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卡尔维诺 本章:第七章

    游击队员做梦很少也很短,夜里饥饿时才做梦,梦见的也是食物少还要分给许多人吃。梦见把咬碎的面包放进抽屉里。无主人的狗应该也做这样的梦,梦见把啃碎的骨头藏在地下面。只有肚子吃饱了,火也点着了,白天走路不太多,晚上才能梦见裸体的女人,早上醒来时有鲭鱼和香槟酒,像起锚时一样欢乐。

    这时睡在干草上的男人们开始谈论自己的女人,谈过去的,谈将来的,或制定战争结束以后的计划,或传看发黄的照片。

    吉里雅在又矮又秃的丈夫那边,靠近墙睡着了。早晨,听见充满欲望的男人们的讨论,觉得大家的目光都投向她,就像干草中的一排蛇。她起来,去喷泉洗脸。男人们留在黑屋里还想着她解开衣服,往胸部擦肥皂。一直不说话的德利托也起床了,去洗脸。大家骂皮恩,因为他说破他们的想法并讥笑他们。

    皮恩在他们中间像在酒馆的男人中间一样,但是这里更有色彩,更有野味,比如在干草上度过的那些夜晚,胡子上爬满昆虫。除了大家都有的这种对女人的可笑欲望外,他们身上有某种新东西吸引皮恩,又令皮恩害怕:他们回来时经常带来一些陌生人,这些人环视四周,好像闭不上张大的眼睛,又好像张不开嘴,以便向人问话来解开心中的疑惑。

    来的人顺从地和他们一起到树林尽头的多雾干枯的草地上去,然后再也见不到他回来了。有时候,在某个人身上能见到他的帽子,或是他的上衣,或是他的皮鞋。这是种神秘的迷人的事情。

    皮恩每次都想跟随一小队人到草地去,但是别人用脏话把他赶走。皮恩在房前跳着,用一把扫帚逗猎鹰,同时想像在多雾潮湿的草地上举行的秘密仪式。

    一天夜里,德利托和他开玩笑,告诉他在第三片草地上有个东西会让他惊奇。

    “告诉我是什么,德利托,坏家伙!”皮恩很好奇,但黑暗中那些灰蒙蒙的林中空地也使他有点害怕。

    “往前走,一直找到草地。”德利托说,嘴边露出奸笑。

    皮思一个人朝黑处走,恐惧就像潮湿的雾气一般,钻到骨头里。他顺着山脊走着,已经看不到农舍门里点火的光亮了。

    他及时停下来,差一点踩在一只脚上。在身边看到一个白色的东西在草地上:草丛中有个背部已肿胀的人体。皮恩惊呆了,地上还伸出一只黑手搭在人体上,滑来滑去,像是一只溺水者的手。不是手,是一只癞蛤蟆!是夜里在草地上活动的一只癞蛤蟆爬到了死人的肚子上。皮恩吓得毛骨悚然,急忙跑出了草地。

    一天,公爵回到营地,他和三个兄弟执行了一次神秘的任务。回来时脖子上围着一条黑色围巾,手里拿着小皮帽。

    “同志们!”他说,“他们杀了我的兄弟侯爵。”

    大家从屋里出来,看见伯爵和男爵也来了,脖子上都围着黑围巾,抬着用葡萄架和橄榄枝做成的棺材,里面装着他们的连襟侯爵,他是被黑色旅在康乃馨花地里杀害的。

    连襟们把棺材放在屋前,脱帽,敬礼。这时,看见两个俘虏,他们是在前一天行动中被俘的法西斯分子。现在他们光着脚,头发很乱,在那里刮土豆皮,身上的军服上还带着扯破的饰物,没完没了地向走近他们的人解释说自己参军是被迫的。

    公爵命令两个俘虏拿着铁锹和杆子,抬着棺材到草地上安葬他的连襟。他们上路了:两个法西斯分子扛着棺材慢慢地走着,后面跟着三连襟,公爵在中间,其余两人在两旁,每人左手拿着帽子,放在胸口处:公爵的是小圆皮帽,伯爵的是毛料登山帽,男爵的是一顶黑色的大农民帽。右手拿着瞄准的手枪,稍后一点是其他人,大家默默地走着。

    过了一会,公爵开始祈祷:拉丁语祷词从他口里说出来像是义愤填膺的骂人话。两个连襟跟着他祈祷,胸前拿着帽子,手枪一直瞄准着。送葬的队伍缓慢地向草地走去。公爵命令法西斯分子走稳点,把棺材抬好,拐弯时小心。然后命令他们停下来挖坑。

    其他人在稍远点的地方也停下来,看着他们。棺材和挖坑的法西斯分子附近站着三连襟,脱帽,围着黑围巾,手枪瞄准着,口中念着拉丁语祷词,法西斯分子干得很快,挖完了一个深坑,看着三连襟。

    “再挖!”厂公爵命令道。

    “挖深点?”法西斯分子问。

    “不,挖宽点!”公爵说。

    法西斯分子又继续挖,往上扔土。又挖宽了二三倍。

    “行了!”公爵说。

    法西斯分子们小心翼翼地把侯爵的遗体放在坑中央,然后想上来填土。

    “别上来,”公爵说,“待在下面盖土。”

    法西斯分子们铲土掩埋遗体,他们站在遗体两边的小坑里,不时地往上看看公爵是否允许他们上来。公爵让他们继续盖土,死者上面形成一个很高的坟。

    大雾来了,其他人离开三连襟走了,三连襟仍是不戴帽子,手枪一直瞄准着。一场浓雾,使人看不清东西,听不清声音。

    卡拉布里亚人葬礼的事旅司令部知道了,引起非议。贾钦托政委又一次被召来报告事情经过。与此同时,战士们待在农舍里欣喜若狂地听着皮恩的笑话。那天晚上因为三连襟在服丧,皮恩有所收敛,只是攻击细高个泽纳又名木帽子。

    吉里雅跪在火旁边,给在烧火的丈夫一点一点地递劈细的柴火,也听着别人的谈话,笑着,绿眼睛转着。每当她的眼光与待在暗处的德利托的眼光相遇时,德利托也笑,笑得不自然还带着恶意,两人就这么相互看着,直到吉里雅垂下眼睛,恢复了严肃。

    “皮恩,停一会,”吉里雅说,“给我们唱那支歌:谁敲我的门……”

    皮恩让热那亚人消停一会,开始挑逗她。

    “你丈夫不在家的时候,告诉我,吉里雅,”皮恩说,“你愿意谁敲你的门。”

    厨师抬起被火烤得通红的秃头,别人开他玩笑的时候,他也要反击一‘下:“我倒喜欢你去敲门,公爵拿着刀跟在你后面,说:我割断你的肠子!当着你的面关上门。”

    但是把公爵扯进来的做法比较笨拙,也没意思。皮恩走近曼齐诺,冷笑着对他说:“你看,曼齐诺,那次你真的没发现吗广

    曼齐诺现在也学乖了,知道不该问是哪一次。

    “我没有。你呢?”他奸笑着答道。他知道皮恩不会放过他,其他人也等着听他说什么。

    “那一次,你出海一年后,你老婆给你生了一个儿子,然后送进养育院,你回来了,什么也没发现吗?”

    大家专心致志地听着,这时哈哈大笑,把厨师拉到中间,说:“噢,曼齐诺,怎么样?这事你可从来没跟我们说过!”

    曼齐诺也大笑起来,笑得像绿柠檬一样酸。“为什么?”他说,“你在杂种养育院时遇到过这个孩子,他对你说的?”

    “够了,”吉里雅听不下去了,“皮恩,你能像好孩子一样待一会吗!给我们唱唱那支歌,那歌很好听。”

    “我如果愿意,会唱的。”皮恩说,“根据命令,我不干。”

    德利托慢慢地站起来,伸了伸懒腰,说道:“唱吧,皮恩,唱她说的那支歌,或者警卫线那支歌。”

    皮恩撩开眼前的额发,逗他说:“但愿德国人别上来。支队司令今晚很动感情嘛。”

    皮恩防备挨耳光。德利托在厨师的大脑袋上面看着吉里雅。皮恩摆好姿势,下巴向上,挺着胸开始唱起来:

    谁敲我的门,谁敲我的大门

    谁敲我的门,谁敲我的大门。

    这是一首神秘的令人恐怖的歌曲,是他从小街上一位老太太那里听来的,可能是以前集市上卖唱者唱过的歌曲。

    是摩尔人头领带着他的仆人

    是摩尔人头领带着他的仆人。

    “柴火。”曼齐诺说着,向吉里雅伸出一只手。吉里雅递给他一把扫帚,德利托在厨师的头上伸出手,接过来。皮恩唱道:

    告诉我,戈代阿,你的儿子在哪里

    告诉我,戈代阿,你的儿子在哪里。

    曼齐诺还在伸手,德利托正点着扫帚。吉里雅在丈夫头顶递过来一把高梁秆,手碰到了德利托的手。皮恩注意地看他们捣鬼,继续唱着:

    我儿子去打仗,再也不回来

    我儿子去打仗,再也不回来。

    德利托拉着吉里雅的手,用另一只手接过高粱秆扔进火里。现在放开吉里雅的手,两人互相看着。

    他吃的面包能够噎死他

    他吃的面包能够噎死他。

    皮恩随着火苗做各种动作,每唱两句就增加激情,像是全身心投入进来了。

    他喝的水能够淹死他

    他喝的水能够淹死他。

    这时,德利托跨过厨师,靠近吉里雅。皮恩声嘶力竭地继续唱。

    他睬的地能够陷下去

    他踩的地能够陷下去。

    德利托蹲在吉里雅边上:她给他柴火,他扔进火里,其他人都注意听歌,到了最激动人心的地方。

    你说什么呢?我的戈代阿,我就是你的儿子

    你说什么呢?我的戈代阿,我就是你的儿子。

    火苗太高了,需要从火中撤出一些柴火,不能再往里加了,否则会烧着上面一层的干草,可是他们两人还继续传着柴火。

    我说了你的坏话,原谅我,好儿子

    我说了你的坏话,原谅我,好儿子。

    皮恩汗流浃背,最后一个尖音非常高,使得在房顶附近的猎鹰

    也在黑暗中振动翅膀,发出沙哑的叫声:猎鹰巴贝夫醒了。

    我抽出剑,割下她的脑袋

    我抽出剑,割下她的脑袋。

    曼齐诺把手放在膝盖上。这时听到猎鹰醒了,便起来去喂它。

    脑袋在厅里跳了一下,走了

    脑袋在厅里跳了一下,走了。

    厨师总带着一个口袋,里面装着动物内脏。他把猎鹰放在一个指头上,另一只手喂它吃带血的腰子。

    大厅中间长出一朵美丽的花

    大厅中间长出一朵美丽的花。

    皮恩尽力唱完最后一句,走近他们两人,冲着耳朵大声喊:

    这是被儿子杀死的一位母亲的花

    这是被儿子杀死的一位母亲的花。

    皮恩扑倒在地,精疲力竭。大家使劲为他鼓掌。猎鹰巴贝夫拍打着翅膀。这时,在上层睡觉的人喊起来:“火!火!”

    火苗变成了大火,扩展到盖树枝篱笆的干草上,劈劈啪啪地

    响。

    “快跑啊!”慌乱的人们争抢在别人睡觉的地方看到的武器、皮鞋和被子。

    德利托一跳站起来,恢复了镇静,喊道:“快搬东西!先搬自动武器、弹药,然后搬旧式步枪!最后搬口袋和被子。还有食品,先搬食品!”

    已经脱衣睡觉的人吓得惊惶失措,胡乱地抓些东西向门口冲去。皮恩在人群中打开一条通往外面的路,跑到外面找一个地方看这场火灾:一个动人的场面。

    德利托拔出手枪,命令道:“没把东西搬出去之前任何人不许走!把东西搬出去后再回来搬!谁先跑,我就开枪。”

    大火已经烧到墙壁,人们镇静下来,冲进烟火中抢运武器和必需品。德利托也进去了,在浓烟中咳嗽着发布命令,又跑出来叫别的人,阻止他们逃跑。他发现曼齐诺扛着他的猎鹰和全部行李在一片草丛中,德利托踢他一脚让他回屋拿军用大锅。

    “谁不回去搬东西谁就倒楣!”德利托说。吉里雅平静地经过他身旁,朝火堆走去,面带她特有的怪异的微笑。他对她小声说:“你走吧!”

    德利托的心很软,但是有指挥员的果断。他知道火灾的原因在于他的失职。也知道上级指挥部肯定会给他带来更大的不幸。但现在他还是支队司令,活动鼻子,指挥抢运火里的物资,阻止正在休息的人四处逃散,他们为了逃命,可能会丢掉所有东西。

    “进到上边去广他喊道,“还有一挺机枪和两背包子弹。”

    “进不去!”大家说,“篱笆都着了。”

    突然有人喊:“篱笆塌了!大家都出来!”

    人们听见第一阵爆炸声:是稻草中的几颗手榴弹炸了。德利托命令:“所有人都出去!离房子远点!把东西搬开,特别是那些爆炸物!”

    皮恩在一个小丘上观察蔓延的大火,夹杂着爆炸声像焰火一样。也听到枪声,从火堆里传出的连发声,子弹夹一个接一个地响。从远处听像战斗一样。天空中出现很高的火光,栗子树冠好像变成金黄色。一些树枝甚至变得很热,大火蔓延到树木,可能会烧到整个树林。德利托在清点缺少的东西:一挺“布里达”,六个弹夹,两支旧式步枪,还有手榴弹、子弹和一百公斤大米。他的职业生涯结束了,再不能指挥了,可能被枪决。不管怎样,他继续活动鼻子,分配大家带东西,好像是一次正常的转移行动。

    “我们去哪里?”

    “以后再告诉你们。先从树林出去,前进!”

    整个支队带着武器和行李,鱼贯地向草地走去。曼齐诺扛着军用大锅,上面站着猎鹰巴贝夫。皮恩拿着所有厨房用具。队怔中传着焦虑的声音:“德国人听到枪声,看到火光,很快会追来的。”

    德利托脸很黄,不动声色,转过身来说:“安静!谁也不许说话!向前走!”

    他们好像是打了败仗后正在撤退。


如果您喜欢,请把《通往蜘蛛巢的小路》,方便以后阅读通往蜘蛛巢的小路第七章后的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通往蜘蛛巢的小路第七章并对通往蜘蛛巢的小路章节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后台发信息给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