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名为的小书是八十年代初所写,其中“写在前面的几句话”里曾说“要不要人人学文言是个大问题”,只是这样轻轻一点而没有谈。两三年之后,我想谈谈这个问题,于是写了一篇《关于学文言》,刊于《语文论集(一)》(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出版)。这篇文章是泛论学文言问题,对于这本小书的读者也许有些参考价值,所以借这次新印之机,作为附录,收在这里。
关于学文言
文言是与口语有距离的书面语。这是置身今日的泛泛说,不准确,也难得准确。问题在于口语指什么。《尚书》的一些“誓”,古铜器的铭文,推想与当时口语的距离,即使有也不大,可是我们说那些是文言。看来口语应该指现时的。但也并不完全对,因为中古时期禅宗和尚以及朱子等的语录,同现在口语的距离也不小,可是我们不说那些是文言。这个问题相当复杂,勉强说,是一种语言,客观方面,以秦汉时期的作品为样本,有自己的不受口语约束的一套词汇语法系统;主观方面,文人执笔,要照这个系统的规格写,不理会口语,甚至有意避开口语。
两千多年,绝大多数典籍就是这样写下来的,我们说那是文言。说话,用另一套。同是表情达意,用两套,负担重。更大的不便是难懂难学。于是,由于外国拼音文字的启发,“五四”时期出现了文学革命,革的重要一项是改用白话写,求言文一致。这阵风力量不小,以现象为证,几十年来,报刊书籍上是现代语独霸。但文言并没有死亡。少数遗老遗少还用它写,至少是某种性质的文字,如书札和日记,用它写,这且不说。值得注意的是还在学。我上小学,国文(现在称“语文”)第一册第一课是“人、手、足、刀、尺”,用“足”不用“脚”,可见念的兼有文言。到中学,高中国文是清一色的文言。这个教材传统解放后也继承了,只是文言的量减少一些。如果问为什么要这样,答复大概是,以求能够批判地接受文化遗产,也就是不能不读古籍。真就不能不读吗?这显然是个问题,不过提出来深入讨论的不多。多数人多注意的是文言难学,绝大多数年轻人学不会,白费了不少时间和精力;有不少人现代语还没学好,大概应该由学文言负一部分责任。这样考虑,结论是主张不学。事实是在学,不少人的意见是不学,这就形成矛盾,至少是问题浮到表面了。怎么解决?据说,有的语文期刊要发起讨论了,这很好,有问题,应该求尽快并较妥善地解决。我个人想,这个问题很复杂,其中的各个方面,恐怕都不是简单的“可”“否”所能定案,就是说,都需要分析。以下立脚于分析,分项谈谈我的看法。
一、文言典籍的长短
现在领证书,攻学位,都不考八股文,不考试帖诗,学文言只是为了能够读文言典籍。文言典籍值得读吗?这像是不成问题。其实不然,即如鲁迅先生就曾主张青年人不念线装书。自然,在这方面他自己也难于贯彻始终,因为他念了大量的线装书,还为友人许寿裳的儿子拟定读古籍的目录。不能不读,理由大致有以下几项:(1)总的说,到目前为止,汉字的典籍,绝大多数是用文言写的,这份文化遗产,如果想继承,就不能不学会文言。(2)历史是连续的,为了现在和将来,我们必须清楚了解祖国的历史,这就不能不学会文言。(3)有不少与历史有关的专业,想研究,就必须读文言典籍,例如研究经济史就不能不读史书食货志,研究中医就不能不读《伤寒论》,研究文学批评史就不能不满,等等,这些典籍都是用文言写的。(4)不搞有关历史的专业,或行有余力,或安享清暇,会有欣赏文学艺术的要求,其中很可能包括读《楚辞》、汉文、唐诗、宋词等,这也就不能不学会文言。(5)从事写作的人,或只是常常拿笔的人,需要从各种名作中吸收营养,这各种名作中不能开除文言作品,因为这是土产,而且丰富,容易吸收利用。
以上是长的一面。还有短的一面,是用现在的标准衡量,旧时代的作品难免有毒素,不小心会中毒。有没有这种危险?应该说有。这有多种情况。如愚忠愚孝、升官发财等思想,读了就吸收,这是近墨者黑。又如唐朝房琯学古代,用车战,结果大败,这是食古不化。再如是短篇小说的名作,可是有的人读它,所得不是艺术的欣赏,而是相信世间真有“异”,这是舍精取粗。总之是药不坏,可是有副作用。怎么办?敬而远之必致成为因噎废食,这不应该。唯一的通路是批判地接受。“批判”之后有“接受”,所以结论是还要学。
二、都学的此路不通
学,是想学会。会有等级之别。上者如王引之、俞樾之流,不只能读懂,而且能看出古籍有问题。中者如旧时代的通达读书人,旧典籍几乎都能理解。下者如现在中学教学大纲所要求,能够“初步阅读文言”。怎么样算初步,很难说,这里假定有个共同的认识,是,读加标点的宋以后的记叙文,如笔记之类,能够理解,大致不误。这样,我们就可以看看中学生的程度如何。熟悉中学情况的人都知道,高中毕业,能够“初步阅读文言”的可以说绝无仅有,也就是并没有学会。这就使我们不能不想到一个问题,现在,上中学的还不是青年的全体,但这是教育事业的一个方向,如果不久的将来,全体青年人都受到中等教育,而中学语文课兼教文言,这就等于要求全国人都能够“初步阅读文言”,这办得到吗?我的看法是办不到。原因主要不是方法需要改进,而是客观情况限定不应该统一要求,或至少是不必统一要求。理由之一是,同样是课程内容,性质和功用可能不同,就拿现代汉语与文言比较,现代汉语非用不可,文言就不然。理由之二是,文言既然非过现代社会生活所绝对必需,那就应该容许,或不能不容许,需要并喜欢学的,学,不需要并不喜欢学的,不学。理由之三是,大多数学业、行业,与文言的关系很少或没有,从事这类学业、行业的人,不会文言不至有什么明显的不便。理由之四是,上面提到欣赏文学艺术,说明学会有好处,但由此只能推论,人人有学会文言的权利,不能推论,任何人没有不学文言的自由。理由之五是,学会文言要占用不少时间,还要有浓厚的兴趣支持,可是有不少人确实没有时间和兴趣,所以事实是不能要求这些人也学会文言。总之,考虑多方面的情况,结论似乎只能是,都学会既不可能,又不需要。
三、都不学的此路不通
学是一条路,不学是另一条路。走前一条路,坎坷难行,很容易或不得不转过身,走另一条路。现在,有些人,包括不少语文工作者,倾向于甚至坚决主张不学文言了。理由似乎不止一种,有的比较深远,如认为现在有一股复古风,偏爱文言,课堂学,课外提倡;连现代语的文章也深受其影响,尤其写景、报道一类的,常常强拉一些文言词语往文章里硬塞,弄得非驴非马;出版机构自然不能不随着风气走,于是抢印文言读物,以便多销,多赚钱;等等。这很不好,必须改变,办法是不学。较为常见的理由是学会不容易,事实是学不好,白费精力,不如把宝贵的精力用在有大用的地方,就是集中力量学好现代语。还有一种想法,和刚说过的理由有关连,是中学时代学文言,必致搅得现代语更难通顺,因为年轻人还分不清文白,兼学两种,最容易搀合。此外或者还有种种,但结论是一致的,应该不学。这些主张不学的理由,可以说都言之成理。但理,正如情况的本身,常常不只一面。不学,(假定)有好处,是一面。不学还会引来别的结果,这别的结果未必都是可意的,是另一面。具体说是,都不学了,继承文化遗产的大任务就难于完成。当然,不见得有人斩钉截铁地主张都不学,但中小学时期都不学了,通往学会的路还能铺设在哪里?可见所谓应该不学,我的体会,话只是说了前一半;更重要的是后一半,要有适当的办法补救,这个办法必须提出来,讲清楚。不然,就算是杞人忧天吧,想到若干年之后的情景实在不能不忧虑。就目前说,有两种情况值得注意,一种是,通文言的人,大部分是年过半百的,连这部分算在内,数量还是有限,如果此后都不学了,五十年以后会是什么情景?很可能是大量的文言典籍在书库中高卧,没有人利用。另一种是,不管由于什么原因,现代人研究现代的学问,处理现代的事务,写现代语的文章,还常常离不开旧的;不要说不会,就是似通非通,也常常会出毛病。不久前看某报,碰到一篇证明六月可能下雪的文章,想是为关汉卿剧本中像是不合理的六月雪辩解,用意很好,引的证据大概是《明史·五行志》吧,说某年某月某日曾“雨雪”,引文后作者解释说,可见那一天是下雨之后又下雪,这是把应解为“降”的“雨”误解为风雨的“雨”了。专说这一个字是小事,但推而广之,用旧而多误就是大事了。总之,谈起文言,都不学总不是办法。
四、路在两极的中间
都学,办不到,都不学,不应该,适当的处理办法当然只能是,一部分人学,一部分人不学。哪一部分人学,哪一部分人不学,有比例问题。定比例,或估计比例,要根据许多条件,由一般人的文化程度、社会风气、教学方法直到出版情况等都是,心中无数,难于悬拟。但鉴诸往而知来者,设想学的人数比不学的人数少,甚至少得多,大致不会错多少。其次是落实到个人头上的问题。比如有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个人,比例已定,是十分之三学,十分之七不学,根据什么原则,用什么办法,把十个人分为学与不学两类?这又要考虑许多条件,如资质、兴趣、学业或行业需要、学习过程的迟速、造诣高低的可能性等都是。这些条件都不是短期内能够测定的,特征要在某种措施的过程中慢慢显示出来。为了容易说明底里,举两个同年龄的儿童为例。他们在同一位老师的指导下学习,读的语文课本中有文言教材,课外,老师还给他们介绍一些浅近的文言读物。学的过程中,渐渐地,甲儿童表现为有兴趣,因而收获大,进步快;乙相反,不愿意念,收获很小。过些时候,前程也渐渐明朗,甲想学本国史,乙想学计算机,其他情况的表现也有类似的情形。这样,不管由谁下结论,就可以大致断定,甲可以或应该学文言,乙不必学。就整个社会或全国说,经过试验、测定,结果是一部分人学,一部分人不学,这就是不能不走的中间的路。
五、自选的教学制度
实事求是,应该说“先尝后买”的教学制度(当然是只就学文言说)。儿童上学之前,文言是什么,不知道,愿意学不愿意学,更不知道,所以选定之前,应该让他们先尝尝,辨别一下滋味。这尝尝的机会,主要是由学校供给。怎样供给?当然要以课内为主,但也不可轻视课外,就是说,不只课内要讲一些,还要指导学生在课外读一些。至于时间,我的意见,学语言宜于早一些,比如小学高年级念一些,初中提高,念一年或两年,算作尝的阶段。尝完了,根据学生自己体察的滋味,以及还不十分明确的志愿,结合老师和家长的指导,决定买还是不买。买,继续学;不买,从此,或暂且与文言告别。这个决定相当重要,直接的影响是会不会文言,间接影响是将来大致要走哪一条路,或难于走哪一条路。这是个关键,不得不慎重。求慎重,尽量少出差错,要在措施的各个方面求万全。当然,在各方面之中,教师的水平和教法也许关系最大,可不多说。
六、分科或选修
先尝后买的结果是:从某个时期起,比如初中二年级或三年级,有些学生继续学文言,多数学生不再学,很明显,学制必须适应这种情况。只要能够满足这种要求,办法可以灵活。举例说,可以是大举动,用分科的办法。这里是说文言,与设想的文理分科不是一回事。分科,就是有非文言班和文言班。教材当然要适应这种情况,可以考虑这样做:一种是现代语的语文课本,非文言班和文言班都用;另编一种文言语文课本,只文言班用,非文言班不用。小举动是选修。比如学校条件差,或学生人数少,分科有各方面的困难,就可以用选修的办法,规定一些时间,专给学文言的学生上文言课,其他不学文言的学生,用这部分时间学别的或干别的。
七、还要有积极措施
前面说人人有不学文言的自由。一切所谓自由都有优点,是使用者容易称心如意;但同时有缺点,容易滥用,甚至误用。有关学文言的问题尤其如此。就说先尝后买或自选吧,这不像尝巧克力,放到嘴里一嚼,果然味道很好,决定以后还吃;生疏的文言是不甜的,浅尝自选的结果恐怕多半是不再吃。决定不再吃,未必一定错,但很可能错,因为凭浅尝而得的印象常常是浮面的,不能显示本质。因此,选定之前,要设法使学生尝得多些,体会得深些,以期品评的失误尽量少些。这就要有适当的措施。大致不出以下几个方面。(1)课内,主要是要有合用的教材。比如说,选材要精,深浅得当,不但能够引起学生的兴趣,而且学了确能得益。(2)课外,要有适当的辅助读物。近年来,文言读物出版了不少。不过作为“先尝”的饭菜说,那就还不够,因为是出于自流,没有计划,所以常常是已有的未必合用,合用的未必有。我的想法,只是为了选定之前的尝尝,应该组织一批人,选编一套,或者叫什么丛书,供学生读。编时要照顾一些原则,如选材要精,触及古典名著的多方面,浅明易读,由浅入深,内容健康但不乏风趣,等等。种类无妨多一些,就是容许他们在这方面也有选择的自由。(3)设法让学生大致了解,他们向前走,文言会有什么用处。这方面的工作比较难做,也许主要靠教师。(4)这就不得不说到最重要的一个方面,教师。近些年来,我接触不少从事语文教育工作的人,谈到师资和教师水平,都承认绝顶重要。这是讲道理,可以畅所欲言。至于转到现实,有些人就不愿意畅所欲言,原因大概是:a.怕很多教师听了不高兴;b.而补救又相当难。这里还是专说教文言,想要引导学生走上阳关大道,教师自己先要认识阳关大道,理由用不着说。什么是学文言的阳关大道?说来话长,这里想由全面缩到一点,专说教法的两条路,算作举例。大概一年多以前,一个女青年来求教,是分析一篇文言课文的每一句的语法结构。问她,知道题是什么补习性的夜学校的教师所布置,说是这样可以摸清文言的规律,一通百通。我略微表示一下,说这办法恐怕不成,接着帮她分析。因为自己本事有限也觉得办不了。有的词语简直搞不清应该算作主、谓、宾、补、定、状的哪一种。还有的,例如“亭午雨霁”之类,为了知无不言,只好告诉她,依照黎锦熙先生的看法,“亭午”是修饰语,依照赵元任先生的看法,“亭午”是主语。她当然不满意,追问究竟应该算作什么,我只能说不知道。她失望而去,听说后来索性不学了。这里我举这件事实,是想说明教法的重要,也就是教师的重要,因为他们的地位是歧路之端的指引者,指得不得当,就很可能意在请被指引者南行,一转眼,他却往北走了。(教法的另一条路,留到第十节谈。)总之,为了先尝后买原则能够顺利贯彻,我们不能不多想办法,并慎重而勤恳地行之。
八、专靠文献专业之类不妥
上面提的办法是在较早的阶段全面铺开,还要加上“多想办法”,“慎重”和“勤恳”。这自然相当费事,而且事前就须承认,精力的大部分事后基本上要报废。有没有合乎经济原则的办法?有一种想法,属于“不学”的一派,是文化遗产还要继承,但由选定的极少数从事某种专业的人专任,臂如有甲、乙、丙、丁几个人决定学文献专业,那就只让这几个人学文言,其他都免修。这种想法的好处是经济,但有问题。(1)什么时候开始学,推想不能不在选定专业以后。这就会出现两种不合适:a.与学语文的规律背道而驰。学语文,早比晚好(接受能力强),时间拉长排匀了好(积累得多,刻印得深),选定专业之后学的办法正好相反,是晚学,突击,效果难免要差。b.这是急来抱佛脚,难免想用而用不上。(2)以学本国史这门专业为例,就绝大多数学生说,正常的时间顺序应该是,先接触相当数量的历史著作和文献资料(其中自然有不少是文言的),然后因熟悉而产生爱好,于是选定;而不是倒过来,先凭一时的灵机一动选定,然后培养爱好。先选后学是因果倒置,其影响是减少了学生选定的自由,增加了走向哪条路的机遇性。(3)另一个大问题,这就会使相当多的某些专业以外的人失掉学会文言的机会。就整个国家说这是个不小的损失,就某些个人说这是个很大的损失。(4)很明显,这样一来,此后会文言的人就会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就一定不好吗?这个问题太大,难于争论出个人人都首肯的结论。我只想说一下我个人直观的意见是,如果两种可能(较多的人会,较少的人会)都有,我是宁愿走前一条路的。
九、少学的调和办法不妥
就中等学校说,目前的情况是:很多学生对文言没有兴趣,也不知道学了有什么用,而学的结果,一般说是成绩很差。学文言简直成了不必要的负担。但大声疾呼,说从某时起就不再学,这个变动太大,实在不好出口。这是因为老路子的力量既复杂,又强大,说复杂,是因为来自各方,其中有传统,有既定制度,有各界人士,合起来就成为强大。但力量无论怎样强大,不能改变费力不讨好的事实,怎么办?办法可以有很多,其中一种是《孟子》改“日攘一鸡”为“月攘一鸡”的办法,“少学”。我的感觉,这用的是近于劝架的策略,为了化拳头为沉默,且不问张三和李四谁直谁曲,暂求张三让一些步,李四也让一些步,于是骂声停息,像是一切问题都没有了。但实际是问题并没有消失。这只要一想就可以发现,结果必是:白费的精力减少一些,这用财务的术语说是“盈余”,但同时,学会的可能也减少一些,这用财务的术语说是“亏损”,盈余碰亏损,出入相抵,所以是变了等于不变。我的想法,在这件事上不宜于调和,而是应该走极端:一端是学,学就学会了;另一端是不学,把宝贵的时间和精力用在其他有用的地方。
十、学文言究竟难不难
学文言的大部分问题来自“难”字,究竟难不难?我的想法是,也难也不难。关键在方法。方法取其广义,包括选择读物和时间安排等。有人说,学文言比学外语还难。这大概是从学外语一年半载可用、学文言十年八年难通方面考虑的。一年半载可用是低要求,通是高要求,放在一块比不公平。如果要求的等级相同,我不同意学文言比学外语还难的说法,因为文言和现代语“都是汉语”,只是有祖孙的不同。祖和孙是两个人,但是有血缘关系,直截了当地说,是两种语的词汇语法系统有血肉联系。中语和外语就没有这种联系。以我的一点经验为证,我第一次读是在小学中年级,开卷第一篇《考城隍》,字我认识,意思我懂,因为这同“考学生”是一个类型。到高中阶段,已经学了三四年英文,碰到原本,翻开试试,不成,这是因为两种语言没有血缘关系。还可以举个旁证,清朝有一位女作家,忘记名字了,据说是对着弹词听人唱识了字,然后广泛涉览,就通了。如果是外文,即使非绝对不可能,总要难得多吧?言归正传,方法对就不难,所谓对是什么方法?说来不过是老生常谈,“熟能生巧”。学会语言靠熟,是以语言的性质为依据的,这性质就是“约定俗成”。你要通“约”,通“俗”,自然只能用“熟”的办法。不错,各种语言都是有规律的,就是说,表示某类的意思,一般是用某种模式,如“动宾”“动补”等等。但这规律很概括,而且常常容许例外,真到用的时候,就不得不多靠约定俗成。举例说,活动触及或影响另一物这类意思,我们用动宾的模式表示,如踢球、坐车、买书等等,可是机械地用这个模式,不说“我醉酒”而说“酒醉我”,那就错了。这是句法范围内的情况。词法就更灵活了,比如用文言,你称老朋友为“故人”可以,称为“故交”也可以,却不能类推而称为“故友”,因为故友的意义是死去的朋友。谁定的?不知道,反正约定俗成了,我们就得照办。
熟的要求,或说结果,是把一种语言的表达习惯印在脑子里。脑子里有这个表达习惯,或说有各式各样的模式,看到新的,模式相同的自然会重合,于是鉴往知来,就会确定这新的是什么意义。举例说,读到“雨雪”“雨霰”“雨雹”,知道意义都是由天上降什么,一次读到新的是“天雨粟”,比照旧模式,立刻了解这是由天上降粮食。如果脑子里没有这许许多多的模式,看见生疏的就会莫明其妙。求脑子里印上种种模式,除熟以外没有别的办法。熟来自“多读”,也是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办法。当然,多读只是粗略说,如果进一步探求,还有读什么、怎么读、时间怎样安排等问题需要解决。这里只能概括地点一下,是读要读好的,精读与博览协调,时间要放长,排均匀(虽然不必天天如此,总是次数多一些好)。多读也要有基础,是“勤”,用《荀子》的话说是“锲而不舍”。其实,如果能够锲而不舍,时间化整为零(比如每天平均半小时),学文言就可以不成为负担。
这就找到学文言的一种秘方,“养成习惯”。为什么说是秘方?因为它是勤的牢固的支柱,保证有效。我有时想,人的活动或者可以分作两类。一类来自或主要来自本能,如“吃”和“呼吸”等,这是“天命之谓性”,用不着以人力培养坚忍性。另一类就不然,如读书,尤其读文言作品,似乎不是本能所要求,就需要多用些人力,培养坚忍性。低年级学生初接触文言,一见倾心的大概没有,想学会,非勤不可,就最好用这个秘方,求养成习惯。开头也许要捏着头皮,但即使捏着头皮,也必须锲而不舍。这样,随着时间的流过,面生的文言渐渐变为面熟,摺皱的眉头渐渐松开,终有一天,眼前没有文言读物会感到缺点什么,这就是习惯养成,其后就可以一帆风顺了。
谈起养成习惯这个秘方,还应该说说“兴趣”这个怪玩意儿。说它怪,因为它既是习惯的母亲,又是习惯的女儿。是母亲,意思是靠它可以产生习惯。我当年盲人骑瞎马,开始就是靠它养成读文言的习惯的。那读的是。现在想,如果碰到的不是而是《钦定四书文》,那情况就会完全两样。就学文言说,这件事很小,意义却重大,是,为了习惯较容易养成,选择文言读物,早期无妨多照顾一些兴趣。举实例说,《齐民要术》和《东坡志林》都是名著,初学时就以选用《东坡志林》为好,因为读时可以少皱眉,有利于锲而不舍。兴趣还是习惯的女儿,因为养成习惯之后,兴趣就会出生,并逐渐成长,直到手里有文言读物就高兴,没有就烦闷,至此,兴趣主宰一切,所有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以上多读求熟、以熟求通的方法,会有人不同意。理由是,老一套,不科学,因而少慢差费。多快好省的办法是以纲统目,精读一些名篇,以之为样版,认清规律,一通百通。这用意是好的。思想必致化为行动,于是表现在报刊上是连篇累牍的辨词性、分析句子结构等等。表现在练习题上也是连篇累牍的辨词性、分析句子结构等等。我对这种主要寄希望于规律的少读求速成的办法一直有怀疑。理由很多,这里难于详说。可以简说如下。(1)规律是概括的,远没有上面提到的由多读而来的种种模式那样细,所以常常不能凭规律确定某一语句究竟是什么意义。(2)到目前为止,所谓语法规律,我们的研究还粗糙得很,有例外,也难免错误,现代汉语如此,古汉语尤其如此,这就难免诚心礼佛而佛不显灵。(3)烦琐,艰难,最容易使学生甚至提到文言而生畏。(4)把时间占去,自然更难多读。(5)以事实为证,由多读而学会文言的人为数不少,似乎还没见过哪一个是少读只靠钻研规律而就学会的。我说这些,并不是反对讲文言的词句知识,而是主张应该辨本末,分轻重,排先后。我总认为,应该以多读为主,理性知识为辅,为主的要多用时间,排在前头。这一节说的话比较多,其实只想说明两点:(1)用适当的方法,学会文言并不难,时间拉长些,负担也并不重。(2)现在学文言大多失败,是因为无兴趣,无读书习惯,不勤,而想下小网得大鱼。
十一、与学现代文的关系
前面提到主张不学文言的理由,其中一种是会影响学好现代文。是不是这样?解答之前,我们要知道,由现代文引起的对文言的态度不是一种,而是两种。这有如发源于同一座大山的两条河,起点一致,流下去却方向不同。一种是“不学”派,说学了文言(主要指青年学生),对学现代文非徒无益,反而有害。另一种是“学”派,说学会文言对写现代文有帮助,甚至说,想写好现代文,非通文言不可。两种意见针锋相对,究竟谁是谁非,又是个非简单的“是”“否”所能解决的问题,也就是不能不分析。拙作里有一篇《文言问题》,其中一部分就是分析这个问题的,择要抄录如下。
学文言,大致通了,对写现代语的文章有没有好处呢?很难说。概括地说,应该有些好处,因为就表达方法说,文言词语丰富,行文简练、多变化,这正是现代文需要吸收的。吸收,有时候是无意的,正如学现代语,某种说法熟了,会无意中从口中笔下冒出来;也可以是有意的,举个最细小的例,因为通文言,就会避免用“涉及到”“凯旋而归”之类的说法,因为了解“及”就是“到”,“旋”就是“归”,用不着叠床架屋。至于具体说,有没有好处就不一定,因为所谓吸收,还要看怎样吸收。简单说,“化”入好,“搀”入就未必好。化入是不露痕迹,现代语的文章里有文言来客,看起来却像一家人。搀入不然,是硬拉些文言词语,以求文诌诌(有些扭捏的写景文就是这样),结果像是缨帽与高跟欢聚一堂,看起来很别扭。能化不能化,与对文章的看法有关。但更主要的原因是语文程度的高低,高就容易化,低就不容易化。如果这样的看法不错,文言对写现代文大有助益的主张,其对错就容易判断,是:必须学通了并善于利用才能有助益,反之就不成。所谓善于利用是:(1)对于文言的优点确是有所知,有所得;(2)能够有意或无意地化入现代文。再看看另一种意见,学文言对写现代文非徒无益,反而有害。学通了,有益,上面已经说了;问题在于学而未通是否有害。害主要有两种。一种学文言占去学现代文的时间,以致现代文学不好。这大概是就中学说的,课文中有文言教材,讲、读,都要占用时间,如果不学文言,学现代文的时间可以增多。这是事实。问题在于现代文学不好,是不是因为学文言占去时间;如果把学文言的时间加在学现代文的时间之内,现代文是不是一定能学好。如果我是语文教师,去掉文言之后,要求现代文必通,我不敢立军令状,因为照现在课文的文白比例,变文为白,学习的时间不过增加三四分之一,只是增加这一点点时间,就能变不通为通吗?我的看法,学生现代文写不好,原因很多,比如读得太少,所读之物有些并不高明,读法不恰当,写作练习不得法,等等,学文言即使应占一项,恐怕不是主要的。另一种害是文言搅扰了现代文,以致写现代文更难通顺。这大概是就作文中文白夹杂说的。文白夹杂,如果指的是上面提到的有意求文诌诌,这是对文章好坏的看法问题,选择读物不当并起而效尤的问题,文言不能负责;并且,凡是努力这样做的,差不多都是现代文已经通顺并在报刊上常常发表所谓美文的人。另一种文白夹杂是现代文不通顺,辨不清文白分界,于是随意抓些文言词语甚至句式塞入现代文之中,以致现代文更加不通顺。有没有这种情况呢?我的看法是即使有,不会多,因为常见的情况是现代文写不通顺才乱来,而不是能够写通现代文,由于加上些文言成分而成为不通顺。事实是,即使文言会搅扰现代文,也总是因为现代文没有通才有此现象,说学了文言而现代文不能通顺是本末倒置。再有,中学生都是会说现代语的,文白分界总不至于不清楚,文言越境来搅扰的可能是微乎其微的。
总之,在文言是否影响现代文这个问题上,我想,这可以比作两个正派人交朋友,初识或早期,即使相互有影响也不大;影响会随着熟悉而增长,但逐增的影响大体上是好的。
十二、靠翻译和介绍不够
学文言,难,不能不费时间和精力,但扔掉文化遗产又实在舍不得。这两难之间挤出一种或两种办法,是:不学了,把继承文化遗产的任务交给翻译和内容介绍。
先说翻译。这个办法像是很好,用前面用过的比喻,是连小网也不用而能得大鱼。真就能这样吗?其实是困难并不少。且不说求助于翻译,先要有人能翻,这就同样离不开学文言。此外还有不少问题。(1)文言典籍量太大,难办。这虽然只是事实上的困难,不是理论上的困难,但事实常是硬梆梆的,更不容轻视。(2)据说前两三年,对于翻译古籍的倡议,上海某大学的古典老专家曾表示异议,理由是,读原文,理解错了还可以补救(这次错下次未必错,张三错李四未必错),翻译错了就难于补救,因为读者是不懂文言的。我觉得这种忧虑有道理。(3)文言典籍,绝大部分文字质量是高的,翻成现代语,人多手杂,都能保证质量一定难于做到。(4)文言花样多。先说散文,总的说有文言的味道,分着说,《左传》有《左传》的味道,《史记》有《史记》的味道,翻译,达意容易,兼顾味道就太难了,也许根本做不到。(5)升一级是骈文,“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文选序》),“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滕王阁序》),等等,保留整齐对称和抑扬顿挫的美就更难了。(6)再升一级是韵文,主要是诗词曲,声音美难保持可不再说,就是想传意境也大不易。这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有些幽渺之情难于确认,意不清,翻译对了自然就很难。另一种是,意思拿得准,或只是依原文照猫画虎,可是翻译过来常常不能如意。举例说,把“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贺铸《青玉案》)译成“脚步不走过横塘的道路,只是看着香的尘土离开”,念念,就会感到现代语太质实,难于蕴涵诗意。(7)更严重的是,文言的许多优点都不得不放弃,只保留一点大意,买椟还珠,这损失是不可估量的。
再说内容介绍。这不是照猫画虎,而是概括说说虎的长相如何,性质如何。这办法像是有优点,是不必借助会文言的能力而能够领略文言典籍的大概;因为是大概,还可以以简驭繁,少费时间而吸收全面。可惜是缺点更严重,除了翻译拥有的许多种以外,还要加上一些。(1)不是万应锭。我推测,用这个办法,一般是指介绍思想,就是说,处理诸子。但只是这一点点领域也会出现麻烦:a.隔靴搔痒,远没有读原文理解得细致、真切。b.有些地方,要求把大概介绍得确切不误也并不容易,例如《庄子·逍遥游》开头用力形容鹏鸟的神奇,并拿小的鸴鸠与之对比,可是在庄子的心目中,鹏飞南冥究竟算逍遥还是不能算逍遥呢?很难定。可是介绍,似乎就不能脚踩两只船;舍一取一,错了就会误人,并没法补救。(2)隔靴搔痒的缺点,跳到诸子范围以外就会更显著。就以史部为例,可以试试,用这个办法介绍《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看看原来的神采还能剩下多少。(3)由史部再往外跳,到集部,碰见诗词曲之类,那就一定会一筹莫展。
总之,翻译和介绍内容的办法,纵使可以负担继承文化遗产的任务,也是力量有限,一木之孤难支大厦。
十三、读物的供应
上面许多地方说明,对于文言,不能都不学,或说得积极一些,总得有人学,这“人”,多一些也好。有人学文言,就要有地方印文言典籍。近些年来,印的文言典籍不少,经过整理而印的文言典籍尤其多,总的说是成绩很大。但是就满足学文言的需要说,还得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我的意见是,要有计划,针对需要。前面谈先尝后买的阶段,说为了尝得多,品得准,要有计划地印一套丛书。这是个小建筑。还要有大建筑,供已经决定买的人享用。这,我想借用球赛的术语来说明,需要文言读物的读者可以大致分为三级,编成队,曰“甲级队”“乙级队”“丙级队”。近年来整理古籍,已印和计划印的书很不少,其中绝大多数是古香古色,阳春白雪。这些书,大部分可以由甲级队选用。——有的甲级队也未必选用,如《佛藏》和《道藏》之类,急印不急印似乎应该待商。为了与下面所说区别,我们可以称这些古香古色的为“原本”。原本,其中多数不合乙级队之需;少数篇幅不很长的,经过整理的,乙级队也可以用,如周祖谟先生整理的和《洛阳伽蓝记》之类就是。为了乙级队选用,有些应读而难读的(主要原因是篇幅太长),宜于印“节要本”。最典型的例是,甲级队必读,乙纵队想读,啃不动,有了节要本(可以仍用胡三省注),就不再有困难。这类事,也宜于有个班子承包,先搞个全面的,即乙级队阅读书目,然后看看哪些市面上已有;没有的,哪些宜于印原本,哪些宜于印节要本,规划已定,落实到出版机构,稳步前进。为丙级队,也应该用这个办法,所不同的是所选种数要少,篇幅要短(过长的用选本),程度要浅,而且必须整理加新注的。这样,有了规划,认真执行,就像在居民区设了粮店,需要吃粮的就可以随买随吃了。
十四、为个人想想
以上谈学文言,都是就整个社会说的,社会由各个人组成,自然不能不涉及个人。但是有的人宁愿舍远求近,为他自己想想。这显然只能泛泛说,因为人的条件不同,走的道路就难得一致。这里假定来询问的这位是有相当的文化程度,能写通现代文,并接触过文言的,我要怎样为他或她设计呢?可以先开除一小批准备学与本国史有密切关系的某些专业的(如中国经济史、中国文学史之类),以及所学虽非历史,可是最好参考文言典籍的(如文学概论、语音学之类),因为他们要用文言,当然不能不学。剩下的一大批人,我想这样说:学文言,要用不少时间和精力,不会,一样可以处理日常事务(包括公事),所以不是非学不可。这是一面。但是还有另一面,你有机会学而没有学会,因而不能读《楚辞》,不能读《左传》《史记》,不能读《孟子》,不能读《全唐诗》《宋六十名家词》,等等,损失也实在不小。说是损失,意义有二:(1)文言典籍是知识的宝库,你没有钥匙,打不开锁,从宝库门前过空手而还,这当然是损失。(2)宝库中有相当大一部分是艺术品,这是我们都看重的精神食粮,显然,你不会文言就不能吃,表面看来关系不大,实际不然。这要靠个人体验,难于详说。“我有时回想,昔年涉览文言典籍,消耗的时间和精力确实不少,也许不值得。继而一想,因为勉强会了文言,我有时就能够念念《楚辞·九歌》,念念《史记·伯夷列传》,念念杜甫《秋兴八首》,等等,这常常使我能够在愁苦中得到一点欢娱,凄凉中得到一点安慰,以盈余补亏损,也许还有些剩余也说不定。总之,多学会一种语言总是好的,何况这种语言是本土的,与现代语有血肉的联系呢。
有关学文言的话说了不少,可以总结一下了。这很简单,是:(一)文言是很有用但不是非用不可的工具。(二)就国家说,应该使任何人都有学会文言的机会,但同时容许任何人有不学的自由。(三)就个人说,学不学要看各种条件,这是说可以不学;但有学会的机会而不利用,总是个不小的损失。
1984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