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源氏逝世之后,他的许多子孙竟难得有人承继这光辉。如果把退位的冷泉院也算在内,未免亵渎了他所生三皇子和同在六条院长大的薰君,此二人各有美男子之称,相貌果然长得不凡。然而总不象源氏那样光彩焕发,令人眩目。只是比较起寻常人来,此二人生来就端正、高尚而优雅,加之血统都很尊贵;因此世人无不敬仰,其声誉反比源氏幼时为盛。这就使得两人越发得势了。三皇子是紫夫人用心抚育长大的,故仍在夫人故居二条院内居住。大皇子是太子,身分特别高贵,今上及明石皇后对他自然另眼看待。此外诸皇子之中,今上及皇后特别宠爱这位三皇子,希望他住在宫中,但三皇子喜爱旧居,仍住在二条院。行过冠礼之后,人称他为匂兵部卿亲王。大公主住在紫夫人六条院故居东南院的东殿内,一切布置装饰都照旧,毫不改变。她在这里,朝夕想念已故的外祖母。二皇子住在宫中梅壶院,娶得夕雾右大臣的二女公子为夫人,时时退出宫廷,以六条院东南院的正殿作休息之所在。这位二皇子是将来大皇子即位后的候补太子,世间声望隆重,人品亦甚端庄。夕雾右大臣有许多女儿,大女公子已经当了太子妃,无人竞争,独占宠爱。世人都预料他们将顺次配对,明石皇后也曾如此说过。但匂皇子不以为然,他认为婚姻之事,若非本人真心相爱,终是不放心的。夕雾右大臣也认为:何必定要顺次配对呢?因此并不赞成将三女公子配给三皇子。但倘三皇子提出求婚,则亦不必坚拒。他非常爱护他的女儿。他家六女公子,是当时略有声望而自命不凡的诸亲王及公卿所追求的目标。
因为冷泉帝实际上虽是源氏之子,名义上却是源氏之弟。
今上是薰君的母舅。
此时三皇子(即匂皇子)十五岁,薰君十四岁。可知从第四十回至今,相隔已有八年。本回从薰君十四岁的春天写到二十岁的正月为止。
夕雾升为右大臣,此处初出。
源氏逝世之后,住在六条院内的诸夫人,都啼啼哭哭地退出,各自迁居到预定的住处。花散里夫人迁入源氏作为遗产分给她的二条院东院。尼僧三公主迁入朱雀院分给她的三条宫邸。明石皇后则常住在宫中。因此六条院内人口稀少,十分冷静。夕雾右大臣说:“据我所见所闻别人家的事例,自古以来,凡主人在世时费尽心思建造的住宅,主人死后必然被人抛舍,荒废殆尽。此种人世无常之相,实在伤心惨目。故至少在我住世期间,定要使这六条院不致荒废,务使近旁的大路上人影不绝。”就请一条院的落叶公主迁入六条院,住在花散里的故居东北院中。他自己隔日轮流住宿六条院与三条院,每处每月住十五天。云居雁便与落叶公主平分秋色,相安无事。
源氏昔年营造二条院,备极精美。后又营造六条院,世人赞誉为琼楼玉宇。现在看来,这些院落都是为明石夫人一人的子孙建造的。明石夫人当了许多皇子皇女的保护人,尽心照顾他们。夕雾右大臣对于父亲的每一位夫人如明石、花散里等,都竭诚奉养,一切遵照父亲在世时的旧制,毫无改变,竟同孝养母亲一样。但他想道:“如果紫夫人还在世间,我当何等真心地为她效劳!可惜我对她的特殊的好意,她终于没有机会看到,就此死去!” 他觉得此事可惜,遗憾无穷,悲叹不已。
普天之下,没有一人不恋慕源氏。世间无论何事,都象火光熄灭一般。每有举动,都令人感到兴味索然,徒增喟叹而已。何况六条院内诸人,当然无限伤心,诸夫人及诸皇子、皇女更不必说了。紫夫人的优美之姿,深深地铭刻在人们心头,每逢有事,无时不想念她。真好比春花盛期甚短,声价反而增高。
三公主所生薰君,源氏曾托冷泉院照顾。因此冷泉院对他特别关心。秋好皇后自己没有子女,常感孤寂,因此也真心地爱护他,希望自己年老后有个亲近的保护人。薰君的冠礼就在冷泉院中举行。十四岁上二月里当了侍从,秋天升任右近中将。作为冷泉上皇的御赐,晋爵四位。不知为何如此性急,使他接连加官,立刻变了一个成人。冷泉院又把自己御殿近旁的房室赐给他住,室中布置装饰,均由冷泉院亲自指挥。侍女、童女及仆从,一律选用品貌优秀的人。一切排场,竟比皇女的居处更加体面。冷泉院身边和秋好皇后身边的侍女之中,凡相貌姣好、性情温雅、姿色可爱的人,尽行调派到薰君那边。院和后竟把他看作上客,特别优待,务使他住得舒服,过得快活,喜爱这冷泉院。已故太政大臣的女儿弘徽殿女御,只生一位皇女,冷泉院对她宠爱无比。但对薰君的优遇竟不亚于这位皇女。秋好皇后对他的慈爱与日俱增。而在旁人看来,这也未免太过分了。
即最初的头中将,源氏之妻舅,柏木之父。此人之死,在这里是初见。他的女儿嫁给冷泉院,即弘徽殿女御。
薰君的母亲三公主现在静心修行佛法,每月定时念佛,每年举行两次法华八讲,此外逢时逢节,又举办种种法事,岑寂地度送岁月。薰君有时赴三条院省亲,三公主赖他照顾,反象仰仗父母荫庇一样。薰君觉得母亲很可怜,颇思常来侍奉。然而冷泉院和今上常常召唤他。皇太子及其诸弟也都把他当作亲爱的游戏伴侣,使他不得闲暇,心甚痛苦,恨不得将此一身分为两人。关于自己出生之事,他小时候隐约有所闻知,长大后时时怀疑,心甚不安,然而无人可问。在母亲面前呢,他认为即使隐约表示自己有所闻知,也很痛心,所以当然不问。他只是一直在忧虑:“究竟为了何事,由于何种宿缘,致使我身带着此种疑虑而出生于世呢?善巧太子能问自身而释疑,我也要有此种悟力才好。”他这样想,常常自言自语地说出口来。曾赋诗云:
“此身来去无踪迹,
独抱疑虑可问谁?”
但没有人答复他。于是每逢感触,不胜伤心,似觉身患疾病,异常痛苦,心中反复思量:“母亲不惜盛年的花容月貌,改装成了朴陋的尼僧姿态。究竟由于何等坚强的道心,而突然遁入空门呢?想必是象我幼时所闻:身逢意外之变,因而愤世出家的吧。此种大事,难道不会走漏消息么?只因不便出之于口,所以无人向我告知吧。”又想:“母亲虽然朝夕勤修佛法,但女人的悟力毕竟薄弱,要深通佛道,往生极乐,恐是难能之事。何况女人又有五障,也很可担心。故我应该帮助母亲成全其志,至少使她后世安乐。”又推想那个已过的人,恐怕也是怀着畏罪之心,抱恨而死的吧。他希望后世总得和这生身父亲相见,便无心在这世间举行冠礼。然而终于推辞不得。不久自然闻名于世,声势煊赫了。但他对于现世荣华毫不关心,一向只是沉思默想。
善巧太子,别本作善瞿夷太子。据旧注:善巧太子是释迦的儿子罗睺罗尊者的别名,释迦出家后六年始生此子。人都奇怪。但他没有人教,自己悟得是释迦之子。
《法华经》提婆达多品云:“又女人身犹有五障:一者不得作梵天王,二者帝释,三者魔王,四者转轮圣王,五者佛身。”又《大日经》疏云: “修道五障,谓烦恼障、业障、生障、法障、正为所知障也。”
今上与尼僧三公主有兄妹之谊,对这薰君当然亦甚关心,常常觉得他很可怜。明石皇后为了她的几位皇子和薰君一同出生在六条院,从小一起玩耍,故一向对薰君同自己儿子一样看待,至今并不改变。源氏生前曾说:“这孩子是我晚年所生,我不能看他长大成人,真堪痛心!”明石皇后回想起这话,对薰君关怀更切了。夕雾右大臣对薰君的照顾,比对自己的儿子更加周到,全心全意地抚育他。
昔源氏有“光君”之称,桐壶帝对他宠爱无比。但因妒忌之人甚多,又因他的母亲没有后援人,以致处境困难。全靠他能深思远虑,圆滑应付世事,韬晦不露锋芒。因此后来世局变迁,天下大乱,他终于平安无事地度过难关,依然矢志不懈地勤修后世。他对万事不逞威福,故能悠然度送一生。现在这位薰君年事尚幼,声名早扬,并且已经怀抱高远之志。可见具有宿世深缘,并非凡胎俗骨,竟有佛菩萨暂时下凡之相。他的相貌并无特别可指之优点,亦无可使见者极口赞美之处。只是神情异常优雅,能令见者自觉羞惭。而其心境之深远,又迥非常人可比。尤其是他身上有一股香气,这香气不是这世间的香气。真奇怪:他的身体略微一动,香气便会随风飘到很远的地方,真是百步之外也闻得到的。凡是象他那样身分高贵的人,谁也不肯粗头乱服,不加修饰,总是用心打扮,务求自己比别人漂亮,借以引人注目。但在薰君情况不同,只因身有异香,所以即使偷偷地躲在暗处,也有浓香四溢,无可隐藏。他很讨厌,衣服从来不加薰香。然而,许多衣柜中藏有各种名香,加上他身上固有的香气,浓得不可言喻。庭前的梅花树,只要和他的衣袖略微接触,花气便特别芬芳。春雨中树上的水点滴在人身上,便有许多人衣香不散。秋野中无主的藤袴,一经他接触,原来的香气便消失,而另有一种异香随风飘来。凡他所采摘过的花,香气都特别馥郁。
薰君身上具有这种令人惊诧的香气,匂兵部卿亲王对此事异常妒羡,比其他任何事情更甚。他只得特备种种香料,把衣服熏透。朝朝暮暮,专以配合香料为事。到庭院里去看花时,春天只管躲在梅花园里,希望染得梅香。到了秋天,世人所喜爱的女郎花和小牡鹿所视为妻子的带露的萩花,只为无香气,全不惹他注目。而对于那忘老的菊花、日渐枯萎的兰草、毫不足观的地榆,只为有香气,即使到了霜打风摧、枯折不全的时候,他还是不肯抛舍。如此特意用心,专以爱香为务。世人便议论他:“这位匂兵部卿亲王的爱香癖有些过分,未免太风流了。”昔年源氏在世之时,对于无论何事,从不偏爱一端而异常地热中。
源中将常来访问这位亲王。每逢管弦之会,两人吹笛的本领不相上下,互相竞争而又互相亲爱,真乃志同道合的青年伴侣。世人照例纷纷议论,竞称他们为“匂兵部卿、薰中将”。当时家有妙龄女郎的高官贵族,无不为之动心,也有央人前来说亲的。匂兵部卿亲王就中选择几个有意思的对象,探听那女子的相貌人品。然而特别中意的殊不易得。他想:“冷泉院的大公主倘能配我为妻,倒是美满姻缘。”这是因为大公主之母弘徽殿女御出身高贵,秉性风雅。而据外人评判,公主品貌之优越也是世间少有的。况且还有几个多少亲近公主的侍女,每逢机会,必将公主的情况详细告诉他。因此他的恋慕之心越发难于忍受了。
古歌;“秋草名藤袴,抛残在野郊。不知谁脱下,只觉异香飘。”见《古今和歌集》。日文中的“藤袴”即中文兰草之意。日文“袴”是裙子,非裤子。
薰中将则不然,他对世俗生活深感乏味,心念如果草草地爱上一个女人,身上便有了一种不可割离的羁绊,此种自讨烦恼之事,还是避免的好。因此把婚姻之事完全丢开。也许是因为难觅称心之人,所以故作贤明之态,亦未可知。然而招人物议的色情之事,他毕竟不干。他在十九岁上受任为三位宰相,仍兼中将之职。他受冷泉院与秋好皇后优遇,位极人臣,可谓尊荣无比了。然而心中怀着一个身世根本问题,常常闷闷不乐。所以一向不曾任情寻花问柳,平居总是沉默寡言,世人自然都称道他是个老成持重的人。
匂兵部卿亲王多年来魂思梦想冷泉院的大公主。薰中将和大公主朝夕共处在一个院内,每有机会,常得闻见她的情状,知道此女相貌的确不凡,而且品质态度高雅无比。他想:“倘欲娶妻,但得如此一人作伴,可以终身无憾了。”冷泉院宠爱薰中将,在一般事情上,对他毫无隔阂。惟有大公主的居处,防范非常谨严。这原是理之当然。薰中将深恐惹事,并不强求亲近。他想:“万一发生了意外之事,为己为人都很不利。” 因此并不去亲近她。只是他生来相貌讨人喜欢,所以他对一个女子只要略有几句戏言,这女子就会动心,立刻钟情于他。因此逢场作戏的露水因缘,自然结下不少。但他对这些女子并不特别重视,只管讳莫如深。这种有情还似无情的态度,反而使得女方心痒难熬。于是真心爱他的人就被他吸引,有许多人上三条院去替尼僧三公主服务。她们看见他很冷淡,心中甚是痛苦。但念总比断绝关系好些,也就忍受寂寞。有许多身分较高的女人,并非来当侍女,只是为了对薰中将的一点私情而在这里服务。薰中将虽然态度冷淡,性情却很温柔,相貌也实在漂亮。因此这些女人都仿佛被他骗住,在此因循度日。
薰君常到三条院探母,故在三条院可以常常会见他。
夕雾右大臣家有许多女公子,夕雾本想将一人配给匂皇子,一人配给薰中将。但他曾听见薰中将说:“母亲在世期间,我至少必须朝夕奉侍。”因此未便向薰中将开口。夕雾原也顾虑到薰中将和他的女儿血缘太近,然而除了薰中将和匂皇子之外,世间实在找不出不亚于此二人的女婿来,心中很是烦闷。侍妾藤典侍所生六女公子,比正妻云居雁所生诸女相貌漂亮得多。长大后性情也很贤淑,可谓十全无缺。只因母亲出身低微,世人对她不甚重视。埋没了这般美质,夕雾觉得十分可怜。一条院的落叶公主膝下没有子女,生涯颇感寂寞,夕雾就将这六女公子迎归一条院,叫她做了落叶公主的义女。他想:“找个自然的机会,装作无意模样,教薰中将和匂兵部卿亲王看看这个女儿,定会使他们留神注目。这两个人都善于鉴别女人姿色,必然会赏识她。”于是对六大公子不采用严格的教育,却教她学习时髦,培养趣味,度送风流生活,以期多多地牵惹青年男子的心目。
正月十八日宫中赛射,夕雾在六条院备办还飨,非常讲究,拟请诸亲王都来参与。到了那天,诸亲王中成人者皆赴会。明石皇后所生诸皇子,个个长得气宇轩昂,眉清目秀。就中这匂兵部卿亲王尤为佼佼不群。惟有叫做常陆亲王的四皇子,是更衣所生,也许是因此之故,看来容姿远不及其他诸皇子。赛射的结果,照例左近卫方面获得优胜,而且比往年结束得早。夕雾左大将便从宫中退出,与匂兵部卿亲王、常陆亲王及明石皇后所生五皇子同乘一车,赴六条院去。宰相中将薰君属于赛败方面,默默地退出宫廷。夕雾拉住了他,说道:“诸亲皇都到六条院去,你来送送他们吧。”夕雾的儿子卫门督、权中纳言、右大弁,以及许多公卿都劝他去。于是分班乘车,同往六条院进发。从宫中到六条院,颇有一段路程,其时空中飘着小雪,黄昏景色十分清艳。车子载着悠扬悦耳的笛声,进入六条院去。除了这里以外,哪里找得到一个西天佛国,在这时候能有此种赏心乐事呢?
薰君在名义上是夕雾之弟。薰君与夕雾之女是叔父与侄女的关系。
赛射毕,优胜者赴大将家参加宴会,名曰“还飨”。夕雾是右大臣兼左大将。
还飨设在正殿的南厢中,照例请优胜一方的中少将朝南坐。作陪客的诸亲皇及公卿朝北坐,和他们相对。于是宴会开始。正在兴酣之时,将监们开始表演《求子》舞。庭中梅花盛开,附近几株梅花的香气被舞袖的回风扇动,流散满座。但薰中将身上的香气更胜于梅花,馥郁不可言喻。众侍女隔帘偷窥薰中将,说道: “可惜天光太暗,相貌看不清楚。但这香气确是无人比得上的。” 大家极口赞誉。夕雾右大臣也觉得此人的确不凡。他看见薰中将今天相貌和仪态比平常更加优美,斯文一脉地坐着,便对他说: “右中将啊!你也来一起唱吧!不要做客人呀!”薰中将便恰到好处地唱了一段“天国的神座上”。
“天国的神座上”是表演《求子》舞时所唱的风俗歌《八少女》中的歌词。歌曰:“八少女,我的八少女!八少女,呀!八少女,呀!站在天国的神座上!站呀,八少女!站呀,八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