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六点钟,两辆由警卫押送的车子从拉福尔斯监狱出来,向司法大厦附属监狱驶去。老百姓用生动有力的语言称这种因车为“生菜篮子”。
闲逛巴黎街头的人,没有见过这种活动监狱的一定很少。大部分书籍虽然只写给巴黎人看的,但是,外地人如果能在这里读到对我们这种绝妙刑具的描写,一定会感到满意。谁知道呢,俄国、德国或奥地利的警察部门,没有“生菜篮子”的国家的司法机关,也许能从中得到教益。某些异国如能模仿这种运送工具,对囚犯来说无疑是一件好事。
这是一种非常难看的双轮马车,车身呈黄色,内壁衬上一层铁皮,车箱分成前后两部分。前部有一条长凳,皮革的凳面,背后有一块挡板。这是“生菜篮子”的自由部分,是给一名执达吏和一名警察用的。一层坚固紧密的铁丝网把后部与前部分隔开,铁丝网的高度和宽度完全与马车一致。后部车箱与公共马车一样,两侧各有一条木凳,囚犯便坐在这凳子上。马车后部有一扇不透光的门,门下有一块踏板,犯人从那里被装入车内。
“生菜篮子”这个别名是这样得来的:最初,这种马车四边透空,囚犯在车内被摇晃颠簸,完全像生菜在篮子里被拨弄时一样。为了运送可靠,不出事故,车后有一名骑马的警察跟随。如果车内运送的是押赴刑场执行死刑的犯人,那就更是如此了。因此,犯人中途逃跑是根本不可能的。车箱内壁镶有铁皮,任何工具都无法破坏。犯人在被捕或入狱时都已被仔细搜查,他们身上带的最多不过是怀表上的发条,最多用来锯断铁条,但对平面就没有用处。所以,巴黎警察部门以杰出的才能使之完美无缺的这种“生菜篮子”,终于成为国车的典范。这囚车将苦役犯运往监狱,代替了过去那种可怕的运货马车。虽然《曼依·莱斯戈》◎一书对这种货车大加赞赏,它仍然是往日文明中丢人的东西。
◎法国十八世纪著名爱情小说,曼依是书中主人公。
人们先用“生菜篮子”将首都各监狱中被控告的罪犯送到司法大厦由预审法官对他们进行审讯,用监狱的行话说,叫做“受训”◎。如果属于轻罪,被告便在司法大厦接受正式审判。如果属于重罪,即司法大厦里的人所说的“大案”,则要把犯人从拘留所转移到司法大厦附属监狱,也就是塞纳省法院所在地。最后,死刑犯被装入“生菜篮子”,从比塞特尔监狱送到圣雅克门。七月革命以来,圣雅克门成了执行死刑的场所。从前行刑的地点在沙滩广场,犯人被装在卖柴商用的那种运货小车里,从附属监狱拉到沙滩广场。由于慈善观念的发展,这些不幸的人再也不用在这段路程上受苦了。那种货车如今只用于搬运绞架了。有个著名的死刑犯登上“生菜篮子”后对他的同伙说;“现在是马儿的事了!”如果没有上述解释,这句话的意思就难以明白了。如今受极刑,哪里也比不上巴黎方便。
◎法语中“预审”(in struction)一词也有教育、训导的意义。
这时候,两个“生菜篮子”一大早从拉福尔斯监狱拘留所出来,不同寻常地将两名囚犯解送到司法大厦附属监狱去。每个篮子各关一名犯人。
十分之九的读者,以及剩下的十分之一读者中十分之九的人,肯定弄不清下列词汇间的重大差别:被控告者、犯人、被告、被监禁者、拘留所、法院或羁押所。因此,他们确实会惊奇地发现我们的全部刑法都在这里,下文即将对它作一个简单明了的解释,以使读者有这方面的知识,并使这个故事的结局一目了然。
当人们知道第一个“生菜篮子”里装的是雅克·柯兰,第二个“生菜篮子”里装的是吕西安时,他们肯定会产生很大兴趣。吕西安在几小时之内从上层社会的顶峰跌入黑牢的底部。两个同谋的态度各有特点。这决定命运的凶险的囚车经过圣安东尼街和马特鲁瓦街,从那里到达河堤,再从圣冉拱廊下驶过,然后穿越市府广场。这拱廊如今成了宽广的市府大楼中塞纳省省长官邸的入口。这一路,吕西安·德·鲁邦普雷一直躲在角落里,避开过路行人投向国车铁丝网的视线。而那个大胆的苦役犯处身于执达吏与警察之间,把脸贴在国车的铁丝网上。执达吏和警察对他们的“生菜篮子”的牢固很有把握,两人自由自在地聊着天。
一八三○年七月的日日夜夜以及猛烈的风暴和巨大的轰鸣声掩盖了在此之前发生的事件。这一年的后六个月,政治上的利益关系又完全吸引了法国的注意力,所以至今没有人再能回忆起,或有的人勉强才回忆起那些个人、司法和金融的悲惨事件,不管这些事件是何等离奇。这些事件在这一年头六个月内层出不穷,能满足巴黎爱好打听消息的人一年的享受。必须指出,当时一名西班牙教士在一个妓女寓所被捕;德·格朗利厄小姐的未婚夫、风流倜傥的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在通向意大利的大路旁格莱兹小村被抓获;这两人都被指控犯有谋财害命罪,所得钱财高达七百万法郎。这消息一时震撼了巴黎。这桩官司引起人们议论纷纷,大家对它的兴趣有几天竟然超过了对查理十世治下的最后选举结果的高度关心。
首先,引起这一刑事诉讼的部分原因是德·纽沁根男爵的控告。其次,吕西安在即将成为首相私人秘书的时刻被捕,震动了巴黎社会的最高层。巴黎每一个沙龙里,不止一个年轻人都会回忆起,当吕西安博得美丽的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的青眯、所有女人都知道吕西安引起国家要人之一的妻子德·赛里奇夫人的兴趣时,自己曾经怎样羡慕过吕西安。最后,受害人以俊美外表在巴黎各个社交圈子,包括上流社会、金融界、妓女行列、青年人中间和文人圈子内都享有盛名。两天来,全巴黎都在谈论这两起被捕事件。承办此案的预审法官卡缪索先生已经看到通过这一案子能使自己飞黄腾达。为了加快办案速度,他已下达指令,吕西安一旦从枫丹白露到达巴黎,便将这两名犯人从拉福尔斯监狱移送司法大厦附属监狱。卡洛斯神甫在拉福尔斯监狱只呆了十二小时,吕西安只呆了半夜,所以对这个监狱不必进行详细描述,而且它以后也被完全改建了。至于犯人入狱登记的具体做法,则与司法大厦附属监狱相似,要说也是重复了。
不过,在讲述刑事预审那可怕的一幕前,如上所说,解释一下这类诉讼的一般过程,还是有必要的。这样做的原因,首先,这一过程的各个不同阶段会在法国和外国得到更好的理解;其次,那些对这方面情况毫不了解的人,对拿破仑治下立法者设计的刑法结构会大加赞赏。而且,这一伟大而壮观的法典此刻正面临着所谓固定刑罚制的威胁,这样做就更为必要了。
一个人犯了罪,如果属于现行,受指控者就被送到附近的拘留所,关进又黑又小的四室。老百姓管这种囚室叫“小提琴”,这大概是由于犯人在里面又哭又喊,好像在奏乐。受指控的人从这里被带到警察分局局长面前,由局长开始预审。如果属于错抓,局长可以将其释放。最后,受指控的人被解送到省拘留所,听候检察官和预审法官随时提审。检察官和预审法官得到通知的快慢要看案情严重的程度。他们来到后对尚属临时拘留的人进行审问。预审法官根据对案情性质的推定,发出拘留证,将被控告人在拘留所监禁。巴黎有三座拘留所:圣贝拉日、拉福尔斯和马德洛奈特。
请大家注意“受指控人”这个词的含义。我们的刑法对犯罪行为的提出有三种主要区别:指控、羁押、起诉。只要拘捕证尚未签发,被推定为犯罪或犯有严重不法行为的人就是“受指控人”。拘捕证签发后,这类人便成了嫌疑犯。预审结束前,他们始终是嫌疑犯。预审结束后,法院一旦认为应将他们提交法院审判,王国法院根据检察长的呈请认为有足够证据将他们移交重罪法庭受审,他们就成了被告。因此,被怀疑犯罪的人,在到所谓国家法庭受审前,要经过这三个不同阶段,过三次筛子。在第一阶段,无罪的人拥有很多为自己辩白的手段;公众、看守、警察。在第二阶段,他们面对一位法官,与证人对质,受巴黎某一法庭或外省法庭的审讯。到了第三阶段,他们要在十二名法官前受审,如果审判有误或未按法律规定的方式审理,被告可以将这些法官作出的移送重罪法庭的判决提交最高法院,向最高法院上诉。当陪审团宣布被告无罪时,真不知道它对民众、行政和司法当局造成怎样的侮辱。所以我们认为,在巴黎(我们不谈法院的其他管辖区),一个无辜者坐到重罪法庭被告席上的这种事极不容易发生。
在押犯,就是已被判刑的人。我们的刑法创立了拘留所,羁押所和监狱三种不同机构,分别关押嫌疑犯,被告和在押犯。监狱里允许用轻度刑罚,这是对轻度犯法者的惩处。羁押是一种身体受刑,某些情况下是一种加辱刑。所以,今天提出建立惩戒制度的人就是要动摇这受人赞美的刑法。这一刑法中,各种刑罚分门别类,极为细致,而那些主张建立惩戒制度的人将会对小过失和大罪行进行几乎同样严厉的惩处。大家也可以在“政治生活场景”(见《一桩神秘的案件》)中对共和历四年雾月法典中的刑法与取代它的拿破仑法典中的刑法的奇异差别进行比较。
在大部分与此案相似的大案中,被指控者很快都成了嫌疑犯。司法部门立即发出羁押证或逮捕证。实际上,在绝大多数案例中,被指控者要么在逃,要么该是当场被捕。所以,如人们所看到的,只是作为执行机构的警察局,还有法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到了艾丝苔的寓所。这无论如何不是科朗坦出于报复而向司法警察告密的结果,而是德·纽沁根男爵对七十五万法郎盗窃案的揭发而造成的。
第一辆囚车载着雅克·柯兰。当它驶到圣冉拱廊这狭窄而阴暗的通道时遇上交通阻塞,车子不得不在拱廊下停住。犯人的眼睛透过铁丝网像红宝石似地炯炯发光,尽管前一天他还在装作生命垂危,连拉福尔斯监狱长都以为必须为他请医生。这时候,警察和执达吏都没有回头看望他们的“顾客”,他那双光芒四射的眼睛可以到处瞄睃,说着明白无误的语言,像波皮诺先生这样精明的预审法官一定会认出他就是读圣的苦役犯。“生菜篮子”一驶出拉福尔斯监狱大门,雅克·柯兰便一路留意,注视周围的一切。尽管车子走得很快,他还是用贪婪的目光全面扫视路旁所有房舍,从顶层直到底层。他观看每一个行人,对他们进行分析。他能抓住大量事物和众多行人之间的细微区别,连上帝对自己的每个造物的才能如何,要达到什么目的,都没有他了解得清楚。他怀着希望,像贺拉斯家族◎最后一个人那样手持利剑,等待别人前来救援。除了这个身陷囹圄的马基亚维里◎外,别的任何人都会觉得这一希望是那样渺茫,所以也就听之任之了。所有的罪犯都会这样做。巴黎的司法和警察当局对犯人看管极为严厉,尤其像对吕西安和雅克·柯兰这样被单独关押的犯人,他们中间没有人会想到进行反抗。人们很难想象一个犯人如何突然落入与世隔绝的状态:逮捕他的警察、审问他的警察分局局长、将他带往监狱的人、将他投入人们所说的黑牢的监狱看守、架着他的双臂把他装进“生菜篮子”里的人,所有这些人,从他被捕那一刻起,都聚集在他的周围,要么一言不发,要么记下他所说的话,向警察局或法庭报告。这种外界与犯人之间一下于形成的完全隔绝,会极大扰乱犯人的官能,使他的精神极度沮丧,特别是对于一个已往经历中从未接触过司法行为的人来说更是如此。司法当局有沉默的高墙和冷若冰霜的官员作帮手,犯人与法官的较量就更为可怕了。
◎指高乃依的《照德》中描写的英雄家族。
◎马基亚维利(一四六九—一五二六),意大利政治家,权谋家,主张为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
然而,雅克·柯兰,或者说卡洛斯·埃雷拉(必须根据不同环境用这个或那个名字称呼他),对警察、监狱和法院这一套早就了如指掌。所以,这个施展诡计、拖人下水的老手使出浑身解数,拿出非凡绝伦的表演手段,装出一副无辜者的惊异和幼稚相,并给法官演了一幕生命垂危的喜剧。正如大家已经看到的,亚细亚这个见多识广的洛屈斯特让他吃了药效缓和的毒药,使之产生了这种患上致死病症的假象。由于发生了这突如其来的中风,卡缪索先生的行动,警察分局局长的行动,以及检察官的审问活动都被取消了。
当人们把他从阁楼抬下来的时候,他全身可怕地抽搐着。卡缪索先生见这位所谓教士饱受痛苦的模样,吓得大叫道:“他服毒了!”
四个警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卡洛斯神甫从楼梯抬到艾丝苔的卧室。所有的法官和警察都已经聚集在那里。
“如果他有罪,这便是他最好的做法。”检察官说。
“那么,你是相信他病了……”警察分局局长问。
警方总是怀疑一切。人们可以猜测到,这三位执法人员当时交头接耳嘀咕了一阵,雅克·柯兰从他们的表情中揣摸到他们悄悄谈话的含意,于是加以利用,使逮捕时的简单审问无法进行或变得毫无意义。他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话,西班牙语和法语混在一起,谁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拉福尔斯监狱保安队长(这是“保安警察纵队队长”的简称)比比一吕班从前曾在伏盖夫人的平民膳宿公寓逮捕过雅克·柯兰。这位队长当时正在外省出差,一位被指定作比比一吕班接替人的警察行使他的职务,而他不认识这个苦狱犯。所以,雅克·柯兰的那套花招一开始便能得逞。
比比-吕班原来也是苦狱犯,曾与雅克·柯兰同时坐牢,但却是他的私敌。这种敌意之所以产生,是因为雅克·柯兰与他争吵中始终占据上风,而且“鬼上当”对待他的这个伙伴盛气凌人。另外,在十年中,雅克·柯兰是那些被释放的苦狱犯的保护人,是他们在巴黎的首领和谋士,是他们的代理人,因而也成了比比-吕班的仇敌。
雅克·柯兰虽然被单独监禁,他仍然指望他的左右手亚细亚能保持对他的绝对忠诚,机智地为他效劳,也许帕卡尔也能如此。他的这位细心的副手一旦将盗窃的七十五万法郎藏匿好,又能来听候他的吩咐,这该叫他多么高兴。这就是他为什么聚精会神密切注视路途上一切动静的原因。事情也真奇怪,这种希望即将完全变成现实。
圣冉街拱廊的两堵大墙离地六尺高的墙面总是覆盖着污泥,那是路旁阴沟溅起的污泥。行人为了躲避川流不息的马车和手推车的所谓“轮脚”的碰撞,只好走到墙脚石后边去,那些墙脚石也早被车轮毂撞得破烂不堪了。采石工人的大车在这里不止一次压坏过粗心大意的行人。巴黎的许多区在很长时间内都是如此。这一细节能使人明白圣冉街拱廊是多么狭窄,而且是多么容易被堵塞。如果一辆出租马车从沙滩广场进入这里,同时有一个果蔬商贩推着装满苹果的小车从马特鲁瓦街过来,那么第三辆车的突然出现就会引起阻塞。行人慌张地避开,寻找一块能保护他们不受车轮我轧伤的墙脚石。这墙脚石很长,后来通过法律才把它们截短。
“生菜篮子”到达这里时,拱廊街正被一个果蔬商贩堵住。奇怪的是,尽管水果店数量不断增加,这种推车商贩在巴黎城中依然存在。虽然这个女商贩面目丑陋,散发着犯罪的气味,但她确实是个沿街叫卖的女商贩,如果那时设立了城市警察,他也会让她推车过去,而不要求她出示营业执照。她头上包着一块破旧方格布头巾,野猪毛似的头发一撮撮地露在外面倒竖着。通红的脖子满是皱痕,叫人厌恶。方围巾无法完全盖住她那经受风吹日晒、泥里滚土里爬而变成古铜色的皮肤。连衣裙好像是破旧的帷幔。脚上的鞋怪模怪样,使人以为它在嘲笑满是斑痕的面孔和破烂的连衣裙。再看那胸前的围裙,成了什么样子……比膏药还要脏!这衣衫褴楼令人厌恶的流动小贩,敏感的人十步之外就能闻到她的呛人气味。她的那双手肯定参加过无数次收割庄稼的活儿!这个女人要么来自德国的巫魔夜会,要么来自乞丐收容所。可是,再瞧瞧她的目光!……当她的眼睛射出的磁铁般吸引人的光芒与雅克·柯兰的目光相遇并勾通含意时,那眼中蕴含着多少大胆的智慧,蕴含着多少勃勃生机!
“靠边,老东西!……”车夫用嘶哑的声音嚷着。
“你不是要撞死我吗,给断头台赶车的!”她回答说,“你的货还不如我的货呢!”
女商贩试图退到两块墙脚石之间,以便给马车让道。就在这时候,她把道路堵住了片刻,这是执行她计划的必要时间。
“哦,亚细亚!”雅克·柯兰心里说,他立刻认出了他的同伙,“一切顺利。”
车夫一直跟亚细亚骂骂咧咧。车辆在马特鲁瓦街越积越多。
“哎!……贝凯雷菲尔马蒂,苏尼拉,维德莱姆!……”亚细亚老婆子用街上小贩特有的伊利诺斯州的口音喊着,这口音使话语全然走了样,成了只有巴黎人才能听懂的象声词。
街上熙熙攘攘,挤到一块儿的车夫吆喝着,谁也不会去注意这听起来颇似小贩的粗野的叫卖声。然而,这叫声对雅克·柯兰来说却清晰可辨,它是用走调的意大利语和普罗旺斯语混合起来的约定的隐语,传到雅克·柯兰耳朵里的是这样一句可怕的话:“你的可怜的孩子已经被捕。我在这里照应你。你很快会再次见到我……”
雅克·柯兰盼望能与外界勾通消息。正当他为战胜了司法人员而感到无限欣喜时,听到这话犹如当头挨了一棒。换了别人,也许就被打死了。
“吕西安被捕了!……”他心里想,差点儿昏过去。这消息对他来说,比起他的上诉被驳回,他被判处死刑,还要可怕。
这两个“生菜篮子”现在正向河堤方向驶去。在这两辆囚车向附属监狱行进的时候,我们来介绍一下这座监狱,何况这则故事的情节发展也要求这样做。
附属监狱是个历史性名称。它的名称很可怕,它的实质更加可怕。它与法国历次革命,尤其与巴黎的历次革命紧密相关。大部分重要案犯都在这里关押过。如果说巴黎所有古迹中它是最重要的,那么社会上层的人对它也最不了解。这段历史性的题外话虽然极为必要,但也得长话短说,要与奔驰的“生菜篮子”一样飞快结束。
这座建筑的乌黑的高墙伴随着三座圆锥形高大塔楼,其中两座几乎连在一起,形成人称眼镜堤岸的阴沉神秘的一景。不管是哪一个巴黎人,哪一个外国人或外省人,即使他在巴黎只停留两天,他也会看到这幢建筑物。这个堤岸从汇兑桥下方开始,一直延伸到新桥。另一侧有一座方形塔楼,也就是人们所说的钟楼,圣巴尔泰勒米之夜◎的信号便是从这里发出的。这座塔楼几乎与圣雅克屠宰场的钟楼一样高,它是司法大厦的起点,也是这个河堤的堤角。这四座塔楼,这些高墙,都蒙着黑糊糊的裹尸布,巴黎朝北的墙面都是如此。堤岸中段,从荒凉的拱廊开始,建有一些私人房屋。亨利四世时代造了新桥,私人建筑的范围也就被限定了。王家广场与王妃广场极其相似,属于同一建筑体系,砖墙四周砌有连接成锁链状的大块石头。这拱廊和阿尔莱街标志着司法大厦的西界。过去,巴黎警察局,最高法院的前几任院长官邸,都附属于司法大厦。审计法院和审理间接税案件的最高法院也在这里,与最高法院即王国法院在一起。人们可以看到,大革命以前,司法大厦处于今天人们所追求的与其他地方隔绝的状态。
◎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三至二十四日夜间,查理九世下令在巴黎和外省杀死新教徒约三千人,史称圣巴尔泰勒米之夜。
这个方形地带,这个由房屋和高大建筑组成的岛上,有圣夏佩尔教堂,它是圣路易岛上珠宝匣中最为光彩夺目的宝石。这块地方是巴黎的圣地,是神圣地带,是珍藏圣物的场所。当初,这块地方原是第一座完整的城池,王妃广场的所在地本是一片草场,附属于王家领地,那里有一台铸币机。通向新桥的那条街名叫钱币街,这个名字便由此而来。三座圆形塔楼中的第二座名叫银钱塔楼,它的名字也来源于此,这似乎证明最初这里曾铸造过钱币。那著名的铸币机在巴黎老地图上还能找到,它似乎晚于司法大厦内铸币的时间,大概是铸币技术臻于完善的产物。第一座塔楼几乎紧贴着银钱塔楼,叫蒙哥马利塔。第三座最小,但它是三座中保存最完好的一座,因为还留着雉堞。它叫蓬贝克塔楼。圣夏佩尔教堂和这四座塔楼(包括钟楼)清晰地界定了从墨洛温王朝的王族开始直到瓦卢瓦王族修建第一所房屋之前这座宫殿的占地范围,也就是土地管理局职员所说的周边。但是,在我们看来,以及从后世的演变来说,这座宫殿更集中地代表了圣路易时代。
查理五世最先把这座宫殿让给了当时新设立的最高法院,他在巴士底狱的庇护下,迁往著名的圣波尔大厦居住,以后又在这座大厦后面修建了图尔奈勒宫。在瓦卢瓦王朝末代王族统治期间,王权又从巴士底迁住罗浮宫。罗浮宫也就成了这个王朝的第一个巴士底狱。法国历代国王的第一个住所是圣路易宫,后来只保留“宫殿”的称呼,说明这是最华美的宫殿。现在这座宫殿已经埋在司法大厦下面,成了它的地下室。这是因为这座宫殿像巴黎圣母院大教堂一样建筑在塞纳河上,它修建得非常精巧,塞纳河的最高水位也只能勉强覆盖它的最下层台阶。时钟堤岸高出这些古建筑二十尺左右,车辆便在这三座塔楼粗大柱子的柱头高度上行驶。昔日,这些塔楼的高贵气派该与宫殿的壮丽典雅相互辉映,构成水上美景。时至今日,这三座塔楼在高度上仍然能与巴黎那些最高的历史古迹媲美。当人们登上先贤词的顶塔,眺望这辽阔的都城时,王宫与圣夏佩尔教堂在如此众多的纪念性建筑物中仍然显得最为壮观。如今,你在司法大厦宽广的休息厅中踱步时,你便是走在我国历代国王居住的这座宫殿上。这座宫殿曾是建筑奇观,至今在智慧的诗人眼中,仍然如此。诗人来到这里端详附属监狱,同时对宫殿进行研究。哎!附属监狱侵入了国王的宫殿。看到在这座将十二世纪的拜占庭式、罗曼式和哥特式的古老建筑风格融为一体的瑰丽殿堂中,怎样修建没有阳光和空气的牢房、斗室、过道、住宅和房间时,人们会感到何等痛心!这座宫殿属于第一时期宏伟的法国史,就像布卢瓦城堡属于第二时期宏伟的法国史一样。在布洛瓦城堡(见哲学研究《卡特丽娜·德·美第奇研究》)的一个庭院里,你可以欣赏到布洛瓦伯爵们的城堡,路易十二的城堡,弗朗索瓦一世的城堡和加斯东◎的城堡。同样,在附属监狱,就在同一围墙内,你可以找到法国早期各王族的建筑特征,在圣夏佩尔教堂可以看到圣路易时代的建筑。如果你能出几百万,如果你想拯救巴黎的摇篮,历代国王的摇篮,并设法使巴黎和朝廷拥有一座与法国相称的宫殿,你要除了建筑师外再请一两位诗人,这是向市政管理提出的忠告。这是在开始行动之前需要花几年时间进行研究的一个问题。再有一两座像芝麻菜监狱◎这样的监狱,圣路易官就得救了。
◎即加斯东·德·奥尔良。
◎这里是指大芝麻菜监狱,一八三七年建成,关押苦役犯和死刑犯。它位于小芝麻菜监狱对面。今已拆毁。
如同远古时代的动物被埋到了蒙马特尔石灰层中一样,这座巨大宫殿如今已被埋在司法大厦和河堤之下,而且伤痕累累,惨不忍睹。它受到的最大伤害,就是成了司法大厦!这句话,大家都很明白。君主政体初期,罪大恶极的犯人和大小领地占有者,都被带到国王那里,并被关押在附属监狱里。农民和市民当时属于城市或领主裁判管辖区管辖。由于抓不到很多这种要犯,附属监狱对国王司法机构来说已经够用了。最初的附属监狱的确切位置,现在已经难以知晓。不过,既然圣路易官的御厨房,也就是今天人们所说的“鼠笼”这地方还存在,这就可以推测,原始的附属监狱大概位于一八二五年最高法院审判厅,就是在通向宫廷的室外大楼梯右侧拱廊下面。直到一八二五年,死刑犯都从这里出发去受极刑。所有的要犯,政治牺牲品,像德·安克尔元帅夫人◎和法国王后,桑勃朗塞◎和马尔泽尔布◎,达米安◎和丹东,德律◎和卡斯坦,都从这里走向刑场。富基埃一坦维尔◎的办公室,也就是现任检察长的办公室,其位置就在公诉人可以看到革命法庭刚刚判处死刑的人被装在小车里从他前面经过的地方。这样,这个掌握生杀大权的人便能向那一批批被判死刑的人看上最后一眼。
◎德·安克尔元帅夫人(一五七六—一六一七),本名雷奥诺拉·加利加伊,其丈夫孔西尼是意大利冒险家和政治家,玛丽·德·美第奇的宠臣,安克尔侯爵,法军元帅。
◎桑勃朗塞(一四四五—一五二七),法国政治家,查理八世,路易十二和弗朗索瓦一世的主要资金供应人,一五一八年后任财政总监。后被指控贪污并被判处死刑。
◎马尔泽尔布(一七二——一七九四),法国政治家,路易十六的宫廷秘书。“恐怖时代”被处死。
◎达米安(一七一五—一七五七),法国兵士和王家侍从,因用刀警告路易十五而被处磔刑。
◎德律,投毒犯,一七七七年被判处死刑。
◎富基埃—坦维尔(一七四六—一七九五),法官和政治家,“恐怖时代”的公诉人,最后被处死。
一八二五年以来,德·佩罗奈先生◎内阁期间,司法大厦经历了重大变化。附属监狱旧的边门,本是举行犯人入狱登记和更衣仪式的场所,这时已被封闭。这门改到了现今它所在的地方,也就是钟塔楼和蒙哥马利塔楼之间有拱廊的一个内院里。院子左侧是“鼠笼”,右侧便是这道门。“生菜篮子”进入这个很不规则的院子,可以停在那里,也可以自如地转换方向。万一发生骚乱,拱廊上粗大的栅栏可以阻挡不测。而从前,在露天大阶梯与大厦右翼之间那个狭窄的空间里,它就不能方便地调动。附属监狱如今只能勉强容纳所有的被告(要有能容纳三百名男女的地方),它不再收拘留和羁押的人,只有极个别情形除外,例如雅克·柯兰和吕西安被带到这里,便是特殊情况。这里关押的所有犯人都必须在重罪法庭受审。例外的情形是,法院容忍上层社会的罪犯呆在这里,这些犯人被重罪法庭逮捕,已经丢尽了面子,如果再去默伦或普瓦西受刑,惩罚就越出了界限。乌弗拉尔◎宁愿呆在附属监狱,而不愿去圣贝拉日监狱。此刻,公证人勒翁◎和德·贝尔格亲王◎受到独裁者充满人道的宽容,正在这里过着监禁的日子。
◎槽·佩罗奈伯爵(一七七八—一八五四),法国政治家,曾任掌玺大臣,内务大臣等职,策动制订复辟时期的反动法律。他被判刑后,于一八三六年获赦免。
◎乌弗拉尔(一七七○—一八四六),法国金融家,多次被监禁。他于一八二四年底被关在圣贝拉日监狱,一八二五年二月被转移到附属监狱。他在附属监狱住得很舒服,可以接待友人共进晚餐。
◎勒翁:一八四一年中,勒翁的诈骗案轰动一时,一八四二年和一八四三年出版了好几本关于此案的书。
◎此处可能指贝尔格亲王(一七九——一八六四)的儿子,他因伪造文书而被捕入狱。
一般情况下,犯人不管是去“受训”--这是司法大厦里的人的说法,还是到轻罪法庭受审,都从“生菜篮子”直接进入“鼠笼”。鼠笼正对着那道边门,由修建在圣路易宫厨房里的若干牢房组成。从监狱里提出来的犯人在这里等待开庭时间来临,或是预审法官到来。“鼠笼”的北界是河堤,东界是巴黎保安警察的警卫队,两边是附属监狱大院,南面则是一间拱顶大厅(过去可能是宴会厅),至今没有作什么用处。鼠宠楼上驻扎一个内部警卫队。通过一扇窗子,警卫队对监狱大院一目了然。这是省警察总队的营房,有楼梯与这里相通。审判时间一到,执达吏前来呼唤犯人。与被呼唤的犯人同等数量的警察便从楼上下来,每个警察用胳膊挟持一个犯人。他们这样一对对地走上楼梯,经过警卫室,再从一些过道进入一个紧挨着有名的第六审判厅的房间。轻罪法庭便在那个房间开庭。被告从附属监狱到重罪法庭的往返路线也是如此。
人们第一次在休息大厅溜达时,能立刻发现初审法庭第一审判室与通向第六审判室的台阶之间有一个入口,没有门,也没有任何装饰性建筑。那是一个很不雅观的方形洞口。法官、律师就从这里进入那些过道和警卫室,下楼到“鼠笼”和附属监狱边门去。所有预审法官的办公室都在大厦这部分的各层楼上。人们到那里去要走一些迷津般的可怕的楼梯,不熟悉大厦的人几乎总要晕头转向。这些办公室的窗子有的朝向河堤,有的朝向附属监狱大院。一八三0年时,有几间预审法官办公室的窗子还朝向木桶街。
一辆“生菜篮子”向左拐进附属监狱院子时,这便是给“鼠笼”送来了犯人。如果它向右拐,便是给附属监狱送来被告。载着雅克·柯兰的“生菜篮子”是往右边去,要把雅克·柯兰送到边门。没有比这更巧妙了:犯人或探监人可以远远望见两道铸铁栅栏门,它们之间相隔大约六尺。两扇门总是一先一后打开。透过铁栅栏,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有“探监证”的人可以在两扇门没有上锁前穿过铁栅栏从这个房间走过去。预审法官和法院内部的人,如果没有被辨认清楚,也是无法进入的。因此,还有可能谈得上内外串通或越狱吗?……
监狱长的嘴唇上挂着一丝微笑,它能凝固最肆无忌惮的小说家对真实的怀疑。在附属监狱的历史上,只有过拉瓦莱特◎的越狱事件,但是今天已经证明,这完全是内外串通搞成的。这一事实如果不是降低了罪犯妻子忠心耿耿的程度,至少减少了越狱失败的危险。如果实地判断一下这些障碍的性质,最相信奇迹的人也会承认,这些障碍现在与任何时候一样,是不可逾越的。没有任何语言能描绘出这些高墙和穹顶是怎样坚不可摧,只有亲眼看见才能领会。院子里的石块地面比堤岸的路面要低,你穿过边门后,还得下几级台阶,才能进入一个特别宽阔的穹顶大厅,那里坚实的墙壁装饰着华丽柱子,它的一侧便是蒙哥马利塔楼,另一侧是银钱塔楼。蒙哥马利塔楼如今成了监狱长住宅的一部分,银钱塔楼则改作监狱看守、门卫、掌管钥匙的狱卒--你随便怎么称呼都行--的宿舍了。这些管理人员的数量不是想象的那么多(他们共二十人),他们的宿舍以及住宿条件与所谓皮斯托尔◎没有多大区别。这个名词的来历大概是由于从前犯人每周需交一皮斯托尔才能有这样的住房。这种住房室内空无一物,它使人想起那些没有钱的大人物初到巴黎时居住的那种冰冷的阁楼。这间宽敞的进门大厅的左首是附属监狱的登记室。那是一间有玻璃窗的办公室,监狱长和记录员的位子都在这里,入狱登记册也在这里。犯人和被告在这里登记,写下体貌特征,而且被搜身。住房问题也由这里决定,住什么样的房间取决于犯人的钱包。大厅边门对面,可以看到一扇玻璃门,那是会客室的门。亲属和律师可以通过一道有双重木栅栏的小窗口跟犯人交谈。会客室的光线来自犯人放风的院子。犯人按规定时间到这一内院散步,呼吸空气和活动身体。
◎德·拉瓦莱特伯爵(一七六九—一八三○)百日事变后被判处死刑,眼后获得妻子帮助而越狱。他的妻子叫他穿上自己的女服,她自己留在狱中,拉瓦莱特得以逃跑。据说,监狱看守可能是这一事件的内应。
◎皮斯托尔:法国古币名,相当于十个利维尔。此处指自费单间牢房。
这间大厅只从这两扇门照进一些朦胧的光亮,朝向院子那唯一的窗子又完全被登记室挡住了。大厅的气氛和光线看来完全符合人们事先的想象。会客室周围,与银钱塔楼和蒙哥马利塔楼同时存在的,还有那些神秘可怕的、穹窿形的、没有光亮的地下室,通向曾经关押王后、伊丽莎白夫人的黑牢,通向被称为“密室”的单人四室,这就显得更加阴森可怖了。这巨石砌成的迷宫曾是君王们重大节庆活动的场所,现在成了司法大厦的地下室。从一八二五年到一八三二年,囚犯们就在这间大厅里,在一只取暖的大火炉和第一道铁栅栏之间进行更衣。地上的石板已经接受过那么多垂死者的目光的冲击和情感寄托,囚犯们踏上这些石板时,没有一个不浑身颤抖的。
垂死的雅克·柯兰要走出那可怕的囚车,需要两名警察帮忙。他们分别架着他的两条胳膊,搀扶着他,像对待一个昏迷者那样把他抬进犯人登记室。这个垂死的人被这样拖着,抬起眼睛仰望天空,活像十字架上下来的救主。当然,画像上的耶稣没有一个像这个假西班牙人的面孔那样死尸般的惨白,那样完全改变了形状,似乎马上就要断气了。他坐到登记室里后,便用虚弱的声音重复着被捕后逢人便讲的那句话:“西班牙大使阁下可以为我作保……”
“这句话,你去对预审法官先生说吧……”监狱长回答他说。
“啊!耶稣!”雅克·柯兰叹着气辩驳道,“我能不能有一本日课经?……你们总不给我找医生吗?……我活不上两小时了!”
卡洛斯·埃雷拉应该单独关押,因此不必问他是否要求享受“皮斯托尔”,也就是享受法院许可的那种唯一舒适的房间的权利。这些房间位于院子尽头。以后还要谈到这个院子。执达吏和记录员一起无动于衷地为他办理了入狱手续。
“监狱长先生,”雅克·柯兰用蹩脚的法语说,“您看吧,我快死了。如果可能,请您尽快告诉那位法官先生,我请求他照顾我,给予我犯人最害怕的东西:就是他来到后立刻就审问我,因为我实在忍受不住这种痛苦了。等我一见到他,一切误会都消除了……”
所有犯人都说自己的案子被搞错了。这是普遍规律。你下到监狱去,问一问那些被判刑的人,他们几乎都说自己是被错判了,是受害者。所以,所有天天接触罪犯、被告或已被判刑者的人听到这句话,只是淡淡一笑,这笑容几乎不能被人察觉。
“我可以将您的要求转告预审法官。”监狱长回答。
“我将为您祝福,先生……”西班牙人说,抬眼仰望着天空。
“卡洛斯·埃雷拉一完成登记入狱手续,两名保安队警察分别抓住他的两条胳膊,带他走过附属监狱迷宫般的地下室,送进一间牢房。警察身后跟着一个看守,监狱长已指示他将犯人关到哪一间密室。尽管某些慈善家说三道四,这间牢房还是符合卫生条件的,只是不可能与外界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