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升高了。初夏的这一天,连一丝风也没有。毒辣的太阳照着地上,特别热。
柴田胜政战死了,众多幕僚尸横遍野,死状惨烈。这之后没多久柴田军完全陷入了溃乱的状态也是可以预料的。
“别让敌人逃走!别放过他们!”
追击的羽柴大军执着于这一点。地势也都是向下的斜坡,利于他们追赶敌人。
从太阳的角度看,此时约是上午八点。
虽然在余吾湖的西岸另一场战斗还在进行,柴田军却再次逃跑了,摩肩接踵,聚集到茂山、足海岭那边。
升起旌旗,安静地驻扎在这里守候的,正是前田利家父子。
当真是鸦雀无声,风平浪静。
今天一大早开始,他就一直在这里静观大岩山、清水谷、贱岳的刀光火石。
本来,他是作为柴田胜家麾下一翼在此布阵,可是他的心思跟他的身份却微妙地站在了不同的立场上。只要有一步出了差池,领土一族,一切都将灭亡。
当初如果他抵抗胜家的话,胜家一定会让他一族灭亡。可是如果要把跟秀吉多年的友谊抛弃,这于情理上也无法说服自己。更何况不只是放弃友情,他还要做好与胜家共命运的觉悟。
站在胜家一边?
还是站在秀吉一边?
他细长的眼睛观察着战势,比较着双方,等着看时机加入哪方,这样应该就不会出错了。
但是,面对这次出军,连这个看时机加入哪方的计策在他眼里仍是下策。他虽然整顿兵力,排出了阵式,但这些只不过不是假态而已。他心里希望的不是靠自己的战斗来改变命运,而是把一切交给上天来解决。
这次他从城中出发要前往战场的时候,他的夫人揣度着丈夫的心意,悄悄地问道:“这一次如果不和筑前大人交手的话,是不是有碍您武士的颜面?”
“你有什么想法?”
“我觉得我们和柴田大人间并没有那么深的情谊。”
“笨蛋。我怎么能亲自背叛武士的承诺呢。”
“那么,您要帮助哪一方?”
“交给天意吧。只能这样了。这样的事情岂是凭人的智力能解决的。”
丈夫站着说完了这些话。夫人放心了很多。她本来是斯波家的臣子高岛左京大夫的女儿,嫁给利家也是秀吉宁子夫妇给做的媒,当时秀吉还是个身份低微的小兵。
那个时代的女子很多也参禅。她曾在大德寺玉室的房间修炼,后来那里被叫作芳春院。所以听了利家说的顺应天意的那番话她立刻就明白了。
她知道,所谓天佑,概括来说,就是顺从伟大的天意,不做忤逆天意的事。
这种想法正中利家的深意。可以说利家的进退就靠这个了。
前田阵营的前锋——不,是直到中军附近,都在接收败退而来的佐久间军里的士兵,他们叫唤呻吟着,满身是血。一眼看过去,沙尘之中朦朦胧胧的一股凄凉之色。
“别慌慌张张的。丢人现眼。”
玄蕃允和骑马团一起奔了好久才逃到这里,他的马缰有一端都已经断了。他从朱色的马鞍上下来,用嘶哑的声音大喊道:“这次战斗不就是那种程度吗,一个个的别那么丧气!”这既是在鼓励自己,也是在训斥眼前碍眼的一些士兵。
可是当他坐到了那边的岩石上时,也不由得放松了紧张的心情。他的嘴唇和眼睛已经无法掩饰悲痛。虽然他努力不失掉身为将军的矜持,可对于年轻的他来说,今天如此混乱惨败的局面远远超过他所能承受的。
弟弟三左卫门胜政途中战死的事他也是到了现在才刚刚知道。
原、拜乡、德山等勇将也都战死,连山路将监都被敌人砍了首级。他实在无法相信。
“其他的弟弟们怎么样了?安政呢?还有七右卫门呢?”他突然问起了这两个弟弟的情况。
家臣中的一位指了指他的身后说:“您的两位弟弟在那里呢。”
玄蕃允回过头,充着血的眼睛看着两个安然无事的弟弟。
安政伸长两腿,茫然地望着天空。最小的弟弟七右卫门垂着头在打瞌睡,全然不顾受了伤在不停冒血的膝盖。
“还活着……”
他心中,担心的心情中又升起一股对骨肉至亲才会有的愤怒。他突然大声怒骂道:
“站起来!安政!……七右卫门也振作些!你们这两个小子,离筋疲力尽还早着呢!……像什么样子!”
这些话似乎也给了他力量。他拖着受伤的身体站了起来。
“前田大人的阵营在哪里?……在那边的斜坡上?好,我们这就去找他。”他开始拖着腿往前走,又回头对跟着他的弟弟们说,“你们不去也行。你们俩赶紧数数人数,准备迎敌。筑前速度快,一定很快就会追上来的。”
说完之后他又继续往斜坡那里走去。
他坐在军帐中的长凳上没等多久利家就来了。
“战局不利,令人遗憾啊。”利家安慰道。
玄蕃允勉强苦笑了一下:“哪里的话……以我所见,只要还没败就不能轻言结局。”
听到这令人意外的坦率回应,利家不由得对玄蕃允刮目相看。
玄蕃允似乎把失利的原因都归咎于自己身上,一句不提利家按兵不动的事,只是说出了他接下来的期望。
“眼下,能不能让你手下的军队帮助我们防御即将攻来的羽柴军?”
“知道了。可是,你是要长矛队还是铁炮队?”
“我想让你在最前面埋伏一排枪队。敌人一定是匆忙赶来顾不得脚下,我们趁乱突袭。我们两阵拼上性命抗争。拜托了,立刻!”
这会儿的玄蕃允一点儿都不像平时那个绝不会向利家求救的他了。
利家不由得可怜起他来。他们同在一个阵营。会有这样的深谋远虑,看来玄蕃允自己也觉得会打败仗了吧。另外,自己内心的想法是不是已经被他看穿了呢。利家内心暗忖。
“叫小塚藤兵卫、木村三藏他们俩过来。”
利家立刻做了反应。然后当着玄蕃允的面,向两位铁炮组组头做指示,同时也是告诫他们:“你们去佐久间大人那里帮忙,在阵前排一列枪队,一看到羽柴的军队靠近就一起开枪。进退一律听从玄蕃允大人的调遣。两支队伍可不要混在一起了。”
他另外还给匹田左马助、关户弥六等人的队伍也下了命令,让他们一起上战场去。
“喂!敌人好像过来了。”
玄蕃允的神经一刻也没休息。他这么轻轻地自言自语着,立刻站了起来:“那么,快出发迎战吧。”
说完他就要离开军帐了,忽然又回头向走在身后送他的利家说:“恐怕我们以后没机会活着见面了。我玄蕃允也不愿一人苟活。即使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会效仿豫让的做法的。”
他说了好几遍这样不问自答的情绪激动的话。利家一直把他送到刚才自己驻足的斜坡。
“……再会。”玄蕃允迅速跑下了坡。
眼下目之所及,在最前方又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佐久间八千人的大军,死的死,伤的伤,掉队的掉队,除去这些人,剩下的看上去还不到原先的三分之一。可剩下的也全都是些溃败的士兵和怒气冲天的将领。他们怒号喧闹着,互相影响,大家的心情变得比实际情况还要凄惨。
原因就在于玄蕃允的两个弟弟,七右卫门和安政毕竟不是控制得住场面的人。不管怎么说,军队里的大将几乎都已经死了。组里没有组头,队里没有部将,士兵们还不知道接下来要统一听从哪里的指挥,又眼见着急急攻来的秀吉军从远处很快地靠近。就算制止住了这里士兵的溃逃,也难免人心不踏实。
但是前田军的铁炮队带来了一股肃静的气氛,铁炮队像水一样穿梭在哀号的人群中,一直到阵地的最前面,麻利地排出一列埋伏的队伍。
“跟着第二阵!”玄蕃允说出的命令也得到了很好执行。大家终于冷静些了。
前田军的援军来了!知道了这个事情之后,面无血色的将士们得到了很多力量。不管是玄蕃允还是残余的部下,大家都恢复了勇气。
“只要同伴的矛上还没有挂上秀吉的首级,就不许退后!别被前田军队的人看不起!知耻而前进!”
玄蕃允一边鼓励将士们一边在他们中间来回走着。直到现在都能跟着他的将士显然都是有自尊心的。很多人的铠甲和兵器上沾满了血,那血都被从早照到现在的阳光晒干了,又沾上了草和泥。
“想喝水,喝一口就行。”每个人都是这副表情。可是没时间了。万丈的黄尘和敌人的马蹄声正在很快地向他们靠近。
从贱岳到这里,如一阵狂风般持续进攻的秀吉也在茂山前拉住了缰绳。
“这里是前田父子阵营的前面……”
他暂时没有盲目地前进,而是整顿了下部队。
不用说,此时两军对峙的距离是在铁炮的射程之外的。
有了前田军的枪手,玄蕃允立刻快速地做出在敌人来路上的安排的指示。可是远处的沙尘遮蔽着在射程外的一动不动的敌军人马。
“……”
利家和玄蕃允分别后,依然站在山上,观察着局势。就连他周围的将士也猜不出他在想什么。就在这时,随从相浦新助和阿岸主计牵着利家的马来了。
“主公终于决定出阵了。”
每个人都在期待着,可是利家只是站在马旁,一边向从儿子利长阵所回来的使者小声地问着什么,就是骑到了马上也没有驱马前进。
就在那时,不知道突发了什么事,山脚传来一阵不寻常的骚乱。利家和众人一起俯瞰观察情况,原来是军中后方的一匹马挣脱了缰绳在阵中乱跑。
虽然这是常发生的事,可偏偏不巧,这次混乱似乎又引发了新的混乱,现场非常喧闹。利家回头看了看相浦和阿岸两人,用眼神让他俩一起看看出了什么事,吩咐身边的人“大家都一起去看看”后,急忙骑马下去了。
同一时间,猛烈的枪声在平野上响起来。这是友军的枪队的声音。看来敌人羽柴军肯定已经开始了突然袭击。利家一边奔下坡一边侧脸观察万丈的黄尘和硝烟。
“就是现在了。就是现在了。”他兴奋地用拳打了马鞍好几次。
在茂山一带的阵地同时响起杂乱的钲声和太鼓的鼓声。势如破竹的羽柴军虽然在防卫线上的枪列那儿牺牲了些人,却还是很快地深入到佐久间和前田队伍的内腹,把本来就已经乱作一团的中军打得屁滚尿流,威势极猛。
这时,利家一边观察着乱军混战,一边避开这条路,和他的儿子利长的队伍会合后立刻开始往盐津方向撤退了。
“这算怎么回事?”
有些部下既觉得愤怒,又觉得奇怪,可这只不过是利家计划中的行动而已。本来按他的真心,就是要置身局外,他希望能保持中立。之前是由于考虑到领地的地位和四周的情势,胜家又提出要求,才不得不掺和到战事中来。现在又看在和秀吉的交情上默默地撤退。
可是秀吉手下进攻的军队丝毫没有懈怠地猛攻前田军。前田方面的殿后军,小塚藤兵卫、富田与五郎、木村三藏等十几人都在这时战死了。
在这段时间里,利家父子率领着几乎毫发无损的家臣从盐津迂回到疋田、今庄,一路撤退到利长的居城,越前府中的城池。
连续两日的激战,只有前田父子的阵地像在乌云笼罩下的一丛静林一般平静。
如果他积极协助玄蕃允盛政,那么茂山、足海岭也都会被秀吉军的士兵占领,他绝不会希望这些地方任由战事蹂躏。
他的近臣小塚藤兵卫、木村三藏和其他几人都奋力抗争,在这里牺牲了。虽然《前田创业记》中是这么写的,但是这个奋战实际上是消极退军付出的一些代价而已。
所以战后有世人推断:“前田父子前夜已经收到过秀吉的密信,约好了当天的叛变。说起来,那天前夜有两个穿着百姓服装的男子带着书状混入了阵中。茂山的篝火从半夜一直烧到了早上,这估计也是为了给秀吉回应而做的暗号。”
世人纷纷这么推断。这虽然只是平常的街谈巷议,却有些夸大了事实。事实总是看起来复杂,其实却是简单的。世上臆测的结果就是把事实弄得复杂怪异。把真相不停分解,再加上些细节,让人们更加看不清真相。
“他和柴田应该同仇敌忾,可是和秀吉又从以前就有很深的交情,他在心里还是和秀吉站在同一战线上的。”
《丰鉴》的作者在这一点上虽然是寥寥数言却言尽问题,可以说没被世上的假象迷惑。
利家有一个女儿做了秀吉的养女。利家夫妻的媒人又是秀吉。私事暂且不提,就说所谓男人间的刎颈之交,利家和秀吉之间也绝不仅仅是一朝一夕的朋友。
年轻时两人一起住在残垣破壁、葫芦架子下,过着贫穷的生活,从那时起两人就是能穿一条裤子的肝胆相照的好兄弟。对着外人也能互相嘲笑,有时还会吵架。
“你的优点的确让人钦佩,可是傻起来真是让人厌烦啊。”
一个人这么说着,另一方又回嘴道:“你的缺点真是令人厌恶。可是对我来说倒是个模板,所以我才和你相交。我就是有傻的地方,那也是因为想做你的好榜样跟好朋友才会那么不拘一格的。”
他们就是这样互相了解、一路走来的好朋友。当时已经位至上将的柴田胜家和这样的两个人的交情是大不一样的。朋友交情深浅不同。
虽然如此,可像胜家这样的老将,却还是利用利家的领国在自己势力范围内这一点,面临决战之际不仅把前田父子的兵力投入到战斗中,甚至还把他们安排到贱岳方面,这只能说是不战而败了。倚靠了不该倚靠的东西。实在是失策。
通过贱岳、柳之濑的战斗,柴田虽然总是将失败的原因归结于玄蕃允犯了长时间休憩“居着”的战事大忌这一点,但现在分析来看,玄蕃允的失策不过是破坏了战局的一部分,反而是胜家把本来就有异心、脆弱的部分硬是当作主力来用,他的谬误才是根本性的错误。
失败的原因总结来说就是内因。内败者败。这是古今通用的铁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