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摸黑按了下贴墙的开关,隔了数秒,天花板上的荧光灯“咔咔”地交相闪烁,白光顿时弥漫仓库。荧光灯总共约有一百盏。仓库比外面看时感觉宽敞得多,但更可观的还是灯的数量,晃得我闭上眼睛。稍后睁开时,黑暗早已消失,只留下沉寂和清冷。
仓库看上去确像冷库的内部,考虑到建筑物的本来用途,也可说是理所当然的。一扇窗也没有的墙壁和天花板涂着有浮光的白色涂料,但已布满污痕,有黄色的有黑色的,及其他莫名其妙的颜色。
一看就知墙壁厚得非同一般。我觉得自己简直像被塞进了铅箱,一种可能永远出不去的恐怖钳住了我,使我一再回头看身后的门。料想再不会有第二座如此令人生厌的建筑物。
极其好意地看来,未尝不可看成象的墓场,只是没有四肢蜷曲我立于阶梯,凝然俯视这异乎寻常的场景,手下意识地摸向嘴角,又放回衣袋。
数量惊人的弹子球机。准确数字是七十八台。我花上时间清点了好几遍。七十八,没错。弹子球机以同一朝向编成八列纵队,一直排到仓库尽头墙壁。简直像用粉笔在地板上画过线似的,队列整齐得分厘不差。四下里所有物体全都一声不响,一动不动,恰如琥珀里的苍蝇。七十八个死和七十八个沉默。我条件反射地动了下身体,若不动,觉得自己都有可能被编进这兽头排水口的阵列中。
冷。果真有死鸡味儿。
我缓缓走下狭窄的五阶水泥楼梯,楼梯下更冷,却有汗冒出。讨厌的汗。我从衣袋里掏出手帕揩汗。唯独腋下的汗奈何不得。我坐在楼梯最下一阶,用颤抖的手吸烟……三蹼“宇宙飞船”——我不愿意这副样子见她。作为她也是如此……想必。
关上门后,虫鸣一声不闻。无懈可击的沉寂如滞重的浓雾积淀于地表。七十八台弹子球机将三百十二只脚牢牢地支在地上,静静地承受别无归宿的重量。凄凉的场景。
我坐着吹起口哨,吹了《跳吧,随着交响乐》的开头四小节。那般悦耳动听的口哨声回荡在无遮无拦空空荡荡的冷库中。我心情有所好转,接着吹下面四小节。又吹了四小节。似乎所有东西都在侧耳倾听。当然谁也不摇头晃脑,谁也不按拍跺脚。但我的口哨声还是被整个仓库——包括边边角角——吸进去消失了。
“好冷!”吹了一通口哨,我出声地嘟囔道。回声听上去根本不像自己的话声。那声音撞上天花板,又雾一样旋转着落回地面。我叼着烟叹了口气。总不能永远坐在这里唱独角戏。一动不动,便觉寒气同鸡肉味儿一起沁人五脏六腑。我站起身,用手拍掉裤子沾的冷土,抬脚踩灭烟头,投进白铁皮罐。
弹子球……弹子球。来此不就是为这个么?寒冷简直像要冻僵我的思维。想想看!弹子球机,七十八台弹子球机……OK,找开关!建筑物的某个位置应该有让七十八台弹子球机起死回生的电源开关……找开关,快找!
我双手插进牛仔裤袋,沿墙慢慢走动。呆板板的混凝土墙上到处垂着象征冷库时代的断头配线和铅管。各种器械、仪表、连接盒、开关,就像被大力士强行扭掉一样留下一个个空洞。墙壁比离远着看时滑溜得多,仿佛给巨大的蛞蝓爬过。这么实际走起来,建筑物真是大得很,作为养鸡场冷库未免大得反常。
我下罢楼梯,正对面又是一座同样的楼梯,爬上楼梯有同样的铁门,什么都一模一样,我差点以为自己转一周转回了原处。我试着用手推门,门纹丝不动。没有门闩没有门锁,但就像用什么封住了似的岿然不动。我把手从门扇收回,下意识地用手心抹脸上的汗。一股鸡味儿。
开关在此门旁边。拉杆式大开关。一推,宛如从地底涌起一般的低吼声顿时传遍四周。令人脊梁骨发冷的声响。随即,数万只鸟一齐展翅般的“啪嗒啪嗒”声响起。回头看去,但见七十八台弹子球机吸足电流,发出弹击声向记分屏弹出数千个“0”,弹击声止息后,剩下的唯有类似蜂群嗡嗡声的沉闷的电流声。仓库里充满着七十八台弹子球机短暂的生机。每台机的球区都闪烁着形形色色的原色光芒,板面上描绘出各自淋漓畅快的梦境。
我走下楼梯,像阅兵一般在七十八台弹子球机中间缓缓移步。
有几台仅在照片上见过,有几台在娱乐厅见过,令人发怀旧幽情。也有的早已消隐在时间长河中,不为任何人所记忆。威廉姆斯的“友谊7”,板面上的宇航员名字是什么?格列?……六十年代初。巴里的“大沙皇”、蓝天、埃菲尔铁塔、快乐的美国游客……戈德利普的“国王与皇后”,有八条螺旋上升球道的名机。仁丹胡子刮得潇洒有致而神情淡漠的西部赌徒,袜带里藏的黑桃王牌……盖世英雄、怪兽、校园女郎、足球、火箭、女人……全部是光线幽暗的娱乐厅中千篇一律的褪色朽梦。各种各样的英雄和女郎从板面上朝我微笑致意。金发女郎、金银发各半女郎、浅黑发女郎、红发女郎、黑发墨西哥女郎、马尾辫女郎、长发及腰的夏威夷女郎、安·玛格莉特、奥党丽赫本、玛丽莲·梦露……没有一个不洋洋得意地挺起勾人魂魄的乳房——有的从衣扣解到腰间的薄质短衫里,有的从上下相连的游泳衣下,有的从尖尖突起的乳罩底端……她们永远保持着乳房的形状,而色调却已褪去。指示灯像追随心脏跳动似的一闪一灭。七十八台弹子球机,一座往日旧梦——旧得无从记起——的墓场。我在她们身旁缓缓穿行。
三蹼“宇宙飞船”在队列的大后方等我。她夹在浓妆艳抹的同伴中间,显得甚是文静,好像坐在森林深处的石板上等我临近。我站在她面前,细看那梦绕魂萦的板面。黛蓝色的宇宙,如深蓝墨水泼洒的一般。上面是点点银星。土星、火星、金星……最前面漂浮着纯白色“宇宙飞船”。船舱里闪出灯光,灯光下大约正是一家团圆的美好时刻。另有几道流星划破黑暗。
球区也一如往日。相同的黛蓝色。球靶雪白,如微笑时闪露的牙齿。呈星形叠积的十个桉檬黄色奖分灯一上一下缓缓移动。两个重开球是土星和火星,远档是金星……一切安然静谧。
你好,我说……不,也许我没说。总之我把手放在她球区的玻璃罩上。玻璃冷冰冰的,我的手温留下白蒙蒙的十个指印。她终于睡醒似的朝我微笑。令人想起往日时光的微笑。我也微笑。
好像许久没见了,她说。
我做沉思状屈指计算,三年了!转瞬之间。
我们双双点头,沉默有顷。若在咖啡馆里,该是啜一口咖啡,或用手指摆弄花边窗帘的时候。
常想你来着,我说。心情于是一落千丈。
睡不着觉的夜晚?
是的,睡不着觉的夜晚,我重复道。她始终面带微笑。
不冷?她问。
冷啊,冷得要命。
最好别呆太久,对你肯定过于冷了。
好像,我说。随即用微微发抖的手掏出香烟,点上火,深吸一口。
弹子球不打了?她问。
不打了,我回答。
为什么?
165000是我最佳战缋,记得?
记得,也是我的最佳战绩嘛。
不想坫污它,我说。
她默然。唯有十个奖分灯慢慢上下,闪烁不止。我犟着脚下吸烟。
为什么来这儿?
你呼唤的嘛。
呼唤?她现出一丝困惑,旋即害羞似的莞尔一笑。是啊,或许是的,或许呼唤你来着。
找得我好苦。
谢谢,她说,讲点什么。
很多东西面目全非了,我说,你原先住的娱乐厅后来成了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炸面圈专卖店,咖啡难喝得要死。
就那么难喝?
过去迪斯尼动物电影上快死的斑马喝的正是那种颜色的泥水。
她哧哧地笑。笑脸真是灿烂。倒是座讨厌的城巿啊,她神情认真地说,一切粗糙不堪,脏乱不堪……
就那么个时代啊。
她连连点头。你现在干什么?
翻译。
小说?
哪里,我说,全是泡沫,白天的泡沫夜晚的泡沫。把一条脏水沟的水移到另一条里罢了。
怎么说呢,没考虑过。
女孩呢?
也许你不信:眼下跟双胞胎过日子。做的咖啡是非常够味。
她妩媚地一笑,眼睛朝上看了一会儿。有点不可思议啊,好像什么都没实际发生过。
不,实际发生了。只是又消失了。
不好受?
哪里,我摇摇头,来自“无”的东西又各归原位,如此而已。
我们再度陷入沉默。我们共同拥有的仅仅是很早很早以前死去的时间的残片,但至今仍有些许温馨的回忆如远古的光照在我心中往来彷徨。往下,死将俘获我并将我重新投入“无”的熔炉中,而我将同古老的光照一起穿过被其投人之前的短暂时刻。
你该走了,她说。
的确,寒气已升到难以忍耐的程度。我打了个寒战,踩熄烟头。
谢谢你来见我,她说,可能再也见不到了,多保重。
谢谢,我说,再见!
我走过弹子球机队列,走上楼梯,拉下拉杆开关。弹子球机电源如漏气一般倏忽消失,完全彻底的沉寂与睡眠压向四周。我再次穿过库房,走上楼梯,按下电灯开关,反手关上门——在这段时间里,我没有回头,一次也没回。
拦出租车赶回宿舍已经快半夜了。双胞胎正在床上做一本周刊上的拼字游戏。我脸色铁青,浑身一股冻鸡味儿。我把身上的衣服一股脑塞进洗衣机,转身泡进放满热水的浴缸里。为恢复正常意识,我泡了三十分钟,然而沁人骨髓的寒气还是没有驱掉。
双胞胎从壁柜里拉出煤气取暖炉,点上火。过了十五六分钟,寒战止住了。我嘘了口气,热一罐洋葱罐头汤喝了。
“不要紧了。”我说。
“真的?”
“还挺凉的。”双胞胎抓着我的手腕,担心地说。
“很快暖过来的。”
之后,我们钻进被窝,把拼字游戏图拼上最后两块。一块是“虹鳟”,一块是“甬路”。身体很快暖和过来,我们几乎同时坠入沉沉的梦乡。
我梦见托洛茨基和四头驯鹿。四头驯鹿全都穿着毛线袜。冷得出奇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