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要回来了。”
“听说筑前守大人要回乡了。”
“说是大概半夜到吧!”
伴随着临时点燃的篝火,上述言语,经人们口口相传,一会儿就从城中传到了城下,弄得所有人都心潮起伏。
每年,元旦的傍晚,店家都会早早地关门,各家各户大概在年三十晚上累倒了,这晚处处都是一片黑暗、一片寂静。这都快成惯例了。但是,天正十一年的姬路城却打破了这一惯例。一到晚上,各家各户都打开了自家大门,开始清扫街道,燃起篝火。有的人家在金屏风上贴花,有的人家在屋檐下焚香,净化空气。
骑马巡逻的城中守卫说着“不需要这样”制止了他们,还补充道:“城主到这儿可能得半夜或是更迟一些,大家就不要等着迎接了。而且,老夫人也下令说这天寒地冻的不要让百姓受寒。所以大家都关上门睡觉去吧!”
虽然守卫这么说,但没有哪户人家真睡了,所有人家都敞开着大门,没有一家是关着的。
刚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在屋檐下聚着,或坐在自家门前闲聊,整个城市一片欢声笑语。不久,夜深了,在一片雾霭中传来“到了,马上就到了”的声音,是前去打探消息的那两三名传信兵回来了。随着信号一个个过去,一时间饰磨的林荫小道上,交叉口的木栅门旁,路旁的警戒站中,炽烈的篝火依次照亮了深夜的星空,街道两旁像是突然被冻住似的沉寂了下来。
所有城民一个不落地跪在了路旁屋檐下,在这结着薄冰的寒夜,地上都没有铺席子。
可随着时间慢慢地流逝,城主一行人的身影总是不出现。想来秀吉那天从尼崎乘船顺着北风前进,当时确实是到了饰磨的港口,但即便是到了,随行众人一一下船,卸载马匹、行李等还是要花上不少工夫的。
跪在路旁迎接的百姓,背上结了一层白霜。四处都能听到咳嗽声。巡逻的士兵再三劝诫:“城主到这儿还得一段时间。可能半夜才会到。老夫人也很担心大家。大家都关门去睡了吧!赶快去里面,去里面睡吧!”
巡逻的士兵一再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但越是这样,下跪的城民越是不站起来。
这时,饰磨的林荫道那儿突然出现一星火光。慢慢地一根根火把向这边靠近,冰冷的大地上传来“嗒嗒”的马蹄声。
一行人,人数并不多,加上近臣、小厮等一起也不过七八十人。作为羽柴筑前守的回乡阵仗算是轻装简从。大概是城主某天临时想起就飞奔了回来,都等不及召集众臣了。
“哎呀呀!看起来身子不错呀!”
“比去年还精神呢!”
“真是可靠的大将风范呀!”
跪着的城民看着慢慢从他们眼前走过的秀吉都为他高兴。他坐在装饰华贵的马鞍上,而这边的众人跪拜在冰面上。但正是这样的阶级差别反倒使城民感到万分放心。一城之主和贫民百姓,二者之间没有任何对立,百姓一心向着城主,城主一心为了百姓。总之,这二者的心完全融在了一起。
“城主好!欢迎城主回家!”秀吉在马上听到来自街道各方的欢呼声。
前后的火把照亮了他的侧脸。他从嘴里缓缓吐出一口白气。
他的扈从里有蜂须贺父子、生驹、稻叶、堀尾、胁坂等部将,小厮里有加藤、片桐、石田、福岛等人,都是城民认识的人。
“这么冷的天……”
秀吉的这句感叹突然传到跪着的众人耳中。
“城主在为我们担心呢。”
城民想到。刹那间城民的头低得更低了,像是有一阵风吹过,一条街一条街上跪着的城民都以头触地,行起了平伏礼。
“哪一家的镜饼都这么大呀!”
这也出自秀吉之口。街道上到处都是马蹄声和缓缓行进的脚步声。朝下看的慈悲的目光,朝上仰望的信赖的目光,这时,二者完全交会在了一起。不是割裂开的,而是统一在一起的。假如它们是割裂开的话,就看不到这副光景了,那该是由自傲和自卑的对立引发的假借平等之名的斗争,或因人类无止境的欲望纠葛而血洗这片土地吧!
真正的平等并不是表面上的、形式上的,而在于严格的等级关系,如前面所述,在于当上下各阶层真正融为一体的时候。
武士的本质在于他们所行的平伏礼。而对着这些武家栋梁行平伏礼的百姓,他们也并不是被逼着去做的,是为了表达对武士们的信赖和放心,自己主动去做的。
今晚还有不少老人,他们仰望着秀吉,不由自主地哭泣起来。
把他们这种行为看作封建崇拜,那他们流下的泪水也太真挚、太朴素了。这些泪水是因为他们对目前生活感到安心而流的。
“只要我们住在他的管辖下……”城民非常感激他。
“只要这个人在这里……”城民毫无保留地信赖他。
所有城民都把今天、明天还有自己那所未知的在战国时期的一生,全部交到秀吉的手上。
这座城市并没有逃过应仁以后的那段漫长的黑暗的苦难时期。这儿的老人、中年人、青年人都亲身体验过过去那段漫长的、鲜血与饥饿混杂的、居无定所的日子。
在过去那段人心不稳的日子里,即便人们想像今夜一样对谁行平伏礼,也找不到那样一位让人心生敬佩的对象。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地方势力,以及突然出现的一些讨伐他们的、声称自己是大名或郡守的人,这些人没有一点儿德行、一点儿威严和一个长远的规划,他们只知道依靠百姓、讨好百姓、对百姓征收重税。他们只有这些本事。
因此,底下的人对上面的人产生不了敬仰之情,他们看到的都是官吏们的不法行为,以及周围人的恶行。当然,这些会渐渐消失。之后,又出现跟先前一样的大名,接着他们又同样地走上不归路。但是,那无止境的不幸一直在百姓身上。因为百姓没有找到让他们发自内心尊重而行平伏礼的对象,这也同时使得百姓不能从内心深处感到安全。
“……”
在熊熊篝火的映照下,秀吉早早地进入了内城。看到这样的胜景最高兴的不是秀吉,而是秀吉的城民们。
他们在宽大的栏杆桥畔,看到许多男女老少出来迎接自己。他们穿过城门,一眼看去,从哨塔到大前门到上面的广场,都是跪着迎接他们的百姓,黑压压的一片,估计全城算得上家臣的、包括那些地位比较低微的家臣都来了。
行到这里,秀吉坐在他那漆黑的宝马上,亲切地同众人打招呼。
“喂!大家都好吧!……健康就好!健康就好呀!”说完,秀吉笑着继续前行,看来马上就要到家了。
秀吉勒紧马缰,轻轻地一跃下马,把手中的马鞭递给随身侍从。他看着这座古城,一时感慨万千。
“它有生命吧!”事到如今他才意识到这个!
那是去年的六月初夏,为了悼念故去的信长,他撤回了进攻高松的兵力,一鞭遥指山崎,并向那儿进军的时候,还曾站在这扇门前想:“还有活着回来的那天吗?”
那时他还曾给留守的三好武藏,小出播磨等人留下遗命才离开,希望他们“若是听闻秀吉战败,请杀了我的家眷,烧了这座城,一星一点都不要留下”。
“而今天我回到了这扇门前。天正十一年的第一天的凌晨,我回来了。”秀吉不由得感激万分。
若是当时,在机会来临时,他犹豫了,他眷恋在长浜的妻眷,执着于这一城、觉得死也应该死在这儿,若是当时一心想着这些,不往前踏出一步的话,在西边会有毛利大军压境,而在东边的明智会加强戒备,也许就看不到今天的情景了吧!
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国家,存亡之际,在赌生还是赌死的时刻,死中有生,生中却无生。
那夜,迎接他的城中守将,以及各处的用人,即便粉身碎骨都抢着尽自己最大可能来慰藉主人赢得的这尊贵的生。
秀吉这次回来看起来不像是为了调养身体。他一来到主院连衣服都没换就马上召集小出播磨,三好武藏等留守的部下。
“嗯,嗯,是吗?……干得好啊!那么,那位呢?”
秀吉仔细倾听了关于他走之后中国地区的形势,以及治下领土上发生的各种事情,听到关心的地方还会时不时地发问。
子时下刻,夜深了。家臣们并非怜惜自己的身体,而是担心主人精力不够,想着他都累了一天了,怕他伤了身子。
“老夫人和宁子殿下从晚上起就一直在盼着您回来,您先去里面让她们看看,好让她们知道您平安。”
三好武藏是秀吉的姐夫,所以他可以开口劝秀吉去休息。跟部下们触膝长谈的秀吉像是才注意到现在是半夜,“嗯”地回答一声,点了点头,站了起来。
“明天,大家都休息个够、吃个够,这可是正月呀!”秀吉留下这句话后,进了里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