桥高底儿的汉装小鞋儿,合一副月白缎子镶沿裤腿儿,并一个绛色满填带子“龙献寿”花样天盖地起墙儿的槟榔盒儿,只这件话计,大约是他特为东屋里大奶奶不会吃烟想空了心才憋出来的个西洋法子。此外还有一对挑胡椒眼儿上加喜相逢的扣花儿鸡心包,却是一对儿,分在两盘儿摆着。
当下就把他姊妹两个乐得,笑吟吟的说道:“你瞧,你何必还费这个事呢!”因又一样一样拿起来细看。何小姐便合张姑娘笑道:“活计儿是不用说了。我纳闷了,他跟着婆婆,一天到晚不得个闲空儿,还甚么工夫给你我作这些针线?”他听了,便笑嘻嘻的说道:“这点儿糙活计实在不算得个甚么。奴才想着二位奶奶待奴才这番恩典,奴才有多大造化,怎么配?所以才亲手儿作了两双鞋,二位奶奶穿着,就算踹着奴才呢,也省得奴才自己折了福去。”
列公想,世间的人说话要都照这么个说法儿,对面儿那个听话的听着,心里有个不受用的吗?这怎么会得罪得了人?
只是替这位珍姑娘算算,他的“红鸾星”才动了没两天儿,这几件活计他是甚么工夫作的?便说他平日好用个心儿,会行个事儿,早就作下预备着的;请教,连影儿都没梦见的事,他心里是从甚么时候、怎么一下子就曾送到这上头了?其理却不可解。这要律以《春秋》之笔,此中就大费推敲。只是不过几句闲人梦话,何须这等推敲他去。
如今剪断残言,言归正传。却说金、玉姊妹当晚便在自己屋里给公子备了一席小酌。公子本在个“染指点金金滴液,投怀倚玉玉生香”的温柔乡中,忽然眼前又添了这个一个俏丫鬟,虽说不得“白人之白”,也犹“白马之‘马’”;恰是他个髫年伴侣,也算一段闺房佳话。只是他此时一心的怕上乌里雅苏台,那有闲情到此?因此酒在肚里,事在心里,不肯多饮,只吃了几杯便叫收拾过了。当下金、玉姊妹便一个扶着敷粉郎君,一个携了堆鸦俏婢,送他二人双双就寝。
这段书交代到这里,要按小说部中,正不知该有多少甚么“如胶似漆,似水如鱼”的讨厌话讲出来。这部却从来不着这等污秽笔墨,只替他两个点蹿删改了前人两联旧句:安公子这边是“除却金丹不羡仙,曾经玉液难为水”;珍姑娘那边便是“但能容妾消魂日,便算逢郎未娶时”,如斯而已。这话且自按了不表。
却说安公子好端端的一个翰苑清班,忽然改换头衔要到边庭远戍,他这番不得意,且无论头上那个花红顶儿解不动他的牢骚,就眼前这个墨玉人儿也提不起他的兴致。只是无论他怎的不得意,也却不掉他那些老师同年以至至戚相好的话别饯行。这班人自从他见面赏下假来那日,早已纷纷具帖来请。这其中也有在戏庄上公饯的,也有在家里单约的。安公子也只得强整精神,一一的应酬周到。偶然在家空闲两日,又得分拨家事,整理行囊。再加上人来客往,道乏辞行,转眼间早已假期将满。安老爷便叫他看个吉日,先请安陛辞。
陛辞的头一天,公子因要赴园子去住,好预备第二天递折子,便换上行装,上来谒见父母。老夫妻一向只那等忙碌碌的张罗儿子起身,心头口头时刻有桩事儿混着,倒也罢了。
如今见他这一着行衣,就未免觉得离绪满怀。安太太望着他,先自有些难过。老爷因他次日还要预备召见,便催说:“你就去罢,有甚么话都等陛辞下来再说不迟。”公子也明白他老人家这番意思,只得答应一声,无精打彩告辞而去。
这里安太太隔着玻璃望着他的后影儿,早不觉滴下泪来。
安老爷浩叹一声,勉强劝道:“太太,消长盈虚,天地之至理;离合聚散,人事之常情。世间那有个百年厮守的人家,一步不跌的道路?太太,你怎的这等不达!”太太听了,只含泪点头不语。此刻正用着媳妇说话解劝公婆了,无如金、玉姊妹两个心里那种难过,也正合他公婆相同;再加见了公婆这等样子,他两个心里更加难过,怎的还能相劝?舅太太只管是个善谈的,只看着这个最合式的小姑儿合两个最亲热外甥媳妇眼前就要离别,也就够难过的了,自然也不能相劝。此外张亲家太太是个不善辞令的。那位珍姑娘虽然这一向有个正经事儿也跟在里头嘚啵两句儿,又无如这桩事他一开口总觉得像是抱着个不哭的大白鸭子,只说现成儿话。因此只管一屋子人,只大家对愣着,如木雕泥塑,不则一声儿。
正在静悄悄的,忽听得珍姑娘“嗳”了一声,说:“大爷怎么又跑回来了?”大家听了,连忙望外一看,果见公子忙兜兜的从二门外跑进来,忙着跑的把枝翎子也甩掉了。又见他后面还跟了一群小厮。紧接着见张亲家老爷也跟进来,只在后面叫说:“姑爷,站住,翎子甩掉了,快戴上。”他便道:“不要了。”安老爷见这样子,隔着窗户就高声问道:“怎么了,忙到如此?落下甚么了?”他道:“没落下甚么。回父亲,我不上乌里雅苏台了。”老爷便问说:“不上乌里雅苏台去,却上那里去?”他又道:“上山东。”老爷问:“上山东作甚么?”
公子早跑进屋里来,一时忙得连话都不及回,只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呈给老爷,说:“请父亲看这封信就明白了。”
安老爷百忙里也不及招呼张亲家老爷,只一面伸手接信,一面问道:“又是甚么信?”安太太听了,只觑着双眼皱着个眉,夹在里头说道:“嗳哟佛爷!怎么又上山东呢?你瞧瞧,这到底都是些甚么事情呀!”说着便站起来,跟着舅太太、张太太也站起来。连金、玉姊妹合珍姑娘以至他家那班有些头脸的婆儿媳妇合几个大些的女孩子,一时上上下下乱乱轰轰挤了一屋子人,里三层外三层,把老爷合公子围了个风雨不透,都挤着要听听这到底是怎么一桩事。这一挤,挤得张亲家老爷没地方儿站,没法儿,一个人儿溜出去了。
你看,此时可再没比安水心先生那么安详的了!他接过那封信去,且自不看,先拿眼镜儿,又擦眼镜儿,然后这才戴上眼镜儿;好容易戴上眼镜儿了,且不急急的抽出那封信来看,先自细看那封信信面上的字。他见那封信是高丽纸裱得极严密的一个小小硬封,签子上写道是“伴瓣室主人密启”,下手是另有一行字,写着“灵鹊书屋手缄。”转过背面看了看,又见图书密密,花押重重。
老爷是个走方步的人,从不曾见过这等鬼鬼祟祟藏头露尾的顽意儿,只问道:“这是甚么人给你的信,怎么这等个体裁?”说着,这才把那封信抽出来看。先见那信的盖面一篇,只一个梅红名帖,名帖上印着个名字,是“陆学机”三个字。
老爷这才明白了,说:“这不是那个军机章京陆露峰么?”公子答道:“正是他。方才将要上车,他专人送到的。”老爷把那名帖揭过去,见底下那篇信是张“虚白斋”寸笺,上面写着绝小的蝇头行楷。老爷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便一手摘下眼镜儿来,那只手还拿了那篇子信,呆着个脸儿问着公子道:“这话又从何说起?”安太太在旁是急于要知道信上说些甚么,见老爷这等安详说法,道:“嗳哟!真真的,我们这位老爷可怎么好呢!老爷只瞧瞧,这一地人围着,都是要听听这个信儿的。老爷看明了,到底也这么念出来叫大家知道知道是怎么件事啊!怎么一个人儿肚子里明白了就算了呢?”老爷这才又重新戴上眼镜儿,一字一板的念道:
飞启者:顷阁下已蒙恩升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简放山左督学使者,并特旨钦加右副都御史衔,作为观风整俗使。凡此皆不足为公荣,所喜免此万里长征,洵为眼前一大快事!此中斡旋,皆克翁力也。
此刻旨意尚未述下,先祈密之。此启。余不多及。
阅后乞付丙丁。
两浑。即日
安老爷一时念完,太太合大家听了会子,又不大懂得那信里的文法儿,急得说道:“这到底说的都是些甚么呀?只这么之乎者也、使啊使的呀!”何小姐插嘴道:“听着像是放了山东学台了。”安太太道:“这么着罢,老爷剪直的拿白话说说是怎么件事罢。”安老爷此时是一天愁早已撇在九霄云外去了,听太太这等说,便满脸精神,先拈着几根胡子望着太太说道:“太太,信乎世事如苍狗白云之变幻无定也!这桩事,才叫作‘天外飞来,梦想不到’!”
他正待要往下说,旁边早又怄急了一位比安太太还性急的,便是那位舅太太。他被安老爷这半日累赘得不耐烦,早不容分说,一把手从老爷手里把那篇子信抢过去,说:“算了罢!我的叔叔,你饶了我罢!要这么怄会子人,只怕明白不了那信上是甚么使,还叫你把人的屎怄出来呢!”说着,便把信递给公子,说:“好阿哥,你说说罢!你可千万别像你们老人家那么怄人!”公子也不觉好笑,便同他母亲并望着他舅母、岳母合金、玉姊妹说道:“我受恩典升了阁学,放了山东学台,作为观风整俗使的钦差,又加了右副都御史衔。如今是不上乌里雅苏台了。”安太太又问他说:“那信里还有句甚么‘空’啊‘空’啊的,那是甚么话呀?”公子再想他家令堂百忙里又把“克翁”两个字给串到韵学里的反切上去了,因笑道:“那便提的是我那位乌克斋老师。看这桩事,我老师颇有个尽力的地方在里头。”
大家听了,这才一时都满脸堆笑来。安太太先念了一声佛,他此刻且顾不得别的,立刻就叫金、玉姊妹两个到佛堂去上香许愿,许的是下月初一先在家堂佛前上满堂香供,等看了好日子,还要在菩萨庙里装金挂袍,悬幡献供。金、玉姊妹两个答应一声,忙着去净了手,便到佛堂去烧香许愿。一回来回婆婆话,并说:“媳妇们也随着婆婆在佛前许了个愿心,愿绣一轴观音大士像,写一百部,答谢菩萨的慈悲,并祝公婆的百年康健。”太太说:“很好,这才是你们的孝顺功德呢。”张太太便说:“嗳!瞧着你们娘儿们,这才叫那‘公修公得,婆修婆得’,各人修得各人得,阿弥陀佛!”
安老爷本是位不佞佛的,再加上他此刻正有一肚子话要合公子说,被大家这一路虔诚,虔诚的他搭不上话,便说道:“太太,玉格这番更调,正是出自天恩君命,却与菩萨何干?此时忙碌碌的,你大家且自作这些不着紧的事!”安太太忙道:“老爷,可不许这么说了!这要不仗着佛菩萨的慈悲,小子怎么脱的了这场大难啊!”安老爷只摇着头道:“愚哉!愚哉!这样弄法,岂非误会吾夫子‘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两句话的本旨了!”
舅太太道:“姑老爷先不用合我们姑太太抬杠,依我说,这会子算老天的保佑也罢,算皇上的恩典也罢,算菩萨的慈悲也罢,连说是孔夫子的好处我都依,只要不上乌里雅苏台了,就是大家的造化!今日之下我说句实话罢,乌里雅苏台那个地方儿去得吗?没见我们四太爷讲究,只沿道儿这一步,就腻得死人!一出口,连个住处没有;一天一二百地,好容易盼到站了,得住那个恶臭的蒙古包。到了任,就那么破破烂烂的几间房子。早饭是蘑菇炒羊肉,晚饭要掉个样儿就是羊肉炒蘑菇,想要吃第三样儿也没有了。一交八月,就是屯门的大雪。到了冬天,唾口唾沫,到不了地就冻成冰疙瘩儿了。就我们娘儿三个这一到那儿,怕不冻成青腿牙疳吗?如今这一来,甚么叫调任哪,直算逃出命来了!可够了我的了!”
安老爷向来是经舅太太一嘈嘈就不得话的,何况舅太太这番嘈嘈,嘈嘈得大是近理,便说道:“如今且自把这些闲话搁起,我们先叫玉格到园子去要紧。”说着,便吩咐公子,叫他赶紧到园子去张罗明日的谢恩折子,并去叩谢他老师这番斡旋的大力,就便便好详细问问他怎得便有这番调动。公子此时是乐得忘其所以,听老爷这等吩咐,答应一声就待要走。
老爷又叫道:“你回来,你那枝翎子只管不要了,那个翎管儿还不摘下来吗?爱当辖呀,相公!”
老爷这句一提,才把大家提醒。一时间积伶儿都来了,何小姐便忙着过去接公子的帽子,给他解那个翎管儿、翎绳儿、翎垫儿一分东西。他手里一面解着,嘴里还在那里自言自语的说道:“都好,我就只怪舍不得这枝翎子的。”说着,忽然又回头合公子道:“你再请示请示公公,既说明日谢恩,不是还得换上长襟衣裳呢?”老爷听了,才说了句“是呀”,张姑娘那里就说:“那么说,还得换上长飘带手巾呢。”珍姑娘接着就说:“那么说,还得叫他们把数珠儿袱子带上呢。”说着,他便过东院去打点这些东西。
你看他真积伶,去了没一刻的工夫,早都打点齐了。一手托着衣裳,一手拿着数珠儿袱子,胳膊上还搭着两条荷包手巾。一进门儿,便笑嘻嘻的向二位奶奶说道:“奴才才还想起件事来,既穿长襟儿衣裳,这个月小建,明儿就是初一,还是个穿补子的日子呢。这褂子上钉的可是狮子补子,这不是武二品吗,爷这一转文,按着文官的二品补子,别该是锦鸡……”舅太太听到这里,连忙就说:“是锦鸡,不错的。好孩子,你可千万别商量了。”不想舅太太只管这等横拦竖挡的说着,他一积伶,到底把底下那个字儿商量出来了。及至说出口来,他才“哟”了一声,把小脸儿涨了个漆紫,登时连公子的脸都照得通红的了。惹得满屋子的人无不大笑,只有安老爷合张亲家太太绷的连一丝儿笑容儿也没有。在张亲家太太的不笑,真听不出不是怎么句话来;安老爷却分明听出来了,觉得自己又是公公,又是家主,这如何笑得?只眼观鼻鼻观心的满脸一团正气。大家看他那脸上,一阵阵红的竟比公子脸上红的还红,紫的竟比珍姑娘脸上紫的还紫。这个当儿,幸得张亲家太太问了珍姑娘一句话,说:“姑爷他明儿个这一上殿见皇上,只穿补褂,不用把那滚龙袍也给他带上喂?”
又惹得大家一笑,才把珍姑娘这句“玉兔金金丝哈”的笑话儿给裹抹过去了。当下老爷便合张亲家太太说道:“我夫子当日的吉月必朝服而朝,此古礼也,我大清的制度却是朔望只穿补褂的。”
正乱着,外头报喜的也来了。接着便是乌大人差人送那道恩旨来,给安老爷、安太太道喜,并说:“请大爷即刻到园子里去。”这个当儿,太太还要忙着叫人搭箱子,找二品文补子,说是有当日老太爷带过的现成儿的。倒是公子看看不早了,说:“这件东西到了园子总借得出来的。”便在上屋外间匆匆的换了长襟儿衣裳,赴园子去了不提。
且住!这回书只管交代到这个场中,请教安公子好端端一个国子监祭酒,究竟怎的就会赏了头等辖,加了副都统衔,放了乌里雅苏台参赞大臣?怎的才放下来,不曾起身,却又从头等辖转了阁学,从乌里雅苏台参赞调了山东学政,从副都统衔换了右副都御史衔?再说这个右副都御史正是各省巡抚的兼衔,又与学政何干?怎的既说放了他学政,又道放了他观风整俗使?这观风整俗使,就翻遍了《缙绅》,也翻不着这个官衔。这些不经之谈,端的都从何说起?难道偌大的官场,真个便同优孟衣冠、傀儡儿戏?还是著书的那个燕北闲人在那里因心造象、信口胡诌呢?皆非也。这场公案真个说也话长,列公若不嫌絮烦,待说书的从头慢慢说起。
如今先讲这位安骥安大人。他原是从金殿传胪那日便蒙帝心简在、从前十本里第八名提到第三名、特点了探花及第的个人,及至他得了讲官,大考起来,渐次升到国子监祭酒,便累蒙召对。圣人因见他气宇凝重,风度高化,见识深沉,心地纯正,早知他是个不凡之器,有用之才,便想大用起来。只因他年轻资浅,想要叫他到边疆上磨砺几年,阅历些困苦艰难,然后再加恩重用,便好造就他成个人物。这正是大圣人代天宣化、因材而笃的一番深意。
话虽这等说,假使安公子果的从此上了乌里雅苏台,满了北路再调南路,满了南路再调西路,三年不回便是六年,六年不回便是九年,弄得他家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无论安水心先生那等的德门,安龙媒那样的天性,断断不得遭此孽障。便算梦幻无常,请教这部天理人情,后手该怎的个归着?因此,天理人情上早已暗中给他安排了一个乌克斋在那里。
这个乌克斋正是安老爷受业门生,又正是安公子的会试老师。读书人看得师生一门情义最重;况他又在当道,一时不忍看着这位恩师日暮倚闾,这个高弟天涯陟岵,心里早想从中为些力,把这桩事斡旋转来。只是旨意已下,怎的斡旋得转?他也正在十分作难,不想正在这个分际,恰好就穿插出朝廷设立观风整俗使的这等个好机会来。
列公,你道这观风整俗使端的是怎生一个来历?这话说来越发绕了远儿了。却说我大清圣祖康熙佛爷在位,临御六十一年,厚泽深仁,普被寰宇,真个是万民有福,四海同春。
那些百姓如果要守分安常的凿井耕田,纳有限太平租税,又何等大不快活?无如众生贤愚不等,也就如五谷良莠不齐,见国家承平日久,法令从宽,人心就未免有些静极思动。其中有膀子蛮力的,不去靠弓马干功名,偏喜作个山闯子,流为强盗;会两句酸文的,不去向诗书求道理,偏喜弄个笔头儿,造些是非;甚至画符念咒,传徒习教的;有等养蚕种蛊,惑众害人的。这大约总由于人心不淳,因之风俗不厚。
康熙佛爷在位之日,也曾降了煌煌圣谕,告天下兵民。后来佛爷神驭宾天,雍正皇帝龙飞在位。这代圣人正是唐虞再见,圣圣相传。因此一登大宝,便亲制圣谕广训十六条,颁发各省学宫,责成那班学官按着朔望传齐大众明白讲解。无如积重难返,不惟地方上不见些起色,久而久之,连那些地方官也就视为具文。那时如湖南便弄成弥天重犯那等大案,浙江便弄成名教罪人那等大案,甘肃便有兵变的案,山东便有抢粮的案。朝廷也曾屡次差了廉明公正大臣出去查办,争奈“法无三日严,草是年年长”。
当朝圣人早照见欲化风俗,先正人心,欲正人心,先端人望。便在朝中那班真正有些经济学问的儒臣中密简了几员,要差往各省,责成他整纲饬纪,易欲移风。因此特特命了这官一个衔名,叫作“观风整俗使。”只是这班人出去,虽有职任,没得衙门,便有衙门,还须牙爪;凡如这些,都不是一时赶办得来的。当下便又有旨,交廷臣会议。廷臣议得,查各省学政本有个教士之责,士习果端,民风自正,且有现成的衙门,额设的吏役,便请由各该省学差上兼充了这个观风整俗使的钦差,责成他去整顿地方。奏上时,朝廷准奏有旨,不但地方上的风俗责成他整顿,便那省的文武大小官员,但有不守官箴,不惜民瘼的,一并准他一体奏参。这桩事,但凡记得些老年旧事儿的,想都深知,须不是燕北闲人扯谎。
那时自设立了这个观风整俗使之后,一向如浙江、甘肃、湖南几省都放得有人,止有山东这省因前任学政不曾任满,尚在不曾放人。恰好一日山东巡抚奏报该省学政因病出缺,圣意正因山东地方连年盗贼出没,骚扰地方,想要用一个轻年壮志的旗员去振作一番,却又一时不得其人。因乌大人是个掌院大臣,便命他在翰詹班里说几个人来。
乌大人想了想,自己素日深知的几个里头,不是年纪过大,便是人地不宜,一念便想到由国子监祭酒新放乌里雅苏台参赞大臣的这个安骥身上。当下便把这话奏明,还声说了一句,说:“这安骥已有成命,放了他乌里雅苏台参赞了,只恐更改不便,请旨定夺。”他奏了这句,静听旨意。却见圣人默然不语,只降旨道:“再说罢。”乌大人只道这话奏的不合圣意,倒着实有些害怕。那知天下事无巧不成话,只这个弯儿里,当下就套出个弯儿来。
原来那个当儿,正有一位内廷行走的勋旧近信大臣,因合他家东床一时口角,翁婿两个竟弄到彼此上折子对参起来。
这位大员便是当日安老爷要到河南以前那位卜德成卜三爷来给公子提亲的那个隆府上。他家这个姑爷,便是上次御门放了阁学那个乾清门侍卫。彼时圣人见内廷近臣这等不知大体,龙颜大怒,登时把他翁婿两个逐出内廷,又开了许多紧要管项,仍将两个人交部严加议处。这事只在乌大人保奏安公子的前两天。隔了没两日,部议上去,朝廷便把那位大员降了个头等辖,放了乌里雅苏台的参赞;他家那位姑爷革去阁学,赏了个蓝翎侍卫,在大门上行走。又一道旨意,便把这阁学缺放了安骥,就放他山东学政兼观风整俗使,一体钦加了副都御史衔。
列公请看,这场因果,若不是他安家一家的德门积庆,和气致祥,怎的有这般意想不到的天人扶凑!却不道只这等一番穿插,倒正应了安公子中举那年张亲家太太说的那句怯话儿:“真个他就作了八府巡按了。”此时他一家是怎的个乐法,所不待言;大概而论,怎的个乐法,总乐不过他家那位新人珍姑娘!
你道这话怎讲?假如安公子依然当他那个国子监祭酒,安老爷怎的便准他纳妾?便是放了山东学政,金、玉姊妹一时不能同行,转眼之间分娩了,也就去了,安老爷又怎的准他纳妾?不想朝廷无端的先放了他个乌里雅苏台,在安公子既不便作个孤身客远行,金、玉姊妹又不能带着大肚子同去,只这等个天月二德,就把这位珍姑娘的件好事给凑合成了。及至凑合成了,安公子可不上乌里雅苏台了,改了上山东了。这个当儿,珍姑娘的头是磕了,脸是开了,生米是作成熟饭了,大白鸭子是飞不到那儿去了。安老爷凭是怎的个方正,难道还背得出第二部《四书》来不成?你看这可不叫作“运气来了,昆仑山也挡不住”么?还合他讲甚么“城墙不城墙”呢?只是可怜他只知感激二位奶奶、老爷、太太,甚至感激乌大人,感激万岁爷!
如今剪断残言,言归正传。却说安公子这日离了庄园,早到海淀。一时到了乌大人园子门首,门上一时回进去,里面连忙道:“请。”乌大人见了公子,给他道了喜,便说:“我的爷,可够了我的了!幸而天从人愿,不然叫我怎么见老师、师母!”公子见说:“实在是老师栽培。”说着,一路进了书房,便拜下去。乌大人忙道:“使不得!你还没谢恩呢,这岂不叫作‘受爵公庭,拜恩私室’了么!”因一面还了个半礼,一面拉起他来,说道:“这究竟是出自天恩,也是老师的荫庇,你的官运。所谓‘天也,非人力之所能为’也。”坐下,便把上项事详细合他说了一遍。不消说,谢恩折子又是老师给办妥当了。
安公子此时是只感激得一面答应,一面垂泪,这便叫作“除感激涕零而外,不能再置一词”了。当下谈了几句,便要进去叩谢师母。乌大人陪他来到上房。原来乌大人那位太太相貌虽是不见怎的,本领却是极其来得,虽乌大人那样的精明强干,也竟自有些“竖心傍儿”。
安公子见了师母,先请了安,跪倒便拜。他那位师母的架子本就来得比老师沉些,更兼又是个大胖子,并且现在也怀月的身孕,门生在那里磕头,他只微欠了欠身,虚伸了伸手,说:“起来罢。”公子拜罢起来,他才站起身来问了老师、师母的安,便又坐下。这才让公子坐,问两个门生媳妇好。因说道:“你老师为你这件事只急得几夜没睡,这一来可好了。就只你们这一走,我知道老师、师母一定是不肯同你们出外的,难道俩奶奶都去,不留一个在家里伺候老人家吗?”公子连忙站起来,把两个媳妇都现在有喜不能上路的话说了。乌大人道:“然则你一个出去不成?”公子没及回话,便听师母说道:“一个人儿出去又有甚么使不得的?这可讲不得呀!再说,一个人儿在外头,借此操练操练身子,才正好给万岁爷出力呢!”乌大人便不敢言语。
公子是向来有甚么事从不敢瞒老师、师母的,见老师这等关切,便说:“门生父母也虑到门生此去没人,赏了个丫头叫带了去。”乌大人合安老爷是个通家,他家那班侍婢一个个都见过的,便问:“是那一个?”公子只得答说:“就是那个名字叫长姐儿的。”乌大人听了,心下暗想:“这一个白的白似雪,一个黑的黑似铁,却怎生闹得到一家子?”因是个师生,一时不好合他戏言,只说了句:“也倒罢了。”
乌大人太太便道:“这个女孩儿我也见过,可倒大大方方儿的。只是你这个岁数儿,俩奶奶都遇了喜了,老师、师母可又忙着给你放个人作甚么呢?”说着便把嘴向乌大人一努,合公子道:“你诸事都跟你老师学,使得,独这条儿可别跟他学。你瞧,这不是吗?新近又弄了俩小的儿了。前前后后这倒有了八个,够一桌了。是说是为没儿子起见,也得他们有那个造化生长阿!我也不懂得怎么叫个‘糙糠之妻不下堂’,又怎么叫个‘寡欲多男子’。你们爷儿们的书也不知都念到那儿去了!”说完了,还“啧啧啧”的在那里咂嘴儿。
一片话,把公子唬得一声儿不敢响,只望着老师。老师此时也觉不是劲儿,只得皮着个脸儿向公子说道:“我因为今年是你师母个正寿,所以又弄了俩人,合上个‘八仙庆寿’的意思。你师母还只说我不寡欲,却不道九个人里只有你师母遇了喜了,可不算得个‘虽在不存焉者,寡矣’!”这里只管说话,公子却见那一带碧纱橱后面有许多钗光鬓影粉腻脂香的在那里的窥探。心里暗道:“看这光景,我走后管保又有场吵翻。”便不敢多言,谈了几句闲话,起身告辞。
到了下处,歇了一晚,次日上去谢恩。一连见了三面,听了许多教导的密旨。上意因是山东地方要紧,便催他即日陛辞。公子陛辞下来,在海淀拜了两天客,次日又由内城一带辞了行,便赶回庄园来。
安老爷此时见了他,不是前番那等闭着眼睛的神气了,便先问了问他这番调动的详细,公子一一回明。提到见面的话,因是旨意交代得严密,便用满洲话说。安老爷“色勃如也”的听完了,便合他说道:“额扐基孙霍窝扐博布乌杭哦,乌摩什鄂雍窝孤伦寡依扎喀得恶斋斋得恶图于木布乌栖鄂珠窝喇库[满语,意谓这话关系国家大事,千万不可泄露]。”公子也满脸敬慎的答应了一声“依是拿[满语,是的意思]。”
那时候的风气,如安太太、舅太太也还懂得眼面前几句满洲话儿,都在那里静静的听着。又听老爷吩咐公子道:“你这几日不在家,一切的事情我都给你计算在这里了。你的盘费带得自有敷余,人要不够使,也还可以再带两个去。眷口不消说,自然仍是请你舅母带了乌珍先去,等两个媳妇分娩了,随后启程。那褚一官、陆葆安,想是九公怕他两个没工夫回去,又打发了两个叫作甚么赵飞腿、铁肩膀的来,给他们送行李来。我倒见了见这两个人,那个赵飞腿,高里下里只书房那个屋门他便进不来;那个铁肩膀也壮大非常。细问了问褚、陆两个,据他们说起,才知原来那赵飞腿叫作甚么赵飞鹏,因他腿上有两撮毫毛,一日能行三百余里,这人跟着九公各路走了十几年,算他名‘长行轿夫’。那个铁肩膀姓冯,名叫冯小江,是九公水路保镖的个随身伴当,说他两臂有千斤之力。一年邓九公保着货船,天晚船搁了浅,船上众人只弄不起,他生恐失事,立刻跳下水去,只一肩膀,便扛得那船行动了,因此得了这个绰号。九公如今歇了业,便把他两个留在庄上,吃碗现成茶饭,连他两个家眷也在庄上。我方才听你的话,只怕此去这等人正用得着。究竟起来,这些事尚且小焉者也。我以为现在第一桩要紧事,你得请一位认真有些心胸见识的幕友去才好,这桩事却倒大难。我们家里的程氏乔梓,自然非其选也;便是亲友荐个人来,姑无论他人品学问如何,到了那里,且自人地情形不熟;至于外省那班作幕的,真真叫作牛鬼蛇神,无般不有,这都是我领教过的。”公子便回道:“这话正要回知父亲,我克斋老师也替我虑到这里,说了两个人,一个姓顾,名綮,号肯堂,浙江绍兴人,据说这人是从前纪大将军的业师。他原要帮纪大将军作一番事业,因见他不可与图,便隐在天台、雁宕一带。这一个大概未必肯出山了。”
老爷点了点头,便问:“那一个呢?”公子回道:“那个便是那个顾肯堂的同学师兄弟,也在纪大将军幕中待过,姓李,名应龙,号素堂,别号子云山人,是唐李邺候嫡派后人。据说这人天文地理无所不通,遁甲奇门无所不晓,以至医卜星相皆能。只是为人却高自位置的很,等闲的人也入不得他的眼,其学问便可知了。听新近山东抚台勉强请了他去,相处了没几天,便辞馆出来。出来说道:‘此非我居停也。’并说这人无家无业,只在茌平一带不知一座甚么山里住着,学那严君平的垂帘买卜。偶然也出来舍药济人,有时偶然到滕县李家镇来探望亲戚,便在那里住,一向作个市隐。我老师嘱咐我沿路留心去访这人,只不知访的着访不着。想着此去正从邓九公庄上经过,详细问问九公一定晓得。”安老爷又点了点头,说:“这个果是白衣山人之后,不消讲,一定也是忠孝神仙一流人物。你倘得这等个人相助为理,吾无忧矣。或者有缘遇着也未可知。但是外省地方,照这等浪得虚名、惯说大话人也尽有。你此去访他,却要自己访个真切,切不可以耳为目,请个不三不四的人来,那却受累不浅!”列公,你看,只安老爷这一席话,又给燕北闲人找出许多累赘来了。如今且自按下休提。
却说安大人在家安排了几日,便商定自己按着驿站由旱路先行,家眷顺着运河由水路后去。跟安大人先走的是晋升、叶通、随缘儿、四喜儿,合褚、陆、冯、赵四个后拨儿。跟家眷去的便是华忠、戴勤、赶露儿。还有新置的两窝子家人,一名来升,一名进禄。又有舅太太家两个陈人,一名冯祥,一名俞吉,因安大人升了外任,又听见舅太太同去,也投奔了来。安老爷便在这四个里头派了来升跟公子去,俞吉跟家眷去,留下进禄、冯祥两个同着张进宝、梁材等在家照料。
分派已定,看看行期将近,公子着实在他父母膝前亲近了几天。这其间不必讲,安太太合儿子自然有一番的絮话,金、玉姊妹合夫婿自然有无限离情;公子依依堂上,眷眷闺中,自然更有一番说不出来的别怀离绪。便是舅太太、珍姑娘合安太太并金、玉姊妹,骨肉主婢之间,也有许多的难分难舍。但是他家前番经了那番要上乌里雅苏台的那场离别,如今再经这场离别,彼此也就排遣,了了许多。
到了长行之日,公子便拜别家祠,叩辞父母,带了一行人等先行赴任。过了两日,催齐了船,便是家眷起行。内里跟去的是晋升女人,随缘儿、四喜儿的两个媳妇,并跟舅太太的人、跟珍姑娘的喜儿。何小姐还道珍姑娘没个贴己的人照应,那知他不知甚么空儿早认了戴嬷嬷作干妈了,何小姐又添派了戴嬷嬷跟了他去。其余的便是两个粗使的老婆儿、小丫头子。舅太太合珍姑娘这一走,安太太合金、玉姊妹自然也有一番托付交代,不待烦言。至于这班人走后,安老夫妻在家自有金、玉姊妹妇代子职侍奉,家事自然依旧还是他两个掌管,这些事也不消烦琐了。
此书原为十三妹而作,到如今书中所叙,十三妹大仇已报,母亲去世,孤仃一人无处归着,幸遇邓、褚等位替安公子玉成其事,这就是此书初名《金玉缘》的本旨。后来安公子改为学政,陛辞后即行赴任,辩了些疑难大案,政声载道,位极人臣,不能尽述。金、玉姊妹各生一子,安老夫妻寿登期颐,子贵孙荣,至今书香不断。这也是安老爷一生正直所感。
这燕北闲人守着一盏残灯,拈了一枝秃笔,不知为这部书出了几身臭汗,好不冤枉!
列公,说书的话交代到这里,算通前澈后交代过了,作个收场,岂不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