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妃匍匐在地,战栗地说:“虽然这是圣上谕旨下来之前送来的,臣妾等确是罪该万死……”
皇帝摩挲着那腊油冻佛手,触觉上甚有快感,忽又转怒为喜,道:“起来起来,什么罪不罪的,咱们是两口子,且坐一处说话……”一把拉起元春,又把她揽于怀中,问:“这竟不是蜂蜡制的,沉甸甸的我看是名贵的玉石,你快给我解释解释……你说是和尚所献,看起来内中颇有玄机呢!佛手就是香橼,香橼便是元春,假香橼便是贾元春……你看黄得多亮,就凭这个东西,我怕就要封你为皇后呢!”
都说伴君如伴虎。其实虎何尝会像皇帝这样喜怒无常。
皇帝对那腊油冻佛手爱不释手。他本是弓刀不离身的,喜悦中,他扯下元妃腰中一条绦带,将那腊油的冻佛手,挂到了他那张弓上,又将弓顺手套在了香案角上,指着那弓和佛手说:“这便是你我不分离的缘分了!”
这回是元妃主动投入了皇帝的怀中。
……
大约是半个时辰之后,忽然夏守忠启门而入,皇帝暴怒地喝问:“大胆!我何曾唤你?!”
夏守忠未及答言,戴权已迈进了门槛,进门便咕咚跪下,报道:“圣上,大事不好!”
皇帝本能地握紧腰上的剑柄。
6
戴权尚未再启口,忽听“嗖”、“嗖”、“嗖”几声,若干支利箭已穿窗而进,分别射在殿柱、香案和临时宝座上。皇帝拔出宝剑,大吼:“何人谋反?!来人!与我拿下!”
戴权跪进几步,贴近皇帝膝下,喘吁禀报说:“圣上,此殿已被逆贼所围……他们原有地道与此寺相通……埋伏已久!……寺外邬帅已被他们所擒,袁帅亦被他们的二层包围圈所逼……本当与此等逆贼决一死战,奈何此殿外伏兵转瞬即可扑入……现逆贼派出一员说客,欲面见圣上……”
皇帝不完全从那禀报的话语,而是更多地从戴权那眼神里,意识到了情形的严峻与可能把握的转机,他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以不失在万险中的天子威严……
“哈哈哈……”
竟有一人大摇大摆地迈进了殿门,自报道:“说客在此……”
皇帝盯住他,厉声喝问:“你是何人?”
“我乃太医张友士也!”
“胡说!朕的太医院无有你这逆贼!”
“那个自然,”张友士笑吟吟地说,“不过,这殿外的伏兵一扑,将你擒灭,我主秦可信坐上龙椅,那么,不但太医院正堂非我莫属,恐怕还要封王晋爵呢!”
“来人!给我拿下!”
“哈,人倒有,该拿的也已尽行拿下,请看——”
随着张友士衣袖一摆,殿门从外被用力拽开,訇然一声中,皇帝只见外面人影幢幢,眯眼细看,前面跪缚着一排龙禁尉,后面立着几排持刀张弓的逆匪。心中不禁愤恨于手下的这些人竟如此地不中用!
皇帝把一直跪伏于前的夏守忠和戴权重重地各踢了一脚,浑身颤抖地喝道:“滚出去!”
两个太监立刻往外爬。皇帝忽又叫道:“戴权留下!”
戴权便在门外停住。夏守忠觳觫着爬出门槛,外面的逆匪也不理他。
张友士一旁笑道:“养兵千日,并不能用兵一时。可悲可叹!”
皇帝怒目瞪视他,他却只是冷笑。
皇帝忽然松弛下来,意态从容地走到那临时宝座上,傲然坐下,拈着胡须道:“有趣,有趣。”
张友士微微一笑,见殿中有一绣墩,也便仪态悠然地坐于其上,开言道:“你也毋庸斥我等逆匪,我也不敢再历数你的阴毒无道。从来是胜者为王败者贼。原来你毒瘫太上皇,杀戮皇叔,逐撵兄弟,谋害忠良,抄家成癖,敛财近狂,篡居皇位,荒淫无耻,算是暂时取胜;不过天理昭昭,天网恢恢,多行不义必自毙,今天你陷入天罗,难突地网,败为贼已是定局……”
皇帝沉沉稳稳地道:“你怕言之过早了吧?”
张友士道:“难道你今天不是已经成为逆贼了么?”
皇帝道:“我说的是,怕你们终究也非胜者,为王的,即便不再是我,也绝非尔等宵小!”
张友士道:“这倒算是一句明白话。”
皇帝道:“怎么个明白?你倒给我说个明白!”
张友士道:“我们的人已围住此殿。你的性命,已在攥在我们手中。庙外你的扈从,我们切断了他们跟你这里的联系,但实在地说,我们尚无能力将其一举了决,他们中也尚有奋勇勤王者,两军相持,天明之前,难分胜负。倘若我们就此结果了你,并力挫你的扈从,却并不能一举进发京城,那京中早有野心者,必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倒从从容容地登那金銮宝殿,称帝改元了!这于我于你皆无利益之事,我们当然都不必做!”
皇帝心中松了口气,面上却鄙夷不屑:“从从容容?哼,京中诸王,哪一个敢从容?”
张友士叹道:“所以说你不能知人任事,刚愎自用,早在陷阱之上,却俨然稳如泰山!现爽性给你点破:那北静王,便是头一个欲取汝而代之者!”
皇帝仰颈大笑:“他?……哈哈哈……你等欲乱我心,离间朕与王公关系,甚属可恶,然专拈出北静王作例,实在令朕浮一大白!真真是匪夷所思,从何想来!……一言以蔽之:那北静王分明是个诗疯子、呆画鸟!……”
张友士道:“痴呆者,未必就无登基的野心。何况古训早有大智若愚一说。实话告你,北静王与我主早通关节,你这回南行之前,他已给了许诺,只要我们完结了你,他便于登基之际,立封我主为靖南王……”
皇帝笑道:“越说越离奇!亏你编排得出来!”
张友士便从袖中抖出一样东西,伸臂递过道:“眼见为实。你看这是何物?”
皇帝抢过定睛一看,是鹡鸰香念珠串。这确是他亲赠给北静王的。而且上面有他特意留下的记号。他心中不禁一惊。但他随即将那香串往座椅上一掷,呵呵一笑:“这算得什么!想是你等派人从他府中盗来,离间我们。鸡鸣狗盗,可笑可叹!”
张友士他们深知,这位皇帝是宁疑万人,不信半个的。此香串一亮,离间便大功已成。于是微微一笑,转开话题道:“闲言少叙,你我都知,时不待人,说不定眨眼间即呈变局。你之故作镇静,乃是因为你知所调的精锐之旅,已快将我山寨合围,所谓勤王之兵,说不定也快冲进寺门。其实即便如此,我们也还可从容将你摆平。但不如留下你,今后再行虎兕之争,省得倒让北静王之流的痴疯劣货,坐收渔利!但你现在既成为了我们的箭靶,那么,欲留一命,便必须答应我们的条件……”
皇帝立即一挥手:“朕恕你们惊驾之罪!秦可信立免圈禁!封为秦王!这潢海铁网山便封为秦王领地……”
张友士笑道:“虎兕相争,兕何需虎封!不过,也罢,你这必能做到;只是我们所求的,是你身边的一个宝贝……”
皇帝一时不能明白。在张友士闯入后,他提起全部精神应付这个危机,竟将元妃的存在,抛诸脑后。而在张友士进入庙殿之时,元妃也便慌忙躲进了佛像之后。她先是双手合十,不住地念佛,之后不由得谛听起前面的谈判来,听到皇上处于生死危难之中,她倒并不多么恐惧,只是下定决心以身殉帝;当她听到关于北静王的那些话时,她心里只想着贾家与北静王过从甚密,不仅父亲出入北静王府极为频繁,私相授受几成家常便饭,那宝玉与北静王的关系更非同一般……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皇帝的脾气,不管谁的告密,哪怕明明是敌手的挑拨离间,皇帝听了必然心乱,纵然据此大兴冤狱,也在所不惜,而且还必要牵三挂四,株连无度……惶悚迷乱中,她甚至甘愿就此与皇帝一起玉碎……
皇帝站起来,怒气冲冲地说:“岂有此理!……朕的龙袍玉玺御剑宝刀,岂能容你等狂徒攫取!”
张友士道:“那个眼下倒不必……”说着一指,“其实所要也不多,不过是此物而已……”
张友士所指的,是那挂在香案角上的御弓。皇帝正待拒绝,张友士忙道:“弓且留给你,改日再决雌雄……我们所要的,是悬于弓上的香橼!”
皇帝心中一松,张友士却追上一句道:“不是这腊制的小玩意儿,而是贾元春本人!”
皇帝一惊。他这才意识到庙殿里还有贾元春在。贾元春在佛像后一听此言,如遭雷击。
皇帝回过神来,心中禁不住暗喜。原来逆贼所索,不过是一元妃。这令他立刻想到了唐明皇、马嵬坡。其实他与元妃的情分,还并未真达到明皇杨妃的地步。再说宫中尚有无数佳丽,周贵妃就很不错,论床上功夫,似比元妃更胜一筹,只不过双乳不及元妃丰饱罢了,而只要他留得青山在,何愁无大乳女可享!不过,他焉能爽快答应这些逆贼,不免故作暴怒状道:“悖逆之极!元妃何罪?你等索她何意?刀兵相见,祸及弱女,尔等真狗彘不如!”
张友士道:“此贾元春,乃荣、宁二府之最奸狠者!彼不仅秉其父意,钻营进宫,狐媚惑主,乱宫闱,干朝政,一意胡为,而且密告秦氏,酿成惨祸,令我主不能与亲妹相见,且不能亲殓其骨,并在丧父母死兄妹后,以孑然一身,遭受圈禁,百般受辱,饱经挫磨……此固是你之大罪,而贾元春之雪上添冰、创口撒盐,更令人切齿顿足!此等妖孽,理应翦除!”
元春在佛像后听到,仿佛落入冰桶,自知此生休矣!往日的荣华富贵,碎作万片,乱舞于心头,且悔愧丛生,何必入宫何必揭穿秦可卿……尤其是,父亲等何必掺乎人家皇族争位的事!不管怎么说,到头来这秦可卿秦可信毕竟与皇帝同宗同族,而无论你甄家贾家,都无非是挂在人家弓上的赘物!唉唉,天伦啊!早该退步抽身!……
皇帝决定不再装蒜,他直截了当地说:“事已如此,朕只能割爱。只是你们殿外弓箭手必得退避,并寺外亦需退兵,还要放朕那邬将军与扈从人等人进来,引我出去,我方能容你们带走元妃……”
张友士也寸步不让地说:“你将那贾元春速速献出!我们到手之后,自然放你一马!因为明摆着,你调遣的精兵多我数倍,天明或即来到,我们虎兕决战,还有待今后,今天不过给你小示颜色,谅你今后再不会小觑我主及我等豪杰!闲话少说,且献出那十恶不赦之贾氏刁妇来!”
此时元妃从佛像后挺身而出,自知命数已到,故颇有视死如归之气概。她先伏拜于皇帝之前,泪流满面,呜咽着说:“臣妾就此拜别了……”
谁知皇帝顿脚道:“啰嗦什么!你这贱人!”又对一直匍匐在地、几如僵石的戴权大吼:“与我扯去!”
戴权竟腾地起身,倒把张友士惊得一抖;说时迟,那时快,戴权毫不留情地将元妃发髻一抓,提起她来,对张友士道:“快快请外面弟兄们让路!快快放我邬将军进寺保驾!”
门外传来一声:“以人换路,后会有期!”
戴权便将元春朝张友士一抛,张友士一把抓住元春,门外立刻有人将元春拖出;而寺门口响起了“袁野邬铭在此保驾”之声,于是皇帝抓起御弓,一把扯下那腊油冻佛手,顺手掼于地下,佛手顿时碎为数块;戴权扶持着皇帝,飞快地迈出佛殿大门,皇帝舞着宝剑,通过包围者让出的通道,抵达寺门之外;此时夏守忠亦尾随逃出,皇帝扭身中一眼看见,二话不说,扬起宝剑,一道血光,夏守忠人头滚于污泥之中;袁野邬铭果然带着一簇人马在寺门外迎接,立刻扶皇帝上了御马,皇帝接过马鞭,猛抽一鞭,袁野邬铭等围随着,风驰电掣朝山下盘旋而去……
此时早已雨停。月亮从一团乱云中透露出缕缕清光,照出了那智通寺门旁的两行对联:
身后有余忘缩手
眼前无路想回头
7
这一夜的事,第二天京中并无人知晓。
荣国府里,竟还是喜气氤氲。久不上门的一些亲朋,又把骡车轿子在府门内外停了好大一片。
贾母斜卧榻上,鸳鸯用美人拳给她捶腿,其余丫头们两边雁翅排列。王夫人等围坐于她榻侧,呈半月状。娘儿们兴致都比往日为高。大家你一句我一句,互相凑趣。一时又像有多少好日子在前头等着。只见凤姐儿亲捧着一个鎏金大盘进来,上头堆着些黄澄澄的果子。贾母因笑道:“我的猴儿,什么好东西,舍不得交给丫头,自己巴巴地捧过来,敢是人肉包子么?你可小心神佛用雷轰你!”凤姐走近,大家方看清金盘上是几个新摘下的大佛手。凤姐笑道:“我这腔子里,竟揣着老祖宗的心呢!老祖宗此时挂念的,不是香橼是哪个?老祖宗请细看,香橼不止一个,咱们贾家,能进金盘的怕还多着啦!”说着将金盘佛手置于贾母榻前的杌子上,众人皆喜笑颜开,贾母高兴地唤道:“琥珀,快取过眼镜,哪一个是我们的元妃?我此刻竟满眼生辉了!”众人便都开怀竞笑。此时唯有宝玉一旁发呆。宝钗轻轻推他,宝玉对她小声说:“我昨夜那梦……”宝钗微嗔:“又来疯话!什么梦是靠得住的!”贾母一眼瞥见,因问:“小两口也想娘娘啦?”宝钗因答道:“他这里说,想的不是娘娘,是大姐姐。”众人皆点头叹息。贾母因道:“此是天伦至性啊!”
凤姐又出去忙着应酬来访堂客。趁便又问平儿:“南安郡王那边的寿礼,可已送去?”平儿道:“因大太太看那寿屏上好,说要赶着给忠顺亲王府送礼,先就取走了,我这儿正犯愁用什么顶替呢。”凤姐道:“却又作怪!这边老爷,素与那忠顺亲王不睦,你忘啦?那年宝玉挨打,正是忠顺王府来讨什么戏子,惹出来的,似这等冤家,躲还来不及,上赶着巴结他干什么?”平儿道:“我也是这么说呢。可大太太说,风水也不能让二房都占去了。依大老爷估摸,这忠顺亲王,将来的走势,其实大大超过北静王。说是南安郡王也越来越不中用了,不如疏着点;还说,该多跟西宁郡王套近乎。那东平郡王,看来今后倒是断了为好!”凤姐叹道:“多年的交往,也不能随风转舵。人也别忒势利了。”平儿道:“我哪敢这么跟大太太进言?只不过应她略迟慢一点,她便老大的不高兴。当时东府大奶奶也在,我更不好张口。”凤姐问:“珍大奶奶怎么表示?”平儿道:“她就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想来她心里也未必跟这边一样喜兴。毕竟各门各户的。娘娘红火,他们那边未必能沾上多少光。所以依我说,咱们这边,也别忒狂了!”凤姐叹道:“其实是一根线上的蚂蚱。还是当年三姑娘说得好,别一个个乌眼鸡似的,闹得有祸不能同当也罢,有福也不能同享,那就真的都别过了!”因周瑞家的过来回话,她们才掩口不提。
此时荣国府里的大观园,已几成废园。唯有其中栊翠庵,因妙玉尚居其中,还算保持着往日的葱翠洁净。此日早饭后,惜春来庵中与妙玉谈心。二人坐于禅房之中,丫头烹茶,案上铺开棋枰,略下了十多步,便封棋清谈。窗外梅树无彩,见不到桂树,却随风送进来阵阵早桂的暗香。说及缘分,惜春叹道:“世人所谓缘分,依我看,皆为‘他缘’,也就是脱不了二人关系。‘他缘’再圆满,也是牢笼。比如大姐姐,多少俗人羡慕,这回随圣上巡幸,这府里就跟添了金山银库似的,其实伴君如伴虎,与虎有缘,岂称福祉!”妙玉问道:“那么,依你说,不要‘他缘’,难道说要‘我缘’么?”惜春点头道:“正是!或称‘自缘’。也就是到头来,我归我心,我蜕我壳,我遂我意,我升我境。比如林姐姐,俗人都说她是命苦,无缘无分,无寿无福,一生多愁多病,到头来沉湖殒命。其实她是真做到了质本洁来还洁去,自我缘分极为圆满……”妙玉闻说,心中隐然作痛。遂伸手从木罐中取子,继续下棋。
日影渐短。荣府门前又来大轿。传进去,是皇城巡察使贾雨村老爷来拜。刚刚从北静王府回来的贾政,未及更衣,便忙迈出书房迎接……
8
潢海铁网山那边头一夜里发生的事,京城市井中芸芸众生更不知悉。
西城护国寺庙会,逢八照常开市。天色甫明,寺门外便车辐交错,寺门内人如江鲫。山门之内,是一片花市;刚到的鲜花,与陈列的绢花争奇斗妍。往里钟鼓楼之间,有个什么杂耍的大棚,棚口有伙计敲着牛胯骨数来宝,往里招揽看客。头层大殿东侧,则是鳞次栉比的贩卖古董玩器的小摊档小铺面,往里头逛的,多是较为斯文的人士。
家住护国寺东廊下的贾芸,前几年从荣国府凤姐儿那里谋了几档子差事,家境大为改善,也便在这护国寺里,开了一爿小小的古董玩器铺。平日由雇的伙计经营,他只抽空去查验查验。
且说这日一早贾芸正在铺中与伙计对账,忽听前面摊子那里吵嚷了起来。本也没有在意,但听着听着,觉得有个声音颇熟,便走出去看个究竟。原来是有位壮汉,在走动中,不慎碰倒了摊主摆于外侧的一只瓷瓶,摊主定要他赔,他却怒气冲冲咬定是摊主设的陷阱,两下里都不依不饶,故高声吵嚷起来。那壮汉大发雷霆道:“臊你的娘!我把你这摊子都砸了又怎样?耍死狗找冤大头寻到我头上了,也不睁眼看看老子是谁?”那摊主梗起脖子道:“你倒砸呀!砸个看看!清平世界,我怕你个泼皮不成!”周围有的劝,有的作壁上观,一时沸沸扬扬。
贾芸抢上前去,分开二人,先对那摊主说:“这位爷是我朋友,误会误会,且先息怒,这损失算在我的账上……”又挽住那壮汉胳膊道:“倪哥且到小弟处歇歇!”
贾芸将那壮汉引到自家铺中去了,这边便有人对那摊主说:“难怪你新来乍到的,竟不认得醉金刚倪二!这护国寺一带,惹了别人倒罢,惹了他,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又有几位老摊主议论说:“倪二虽是这地面上的,却从不见他往咱们这古董玩器市逛,今儿个怎么忽
来雅兴?”“亏得他今早酒气还浅,要不真动手砸将起来,你我皆有池鱼之殃了!”
贾芸在铺中让座,伙计奉上香茶,倪二只说:“恼人!你等这做的是什么买卖?挤挤巴巴的。让人胳膊根怎么活动?敢情都是想故意招人磕碰,好讹诈赔银!”贾芸因陪笑道:“大哥不知,这一溜地面寸土寸金,如今这一行买卖又难做起来,谁愿疏疏朗朗地浪费地面?再说,往通路上摆些个易碎之物,没有买卖时用刮拉倒了的事儿讹些赔银的人,也确是有的……只是倪大哥今儿个怎么有雅兴到此逛逛?”
倪二道:“依我说,这些个劳什子都是无用的家伙!我在这寺外住了多年,这寺里也常来,何尝往这一溜里趟过?今儿个因我那哥儿们王短腿娶续弦媳妇儿,他倒艳福不浅,娶的是个黄花闺女,这倒也罢,竟还是个雅人,所以王短腿跟我说,你非要送礼,那就来点体面堂皇的古董玩器,我早听说如今你在这里头开了个铺子,本是奔你而来的,没想到在前头便踹了一脚的晦气!”
贾芸以前困窘之时,得过倪二慷慨臂助,早思报答,因道:“其实何劳大哥亲来铺里,让谁带句话到我家不行,我早给王哥送新房去了……王哥敢还是在贩马?”倪二道:“早贩不动了。如今当着狱卒。衙门里给不了几个钱,其实全仗犯人家属养着,倒还是肥肥的!他跟我一样,算是嘴硬手狠却心慈意善的一流。都说我们泼皮,其实我们倒并无一双势利眼睛!”又道:“王短腿这续弦的媳妇儿,说来跟你倒还有几分关系!”贾芸惊道:“此话怎讲?”倪二道:“她原是你那阔亲戚荣国府宝二爷的丫头,叫茜雪,听说本没犯什么错,是那宝二爷自己喝醉了酒,把茶杯掼到了她身上,却因此竟把她撵了出来,因她家中只有一个寡母,很艰难了几年,现在寡母又奄奄一息……好在嫁了王短腿,便有靠了!”贾芸心中正联想萦回,倪二又道:“荣宁二府你常进进出出,那里漂亮的丫头不少,何不也娶上一个呢?”说完呵呵大笑。贾芸不禁脸红,忙连连让茶。
送走倪二,贾芸也无心算账,心里只想着如今在凤姐房中的小红。最近也几次跟母亲商议过,由母亲出面,破着脸去跟凤姐求下这门亲事,最近元妃娘娘随驾巡幸,凤姐等正兴高采烈,是最乐得施恩作福的一个时机,何不这两日便将此事促成?想来小红定也盼着此事,在那府里,终非定局。
贾芸出得护国寺,尚未转入东廊下,只见有一公子在胡同口水槽饮马,侧影好生面熟,定睛一看,竟是贾蔷,忙抢上去打招呼。再一细看,竟还有驮驴等驮着行李,并随仆等人在旁;又有一顶轿子停在地下,轿夫等也在一旁取水喝。轿子掀着轿帘,轿里一个美人儿扇着团扇,贾芸认出是原来荣国府梨香院的龄官。
互相请安后,贾芸问道:“你这是出远门的架势了,还拉家携口的,怎么事先也不递个话儿,好给你饯行啊!”贾蔷将他引出十多步,在一株大槐树阴凉下站定,道:“这京城里呆腻了,再说,危机四伏的,还是远走高飞的好啊!”贾芸道:“说别人家危机四伏倒也罢了,咱们娘娘正随驾巡幸,皇恩是空前的浩荡,你不留在这里分享荣耀,倒远遁别处,是何道理?你得珍大爷应允了吗?”贾蔷一笑:“珍大爷他催着我走呢!他说,他跟蓉儿是走不开的,要不,连他们也走!”贾芸道:“这我就不明白了!”贾蔷拱手道:“不明白也好,只当我胡说吧!就此别过!”竟告别转身而去,自己骑上马,轿夫们抬上轿,驮驴仆人们跟着,扬长而去。
贾芸目送贾蔷一行远去后,心中很乱。但千头万绪中,让母亲尽快去凤姐那里求娶小红一事,却始终居于他意识的最上层。
9
京中人等哪里知道,头晚在潢海铁网山发生了多么可怕的事!
那元妃被秦可信一伙得手后,因警报频传,皇帝调来的大队精锐,正刻刻逼近,秦可信便让手下人匆匆将她缢死在智通寺中,然后弃尸而退。可怜贾元春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她在生命终结的最后时刻,真巴不得魂儿越过远路高山,直入父亲梦境,给予他响雷般的忠告:从今后,再莫卷入皇权争夺的旋涡!但她在惨死时也未参透,这种卷入对她那样的一种家族而言,已是一种生存的常态,不到终于赔进去满盘皆输,是几无退步抽身的可能!
直到几天以后,战场转移别处,才有一位非僧非道亦僧亦道的人士上得山来,将她和夏守忠以及另外一些被杀掉的龙禁尉的尸体,分别掩埋。那人便是早年住在苏州阊门仁清巷的甄士隐。他一边掩埋那些尸体,一边似吟若唱地口中呐出:“……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皇帝脱险以后,立即让抱琴等六个宫女,以及原来跟着夏守忠专门伺候元妃的五个太监饮鸩而殉,并严命包围秦可信山寨,限期破寨取胜。
最先知道这个变故的,是金陵体仁院总裁仇琛。令他震惊的还并不是元妃的遭遇,而是秦可信的居然早已逃逸。这是他难卸其责的。他本想干脆投靠山寨,但别的且勿论,他那衙内在京中时早与冯紫英结下死仇,所以没有被接纳的可能。他急得团团转。最后他竟采纳了
儿子的下下策,带着夫人儿子和极少数随从,弃印挟财而逃。
柳湘莲带领一半弟兄,在前面提到的那座山寨固守。因山寨周围地形险恶,且山寨一方居高临下,一夫当关,万夫莫入,官军很难强攻,只能死围,期待秋冬以后,寨内粮绝,不攻自溃。秦可信、冯紫英、卫若兰、张友士等,带领另一半人马,却都按事先拟定好的计划,退到了另一处官军并未侦察到的更为隐蔽的山寨,养精蓄锐,以逸待劳,伺机行动,以图大业。
但在那后半夜的接触战中,卫若兰不幸肩窝上中了一箭。退到山寨后,张友士对他精心治疗,虽一度避免了箭毒入心,但终究导致了持续高烧,膏肓败坏,渐致不支。一日,冯紫英到榻前慰问,卫若兰攥住他的手道:“我怕是不行了。别无所憾,只是对不起史湘云。看来这雄麒麟只是借我身暂居一时,因麒麟伏白首双星,还应不到我身上。这也是天缘有定,非人力可扭转。”说着从枕下取出那赤金点翠的麒麟,交到冯紫英手中道:“你返京之时,设法将此麒麟归还宝玉。”冯紫英不忍,安慰他道:“你会好起来。史大姑娘还苦等着你。且宝玉已然与宝姑娘成亲。这麒麟你还是留着。”卫若兰道:“冥冥中自有天定。我心里只觉得此麒麟应归还宝玉。否则辗转难眠。”冯紫英这才接过道:“我且替你收着。待你好些,我再还你。你不要再胡思乱想,总是养病要紧。”
谁知卫若兰不几日竟溘然而逝。冯紫英等洒泪将他暂葬于山寨。那金麒麟冯紫英慎重保存。后来,冯紫英果然又混进京城,并见到贾宝玉,彼时薛宝钗已逝,冯紫英将金麒麟给贾宝玉,并告知卫若兰最后的嘱托,贾宝玉接过麒麟,失声痛哭,并说史湘云竟失散已久,生死未卜。冯紫英亦不禁欷嘘。但最后几经波折,贾宝玉竟与史湘云不期而邂逅,在艰难困苦之中,终成夫妻。正是:
自是孀娥偏爱冷,
岂令寂寞度黄昏。
10
皇帝回銮的阵仗是煞有介事地威严雄武。
虽然京中谣诼蠡起,但皇帝回銮时似乎什么意外的事也没有发生。在回宫的仪仗中,照例有一把曲柄七凤黄金伞,伞后依然是八个太监抬着的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版舆,雍容地缓缓前行……
皇帝对在京照应的北静王不仅优礼有加,还在朝仪后携着他手,当着众多的王公大臣极表亲昵,活现一幅骨肉情深的白描图。
皇帝对病笃的太上皇,一日数次探望,亲奉汤药,亦是活现一幅至纯至孝的工笔画。
皇帝又大赦天下。其中包括宣布解除对江南秦可信的圈禁,并封为秦王,发还财产,扩大采邑。
贾府的老爷太太们,包括贾母,等着进宫与元妃请安。平日最熟悉的夏太监没有出现,周太监出面,告知他们元妃旅途劳顿,需长休一段,暂不宜分神伤体。贾政等私下求见戴权,戴权只派小太监代为接见,言语之中,很不得要领。几天后忽然宣布元妃薨逝。贾府的人只看见了棺椁,未能见到元妃遗容。
容不得贾家沉溺于自家的悲欢,忽然有一天,噩耗普传天下:太上皇薨逝。
太上皇的丧事尚未收尾,京城中便卷起了腥风血雨。
在皇帝翦除异己的狂飙中,贾氏荣宁二府是首批被连带扫荡的。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终于是家亡人散各奔腾。
最后,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饮“千红一窟(哭)”茶,酌“万艳同杯(悲)”酒,的故事意蕴深刻,而秦可卿与贾元春的先后惨死,尤令人扼腕长叹,思绪悠悠!
【后记】
这是我继《秦可卿之死》之后的又一关于探佚的学术小说。我认为在的前半部,秦可卿之死是一大重要关节。关于秦可卿的情节,在曹雪芹反复修改调整书稿时,有重大的删除、隐蔽与故留破绽的“找补”。这些我们现在都还可以看到痕迹。的后半部,贾元春之死则是至关重要的转折点。有关的情节曹雪芹写完了,但书稿却“迷失”无存。现在我们看到的一百二十回通行本,后四十回是别人续补的,有力的证据之一,便是关于贾元春的情节,与前面第五回里的诗图曲文所提供的暗示几乎完全对不上号。第五回关于贾元春的《恨无常》一曲,明写着她“把万事全抛”“把芳魂消耗”是在“望家乡,路远山高”的地方,哪里是像现在程伟元、高鹗所印行的“程甲本”或“程乙本”里所写的那样,安安然然地死在她那凤藻宫中。而且在前面第十一回凤姐点戏点到以一句“不提防余年值乱离”为发端的《弹词》,特别是第十七回元妃点戏,又点了表观唐明皇和杨贵妃爱情与离乱的中的《乞巧》,脂砚斋评明注“伏元妃之死”,加上贾元春自制灯谜“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也都说明她是死在战乱之中,而且死得很突然、很悲惨,绝非续书所说的因“圣眷隆重”,“起居劳乏、痰气壅塞”,很富贵很正常地薨逝。我这篇小说,则根据前八十回的伏笔暗示,追踪蹑迹,试图按曹雪芹原有的构思,将贾元春之死的真相,揭橥出来。
根据我的考据,里秦可卿与贾元春这两个人物的生生死死,按曹雪芹最初的构思,是互为因果的,并扯动着整个贾氏家族的歌哭存亡;她们绝非两个不甚相干的人物。第五回里贾宝玉在太虚幻境所见到的关于暗示贾元春命运的那首册页诗的第一句“二十年来辨是非”,以前许多人或不得其解,或解作“贾元春进宫二十年了”——这是说不通的,这样不仅贾元春与生母王夫人和亲弟弟贾宝玉等的设定年龄之间造成了极大的不谐调,而且,她在皇帝身边“辨”谁的“是非”?难道说她会进宫二十年里头不断地去斗胆“辨”皇帝的
“是非”吗?她又终究“辨”出了皇帝的什么“是非”呢?根据我的解读,贾府开始藏匿秦可卿时,她大约五六岁,已有记忆,她对秦可卿的真实身份一直是存疑的,后来她进入“榴花深处”的宫闱,还一直在“辨”秦可卿的“是非”(究竟是不是小官秦业家从养生堂抱来的一个弃婴),直到秦可卿二十岁那年,她终于向皇帝举报了秦可卿的“非”。而最终她也就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我认为这样破译“二十年来辨是非”一句,可收豁然贯通之效。
这篇小说还融会了我对中另外一些人物在八十回后命运发展的探佚心得。我期待着专家与各界读者的批评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