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的册页里,关于史湘云的那一页,画的是“几缕飞云,一湾逝水”,判词是:“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这和《乐中悲》曲是互相呼应的。但无论是画幅、判词和曲子,对她八十回后的命运发展,都表达得比较含混,只是暗示出来,尽管她定亲、成婚“厮配得才貌仙郎”,最后却未能“博得个地久天长”,云飞水逝,处境悲惨。“才貌仙郎”卫若兰死掉了。怎么死的呢?应该是非正常死亡。
我在前面一些讲座里表述我自己的一个观点,就是曹雪芹在整个故事里面,渗透了一个很大的政治背景,就是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的权力斗争。当然作为小说,他不能明写,只能曲折隐讳,反映到小说里面,就有“月”派和“日”派之间的明争暗斗。卫若兰属于“月”派阵营,和冯紫英等是一伙,八十回里写了冯紫英跟着他父亲冯唐到铁网山去打围,“大不幸之中又大幸”,实际上就是为了“举事”“踩点”去了,险些被“日”派察觉,总算有惊无险。八十回后,“月”派进一步“聚义”,曹雪芹写下了射圃的情节,就是“月”派为正式的军事行动进行演习,后来估计会写到“月”派对“日”派的殊死冲击——如果不正面描写,也会通过概括叙述或人物对话作出交代。但是,“月”派失败了,卫若兰在战斗中阵亡。从“月”派的角度看,他是一位烈士,史湘云就成了烈士遗孀。
卫若兰射圃时,佩带着贾宝玉在他迎娶史湘云时送给他的金麒麟,我们可以想见,他甚至在正式投入战斗的时候,也佩带着它,在战斗中受到重创,咽气之前,则委托尚有希望生还的战友,比如冯紫英、陈也俊、柳湘莲或其他人——最大的可能是冯紫英——把那只金麒麟再转交给贾宝玉,意思是把史湘云托付给贾宝玉,让他照顾这个不幸的表妹。
卫若兰死了。那么,史湘云是否立即垮掉了呢?从判词里“展眼吊斜晖”一句来看,她当然很悲痛,不得不凭吊来得如此迅速的陨落,但是,她没有完全绝望,没有夫死妇殉,她还足够坚强,继续在人生的道路上跋涉。因此,八十回后,应该还有她更多的故事。
而这以后的故事里,金麒麟仍是一个重要的道具。如果贾宝玉又重新得到了那只大的雄麒麟,那么,他一定会去找寻史湘云,如果找到,大的雄麒麟就会和小的雌麒麟再次聚集。也就是说,八十回后,应该有贾宝玉和史湘云遇合的重要情节。
有的人会说,史湘云应该很好找啊,他们是亲戚嘛,史湘云嫁到卫家以后,应该一直和贾家保持联系。但是八十回以后,四大家族以及相关的许多家庭,都发生了巨变。我在前面的讲座里,把自己的有关探佚结果跟大家详尽地讲述过,就是在“双悬日月照乾坤”这样一种政治格局下面的权力斗争中,“月”派彻底地覆灭了。在前八十回里,第七十五回就写到甄家已经被皇帝调取进京治罪,甄家是贾家的影子,书里也明写了贾家违反王法,替甄家寄顿财物,所以,八十回后,应该很快就会写到皇帝追究贾家。史家的两个侯爵,保龄侯史鼐、忠靖侯史鼎也在劫难逃——第四回写“护官符”的时候已经明确地告诉读者,贾、史、薛、王这四家是一损皆损的。冯紫英可能侥幸逃脱,把卫若兰托付给他的金麒麟,设法交到了贾宝玉手中,自己再隐姓埋名地去过流亡生活。而贾家很快被皇帝抄检治罪,贾宝玉也被逮捕入狱。在这样的大变故之中,因为卫若兰属于“逆党”,史湘云就是“逆属”,更何况她两家叔叔都倒了台,她就可能被官府作为罚没的“逆产”,给拍卖掉了。而书里的史家,原型就是李煦他们家——贾宝玉哪里还找得到史湘云呢?一场令人肠断心摧的离乱,使得他们可能连对方的准确信息都得不到了。
曹雪芹的八十回后的文稿虽然迷失了,但是通过脂砚斋在八十回里的一些批语,我们可以知道后面的若干具体情节,比如贾宝玉入狱后,在狱神庙里,当年被他醉酒后误撵的丫头茜雪,还有在贾府覆灭前就及时抽身离开嫁给贾芸的小红,她们去安慰、救助贾宝玉。宝玉年龄毕竟还比较小,而且贾府有关的政治性活动当中,也找不到什么他参与犯罪的证据,又由于有人救助,所以羁押一段以后,可能就把他遣返原籍,这是一种较轻的发落。而他的原籍是金陵,故事往后发展,从空间上说,就应该一度由北京转换到金陵地区。
根据我的探佚,贾宝玉在回金陵原籍的过程当中,又遭到了很多的磨难,因为有人告发贾宝玉新的“罪状”,忠顺王就去追索他。在这样一个情况下,就出现了妙玉。妙玉在最急难的时候,违背她师傅圆寂时的遗言——师傅说她一生不宜还乡——她的原籍也是金陵地区,可是为了救助宝玉,妙玉风尘仆仆,毅然往金陵而去,寻找宝玉的踪迹。在瓜洲渡口,妙玉就和忠顺王达成了一个协议,牺牲自己,救出了宝玉。在这个过程当中,又一个复杂的情节,就是妙玉在见忠顺王之前,又邂逅了史湘云,那时候史湘云经过几次转卖,沦为了瓜洲歌船上的乐女。妙玉赎出了史湘云,并且把放走宝玉、湘云作为跟忠顺王谈判的条件。因此妙玉不仅是为宝玉牺牲,她更使得宝、湘两个在离乱后遇合,遇合后宝、湘在颠沛流离中相濡以沫。
这样看来,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的预言,到头来还是落到了宝、湘两个人身上。黛玉先沉湖,宝钗嫁宝玉后抑郁而死,宝玉万没想到,最后和湘云结成了伴侣,湘云更是始料未及。而他们的遇合,得力于妙玉的成全,也确实是因为一对金麒麟,埋伏下了一段姻缘。
我的探佚,除了对曹雪芹的前八十回进行文本细读,爬剔出伏笔线索,以及依据古本中的脂砚斋批语,还使用了曹雪芹在世时以及跟他生活时段相近的一些其他人的文献资料,不便一一列举。在这一讲,我只把跟史湘云命运大结局当中的最关键那一点的证据,跟大家陈述一下,以期共同进行讨论。最关键一点,就是八十回后,贾宝玉和史湘云是不是遇合了?
我个人有一个比较独特的观点,在前面的讲座中提出来以后,引起很大的争论。看到各种不同的意见特别是批驳我的意见以后,我是很高兴的。我觉得这一部奇书,它当中有一些需要去破解的文本现象,这不是少数专家就能够把它解决的,需要大家共同地来平等探讨,而且需要长时间探讨,各种不同的观点可以长时间地各自保留。通过不断地探讨,大家可以去加深对这部书的内涵以及曹雪芹写作的艺术手法的认识。
我个人对十二支曲当中的《枉凝眉》这一支曲,有一个独特解释。我认为这支曲是以贾宝玉的口气来咏叹两个人:一个是史湘云,一个是妙玉。我认为,前面那一曲《终身误》里面,是以贾宝玉的口气咏叹了薛宝钗和林黛玉。为什么这四个人要用两支曲来加以咏叹呢?我又有一个独特的看法,就是在第五回,太虚幻境有四个仙女报了名字,她们的名字,影射着贾宝玉一生中最重要的四个女子,就是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和妙玉。我提出这个看法,完全不意味着我以为自己真理在手,别人就都是错的,我只是经过反复考虑以后觉得,我这个思路有它一定的道理,无妨讲出来供大家参考。
实际上,对十二支曲的讨论是很繁难的,因为它会碰到一个均衡性的问题。比如有的人认为《终身误》就是写宝钗一人的,是用宝玉的口气咏叹宝钗;《枉凝眉》呢,则是用宝玉的口气咏叹他和黛玉的关系。可是,如果是这样,它就不均衡了。实际上,在《终身误》这支曲里面不仅是说到宝钗,分明也说到黛玉,它就和前面那个薄命司册页一样,金陵十二钗正册的第一幅画、第一首诗,它就是黛、钗合一的,《终身误》明明白白也是黛、钗合一的。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又单给黛玉来一个《枉凝眉》呢?它就有一个均衡性方面的问题。
我关于《枉凝眉》的说法,也遇到一个均衡性的问题。我认为《终身误》是黛、钗合一的咏诵,《枉凝眉》是湘、妙合一的喟叹,这固然与太虚幻境四仙姑名字的隐喻可以相合,但后面的曲子里,为什么又单有关于湘云的《乐中悲》和关于妙玉的《世难容》两支曲呢?
这种不均衡,可能是曹雪芹故意的。你可以认为在套曲里黛、钗不必均衡,那么我也可以认为湘、妙在套曲里也不必与其他各钗均衡,在有了关于她们两个合一的《枉凝眉》以后,因为她们的重要性——特别是在八十回后的重要性,可能曹雪芹就是刻意要为她们再各写一曲。
我的思路目前还没有改变,在我个人看来,《枉凝眉》曲里面有一些句子应该指的是史湘云,是从贾宝玉的角度,以他的口气咏叹到史湘云本身,以及史湘云和他的关系。
比如说“一个是阆苑仙葩”。我在前面讲座里一再跟大家说,林黛玉在天界是绛珠仙草,草与花有区别,这里的措辞却是“仙葩”,“葩”只有一个含义,就是花。在大观园的怡红院,种了一株海棠树,第十七回描写到它的时候(虽然那时候那处地方还没有命名为怡红院),曹雪芹特意用了“丝垂翠缕、葩吐丹砂”的字眼来形容。后来我们就发现,史湘云的丫头恰恰就叫翠缕。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参与者抽花签,史湘云抽到的,就是海棠花。曹雪芹以海棠花来喻史湘云,已经深入读者之心。“阆苑仙葩”指的应该就是史湘云。有人会说,“阆苑”是仙苑,“葩”又是“仙葩”,可是史湘云并没有仙界的身份呀。其实大观园的景象,堪比仙境,第十八回元妃省亲,众才女奉命作诗,迎春有句“谁信人间有此境”,李纨诗里用“蓬莱”、“瑶台”形容,林黛玉则明书“仙境别红尘”,可见“阆苑”就是指人间的园林;卫若兰可以称“才貌仙郎”,妙玉可赞其“才华阜比仙”,用“仙葩”形容史湘云这枝美丽的海棠花,有什么不可以呢?
在《枉凝眉》曲里,接着有这样的句子:“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我认为这句话应在了贾宝玉和史湘云身上。贾宝玉在大观园里面嬉游的时候,他和史湘云相处得非常好,兄妹之情,处处流溢。可是,他们两个之间那时候并没有产生爱情,两个人都没觉得,他们之间会有一种奇异的缘分。可是,随着世事的变迁,在有生之年,他们两个居然在离乱后奇妙地遇合了。
再下面,“一个枉自嗟呀”,“一个是水中月”,发出嗟呀的是贾宝玉,所嗟呀的对象“水中月”,影射的也是史湘云。第七十六回在凹晶馆,史湘云和林黛玉两个人联诗,联到后来,两个人就想不出妙句了,这个时候,史湘云就看见有一个黑影,她就用一个小石片向湖中打去,只听打得水响,于是,“一个大圆圈将月影荡散复聚者几次”,一只鹤就惊飞了,史湘云马上吟出“寒塘渡鹤影”的妙句。“一个大圆圈将月影荡散复聚者几次”这句描写,实际上也暗示着史湘云后来更加坎坷的命运,她和贾宝玉的关系,就仿佛月影被石片打破一样,荡散复聚者几次。我觉得这也是一种暗示。
当然会有人说,这支曲最后的词句是:“想眼中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这更说明唱的是林黛玉了,林黛玉爱流泪嘛。您这个思路我很尊重,有一定道理。但是,贾宝玉他也可以流泪。因为大家知道,在第二十八回,贾宝玉到冯紫—英家里面去喝酒聚会,聚会中大家轮流唱曲,贾宝玉就以自我咏叹的口气唱了一支《红豆曲》,《红豆曲》当中有一句就是“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宝玉他也有一腔痛泪,所以《枉凝眉》这个地方虽然出现了流泪,不一定非得往林黛玉身上去想,它也可能就是宝玉想起与妙玉、史湘云的奇异邂逅、生离死别,就觉得有流不尽的泪水。
如果说,把《枉凝眉》曲拿来证明八十回后会有宝、湘遇合的情节,难以服人,那么好,我们再看看,从前八十回书里,能不能找到其他相关的伏笔。在书里,湘云是一个大诗人,她的诗才不让黛玉、宝钗、宝琴,往往还显得更敏捷、更灵动。那么,我们看看在湘云的诗里面,有没有那样的句子,能够让我们产生出关于她后来命运的联想。当然是有的,先来看她第三十七回的《咏白海棠》。她后来居上,一口气写了两首。别人都说,我们各写一首,觉得把话说尽了,哪里还写得出来?你怎么一下子就写出两首啊?她创作力就那么旺盛。在她的《咏白海棠》诗里,有这样的句子:“自是孀娥偏耐冷,非关倩女亦离魂。”什么意思呢?“孀娥”这个“孀”,它用了一个“女”字边,什么叫“孀”?寡妇嘛,曹雪芹通过她的诗,再次向读者传递出这样的信息:她婚后会守寡。当然第五回通过判词和有关她的曲子——我现在说的还不是《枉凝眉》,是大家没有争议的《乐中悲》——就已经非常清楚地表明,她会成为寡妇,那么《咏白海棠》就跟第五回呼应,透露出她会成为“孀娥”。但诗里增添了新的信息,就是她成为寡妇后,没有丧失在严寒般的环境里继续活下去的勇气,“自是孀蛾偏耐冷”,多么顽强啊!那么继续活下去,会出现一个什么情况呢?叫做“非关倩女亦离魂”。倩女离魂是个有名的故事,最早被唐代的陈玄写成传奇《离魂记》,元代又被郑德辉写成杂剧《迷青琐倩女离魂》,清代时舞台上经常演出,它是一个爱情故事,简单来说,就是一个叫倩娘的小姐,与她表兄相爱,她父亲却偏把她许给了别的人家,她就病了,卧床不起,她表兄娶不到她,愤而远行,没想到夜里倩女忽然出现,说是来追赶他的,他们就共同生活,后来他们一起回倩娘家,倩娘父母大吃一惊,说倩娘一直昏睡不醒,没有离开家呀。谁知那个昏睡的倩娘忽然起来了,迎向回家的倩娘,两个倩娘就合为一体了——原来昏睡的倩娘的魂魄离开了肉体,去追赶了她的表哥。那么曹雪芹就通过史湘云的这句诗,告诉我们:她虽然并非倩女,因为她跟表哥贾宝玉以前并没有爱情关系,但是她后来的命运遭遇,也等于是灵魂出了窍,直到与贾宝玉在离乱中遇合,才魂魄归体。这两句是对史湘云八十回后命运的最明显的暗示。当然,像“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夜色昏”这些句子也含有“月”派失败后,宝、湘命运发生逆转的不祥预告。
再比如说,第三十八回,是写菊花诗了。史湘云写的《对菊》里有这样一些句子:“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使人感觉到好像是写一种经过苦难以后与亲友遇合、相对苦守的那种情形。《供菊》这首诗里面,她又写道:“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旧游。”
就是在非常贫困、寒素的一种生活境遇中,她和另外一个人共度怀旧的岁月。当然,这样为人物设计所吟出的诗句,向读者喻示人物今后的命运,是曹雪芹的一种艺术手法,搁到那段故事里的具体情境里,当时写诗的人,并不知道那都是些“谶语”,似乎是无意识地“为艺术而艺术”地写出了那些句子。诗的意蕴总是比较朦胧的,里的诗又是以角色的名义吟出,一般都包含着两层以上的喻义,就更加玄妙。一个诗句,人们可以从不同角度来理解它,因此,我这样来分析,也可能你还是不能信服,希望我再提供一些论据。那么,还能不能找到另外的佐证呢?我觉得还是有的。
大家知道,曹雪芹在创作的过程当中,他还有一些社交活动,跟他交往的一些朋友留下了一些诗。比如说,他有两个最好的朋友是两兄弟,一个叫敦敏,一个叫敦诚,这敦敏、敦诚在他们流传至今的诗集里面,就都有涉及到曹雪芹的诗。敦敏有一本个人诗集《懋斋诗抄》,里面有一首《赠芹圃》——曹雪芹的正名叫曹,字芹圃,雪芹是他的号,当然他还有芹溪居士、梦阮等别号,只是我们现在习惯把他叫做曹雪芹。《赠芹圃》也就是赠给曹雪芹的一首诗,诗里面写到了曹雪芹的生活状态,发出了诗作者的感慨。诗里没有明显地涉及到,但后四句是:“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风月忆繁华;新愁旧恨知多少,一醉白眼斜。”燕市就是北京这座城市,秦淮是金陵的代称,当然金陵在过去是个比较宽泛的概念,把扬州、南京、苏州等一大片地方全包括在内,但秦淮河是在南京,而且至少从宋代起,直到清代,那里一直是所谓的“狎邪之地”,也就是妓馆密集的地方。那么在燕市这个空间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发生了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遇合”,其中一个人应该就是曹雪芹,因为这首诗是为他而写的,那么另一个人是谁呢?尽管诗句用了很含蓄的写法,还是不难判断出来,另一位是曾经沦落到秦淮青楼的女子。那个时代男子去妓院或在妓院外与妓女交往,都是常见的现象,里就写到贾宝玉去冯紫英家赴宴,有锦香院的妓女云儿在座,而且云儿还知道袭人。但这句诗里写到的“秦淮风月”,一点没有寻欢作乐的意思,而是散发出非常悲苦的味道,它所传达出的信息,分解开来就是:曹雪芹跟一位不幸沦落到青楼的故旧女子遇合,二人回想起原来各自家族在金陵的繁华生活,不禁长歌当哭。前面我多次讲过,曹家三代四人担任江宁织造,金陵地区、秦淮河边,是他们家族发迹之地,不说别的,康熙六次南巡,四次住在他们家,经历的繁华景象到了不堪的地步。那么,谁家的女子会在跟他遇合后,就此产生强烈共鸣呢?应该就是多年来担任苏州织造的李煦家。李煦跟曹寅一起在金陵接待南巡的康熙,第十六回赵嬷嬷说:“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你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那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那就是当年曹、李两家接驾情况的真实写照。大家更别忘记,李煦的妹妹嫁给曹寅为妻,就是曹雪芹的祖母,那么,曹雪芹在家败离乱后遇合的同辈女子,很可能就是李家的一位小姐,也就是他的一个表妹。
有类似内容的诗,敦敏写了不止一首,他另外一首诗题目很长,在讲薛宝钗的时候引过,现在必须再引:《芹圃曹君别来已一载余矣,偶过明君琳养石轩,隔院闻高谈声,疑是曹君,急就相访,惊喜意外,因呼酒话旧事,感成长句》。从诗题可以知道,曹雪芹在写作、修订的过程里,曾经南下一年,这首诗里又有两句:“秦淮旧梦人犹在,燕市悲歌酒易醺。”这两句可以跟上面引的几句比照着理解,表达的是同样的意蕴,但是,强调了“人犹在”。我推敲的结果是:曹雪芹跟这个能一起重温“秦淮旧梦”的“人”,并不是这次他下江南时才遇合的,他们早就遇合了,而且是在“燕市”也就是北京遇合的,那位女子可能是自己从秦淮沦落之地辗转回到北京,遇到曹雪芹,如同倩女魂归原身,与曹雪芹共同生活。曹雪芹离京到金陵一年,据周汝昌先生考证,是到两江总督尹继善那里暂作幕宾,实际上他是为完成与修订,体验生活并补充素材去了。他回来后,敦敏与他闻声相聚,兴奋异常,写成此诗,句中的“人犹在”字样,说明那位与曹雪芹遇合的女子,在曹雪芹离京后,一直坚守,而曹雪芹既然回来,也必然会继续“悲歌”——“悲歌”可以理解成写作,曹雪芹的另一位朋友张宜泉在他病逝后伤悼他的诗里,就有“白雪歌残梦正长”的句子,也是以“歌”代书,而且点出所写的书是个“长梦”,可惜著书人逝去,“歌”成了“残”的了。
前面所引的里的曲词诗句,毕竟都是曹雪芹代小说角色所拟,而敦敏、张宜泉是生活中实有之人,他们写给曹雪芹的诗不是虚构“代拟”,而是实实在在地写曹雪芹的生活状况。因此,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曹雪芹的八十回后的内容里,关于贾宝玉和史湘云遇合的情节,是有真实的生活依据的。当然,他以真实的生活为素材,但在表现八十回后史湘云这个角色的命运时,比起八十回里那种基本排除虚构的写法,他有所变化,显然增加了“真事隐”、“假语存”的力度。
有人可能要进一步追问了,说你现在说了这么多,我还是不大相信。你怎么就见得在八十回后,必有贾宝玉和史湘云又遇在一起、共同生活的情节呢?你能不能举出更多的、过硬一点儿的证据呢?我还是可以举出来的。成书、流传的时间已经很长了,即使从甲戌本出现的1754年算起,也已经超过了二百五十年。在最早时候,它以手抄本形式流传,现在我们所能看到的古本,只是当年流传的手抄本当中的沧海之一粟,大量的都在社会动荡中湮灭掉了。可是,从乾隆朝中期一直到清末,再到辛亥革命以后的中华民国初期,都有一些人在他们的著作里,记载了一些他们所看到的古抄本的情况,下面举些例子。
在咸丰年间,有一个叫赵之谦的人,他写了一部著作叫做《章安杂说》,里面就记载了他所知道的的八十回后的情节。他说有什么情节呢?有“宝玉作看街兵,史湘云再醮与宝玉。”什么叫再醮?就是寡妇再嫁,这是很重要的线索。
大家知道乾隆时期有个大文人叫纪昀,也就是纪晓岚,他写过一部,后来有人用甫塘逸士的署名写了部《续阅微草堂笔记》,作者说他认识一个叫戴诚夫的人,看见过一个的“旧时真本”,这个真本八十回后“皆不与今同”,就是和当时社会上已经广泛流传的程伟元、高鹗他们所推行的那种一百二十回本子的那些情节完全不同。怎么个不同呢?他说“旧时真本”里的情节是这样的:“宁、荣籍没后”——“籍没”就是被皇帝抄家了——“皆极萧条,宝钗亦早卒,宝玉无以作家,至沦于击柝之流”——“击柝”就是打更,打更有各种方式,击柝是拿一个盒形的木头,再拿一个木槌子来敲击它,发出“梆梆”的响声——“史湘云则为乞丐,后乃与宝玉仍成夫妇。”而且,这条记载最后还有一个结论,说为什么这个书里面有一个回目叫做“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呢?就是因为是这样的结局。“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到头来应在了宝玉和史湘云的身上。这位记述者还说,当时吴润生中丞家还有这么一个抄本,他打算抽工夫去拜访,借来一睹为快。
这样的记述虽然宝贵,但是过于简略。我们读了仍然会有疑问,特别是这一点:“白首”怎么理解?如果说是贾宝玉跟史湘云白头偕老,那不到头来还是个喜剧吗?而它整个是一个彻底的大悲剧的构思,曹雪芹通过第五回,非常明确地告诉我们,最后的大结局是“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如果贾宝玉和史湘云后来遇合,虽然是身为乞丐,物质生活非常的匮乏,回想往事不堪回首,但是,毕竟他们两个从小一块儿长大,知心合意,这样的一对男女生活在一起,他们内心应该还是有幸福感的,何况他们白头偕老,也就没有了宝玉的悬崖撒手了——而这也是前八十回里一再暗示,脂砚斋在批语里也一再提及的。可见,“白首”应该不是“白头偕老”的意思,而是说他们遇合时,因为经历了太多的惊恐磨难,白了少年头。
实际上关于“旧时真本”的记载还有很多。同治时期,又有一个叫濮青士的,他说在京师看到过《痴人说梦》一书,他转引《痴人说梦》里的记载,说有一个古本里面写的是:“宝玉实娶湘云,晚年极贫。”“拾煤球为活。”所谓拾煤球,其实就是拾煤核,北京过去冬天人们取暖都是用煤炉子,烧煤球,煤球烧完了以后,就变成了灰白色,但是有的没有烧透,煤核里面还有点黑,还可以把它捡拾出来作为燃料,或者自己用来取暖,或者加工以后卖给别人。据他说,宝玉和湘云最后就是靠拾煤核过日子。那个本子里还写道:“宝、湘其后流落饥寒,至栖于街卒木棚中。”街卒,就是看街兵,北京现在前门外还有一条街,它的名称写出来是大栅栏,但是老北京人称呼它却是“大市烂儿”。乾隆时期它就是一条商业街道,街里的商家每家出点钱,购置了一批活动栅栏,白天挪开,入夜拿来封街,管理栅栏和夜里巡逻的,就是街卒,街卒往往也兼更夫。当然这样使用街卒的街道不止一条。据濮青士说八十回后的情节里,就有宝玉、湘云遇合后贫无所居,宝玉就当了街卒,晚上两个人就在街卒歇脚的木棚里栖息。
到了清末民初,有一个叫陈庵的,这个人就口气更大一点,他说他直接看到过“旧时真本”,他说前面那些人只是听说,转述别人的见闻,他说我可是真看见了。当然他也可能是吹牛,不过我们现在不好去判断,估计他是真看过。因为在当时,议论,研究,说你看到过真正的古本,既得不到名也得不到利,朋友之间讨论可能很热闹,搁到社会的正式台面上,还是吃不开的,主流文化还是排斥这种“旁门左道”的,所以想必他那么所说,是真有那么回事。
他说他得到一个本子,这个本子他读得很细,他说八十回后写的是:薛宝钗嫁给贾宝玉不久,就病死了。史湘云出嫁不久也守寡了。后来,史湘云跟贾宝玉遇合,就结缡了——结缡就是结婚的意思。宝玉曾落魄为看街人,住堆子中。堆子是什么地方?清代的北京,在城边上,或者在一些胡同边上,有一些破烂的半截墙围成的肮脏空间,连屋顶都没有,跟废墟差不多,叫做堆子,是最没有办法的穷人过夜的地方。这和前面有人说看到宝玉落难后住在街卒木棚里,大同小异。
再往下,陈庵提供的“旧时真本”内容就更具体也更独家了,他说书里是这样写的:有一天,北静王从街头经过——八十回里北静王正面出场、暗写、旁及也有好几次,八十回后北静王还存在,并且依然保持着原来的状态,这也合理,这个角色和“月派”比较近乎,跟“日”派忠顺王之间有过对蒋玉菡的争夺,但是他跟皇帝的关系一直比较和谐,是一个能够在权力博弈中取得平衡的人物,“四大家族”覆灭后,他并没有被皇帝整治——前面有仆从喝道,根据那时候的规矩,听见了喝道,在贵人来到之前,看街兵就都必须从木棚或堆子里出来垂手侍立,可是街边堆子里的看街兵却没有出来,于是仆役就大怒,就冲到里面把那个街卒薅出来了,并且立即就要痛加挞伐。在这种情况下,那个街卒就高声地喊冤枉。北静王一听,这个声音很熟悉呀,于是,就让仆役且不要打人,让他们把喊冤的人带过来,亲自讯问。结果带过来一看,并不认得;但是讯问时听那声音,确实熟悉;再细看、细想,哎呀,是贾宝玉啊。大家一定还记得第十四、十五回里面关于贾宝玉路谒北静王的那些描写,北静王对他是多么赞赏啊,那么没想到竟在这种情况下邂逅了,北静王就把贾宝玉带回王府,让他痛说前因后果。可惜陈庵没有说出更多的内容,但仅就他说出来的而言,已经足以调动起我们寻找、阅读迷失掉的古本的热情。
这些有关“旧时真本”的记载不尽可信,但是,这些不同时代的人在不同的书里所记载的虽然也有所不同,其中相同部分却很多,相同的部分就是贾宝玉和史湘云后来遇合了,结为夫妻了。如果说有的情节是生发出来,甚至是空想出来的,可是其中那个合理内核我们应该是可以承认下来的。曹雪芹将怎么样保持他整部小说的大悲剧结局呢?他会写到史湘云悲惨地死去,他会写到贾宝玉悬崖撒手,彻底地对人间失望,回归天界。就这一点而言,它不符合生活当中曹雪芹和他那个李氏表妹的真实情况,虽然史湘云这个角色,我在上几讲说了,在八十回里面的情节,应该和生活原型距离最近,虚构成分最少,但是为了保持一个全书的大悲剧结局,他可能不得不在八十回后让史湘云这个角色也终于死掉。这样来处理,会在他的创作心理上形成一些障碍——原型就在身边,角色却还是要写死。我一开始讲史湘云的时候就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史湘云出场前后始终没有一段叙述性的文字来概括她的来龙去脉?就是因为曹雪芹和史湘云原型他们两个斟酌再三,觉得非常为难,你前面都非常真实,可是最后呢,“秦淮旧梦人犹在”,你拿我作原型写成一个艺术形象,到头来却要把角色的生命结束。虽然这样处理原型也能同意,可是怎么来写一段关于这个人物的概括性叙述文字呢?就比较费神思。所以我们现在看到八十回的文本里面,就始终没有一段这样的文字。当然新的问题就来了:既然史湘云的原型就在曹雪芹身边,那么,她会不会就是脂砚斋呢?下一讲,我就来说说自己的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