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薛宝钗红麝串之谜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刘心武 本章:第二章 薛宝钗红麝串之谜

    上一讲讲到,贾元春颁赐端午节的节礼,有意识地让贾宝玉和薛宝钗所得的完全一样,林黛玉呢,就放在和迎春、探春、惜春的一个水平线上,少很多。颁赐的东西,袭人向贾宝玉汇报了,四样:第一样,上等宫扇两柄;第二样,叫做红麝香串二串;第三样,凤尾罗二端——罗是一种非常薄,但是又非常高级的纺织品;然后是芙蓉簟——有人听到后脱口而出说:二领。不对,是一领。簟是用竹丝编的一种凉席,高级凉席,上面有芙蓉花的图案,为什么是一领?因为是双人所用,这里面有没有含义呢?是有含义的。而这几种节礼中最富有含义的就是红麝香串,又可以简称红麝串,这是作者特设的一个很重要的道具。麝是一种鹿科动物,但是无论是雄麝还是雌麝,头上都不长犄角,有的地方又把这种动物叫做香獐子,为什么呢?雄麝它的后腹部有一个腺体,分泌一种东西,这种东西叫麝香。

    麝这种动物越来越珍贵,因为它越来越稀少,主要生活在西藏以及和西藏临界的云、贵、川等藏族聚居区。后来像甘肃乃至内蒙古等一些地方也有这种动物存在。过去对麝香的取用是很残酷的,先是要猎杀雄麝,杀了以后从它腹部把这个香囊挖出来,从中取得麝香。你想,一个麝长到成年,它只有一个香囊,只有一份麝香,所以这个麝香最后的价值就比金子还贵。后来试着对麝进行人工饲养,并且改进了取麝香的方法,让雄麝能够在第一次取完以后,继续分泌,再产生麝香,再去取,比过去那个方法就好一点,但后来取出的麝香,质量一般都比不了第一次取出来的。现在科学研究已经完全搞清楚了麝香的化学成分,所以就有人造麝香出现,用人工合成方法制造出跟它化学成分相同或者相似的那种东西。麝香很稀罕,同时它还有两个特点,一个是非常之香,它有浓香、奇香;第二,它有药用价值,香气可以开窍,用麝香入药可以治很多种病。所以,麝香是一种非常珍贵的东西。

    用麝香再混合一些其他的材料,特别是配上红颜色的染料,做成红麝串,就成为了非常昂贵、非常奇特的一种数珠。什么叫数珠?它是一种珠串,一般用十八颗珠子构成。信佛的人平时把它戴在腕上,念佛时把它拿在手上,念一声“阿弥陀佛”,捻一个珠子,循环捻,捻也就等于数数,积累出一个很大的数目,以此表示对神佛的虔诚,所以叫做数珠。数珠这个词在里是正式出现过的,在第二十八回末尾,袭人向贾宝玉汇报,她就说:“你同宝姑娘的一样的。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单有扇子同数珠儿,别人都没了。”也有“红迷”朋友跟我讨论,说林黛玉她们少两样,没有那个凤尾罗,没有芙蓉簟,但是不是林黛玉也得到了红麝串呢?因为她不是有数珠吗?但是从书里面的描写来看不像,因为袭人跟贾宝玉汇报,就说黛玉和迎、探、惜三位得到数珠,而且数珠贾母也得了,王夫人、贾政、薛姨妈全得了。数珠是对腕上佩戴物的一种统称,制作数珠的材料很多,玉、翡翠、玛瑙、珍珠以及檀香木等等都可以做成数珠,但红麝香串是非常特殊的数珠。一位搞古董收藏的朋友跟我说,他看到过很多清代的数珠,但从未见到过红麝香串的数珠,他认为,这可能是仅存在于曹雪芹艺术想象中的虚拟之物。

    从书里面的描写来看,红麝串应该是只有薛宝钗和贾宝玉有。因为第二十八回后半回的回目就叫做“薛宝钗羞笼红麝串”,如果人人都有红麝串就不稀奇了,所以它突出是薛宝钗有。她有了以后呢,没有把它搁在一边不去戴——贾宝玉就没戴,贾宝玉有,但贾宝玉不戴,贾宝玉甚至在拥有以后,都没拿起来仔细地看看——薛宝钗把它戴上了,戴上,心里又不是很舒服,她“羞笼”。作为文本细读,这些地方都耐人寻味,值得琢磨。

    过去对青年男女婚配有一个说法,就是说有月下老人给两个人拴红丝线,于是这一对就成夫妇了。红麝香串近似红丝线,有相同的喻意,有以此为媒、成全好事的意思,所以贾元春她通过颁赐端午节礼,表达了一个既鲜明也含蓄的意思,就是为贾宝玉和薛宝钗指婚。说鲜明,红麝串明摆着有上面指出的喻意;说含蓄,因为她毕竟没有明确地下谕旨,她是想“点到为止”,让家族里的长辈去完成她的意愿。

    贾元春当时在宫里面,显然是没有能参与选秀这个事务,皇帝没有指定你去参与选秀,你就不能够擅自插手,去干预朝政,所以对薛宝钗是否能够入选,她只能在一边干着急。但是有关选秀结果的消息她应该得到的很快,比如说从夏守忠太监那里,就能得到准确的消息,说你这个表妹落选了,没门了,既然没门了,也就算了。何况她在回荣国府省亲的时候,跟祖母、母亲等哭着说过,皇宫是个“不得见人的去处”,又对父亲说:“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叙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所以她就觉得通过这次的颁赐端午节节礼,要给薛宝钗一个安慰,同时她向薛宝钗本人和整个家族传递一个信息,就是这个表妹这么好,既然选秀没有选上,那不要紧,她还可以嫁给我的爱弟宝玉做妻子,而且,这样的结果,也许比选进宫里更能获得“意趣”。所以在她的颁赐里面,就特别安排了红麝串,以强化她指婚的意向。在荣国府里,家族政治当中最核心的问题,就是贾宝玉的婚姻。尽管贾元春的用意不言而喻,王夫人、薛姨妈对“金玉姻缘”也欣然接受,但是贾母是什么态度呢?贾母究竟是支持“金玉姻缘”,还是维持“木石姻缘”呢?这是贾府面临的一个非常尖锐的问题。第二十九回前半回,曹雪芹写的是“享福人福深还祷福”,但是如果我们细读时,就会发现,清虚观打醮的发起人其实并不是贾母,其目的也不是为享福人进一步祈祷幸福。那么,“享福人福深还祷福”究竟说明了什么呢?

    贾元春关于清虚观打醮的指示很明确,贾元春颁赐节礼这个意向也很明确,可是府里面有一个人就装傻充愣,谁啊?就是贾母。你可别小看贾母这个人,她年纪虽大,却能耐很强,十个王熙凤绑在一起也顶不过她一个,在搞家族政治方面,贾母的水平绝对一流。有人会说,政治里头还有家族政治呀?政治,说到头,就是权力和利益的分配,国家、社会有这个问题,家族里面也有这个问题。荣国府的权力、财富将来属于谁?宝玉是贾政的第一继承人,这不消说,如果宝玉娶宝钗作正妻,那么,王氏姐妹就比较容易控制住荣国府,她们姐妹乃至王氏家族在荣国府里就能获得利益的最大值;但是如果宝玉娶黛玉为正妻,那局面就会大不一样了。那么,贾母打的是什么主意呢?你看贾母在第二十九回有很奇怪的表现,首先对贾元春到清虚观打醮的指示,她就进行了一次彻底的颠覆。贾元春为打醮一事特别提供了资金,她让夏太监送来一百二十两银子,专款专用,用于清虚观打醮。请注意,钱是人家元妃娘娘出的,不是荣国府更不是贾母出的。打醮的主题是什么啊?元妃有很明确的指示,是打平安醮,平安醮是一种以祈求死去的人、亡灵在阴间能够太平,不要跑到阳间来妨碍活人为目的的一种宗教仪式。而贾母呢,虽然她接过了打醮这件事务,却改变了它的主题,把为死人亡灵祈求太平,改为了针对活人的“享福人福深还祷福”。元春对参与打醮的人士也有专门的指示,是要贾珍带着两府里的爷们去烧香跪佛,可贾母她不管那一套,她号召荣国府女眷倾巢而出,把这件事变成了以她自己为中心的一个嘉年华会。本来这次打醮应该以贾珍为主体,是众爷们儿的一次大型活动,结果呢,贾珍成了一个外围搞后勤保障的人物,除了宝玉,爷们儿全靠边了。你说这个贾母厉害不厉害?而且我在前面已经讲过,打醮的重点是哪天啊?是五月初三,初三那天贾母去没去啊?她不在乎那个日子,贾母五月初一去了一天,后来就不去了。因为宝玉、黛玉闹别扭,她关心这档子事儿,她关心这二位的情绪,她说这叫“不是冤家不聚头”,除非她咽了这口气,她看不见,没法管,否则只要她活着,她就要管到底。她忙着处理这件事。贾母她懂得,只有让贾宝玉娶了林黛玉,在她有生之年,贾府的控制权才在她和她信得过的人手里,因为我在前面的讲述里面已经告诉了你,从原型角度看,林黛玉的血缘和贾母是最亲近的,而宝玉呢,从理论上不消说是她心肝宝贝的亲孙子,但实际上,贾政是过继过来的,所以宝玉和黛玉结婚,连近亲结婚可能生傻孩子的弊病都没有,这样一结合,她眼前全是自己最信得过的人,是一桩完美婚姻;而且她早就看出王家两姐妹在表面对她的奉承和温顺下隐藏着祸心,总想得到贾府更长远的控制权。所以她们之间,你看,在那儿吃吃喝喝,说闲话,书里经常写谁谁“因笑道”——里这三个连起来的字出现得太多太多——那个笑,你细琢磨,往往都不是好笑,是贵族家庭里,那温情脉脉的面纱下头,互相勾心斗角的一种表现。

    书里写清虚观打醮,有一笔写得特别重要,你千万注意,就是在清虚观打醮前夕,王夫人告假,说身上不舒服,不去。曹雪芹从小说一开始就写王夫人在贾母面前是百依百顺,在当时那样一个社会,媳妇伺候婆婆是绝对不能推卸的一个责任,有病也得强撑着,书里有很多这种描写,包括写秦可卿,病得那么重了,她每天还要去到贾珍、尤氏那儿晨昏定省,虽然后来尤氏说了,你有病,你可以别来了,她还是尽量挣扎着去遵守履行那种媳妇对婆婆的礼数。小说里面也写到,王夫人只有等贾母歇下了,自己才敢抽空歇歇,还不忘嘱咐让丫头随时打听贾母睡午觉醒没醒,一听说醒了,赶紧过去尽礼数。但是,这次这么重要的一个清虚观打醮的活动,王夫人却告假,不去。说什么一来身上不舒服,二来还等着宫里面元妃那儿可能要派人来,得接待。这是很出格的,跟薛宝钗的失态一样的反常。

    可是贾母不放过她,请注意贾母是怎么吩咐的。你王夫人不是告假了吗?第二十九回有这样一句交代:贾母跟薛宝钗说,薛姨妈一定得去,又打发人去专门请了薛姨妈,“顺路告诉王夫人,要带了他们姊妹去逛。”这是什么意思?就是再给王夫人一个最后的机会。当然王夫人还是不去。你不去?好,你妹妹去了就好。

    在关于林黛玉的讲座里面,我跟大家已经分析了,到了清虚观,贾母给张道士的一番话,其实就是说给薛姨妈听的,就是让薛姨妈回到荣国府以后去告诉王夫人的。这番话表明,在贾宝玉婚姻这件事情上,谁也别插手,贾元春也不例外,而在她内心里,虽然她并不是不喜欢薛宝钗,但在贾宝玉娶谁为正妻这件事情上,她却不支持“金玉姻缘”,她的天平是绝对朝“木石姻缘”倾斜的,对“木石姻缘”,她只要还剩一口气,就要保驾护航到底。所以,现在你应该就更懂得薛宝钗为什么心情郁闷了吧。按说穿黄袍的这位宫里面的妃子,已经这么明确地表达了一个意向,就是促成“金玉姻缘”,她妈妈和王夫人肯定心花怒放,但是老祖宗贾母还活着,她却不动声色。你元妃毕竟只是意向,你只是通过颁赐节礼,以份额一样,又特别用红麝香串,来表达一个意愿,但你没有明说,你要是真下一个谕旨,那我贾母也没办法,但你既然没下谕旨,我就只当你没这个含义。这写得多有意思啊,所以读,你读不出这些味道来可不行。

    对于薛宝钗那样一个聪明的女子来说,元妃颁赐的红麝串里的特殊含义,她当然心知肚明,那是“金玉姻缘”的绾合物,也是在选秀失利后她最大的安慰与未来幸福的最大保证。但是,她虽然把那红麝串戴到了手腕上,却是一种“羞笼”的意态,她为什么“羞”?

    书里面就写到,薛宝钗心里闷闷的——选秀落榜使她非常失落,虽有元春的安慰与指婚,她情绪也不可能立刻转换过来。但是薛宝钗呢,咱们都知道,她是一个崇拜元妃的人,一个按封建礼教的基本规范来指导自己行为的人,贾元春颁赐节礼既然赐给了红麝串,红麝串是用来戴在腕上的,所以她想来想去,不戴不敬,就还是戴上了,虽然戴上,她心里头又并不愉快,所以她是“羞笼”。什么叫“羞笼”?就是戴在腕上以后,手里又捏着一部分,半遮半掩这么个戴法。这时候她看见贾宝玉跟林黛玉在一起,心里很不是滋味,书里有一笔写道:“薛宝钗因往日母亲同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

    原来她心很高,是要进宫进府,到皇族人士身边,她觉得没必要追求宝玉,由着黛玉去跟宝玉缠绵好了;但现在进宫无望,连公主、郡主的陪侍也当不成,在这个节骨眼上,元妃表达了把她指配给宝玉的意愿,这应该是除了选秀中榜以外最好的一个人生落点,按说她应该非常欣慰。可是宝钗毕竟是一个端庄矜持的人,选秀失利,对她自尊心是非常大的挫伤,所以书里有一句话,叫做她就“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什么叫“越发”?就是说原本已经觉得没意思,再来一个没意思,叫越发没意思。第一个没意思就是说,她本来觉得戴玉的也可能是皇帝,至少是王爷,自己条件这么好,参加选秀往那儿一站,应该是光彩照人,艳冠群芳,结果偏偏落选,有意思没意思啊?没意思!那么这个时候元春来表达指婚意向,虽然的确是给予安慰,对她来说却成了被人怜悯,等于说是元春在给她找补,就是说既然这样,你就嫁给我弟弟吧。当年宝玉到梨香院去看望她,两个人交换着看佩带物——宝玉是通灵宝玉,她是金锁——对比了玉上和锁上錾的字,一旁的莺儿就忍不住说他们是“一对儿”,又说有癞头和尚的预言,当时她就截断莺儿话茬,让她别说了。她那时并不是害羞,她表面温柔谦和,其实骨子里还是心高气傲的,她那时候还完全没有“不得已求其次”的想法,更没有爱上宝玉,只是后来跟宝玉亲密接触多了,感情当然也就不一般了,但她看出来宝玉爱恋黛玉,也就并没有夺人之爱的想法和做法。没想到,她选秀刚一失利,元春马上就来指婚,她妈和她姨妈就把她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不仅使她有夺黛玉之爱的嫌疑,更使她必须逾越老祖宗贾母这个庞大的障碍,所以这种情况下,她就觉得越发的没意思起来。这也就是她羞笼红麝串时复杂的心理状态。

    薛宝钗虽然“羞笼”,贾宝玉却眼尖,碰上她,一眼就看见,于是构成了第二十八回后半回那一段重要的情节。

    其实,贾宝玉他自己是得到了红麝串的啊,按说得到红麝串以后,他应该很高兴,就算不想戴,总可以拿起来仔细看一看、闻一闻吧?他却连这样的事儿都没做,听到袭人跟他汇报,说从贾母屋里拿回了给他的那份包括红麝串的颁赐礼,他当时满腹什么心思啊?他急着问袭人,林妹妹得的是什么啊?听说林妹妹得到的节礼比他少,他立刻就让丫头把所有他得的东西,包括红麝串,都抱到潇湘馆去,让林妹妹挑。林妹妹那性格,你可想而知,全给退回来,说我也得了,不要。大家就可以回忆起来,在林妹妹从苏州办完父亲丧事,回到京城以后见到他,他把一个珠串献给了林黛玉,就是珠串,这珠串和红麝香串一样,在关于古董的资料中很难查到,很可能都是曹雪芹的艺术想象,是为了刻画人物、深化作品内涵的巧妙杜撰。那一次林黛玉就根本不以为然,他说:这可是从皇帝那儿来的!林黛玉却轻蔑地表示:“什么臭男人戴过的!”掷而不取。她真是视皇家为粪土,“臭男人”戴过的她都不要,“臭女人”戴过的,她能要吗?这就是林黛玉。丫头只好把所有拿去的东西再拿回怡红院,拿回来以后,宝玉恐怕瞥都不瞥一眼,当时他满腹心思就为这个事儿,他不高兴——怎么林妹妹得的跟我不一样,倒是宝姐姐得的跟我一样呢?正因为这样,宝玉他明明有这个红麝串,他就没拿起来看过,偶然看见薛宝钗戴了以后,毕竟他还是一个从少年向青年过渡的男子,面对青春丽姝手笼红麝串,他难以抑制爱美之心,他就想看,特别是宝钗当时采取的“羞笼”姿势,半遮半掩,更让他好奇,他就让宝姐姐从手腕上褪下来给他看。薛宝钗这时候倒是要勉强褪下来给他看,但是她身材比较丰满,不是骨感美人,红麝串用十八颗珠子做成,又是初戴,一定比较紧,所以不容易褪下来。这时候呢,曹雪芹就写贾宝玉的性心理,宝玉觉得薛宝钗雪白的酥臂非常诱人,就动了心思,“这个膀子若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

    这个写得非常合理,既表明贾宝玉他是一个健康的男性,他有正常的性心理,有形而下的这种性爱需求,但是他对自己又有道德控制,说明他确实只爱林黛玉,他有自我约束的一个东西存在。薛宝钗一看,我已经褪下来,你怎么不接,你发什么愣啊?就把珠串也丢了。所以在小说里面,林黛玉和薛宝钗各扔过一次珠串,林黛玉掷的是珠串,薛宝钗丢的是红香麝串,两个珠串写活了两个人物,真是很有意思。

    接下来,就写到正好林黛玉过来了,三个人之间有很多心理上的冲撞和摩擦,我就不细说了。总之,薛宝钗在端午节前那一段时间里面,真是很受煎熬。林黛玉说“风刀霜剑严相逼”,其实薛宝钗这样的女子,她也并不能够真正自己左右自己的命运,她也有很悲苦的一面,你替她想一想,在当时那个情况下,多少种不愉快汇聚在她的眼前心头啊?

    薛宝钗在这样一个情况下,必须得梳理自己的思绪,她怎么办?大家也应该替她想一想,她怎么办?选秀失利了,元妃表达指婚意向了,但贾母不接元妃指婚这个球,她的母亲肯定很着急,王夫人也暗中着急,事态发展到这个份儿上,她怎么办?

    曹雪芹他写得很聪明,他在大的波澜发生之后,又让这个波澜逐步平静,因为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写小说也是一样,一个高潮之后,你要有所跌宕,你要有异峰突起,然后你又要有一个波谷,再去推向另外一组情节,形成新的高潮。曹雪芹非常娴熟地驾驭着他笔下的情节流动,他明写着一些东西,同时又暗写了不少东西。

    在这个地方必须要跟大家点出,他写宝玉、黛玉、宝钗三个的感情纠葛,用了很多笔墨,但是不能够简单地认为就是一部爱情小说,更不能简单地认为就是写宝、黛、钗三个人的爱情故事。因为你要说爱情的话,它里面在第二十几回就写到了小红和贾芸的爱情,而且都上了回目。贾宝玉和林黛玉在桃花树下共读固然是非常动人的,也是非常大胆的爱情行为,至于“痴女儿遗帕惹相思”,那就水平更高了。他写小红在接近贾芸时,下死眼把贾芸盯了两眼,你想想,什么叫“下死眼”?那是黛玉不可能有的看人的方式,更何况是看一个异性!所以说,里写了很多爱情故事,不止一种爱情故事。更何况呢,它不仅是写爱情,它还写了家族政治,写了众多的人生景象,甚至写了“双悬日月照乾坤”的政治上的故事,所以要全面理解。我说这些什么意思呢?我是希望你把薛宝钗和贾宝玉、林黛玉之间这样的感情纠葛,放在一个宏大的背景下面来观察,这样观察就比较到位,就比较得趣,就比较得体。

    根据脂砚斋的一条批语,我们可以判断出,到了第三十六回,正好是全书的三分之一,到了第三十八回就过了三分之一还有余了。如果你仔细翻一下就会发现,其中写宝、黛、钗三人的感情纠葛,其实主要集中在第十九回到第四十回左右,当然,曹雪芹在这前后还写了很多其他的事情,写法是错综的、复杂的,刺绣出的图案不是简单的,而是花团锦簇的。

    所以我们读的时候,就要懂得读出它的显文本下面的潜文本,或者叫做读懂它明写后面的暗写。他写了薛宝钗的失态以后,又逐步逐步地暗写薛宝钗的自我调适,对这样一些文字我们应该加以注意。

    首先,薛宝钗更深切地意识到,在贾府里面,家族内部事务,说到底,是贾母说了算,所以必须继续笼络贾母。她很早就懂得讨贾母喜欢,小说开始不久就写了她第一次在荣国府过生日,贾母出资二十两说要给她过生日。有的读者就误会了,说贾母一定是看上薛宝钗了,没听说林黛玉过生日贾母出资啊!但曹雪芹深怕你误会,他就写了王熙凤逗趣的话,王熙凤怎么说的?“巴巴的找出这霉烂的二十两银子来作东道,??这个彀酒的,是彀戏的?”其实贾母无非是客气,因为那个时候薛姨妈带着薛宝钗她们住到荣国府来,时间不久,是关系很密切的亲戚,宝钗这个闺女呢,长得好,性格也好,她第一次在姨妈家过生日,老祖宗捐资二十两银子意思意思。曹雪芹就通过王熙凤打趣告诉我们,二十两是一个很小的意思,是够酒?还是够戏?明白了吧?所以不能认为书中有这样一些情节,就证明贾母好像对薛宝钗有高于林黛玉的一种估价和看法,不足以说明,不能说明。

    薛宝钗本人她很乖巧,贾母就问她想吃什么啊?想听什么戏?她就知道像贾母这样的老年人吃东西,爱吃甜烂之物,看戏喜欢听热闹戏文,所以她就依着贾母所喜欢的说了一遍。贾母一听,太懂事了,很喜欢,很高兴。但是通过后来清虚观打醮这件事情,薛宝钗就懂得了,贾母不好对付,姜是老的辣,就觉得光是一般的讨好不行,必须采取更多而且更巧妙的手段。

    第三十七回和第三十八回,书里就暗写了薛宝钗的一个换取贾母好感的办法。什么办法?就是大观园成立诗社了,开头是海棠社,吟完海棠花以后,正好是秋天,就要赏菊了,这个时候正好史湘云又回到荣国府来了,住进蘅芜苑,和薛宝钗住在一起,史湘云就想做东搞一次活动,赏菊花,作菊花诗。但是史湘云的经济状况怎么样呢?书里面有没有描写?书里面有一些既不是明写,也不能算暗写的文字,应该叫做侧写,点出史湘云的处境,她其实有很困难的一面。虽然史家当时还是比较有势力的,史家的两兄弟都封了爵位,一个是忠靖侯,一个是保龄侯,但是这两个侯爷都不是她父亲,她自己父母双亡了,这俩都是她叔叔。这两家她轮流住,这两家也不能说对她不好,自己的亲侄女儿嘛;但毕竟不是亲生女儿,她的婶婶们对她就比较苛刻,这两处的婶婶过日子都非常的苛啬,为了省钱,家里的刺绣活全由家里女孩子来做,给她定了很高份额的针线活,她经常一做做到很晚,觉也睡不好,脖子也酸。这是史湘云很悲苦的一面。

    当然,在那样的府邸里面生活,她有小姐的身份,府里也会给她一些零花钱。大家看里面的描写,荣国府里的小姐,一直到小丫头,每个月都有份钱的,有的份钱还比较高,比如小姐们是二两银子,贾母的大丫头是一两银子,少的也有五百钱。史湘云当然也会有一些零花钱,可是你想想她的处境,她能有很多的钱吗?她没有的。

    但她兴致一起,就说起赏菊花作菊花诗什么的,要当东道主。这时候曹雪芹就写薛宝钗绝顶聪明,他没有明写薛宝钗想怎么笼络贾母,但是暗写了,薛宝钗给史湘云出主意,说“还是由你做东,还是算你请客,然后咱们吃螃蟹,赏菊花”,说府里头她知道,“从老太太起一直到底下,多一半人喜欢吃螃蟹”。而对于薛宝钗来说,螃蟹不用拿钱去买,她的父亲虽然去世了,哥哥又是一个质量很差的那么一个存在,但是薛家还有庄田,还开着当铺,还有伙计,还是相当富有的。他们当铺有个伙计,家就在农庄里面,稻田里就养了很多的螃蟹,又大又肥,她通过哥哥,就可以拉几篓来,又可以准备一些果碟什么的来下酒,这样不就齐了吗?对于薛宝钗来说,跟她哥哥说句话,她哥哥把这些东西备齐了,事情就办成了;她只怕她哥哥忘了,因为她哥哥是一个浑球,容易忘事儿,只要没忘,这都是现成的,不用专门再去花钱,也不要史湘云出银子。这样一请,从贾母到整个府里面其他人,都会非常高兴,后面就有许多大家非常高兴的描写。你看薛宝钗她真是很有心计,表面上,这是史湘云做东,大家应该感谢史湘云,但是史湘云手头拮据在荣国府里面不是什么“经济秘密”,上下都知道,连袭人都说过嘛,她在家里如何如何;她从家里到了荣国府,给丫头们都带一些戒指,那都是比较便宜的绛纹石戒指,礼物虽轻,情意很重,丫头们都知道这一点。所以到头来,贾母一定会知道,其实是薛宝钗组织了这次秋日的食蟹赏菊盛会,在心里,对她就一定有加分。而事实上贾母那天确实也非常高兴。所以,薛宝钗首先来巧妙地调整自己和贾母的关系。

    薛宝钗懂得,最后决定她婚姻的,并不是牵扯到这个婚恋当中的平辈角色,决定权既不在宝玉手里,也不在黛玉手里,只取决于家长。所以在小说情节往下流动的过程中,她就很快地克服了失常、失态,复归到她固有的性格当中,展示出她的温柔、婉雅、谦和。“你要仔细!”这种声色俱厉的表现当然也就完全没有了。她确定了在荣国府实现“金玉姻缘”的目标以后,通过积极而巧妙地调节人际关系,重点讨好贾母,就坐等收获了。曹雪芹就这样写出了一个活生生的,封建社会里面一个既想遵守礼教规范,但本性当中也有一些难以完全压抑的人性元素,比如失落感、自尊心、争强好胜之心等等的那样一个大家闺秀。这就是我们可以从红麝串辐射出去,悟出来的一些内容。

    有人就会问这样一个问题了:你说了半天,还是从理性方面分析薛宝钗比较多,就是说,这是一个很有心计的,通过智慧、通过自我修养和通过调节人际关系,去争取个人幸福的女子,但是,她对贾宝玉,究竟有没有出自人性深处的、纯粹属于情感、属于超越理性层面的灵魂颤动呢?说白了,抛开功利不说,她爱不爱贾宝玉?如果说她爱贾宝玉,请问在曹雪芹的八十回书里面有几次突出的表现?我个人认为有两次,你认为有几次?至于是哪两次呢?咱们下一讲一块儿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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