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了,离开这座城市。”鼠对杰说。
傍晚六点,店门刚开。吧台打了蜡,店里所有的烟灰缸里一只烟头也没有。酒瓶擦得发亮,标签朝外摆成一排。连尖角都折得线条分明的新纸巾、红辣椒牌调味汁以及小盐瓶齐整整地放在浅盘里。
杰分别在三个小深底钵里搅拌三种调味汁。大蒜味如细雾四下移——鼠进来时正值这一小段时间。
鼠一边用杰借给的指甲钳把指甲剪在烟灰缸里,一边这样说道:“离开?……去哪里?”
“没目标。去陌生的城市,不太大的为好。”
杰用漏斗把调味汁注人一个个大长颈瓶里,注罢放进电冰箱拿毛巾擦手。
“去那里干什么?”
“干活。”鼠剪完左手的指甲,一再看那手指。
“这里就不成?”
“不成。”鼠说,“想喝啤酒。”
“我请客。”
“领情。”
鼠把啤酒慢慢倒进冰镇过的玻璃杯里,一口喝去一半:“怎么不问为什么这里不成呢?因为好像可以理解。”
鼠笑了,笑罢咂了下舌:“跟你说,杰,不成的。即使大家都那样不问不说地相互理解,也哪里都到达不了。这种话我本不愿意说的……我觉得自己好像在那样的世界里逗留得太久了。”
“可能。”杰沉思片刻说道。
鼠又喝了口啤酒,开始剪右手指甲:“想了很多,也想过去哪里到头来还不一样。但我还是要去,一样也好不一样也好。”
“再不回来了?”
“当然迟早总要回来,迟早!又不是出逃。”
鼠出声地剥开小碟里的花生,把满身皱纹的壳扔在烟灰缸里。
打过蜡的吧台护板上积了几滴啤酒的冷水珠,他用纸巾揩了。
“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后天,说不准,大致这三四天里吧。准备妥当了。”
“风风火火的。”
“唔……尽给你添麻烦了,这个那个的。”
“啊,事情是够多的了。”杰一边用抹布擦壁橱上排列的酒杯,一边频频点头,“一旦过去,都像做梦。”
“也许是的。可我好像花了好长时间才真正这么认识到。”
杰停了一会,笑道:“是啊,我时常忘记和你相差二十岁。”
鼠把瓶里剩的啤酒往杯里倒空,慢慢喝着。啤酒喝这么慢还是头一遭。
“再来一瓶?”
鼠摇一下头:“不,可以了。我是作为最后一瓶喝的,在这里喝的最后一瓶。”
“再不来了?”
“打算是的。怕不好受。”
杰笑了:“迟早要相见的。”
“下次见时说不定认不出来了。”
“闻味儿知道。”
鼠又慢慢看了一遍剪干净的手指,把剩下的花生揣进衣袋,拿纸巾揩揩嘴,离开了座位。
风如在黑暗中的透明断层上滑行一般悄无声息地流过。风微微摇颤头上的树枝,有规则地将叶片抖落在地面。落在车顶的叶片发出干巴巴的声响彷徨了一会,之后顺着前车窗玻璃,积在挡泥板上。
鼠一个人在灵园树林里,失去了所有的话语,只管透过车前玻璃望着远处。车前几米远的地面被齐整整地切去了,而横亘着黑暗的天宇、海和城市夜景。鼠身体前倾,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纹丝不动地盯视着空中的某一点。夹在指尖的没有点火的香烟,其端头在空间不断勾勒出若干复杂而又无意义的图形。
跟杰说过以后,一种不堪忍受的虚脱感朝他袭来。勉强汇拢一处的种种意识流,突然散向四面八方。至于去何处才能见到它们重新合而为一,鼠无由得知。迟早要流进茫茫大海,别无选择。黑暗的河流!也可能没机会重逢了。他甚至觉得二十五年时间只是为此而存在的。为什么?鼠质问自己。不知道。问得是好,但无答案。好的提问屡屡没有答案。
风又多少加大了。风将人们的种种活动所聚敛起来的些许温暖带往某个辽远的世界,而留下凉津津的黑暗,让无数星辰在黑暗深处熠熠闪光。鼠从方向盘上撤下双手,在唇间转动了一会儿香烟,而后突然想起似的用打火机点燃。
头略略作痛,较之痛,更接近于被冰凉的指尖按压两侧太阳穴的奇异感。鼠摇头驱赶纷纭的思绪。总之结束了。
他从小格箱里取出全国公路行车图,慢慢翻动图页,依序朗读几个镇的名称。镇很小,几乎从未听过。这样的镇子沿路绵绵不断。
读了几页,几天来的疲劳如滔天巨浪遽然朝他压来,温吞吞的块状物开始在血液中徐徐巡行。
困睡意似乎将一切抹除得干干净净。只消睡上一觉……闭上眼睛时,耳底响起涛声——冬日的海涛拍击着防波堤,穿针走线一般从混凝土护坡预制块之间撤离。
这样,不向任何人解释也可以了,鼠想。海底大概比任何城镇都温暖,充满安宁和静谧。算了,什么都别想了,什么都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