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2)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罗曼·罗兰 本章:第一部(2)

    克利斯朵夫遇到了几个心中还燃烧着千年火炬的人物。在死者的尘土下面,那个火始终被保存着。人家以为它已经和玛志尼同归于尽,不料它复活了。还是同样的火。当然,①愿意看到它的人是很少的,因为大家想睡觉。那是一道明亮而剧烈的光。凡是心中有这光明的人,——大半是青年,最大的也不满三十五岁,头脑开通,气质、教育、意见、信仰、各各不同的知识分子,——都为了崇拜这朵新生命的火焰而联合起来了。党派的名称尽管不同,思想的派别尽管各异,都没有什么关系:主要是“拿出勇气来思想”。要坦白,要敢作敢为!他们大声疾呼的要惊醒民族的迷梦。自从意大利听了英雄志士的号召在政治上复活以后,自从它最近在经济上复活以后,现代的青年更努力要把意大利的思想从坟墓中救出来。优秀阶级的懒惰而畏怯的麻痹状态,懦弱的性格,大言不惭的习气,使他们象受到奇耻大辱一般的痛苦。华而不实的空谈和奴颜婢膝的作风,几百年来象浓雾似的罩着民族精神,现在被他们嘹亮的声音把浓雾冲破了,一阵狂风把无情的现实主义和不稍假借的正气吹过来了。他们竭力要用清楚的头脑支配坚决的行动。必要的时候,他们能够为了民族生活所必不可少的纪律而牺牲个人的主张,但最高的祭坛和最纯洁的热诚仍是留给真理的。他们又兴奋又虔诚的爱着真理。这些青年中的一个领袖②被敌人侮辱,毁谤,威胁之下,气度伟大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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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玛志尼(1805-1872)为近代意大利民主革命运动的领袖。

    ②指葛斯伯·普莱索里尼,当时与巴比尼共同领导一个叫做“民族之声”的社团。——原注(译者按:普莱索里尼生于1882年,为意大利作家,对近代意大利文学影响极大。)

    “你们得尊重真理!我这是开诚布公的跟你们说,没有一点儿怨恨。我忘了你们给我的伤害,也忘了我可能给你们的伤害。你们第一得真诚!凡是对真理没有虔诚的热烈的敬意的人,绝对谈不到良心,谈不到崇高的生命,谈不到牺牲,谈不到高尚。忠于真理是件艰苦的事,但愿你们努力。凡是拿虚伪做武器的,在没有损害别人之前,先要损害自己。哪怕眼前得到成功,也是徒然的。你们的灵魂不可能有根基,土地都被谎言蛀空了。现在我不是以敌人的资格和你们说话。咱们都站在一个超乎争执以外的立场上,即使你们的情欲在你们嘴里用着国家的名义,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世界上还有些东西比国家更重要的,那便是人类的良心。世界上也有些你们不能侵犯的规律,要不然你们便不能称为意大利人。如今站在你们面前的只是一个寻求真理的人;你们应当听听他的呼声。他只希望你们伟大,纯洁;他也极愿意和你们一切努力。因为不管你们愿意不愿意,咱们始终是和世界上一切为真理努力的人共同努力的。我们的成绩(那是不能预料的)将要刻着我们共同的标记,如果我们的行为不违背真理的话。人类的特点就在于他有种奇妙的禀赋,能够寻求真理,看见真理,爱真理,为真理而牺牲自己。——凡是抓握真理的人,都能分享到真理的健康的气息!……”

    克利斯朵夫初次听到这些话,好似听到了自己的声音的回声,觉得这些人和他原来是弟兄。固然,民族与思想的斗争,早晚有一天会使他们厮杀一场;可是朋友也好,敌人也好,他们总是同一个大家族出身。这一点,他们象他一样知道,比他先知道。他没有认识他们,他们先认识他了。因为他们早已是奥里维的朋友。克利斯朵夫发见他朋友的作品—-(几册诗,几册批评的集子)——在巴黎只有极少数的读者,可是已经被那些意大利人翻译过去,对他们是很熟悉的东西了。

    以后他才发觉他们和奥里维之间有着不可超越的距离。他们批判旁人的方式,表示他们完全保存着意大利人的面目,死抓着他们的民族思想。他们在外国作品中所找的,只限于他们民族的本能所愿意找到的成分,所采取的往往还是他们不知不觉先羼了进去的自己的思想。天生是平庸的批评家,拙劣的心理学者,他们太想到自己和自己的热情了,即使在醉心真理的时候也是如此。意大利的理想主义永远忘不了自己,对于北方人的那些无我的梦境绝对不感兴趣;它把一切归结到自己身上,归结到自己的欲望,归结到民族的骄傲。不幸这些健美的,很适宜于实际行动的意大利人,偏偏只凭热情行事,很快会感到厌倦;但是被热情吹打的时候,他们比无论哪个民族都飞得更高,只要看近代意大利的统一运动就可知道。——现在又是这一类声势浩大的风在一切党派的意大利青年中吹起来了:国家主义派,新加特力教派,自由的理想主义者,一切不屈不挠的意大利人,希望做罗马帝国——世界之后——的公民的人,都受着这股潮流激荡。

    最初克利斯朵夫只注意到他们的热诚,以及使他跟他们意气相投的共同的反感。在瞧不起上流社会那一点上,他们当然和克利斯朵夫立场相同。克利斯朵夫的恨上流社会是因为葛拉齐亚喜欢跟它来往。但他们比他更恨那种谨慎、麻木、苟安的精神,恨那些可笑的丑态,半吞半吐的说话,含糊两可的思想,遇事无所取舍的骑墙作风。他们都是自学出身的好汉,从头到脚都是自己造起来的,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加一番最后的琢磨,倒反有心露出他们天生的粗野和乡下人的辛辣的口吻。他们要教人听见他们的话,要逗人家攻击;无论怎样都可以,只受不了大众的不理不睬。为了刺激民族的元气,他们便是自己先吃民族元气的亏也是乐意的。

    当时他们不受欢迎,也不想法求人家欢迎。克利斯朵夫白白的和葛拉齐亚提到他这批新朋友。她既然是一个喜欢和平与中庸之道的人,当然觉得他们可厌。她认为他们便是在支持最值得人同情的问题的时候,所用的方式有时也会引起反感。这个批评是不错的。他们爱挖苦人,一味采取攻势,批评的苛酷差不多近于侮辱,哪怕对他们不愿意伤害的人也是如此。他们太自信,对事情的推论太快,肯定得太快。自己没有发展成熟就要参与公共的行动,所以他们一下子醉心这个,一下子醉心那个,态度都是一样的偏激。热烈,真诚,肯整个儿的舍身,不稍吝惜,他们一方面过分的重视理智,一方面太早的参加狂热的劳作,把自己消耗完了。年轻的思想一出胎就暴露在太阳里是不卫生的。心灵会被灼伤的。只有时间与沉默才能酝酿丰满的果实。但他们就缺少时间与沉默。多数有才气的意大利人都遇到这种不幸。暴烈而不成熟的行动好比一种酒精:理智尝到了这味道立刻会上瘾,而理智的发展也可能从此不正常了。

    他们这种直言无讳的坦白,和一般专讲中庸之道的人的枯索平凡,畏首畏尾,不敢说一个是或非的作风相比之下,不用说克利斯朵夫是赏识年轻人的朝气的。但过后他不得不承认,讲中庸之道的人的恬静而体贴的智慧也有它的价值。反之,他的那些朋友们使生活永远处于战斗状态,结果也不免令人厌恶。克利斯朵夫自以为上葛拉齐亚那儿去是替他们辩护,但有时候倒是为了要把他们忘掉一下才去的。没有问题,他们跟他很相象,太相象了。今日的他们就是二十岁时候的他。而生命的河流是不能回溯的。克利斯朵夫很明白自己和这种激烈的思想已经告别了,此刻正向着和平的路走去,而葛拉齐亚的眼睛中间似乎就藏着和平的秘钥。那末为什么他对她感到愤愤不平呢?……因为爱情是自私的,他想把她独占。他受不了葛拉齐亚来者不拒的嘉惠于人,对谁都招待得那么殷勤。

    她看透了他的心思,有一天便用着那种可爱的坦白的态度和他说:

    “你不喜欢我的作风是不是?唉,朋友,别把我看得太理想。我是一个女人,不比别的女人更有价值。我不一定要跟那些人来往;但我承认看到他们也很愉快,正如我有时候喜欢看不大高明的戏,念无聊的书,那都是你瞧不起的,可是对我是种安息,是种娱乐。我有什么就享受什么。”

    “那些混蛋,你怎么受得了呢?”

    “生活的教训使我不再苛求了。一个人不能要求太多。真的,倘若有些老老实实的人来往,只要心地不坏,人生也算对你不差了……当然你不能对他们存什么希望。我知道一朝我需要人帮忙的时候,多半的朋友马上会不见的……可是他们对我很好。只要得到一点儿真情,其余的我可以满不在乎。你不喜欢我这样是不是?原谅我这么平凡。可是至少我分得出自己哪些地方是最好的,哪些地方是比较差的。而对你,我的确拿出了最好的一部分。”

    “我要的是整个,”他咕噜着说。

    可是他很明白她说的是真话。他以为她对他的感情是毫无问题的,所以踌躇了几星期,有一天终于问她:“难道你始终不愿意……”

    “什么啊?”

    “属于我。”他马上又补充:“……就是说你不愿意我属于你吗?”

    她微微一笑:“现在咱们不就是这样了吗,朋友?”

    “你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意思。”

    她听了有点儿慌乱,但她握着他的手,很坦白的望着他,温柔的回答:“不,朋友。”

    他话说不上来了。她看出他很伤心。

    “对不起,我使你心里难受。我早知道你会对我说这个话的。咱们既然是好朋友,应当非常坦白。”

    “朋友!只能做个朋友吗?”他不胜怅惘的说。

    “别这么不知足!他还要什么呢?跟我结婚吗?……从前你眼睛里只看见我美丽的表姊的时候(你记得不记得?),我很难过,因为你不明白我对你的感情。不错,咱们的一生可能完全是另外一副面目。现在我认为这样倒更好;我们没有让友谊受到共同生活的考验,没有在日常生活中把最纯洁的东西亵渎了,不是更好吗?……”

    “如说这种话,因为你不象从前那么爱我了。”

    “噢!不,我始终是那么爱你的。”

    “啊!这还是你第一次对我说呢。”

    “咱们中间不应该再有什么隐瞒。告诉你,我对婚姻已经没有信心了。我自己的经验,我知道,不能作为一个有力的例证。可是我仔细想过,在周围仔细看过:幸福的婚姻实在太少了。这个制度有点儿违反天性。要把两个人联在一起,他们的意志必有一个受到摧残,或者竟是两败俱伤;而这种痛苦的磨练还不能使灵魂得到什么益处。”

    “啊!”他说,“我的意见恰好相反,我认为婚姻是两心相印,相忍相让的结合,真是多美妙的事啊!”

    “是的,在你梦里是美妙的。事实上你会比谁都更痛苦。”

    “怎么?你以为我永远不能有个妻子,有些儿女,有个家庭吗?……别跟我说这个话!我会多么爱他们啊!难道你以为我不可能有这种幸福吗?”

    “那很难说。我看是不可能的……要是有个老实的女子,不大聪明,不大美丽,对你忠诚的,可是不了解你的,那也许还可能……”

    “你太刻薄了!……可是你不应该取笑人家。一个好心的女人,即使谈不上风雅,究竟是好的。”

    “对呀!要不要我替你找一个?”

    “别说了好不好?你简直是刺我的心。怎么能说这种话呢?”

    “我又没说什么。”

    “难道你竟一点儿不爱我,所以能够想到我跟别的女子结婚吗?”

    “正是相反;我正因为爱你,所以要使你幸福。”

    “你要是真的……”

    “甭提了!甭提了!告诉你,那对你是不幸的……”

    “别替我操心。我发誓我会幸福的!可是老实告诉我:你,你自己是不是跟我一起的时候会痛苦?”

    “噢,痛苦?不会的。朋友,我太敬重你了,太佩服你了,决不会跟你在一起而觉得痛苦……并且我可以告诉你:我相信如今无论遇到什么事,我都不会怎么痛苦的了。我见的太多了,把一切都看得很淡……可是很坦白的说,——(你不是要求我坦白的吗?你不会生气吧?)——我知道我的弱点,我或许会相当的愚蠢,过了几个月要觉得跟你在一岂不十分幸福;那是我不愿意的,正因为我对你抱着最圣洁的感情;我无论如何不愿意使这点感情受到影响。”

    他听了很悲哀:“是的,你这么说无非是为减轻我眼前的痛苦。我不能讨你喜欢。我有些地方使你非常讨厌。”

    “哪里哪里!没有这种事!别这样垂头丧气的。你是一个挺好挺可爱的男人。”

    “那末我简直搅糊涂了。为什么我们不能融洽相处呢?”

    “因为我们太不同了。两个人的性格都太显著,太特殊了。”

    “就因为这个我才爱你。”

    “我也是的。但也因为这个,我们将来会发生冲突。”

    “不会的!”

    “会的!或者因为我知道你比我有价值,我要埋怨自己不应该拿我这个渺小的人来妨碍你;那时我就会把自己的个性压下去,一声不出,但心里是要痛苦的。”

    克利斯朵夫眼泪都冒上来了。

    “噢!这一点我是绝对不愿意的。我自己受什么罪都可以,却不能教你受罪。”

    “朋友,你别急……你知道,我这么说也许把我自己看得太高了些……也许我还不能为你牺牲呢。”

    “那不是更好吗?”

    “可是你要被我牺牲了,然后我回过头来也得痛苦了……你瞧,不论从哪方面看,都没法解决。还是象现在这样罢。天下还有什么东西胜于我们的友谊的?”

    他摇了摇头,不胜悲苦的笑了笑:“是的,这些无非证明你骨子里并不怎么爱我。”

    她也很亲切的笑了笑,带点儿惆怅的意味,叹道:“也许是罢。你说得不错。我不是个年轻的人了,朋友。我疲倦了。生活真磨人,尤其对一个不象你这样强的人……噢!你,有些时候我看你还象个十七八岁的大孩子呢。”

    “唉!大孩子!脸已经这么老,皱裥这么多,皮肤这么憔悴了!”

    “我知道你受过很多痛苦,和我一样多,也许更多。那是我看得出的。但你有时候望着我,眼睛完全跟年轻人的一样,于是我感觉到你心中涌出一股朝起。我吗,我是已经熄灭了。我当年有热情的时节,象人家所说的黄金时代,我可是多么不幸啊!现在我没有力量再那么来一下了。我只有一点儿极稀薄的生命,没有胆量再去尝试婚姻。啊!从前,从前……倘若一个我熟识的人向我有所表示的话!……”

    “你说啊,说啊……”

    “唉,甭提了……”

    “这样说来,要是我从前……噢,天哪!”

    “什么?要是你从前?我又没说什么。”

    “我明白了。你太狠心了。”

    “从前我是疯了,如此而已。”

    “你现在说这个话是更要不得。”

    “可怜的克利斯朵夫!我说什么都会使你伤心。不说也罢。”

    “说罢,说罢……跟我说呀。”

    “说什么?”

    “说点儿好听的。”

    她笑了。

    “别笑我啊。”

    “你可别伤心哪。”

    “我怎么能不伤心呢?”

    “你不应该伤心,真的!”

    “为什么?”

    “因为你有了一个非常爱你的女朋友。”

    “真的吗?”

    “我告诉了你,你还不信?”

    “再说一遍罢!”

    “说了你可以不难过了罢?可以知足了罢?咱们这番宝贵的友谊总该教你满意了罢?”

    “不满意也没办法!”

    “薄幸啊,薄幸啊!而你还说爱我。其实我爱你还甚于你的爱我呢?”

    “嘿!怎么可能!”

    他这样说的时候,那种爱情的激动把她逗笑了。他也笑了。他还坚持着说:“那末你再说一遍啊……”

    她静了一会,望着他,随后突然凑近克利斯朵夫的脸,把他亲了一下。那真是太突兀了,把他愣住了。等到他想张开手臂搂抱,她已经挣脱身子,在客室门口瞧着他,把一个手指放在嘴边,说了声:“嘘!”——就不见了。

    从这一天起,他不再和她提到爱情,而他跟她的关系也不象过去那么拘束了。从前,不是故意沉默便是无法抑制的感情激烈的表现,现在可变了一种淳朴的,恬淡的交谊。这是朋友之间坦白的好处。说话没有弦外之音了,幻象与恐惧也没有了。他们彻底认识了彼此的思想。克利斯朵夫在葛拉齐亚家里跟那些他讨厌的外客碰在一起的时候,听见女朋友和他们交换一些无聊的谈话,说些交际场中的俗套,而他觉得不耐烦的时候,她立刻发觉了,望着他微微一笑。那就够了。他知道他们俩是在一起,他的心情也就变得平静了。

    和爱人觌面可以使自己的幻想不至于再有毒素,欲念也不至于再那么狂热;既然精神上把爱人占有了,一个人也不会再心猿意马。——并且葛拉齐亚和谐的天性,无形中有一股魅力散布在周围的人身上。过火的举动,语气,即使是无意中流露的,也会使她难堪,觉得是不淳朴的,不美的。在这等地方,她慢慢的使克利斯朵夫受了影响。他自从不需要压制冲动以后,渐渐养成一种自主力;而因为不必再为了无谓的暴躁的脾气消耗,那股力量尤其强大。

    他们的心灵彼此渗透了。葛拉齐亚那种只顾体味生活的甜美而蒙胧半睡的境界,一遇到克利斯朵夫蓬蓬勃勃的生机,也觉醒了。她对于精神生活的兴趣变得更直接,更积极。她素来不大看书,懒洋洋的只喜欢几部过去的名著,回来回去的翻着;现在却对于别的思想开始注意,不久也受到了吸引。她并非不知道现代思潮的丰富,但没有兴致自个儿去探险;如今有了一个带路的同伴,她不觉得胆怯了。不知不觉的,她一边撑拒,一边跟着大家去了解那个年轻的意大利,虽则她一向讨厌它用那种激昂慷慨的热情去推翻传统。

    两颗灵魂交融的结果,还是克利斯朵夫得益更多。在爱情中间,往往是性格比较弱的一个给的多;并非性格强的人爱得不够,而是因为他强,所以非多拿一些不可。从前克利斯朵夫就是这样的得了奥里维不少精神上的财富。但这一次神秘的结合给他的收获更丰富:因为葛拉齐亚带来的是最难得的、奥里维所没有的珍宝,——欢乐,心的欢乐,眼睛的欢乐。无处不在的光明好比拉丁天空的笑容,把最微贱的东西的丑陋都洗净了,在古旧的墙上点缀了鲜花,甚至使悲哀也闪出恬静的光彩。

    光明的盟友是苏生的春天。新生命的梦在温暖麻痹的空其中酝酿。银灰的橄榄树有了绿意。古水道的暗红穹窿之下,杏仁树开满了白花。初醒的罗马郊野:春草如绿波,欣欣向荣的罂粟如火焰。赤色的葵花,如茵如褥的紫罗兰,象溪水一般在别庄的草坪上流动。蔓藤绕着伞形的柏树;城上吹过一阵清风,送来巴拉丁古园的蔷薇的幽香。

    他们常常一块儿散步。只要她肯从几小时的迷迷忽忽,象东方女子那种似醒非醒的境界中醒过来,她就完全变了一个人。她喜欢走路:高个子,腿很长,又结实又窈窕的身段,侧影颇象森林的女神狄安娜。——两人最常去的地方,不外乎那些别庄,八世纪时庄丽的罗马被比哀蒙蛮族蹂躏以后的遗物。他们最喜欢玛丹别庄,位于罗马古城的边缘,可以从那儿俯瞰荒郊。他们沿着橡树成荫的走道蹀躞,两旁全是古墓,树叶丛中宛然透露出那些罗马夫妇的凄凉的面目和手搀着手的影子。两人坐在走道尽头的蔷薇棚下,肯靠着一个白椁。前面一片荒凉,清静到极点。喷泉慢慢的滴着水,懒洋洋的象要咽气似的……他们俩低声谈着。葛拉齐亚神态安详的眼睛钉着朋友的脸。克利斯朵夫叙述他的生涯,他的斗争,他的过去的苦恼;现在提到这些已经不觉得悲伤了。在她身旁,在她的目光之下,一切都很单纯,好象是应该那样的……她也讲她的故事。他不大听到她说的话;但她的思想都被他抓住了。他和她的心合而为一;他用她的眼睛观看,而且到处看到她的眼睛,那么安静的,燃着一朵深沉的火焰的眼睛:他在古代雕像的残废的脸上看到,也在它们沉默的谜一般的目光中看到。树叶象羊毛似的杉树周围,在太阳底下乌油油发光的橡树中间,罗马的天空笑得多么甜蜜;而在这天上也有她的眼睛。

    拉丁艺术的意义,经过葛拉齐亚的眼睛渗进了克利斯朵夫的心。至此为止,他对意大利作品是完全不感兴趣的。野蛮的理想主义者,日耳曼森林中的孤僻的人,对于阳光底下的,美丽的石像的浓郁的韵味,象一盘蜂蜜一般的味道,还没懂得体会。他老实不客气对梵蒂冈博物院中的古物抱着敌意。那些蠢笨的头,那些女性化的或是大块文章的躯干,那种鄙俗的肥胖的身段,那些小白脸,那些武士,他都深恶痛绝。他喜欢的只限于几个雕塑的肖像;但它们所代表的人物并没使他感到一点兴趣。他也讨厌没有血色的,装腔作势的佛罗伦萨派的作品,病态的妇女,拉斐尔以前的气色苍白,患着肺病的维纳斯。至于摹仿西施庭作风的粗野颟顸的英雄,汗流浃背的运动家,在他眼中仅仅是一堆当炮灰的肥肉。唯有①弥盖朗琪罗一人,为了他悲剧式的痛苦,为了他鞭挞世俗的傲气,为了他圣洁的热情,才得到克利斯朵夫暗中的敬意。他象那位大师一样用着一种纯洁而野蛮的热爱,爱他那些年轻的无邪的裸体,爱他那些犷野的处女,痛苦的《黎明》,眼神犷悍的《圣母》,和美丽的《丽亚》。但在这位痛苦骚乱的英②雄心中,克利斯朵夫所发见的仍旧是自己的心灵的扩大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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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十六世纪后半期至十七世纪时,意大利艺术家摹仿弥盖朗琪罗在西施庭教堂所作的壁画(《最后之审判》与《创世纪》),大半流于粗野鄙俗。

    ②《黎明》、《圣母》、《丽亚》均系弥盖朗琪罗雕塑的女像。

    葛拉齐亚替他打开了一个新艺术世界的门。他领会到拉斐尔与铁相的清明恬静的境界,看到了古典天才的庄严的华彩,象狮子般威镇着这个被他们征服的,由他们支配的“外形”的宇宙。威尼斯大师③的霹雳般的目光直射到你的心里,强烈的闪电把遮蔽人生的迷蒙的大雾给撕破了。还有那些拉丁天才,不但征服了世界,并且征服了自己,战胜之余始终守着严格的纪律,挑出最有价值的战利品让自己吸收;其成绩便是拉斐尔的一批意境高远的肖像画,和他在梵蒂冈宫中所作的几间屋子的壁画。对于克利斯朵夫,那些名作是比瓦格纳的音乐更丰富的音乐。线条明净,结构和谐的音乐,完全显出颜面、手足、衣褶、举止的美。一切都是智慧。一切都是爱。有的是年轻的身心中涌跃出来的爱。也有的是精神的力,享受生命的力。永远年轻的温情,带着讥讽意味的智慧,动了春情的肉香,驱散阴影,把热情催眠的笑容。还有被艺术家驯服的倔强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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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③威尼斯大师系指铁相(1477-1576),因其为威尼斯画派的领袖。威尼斯派在画史上以色彩鲜明著称。

    克利斯朵夫不由得问自己:“他们既然能把罗马的力跟和气联合起来,为什么我们就办不到呢?现在一般最优秀的人往往为了追求其中的一个而摧残另外一个。波生,洛朗,与歌德所赏识的和谐的境界,倒是意大利人比别个民族更不懂得领会。难道再要一个外国人来提醒他们吗?并且谁能够把这种和谐传授给我们的音乐家呢?音乐上还没有一个拉斐尔那样的人。莫扎特仅仅是个孩子,是个德国小布尔乔亚,神经质的,感伤的,话太多,举动太多,为了一点儿小事就会哭,就会笑。繁琐的巴赫,英勇的贝多芬,他的巨人式的后裔,——尽管把贝利翁山叠在奥萨山上咒骂天神,——也①始终没看到上帝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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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神话载,古代有巨人族,将贝利翁山叠在奥萨山上与邱比特作战。

    克利斯朵夫可是看到了,因为看到了,所以对自己的音乐感到惭愧:无益的骚动,浮夸的热情,唐突的怨叹,拉拉扯扯的老谈着自己,漫无节制的发泄,使他觉得又可耻又可怜。那等于一个没有牧人的羊群,一个没有君主的王国。——骚动的灵魂非加以控制不可……

    在这几个月中间,克利斯朵夫似乎把音乐忘了,没有这需要了。他的精神受着罗马气息的感应,正在怀胎的时期。他整天象喝醉了酒似的出神。初春时节的自然界也和他一样,一方面因为酣睡方醒而非常困倦,一方面又飘飘然有点醉意。大自然跟他一起作着梦,彼此象一对睡梦中的情人那样紧紧的抱着。他不再讨厌罗马郊外的骚动的神秘气息,因为他已经体会到悲壮的美;他把沉沉酣睡的大地之神抱在怀里了。

    四月中,他得到巴黎方面的邀请,要他去指挥几个音乐会。他不加考虑就想谢绝了,但认为先应该跟葛拉齐亚谈一谈。他觉得把自己的生活去和她商量,心里非常愉快;这样他可以假想她是参加他的生活的。

    这一回她可使他大为失望。她要他把事情详细说了一遍,劝他接受。他听了非常难过,认为这表示她对他冷淡。

    葛拉齐亚这么劝他的时候也许心中并不是没有遗憾。但克利斯朵夫为什么要去跟她商量呢?既然他要她代为决定,她便认为对于朋友的行为负了责任。自从他们在思想上沟通以后,她也有点感染到克利斯朵夫的意志,觉得行动不但是我们做人的义务,而且也是件美事。至少她认为她的朋友应当把行动当做一种责任,不能随便放弃。她比他更清楚,意大利的气息有种麻醉的力量,好似温暖的南方季候风包含着迷人的毒素一样,会潜入你的血管,催眠你的意志。她屡次感觉到这种不大好的魅力而无法抗拒。所有她的朋友多多少少全害着这个精神上的疟疾。从前一般比他们更刚强的人都受过这病菌的害;它把母狼像上的青铜都腐蚀了。罗马城中有①股死气:古人的坟墓太多了。在这儿久居,不如作客比较卫生。住在罗马太容易忘记时代:而这一点对一般年纪还轻,需要干一番事业的人是危险的。葛拉齐亚明知她的环境为一个艺术家不是一个有生气的环境。同时,她虽然对克利斯朵夫抱着比对无论哪个人都更深切的友谊……(她是否敢承认还有问题)……心里可并不因为他要走开而觉得不高兴。可怜!他也使她厌倦了,而使她厌倦的就是她所喜欢他的地方:他的太多的智慧,和积了多少年而快要溢出来的生命力;她的平静的心境被扰乱了。厌倦的理由也许还有一部分是因为她老是觉得受到爱情的威胁;这爱情虽是甜蜜的,动人的,但带着苦苦纠缠的意味,需要她时时刻刻提防,最好还是隔得远一点。她决不承认这些,以为自己出的主意完全是为克利斯朵夫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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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母狼为罗马城的象征,历代雕塑家多以此为题材塑成铜像。

    而为克利斯朵夫着想,她的理由就多了。一个音乐家在当时的意大利不大容易过活。他的空气受着限制。音乐生活是窒息了。这块土地当年是替欧洲音乐插种的,现在被戏剧工厂起满了油腻的灰跟滚热的烟。凡是不肯加入这个歌唱队的,不能或不愿意进戏剧工场的,就得被遗弃或是被窒息。民族的性灵并没有枯竭,但人家让它停滞,让它迷路。长于旋律是意大利宗师的特色,古代艺术的单纯精练的美几乎是种本能;青年音乐家中保有这些长处的,克利斯朵夫不止遇见一个。可是谁关切他们呢?他们的作品既没有人肯演奏,也没有人肯出版。纯粹的交响曲没有人感到兴趣。不是涂脂抹粉的音乐就没有人听!所以他们只能有气无力的唱给自己听,结果也静下来了。有什么用呢?还不如睡觉罢。——克利斯朵夫很愿意帮助他们。但即使可能,他们多所猜疑的自尊心也不能接受。不管他做些什么,他总是一个外国人。一切旧家出身的意大利人,面上尽管殷勤备至,心里始终把外国人看做蛮子。他们认为,他们的艺术害了病,应当归他们自己解决。所以虽则对克利斯朵夫非常友善,他们总不拿他看作一家人。——那他还有什么办法?他究竟不能和他们竞争;他们在太阳底下的位置原来只有那么一点儿,还好意思跟他们争吗?……

    况且,天才不能缺少养料。音乐家不能缺少音乐,——不能没有音乐听,也不能不把自己的音乐奏给人家听。短时起的退隐对于精神固然有益,使它能韬光养晦,——但必须以重新出山为条件。孤独是高尚的,但对于一个从此摆脱不了孤独的艺术家是致命的。一个人应该体验当代的生活,哪怕这生活是喧闹的,糜烂的;应当一刻不停的吸收,一刻不停的给,给,然后再接受……在克利斯朵夫的时代,意大利不是当年那个艺术大市场了,也许它有一天会恢复这个地位。但眼前的思想市场,沟通各个民族心灵的市场是在北方。你要愿意活下去,就得上那儿去生活。

    克利斯朵夫凭着一相情愿的心思,极不愿意回到喧闹的社会中去。但关于克利斯朵夫的责任,葛拉齐亚倒反感觉得更清楚。她对他比对她自己苛求得多。没有问题,那是因为她看重他的缘故,同时也因为这样为自己更方便。她把打起精神去生活的事交给他代办了,自己仍旧保持清明恬静的心境。——他没有勇气怪怨她。她跟圣母一样,已经尽了她最大的使命。在人生中,各有各的角色。克利斯朵夫的角色是行动。她吗,只要世界上有她这样一个人就行了。他也不要求她更多……

    是的,他不要求她更多,只要求一点,就是希望她的爱他能少为他一些而多为她自己一些。因为他不满意她的友谊毫无自私的成分,以至于只会替她的朋友的利益着想,——而这朋友是只求她不要想其他的利益的。

    他走了。他跑得远了,可是并没离开她。古话说得好:“你心里不同意的时候,永远不会离开你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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