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校书阁的八角屋檐映入眼帘的瞬间,长今同时看到了旁边的司书执务室。
“大人!”
长今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可能是声音太小了,她抬高嗓门又叫了一声,里面仍然没有回应。
长今带着云白要她转交司书朴仁厚的纸条。离开茶栽轩之前,长今向云白道别,并送给云白自己亲手制作的菘菜煎饼,临走还不忘嘱咐云白几句。
“如果你一定要喝酒,千万要准备点儿小菜。”
“我知道了,你就别废话了。回宫以后,到校书阁执务室把这个纸条交给一个叫朴仁厚的人。”
说着,云白把纸条扔给了长今。
“这菘菜煎饼味道还算不错,看来你不会因为不懂料理而被赶出宫了。”
语气还是从前那种挖苦的语气,只是声音有些湿湿的,这真是前所未有的怪事。看来,云白也很在意这次分别。
没过几天,长今竟有些思念云白了。他为人不拘一格,大大咧咧,不知道他会不会再惹出什么麻烦。长今不禁为他担起心来。现在,她告诫自己抛弃这些不必要的担忧,向校书阁走去。透过虚掩的门缝,长今看见了里面。
“请问朴仁厚大人在吗?”
依然是没有回音。长今被书架上面密密麻麻的书所吸引,不由自主地走进了校书阁。在阳光的照射下,书架上将近一半的书籍像褪色似的变得花白,而另一半书则沉浸在阳光里,显得有些怪异。陈年旧物所散发出来的气息、刺鼻的芳香、雅致的情调,这一切让长今感到眩晕。要是能在这里待上几天或者几个月,过一过书瘾,恐怕连御膳房也可以暂时抛到脑后。
“宫女不许到这种地方来!”
书架对面有人在说话。长今刚想抽出一本书,立刻便松开了手,惊慌失措地楞在那里。书架挡着,所以看不清对方的脸,但是粗重的嗓音却并不陌生。
“对不起,茶栽轩主簿郑云白大人叫我把书信转交朴仁厚大人。”
“朴主簿做了县监,到全罗道去了……”
对方的声音里带着怀疑。长今有些害怕,但还是把心一横,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大步走去。她低头盯着地面,看见一双军官的长筒靴。
长今低着头把信递了过去。
“我是内禁卫闵政浩,内禁卫就在宫女训练场旁边。”
读完了信,男人说了这样一句。长今不明白他的意思,把头垂得更低了。
“情况允许的话,你可以到我们那里去。如果此人读书,定会比昏庸官员更有能力为百姓造福,所以请尽你的能力把书借给她看。这是纸条上的内容。看来你想看书经之类,我借给你看吧?”
“区区宫女怎么能看经书呢?”
“区区宫女挑选的却都是经书。”
长今立刻涨红了脸。
“只有人才去分辨身份贵贱,而书籍是不会分辨身份的。听说你成功栽培出了百本?”
长今还没来得及回答,便有一群军官闯进了校书阁。最先进来的军官斜眼问道。
“宫女怎么也到这里来?”
“她是奉茶栽轩主簿大人的命令来的。”
闵政浩代替长今回答了问题,然而军官的疑惑似乎仍未消除。他走到一张空桌子前坐了下来,长今赶紧离开了校书阁。突然,长今在军官刚才坐过的书桌上发现了三色流苏飘带。这正是长今丢失的那条三色流苏飘带。
“原来他活过来了。那么,刚才那位就是……”
宫女不能与男人相面对,所以她一直没看清男人的脸,现在她有些后悔了。
为了尽快忘记这件事,长今用力摇了摇头。
“可是,内禁卫军官为什么要到校书阁来呢?”
长今强迫自己不再想那些事情,脑海里却总是浮现出那条三色流苏飘带。
“下一步!”
“把大酱稀释!”
“下一步!”
“搅拌!”
猛然想不起来,德九媳妇瞪大眼睛望着天棚,不停地眨巴着眼睛。
“你说什么呀?稀释不就是搅拌嘛。”
“是吗?然后好好煮就行了。”
“你这人!我问你怎么做好吃,你竟然告诉我好好煮,这算什么?难道没有秘诀吗,秘诀?”
“哎,真奇怪,平时每天都做的事,你却忽然让我说顺序,我还真想不起来了。”
“你教我的时候怎么那么容易?如果通不过御膳竞赛,长今就不能成为内人!”
“噢,对了!我就当是教你,这不就行了吗!”
接下来就是顺流而下,一泻千里了。德九硬着头皮认真抄写的秘方,通过司饔院的仆人转交给了长今。不仅德九如此,今英也抱来一大包书给长今看。尽管没有时间长谈,但从彼此的眼神中却也能读出这段时间以来彼此心中的痛苦。想说的话太多太多,但要忙于应付即将到来的御膳竞赛,所以只能相约日后再谈了。
连生也抽空来教长今。借着教长今的机会,自己也可以再背诵一遍,而且长今听着背诵声更能够熟记在心。这是连生想出来的妙策。
“整个做饭过程叫做‘炊’,包括需要加水的‘煮’、蒸焖的‘燕’、微焦的‘烧’……”
现在,她们就等着一决胜负了。
终于到了御膳竞赛的日子,三十多名丫头按顺序落座。一个大柜放在桌子上,尚宫和内人们屏风般围坐在后面。
“御膳竞赛共分两个部分,一是在这里根据考试题目猜食品名称;二是在训育场亲手料理食物。”
最高尚宫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现在训育场里准备了三十套料理材料,这些材料的质量、状态,以及肉的部位等等都各不相同,根据你们答对题目的顺序选择材料,猜得快的可以优先选择好材料。御膳竞赛决定你们能否成为内人!如果通过不了,就要当场离开王宫。希望你们把这些年来的所看所学充分发挥出来!”
考场里一片寂静,就连咽唾沫的声音都听得见。
“打开柜子!”
闵尚宫站出来把柜门打开。
“头非头。”
“衣非衣。”
“人非人。”
叹息声此起彼伏,充满了比赛场。
“这就是本次御膳竞赛的考试题,也是你们学过的。仔细想想,然后写下食物名称。”
最高尚宫话音刚落,便响起了锣鼓声。
这样的题目长今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今英开始磨墨,没过多久就写好了答案,最先走到前面。接着,丫头们也都一个接一个地写完了,长今的头脑里依旧是一片空白。
连生交上答题纸先出去了,站在门外心急如焚。
“这可如何是好,怎么会出这种题目呢!”
“谁说不是呢,平时只顾着学习料理方法,谁能想到出古诗啊?”
昌伊心里也很着急。
德九紧贴在训育场院外的围墙边上,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借口给司饔院送酒,很早就来到这里,堆起几块瓦片,垫在脚底,他紧紧抓着墙沿。从后面看去,俨然是个小偷。
“这可怎么办呢,哎呀,料理材料只剩一半了……好材料都挑完了。“
德九远远地看着,清晰地看见长今郁闷的表情。
“你在这里干什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德九手忙脚乱,本来就有些歪斜的瓦台随之摇晃起来。德九在摇摇晃晃的瓦台上手舞足蹈,最后还是摔了个四脚朝天。
“你是干什么的?怎么在这儿偷看内人训育场?”
说话人正是闵政浩。
“不是,我刚才到内禁卫炊事班……”
德九吞吞吐吐,想找个机会逃跑。
那边又响起敲锣打鼓的声音。没写出答案的丫头共有十个,长今也在其中。
“答案是饺子。东汉末年的诸葛亮讨伐南蛮,大获全胜,撤兵途中经过泸水河边,突然间狂风四起,天地漆黑一片,到处飞沙走石。这时候有部下提议,根据南蛮的风俗,应该用七七四十九颗人头祭祀天神。诸葛亮不想随便杀人,他灵机一动,想出一条妙计。诸葛亮命令手下制作人头形状的面点当祭品,这就是馒头的由来,后来慢慢演化,又变生出饺子。”
长今遗憾地点了点头。头非头,似头非头。衣非衣,似衣非衣。这两句说的是饺子皮。人非人,似人而非人,当然是饺子了。
现在还没到最后关头。尽管材料不好,毕竟还有机会料理食物。躲在坚硬壳中沉睡了二十年的百本种子不也都发芽了吗?长今从来没包过饺子,不免有些担心,但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那就试一试吧。长今心里主意已定。
“刚才已经说过,按照答对题目的顺序选择材料,但是如果没有挑选材料的眼光,顺序靠前也没有用!选择材料的眼光也在考试范围之内,请大家慎重选择。”
所有的人心里都很紧张,今英第一个走向桌子,她先从头至尾看过一遍,认真观察,试试手感,最后选择了其中一份,是前胸肉。
轮到长今的时候只剩六份了,她选了一份后腿肉。后腿肉主要用于制做罐头或肉脯,做肉汤的时候几乎不用这个部位。
“因为肉汤和豆腐需要时间较长,所以今天就先做肉汤和豆腐,明天早晨再聚集到这里参加比赛。自己的材料要保管好,尤其是珍粉非常贵重。每人只发固定的数量,务必格外小心在意。”
珍粉即面粉,数量只能保证大王和王后的御膳,是御膳房里最珍贵的料理材料。
因为丫头们都还处于考试状态,当天晚上必须在应试所过夜。紧挨应试所的建筑一角备有临时材料室,由两名女佣看守。长今和连生从那里拿到肉汤材料后,又回到了训育场。训育场上已经准备好三十套火炉、菜板、刀等竞赛用具。
今英正在磨刀。就算是即将奔赴战场的男人的眼神,好象都不比她更悲壮。长今精心磨完刀后,一边等待肉汤熬好,一边做些剥姜剥蒜类的准备工作。东宫殿和太后殿的丫头们也纷纷聚集而来,吵嚷着要看今英的特殊秘诀,对于长今则不予理会。
熬好的肉汤没有调味,盖得严严的,防止虫子进入。来到训育场外边吹了会儿风,才知道里面是多么闷热了。
“你没做过饺子,又选了那么不好的材料,这可怎么办呢。”
跟随长今一起出来的连生首先替长今担心,而不是自己。
“连生啊,其实我挑选的材料并不是很差。”
“什么?”
“肉的部位固然重要,但是还要看肉的新鲜程度。单就今天的材料来说,既有刚刚屠宰完的肉,也有屠宰六天的肉,各种各样,可以说是应有尽有。我从中选择屠宰以后放置五天的肉,放置时间越久,熬出的肉汤味道就越浓。”
“可是后腿肉毕竟不适合熬肉汤啊?”
“这个嘛,这个秘密我只告诉你,我小的时候曾经在白丁村生活过。”
“是吗?”
“是的。当时宰牛的大叔熬别的肉汤时都用前腿肉或前胸肉,惟独在做冷面汤的时候使用后腿肉。母亲也说过,后腿肉熬出的汤更清澈,味道更香。”
“原来如此,我还不知道呢。”
“可能是因为前腿肉和前胸肉都卖给贵族人家,穷人们就只能想着怎样把剩下的部位做得更可口,所以就想出了这样的办法。尽管这跟饺子肉汤不太一样,也不算很糟糕。”
“到底还是你厉害,真是个天才!”
连生高兴极了,仿佛那个天才就是自己。材料不算糟糕的消息仿佛给了她鼓舞,连生竟然也有了求胜的欲望,这跟平日里的连生可是截然不同。
“长今啊,回到住处以后,我们到后面说几句话吧。”
“你要干什么?明天肯定很忙碌,紧张死了,还不赶紧休息。”
“材料放在面前,我们一起看看做饺子的程序。我就算是复习,你也听我背一遍。”
“你真的愿意这么做?”
“说实话,我不仅希望你能通过御膳竞赛,更希望你的分数比今英姐姐高。”
“我怎么能超过今英姐姐呢!”
“不,你能做到的。如果你表现好,我也会有一种仿佛自己表现很好的满足感。就像从来都被人忽视的我终于也得到了世人的认可……”
连生的信任给了长今鼓舞和力量,两人往住处走去的脚步也轻松了许多。不料,明明放在材料室里的面粉却不见了。女佣一刻也没离开过,怎么偏偏只有长今的面粉不见了。随后进来的连生得知了这个消息,立刻瞪大了眼睛。可惜不管是连生瞪得溜圆的眼睛,还是长今失魂落魄的眼睛,谁都没能找到面粉。
长今跟连生去找最高尚宫诉苦,却因管理疏忽挨了一顿训斥。目的没有达到,两个人刚走出最高尚宫的执务室,连生便无力地蹲在地上。
“哎,我好难过,为什么长今你每天都要遇上不顺心的事呢?”
连生像个耍赖的孩子,坐在地上揉着双腿,不停地抽泣着。此时此刻,长今真想跟连生抱头痛哭一场。
“我把我的面粉分给你!”
连生的话让长今感动得痛哭流涕,可是分给每个人的面粉都是定量的,本来就不是很充裕。
“你也知道这不可能。与其两个人双双失败,还不如保住你一个。”
“到底是哪个遭天谴的混蛋偷走了呢?”
“做馅的材料也是每样少了一点,看得出来是有人偷去练习了。就算半夜翻遍王宫,也要找出来。”
“对,很可能是东宫殿和太后殿的丫头们不自信,所以把面粉偷去练习。好,我们一起找找看。训育场人多,不可能在那里。”
“与训育场相近而又隐秘的地方……”
“内禁卫炊事班!”
“对,训育场围墙那边不就是吗。”
“你到那边去看看,我到东宫殿那边找找。”
确定了方向,长今和连生便分头行动。
翻越围墙并非难事,但是寻找内禁卫炊事班却不容易。通过两道侧门,每见一扇门就打开看一眼,还是没找到炊事班。更雪上加霜的是,长今正想从一间没有熄灯的执务室门前经过,正好有个军官从里面走了出来。长今差点儿吓得晕过去,好容易才稳住身体没有向前倒下。长今把头垂了下去。
“你在这里做什么?”
惊讶之余,军官大喝一声,当发现对方蜷缩成一团时,才察觉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了。
“我的意思是宫女……这么晚了……哦,你不是去校书阁的那个宫女吗?”
这个军官正是闵政浩。长今记住的只是他的声音,因为一直都低着头,所以不管是搭过几句话的闵政浩,还是后来进去的那几名军官,她都没看清他们的脸。
“这个时候来借书,是不是有点晚了?”
长今正想绞尽脑汁说点儿什么,闵政浩背后突然传来了咣咣当当的碗碟破碎的声音。长今顿时振作起来。
“请问炊事班在哪个方向?”
在闵政浩的带领下,长今推开了炊事班的门,一个年幼的女佣正忙着和面。仔细看时,正是看守竞赛材料室的两名女佣中的一个。
“你怎么可以这样做?”
惊讶和愤怒让长今说起话来有些颤抖。
“如果没有面粉,明天我就不能参加御膳竞赛,就要被驱逐出宫,你知道吗?”
那名女佣只是默默地流泪。
“快给我!”
“虽然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我还是请你赶快把手上的东西交还给主人!”
女佣用力地摇头,牢牢地抓住盛着面团的碗。
“一定要我动手,你才肯交出来吗?”
“对我来说,这面粉比金粉更重要,赶快给我!”
女佣索性把面碗紧贴在胸前,更激烈地摇着头。
“看来得交给义禁府了。”
刚说出义禁府这三个字,长今自己也吓了一跳。
“我侍奉的嬷嬷明天就要出宫进寺庙了。”
“明天要走的嬷嬷,你说的是卢尚宫吗?”
长今很久没在宫里,所以不知道这个消息,但她突然想起了丫头们曾经说过的话。卢尚宫就是最早把长今带进王宫,从训练生时期便对她进行教育的训育尚宫。可是,这又怎么样呢?
“也许从今往后我再也见不到嬷嬷了,我很想亲手为她做一碗汤饺,所以就偷了你的面粉。”
听完她的解释,长今更加感觉不可思议。不明真相的闵政浩同样感到荒谬。
“虽然你情深义重,可是一碗汤饺难道比一个人的一生更重要吗?快把面粉还给我!”
“不行,你们可以惩罚我,但我绝对不会把面粉给你的。”
女佣越来越过分了。闵政浩似乎看不下去了,抬脚向前迈出一步。
长今制止了他。
“我不想草率行动。她好象有什么难言之隐,我还是先向卢尚宫嬷嬷禀告,然后再做处理也不迟。”
“你认识那位尚宫嬷嬷?”
“是的,现在她是我们应试所里的训育尚宫。”
“那你就去把她找来吧。我在这边帮你看着面团。”
卢尚宫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静静地跟随长今来了。看着痛哭流涕的女佣,卢尚宫顿时流露出怜爱的神色,她朝闵政浩打了个招呼。
“这孩子什么错也没有,我愿意接受你们的惩罚。”
“娘……”
听到一声唐突的“娘”字,长今和闵政浩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
“怎么会是娘呢……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太奇怪了?”
“这个女佣……不,阿姮的确是我的孩子。”
“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宫女从小进宫,终生只能服侍大王一人。所以说宫女怎么会有女儿呢?”
“明朝使臣住在太平馆时,我受到侮辱,怀上了阿姮,我好几次想要自尽,不料我这条贱命竟然这么硬,就是死不了。”
“嗬,竟有这等怪事。可是直到现在你们仍安然无恙,没有被发现?”
“上面的尚宫嬷嬷得知我的事情以后,觉得我可怜,就帮我让阿姮做了丫头。”
“真是不可思议。宫女私自在宫里生下孩子,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孩子养大了?”
“这就是宫女啊。”
闵政浩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回头看了看长今。长今早已泪流满面,怒气也消失了。
“请您惩罚我吧,救救阿姮。”
“娘……”
“快把面团换给人家!”
“不行,我一定要亲手为您做一碗汤饺。”
母亲企图夺过面碗,而女儿则努力不让母亲抢到,抢着抢着两个人抱头痛哭。闵政浩不忍再看下去,悄悄背转了身。
“我们一起包饺子吧。”
听长今这么一说,抱头痛哭的母女二人和转过身去的闵政浩都抬起了头。
“反正我也要练习,那就一块儿包吧。”
炊事班外面的小山上,传来了猫头鹰的叫声。包饺子的阿姮在哭,转过头去坐着的卢尚宫轻声啜泣。嚼完葛根放到母亲嘴里的八岁的长今也在哭泣。
看见阿姮把汤饺端上来,卢尚宫更是哭个不停。看着卢尚宫盛了一勺,长今走出炊事班。闵政浩正倒背着双手,站在内禁卫训练场中央。
“你没必要包饺子。”
长今无聊地笑了笑。
“面粉都用完了,你打算怎么办?”
“离开王宫呗。”
“你刚回宫才几天啊?嗨,真是的!”
他的语气仿佛在说,历尽艰难才做了宫女,怎么这么容易就放弃了。
“你为我费了不少力气,却没起到作用,我真过意不去。那么我先……”
长今恭敬地道别,然后转过身去,压抑在心头的委屈猛地涌了上来。
“咕咕——咕咕——”
猫头鹰在她身后鸣叫,不离不弃地跟随着她,她想径直往前走,却总是踩到裙角。
“正因为不想通过牺牲他人来换取自己的生存,所有就有了这样的食物。”
政浩的嗓音穿过黑暗,挡住了长今的脚步。
“这种时候说这些的确没用,我也是偶然想到的,因为考试的题目是饺子。”
长今站在那里,低着头侧耳倾听。
“聪明而且多才艺,不管做什么都会造福于百姓。这是写在那张纸条上的字。不管做什么都会造福于百姓。”
听到这里,长今突然想出一个主意。她转过身,越过黑暗对闵政浩说道。
“我可以向您提一个不情之请吗?”
三十种饺子式样迥异,异彩纷呈。有汤饺、蒸饺,还有海参饺,不知哪来的爬山虎叶子铺在下面,做得像模像样。
尚宫和内侍组成的八人评委团站在评委台前,锣声一响,就开始品评食物了。每尝完一种食物,评委团都会反复咀嚼,久久回味。有时向料理的宫女询问几句,有时独自点点头,评分的时候绝对不能轻率马虎。
轮到下面的食物了,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得又大又圆——一个孩子头般大小的巨型饺子。
“这个怎么吃啊?”
最高尚宫问道。这时,今英走到前面掀起大饺子一侧的皮,里面放着好几只小饺子,湿漉漉地摆在那里,仿佛母亲生下的孩子跟自己一模一样。最高尚宫夹起其中一个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然后问道。
“饺子里面为什么要有小饺子呢?”
“每次宴会都上蒸饺,可是不一会儿就凉了,我觉得很可惜。这样做似乎能够长时间维持湿软状态,不会很快变凉,所以我就这样做了。”
“虽然是蒸饺,可是又像水饺。”
“是的,饺子皮是用肉汤和面做的,而且藏在大饺子里面,湿气不容易散发。”
“吃皮的时候感觉像蒸糕,吃到馅了才知道是饺子,调馅的时候是不是还放了醋?”
“是的。”
“可是没有一点酸味。”
“肉和醋一起使用,酸味就消失了,而且味道更加清淡。我用的是十年之前我亲手浸泡的醋。”
旁边听着的丫头们全都咂舌不止。为了十年之后的御膳竞赛而提前准备好醋,这样的细心与执著令所有人震惊。
下面是长今的作品,做皮的材料很特别。
“包馅的蔬菜是什么?”
“是菘菜。”
“菘菜?”
“菘菜是从明朝引进种子,在茶栽轩培植的药材。做煎饼和包饭时感觉味道还不错,就用上了。”
“分给你的面粉哪去了,谁让你用其他材料的?”
最高尚宫知道长今弄丢了面粉,打算就此敷衍过去,不料还是让崔尚宫看出来了。
“丢了。”
“那么贵重的东西弄丢了,你神经错乱吗?”
这时,两个长番内侍正在咀嚼五颜六色的饺子。
“哦,这个味道也很特别。”
“是啊,用的是用荞麦粉。”
“对呀,饺子皮也不一定非用昂贵的面粉嘛。”
长番内侍的反应还不错,长今的紧张感稍微减轻了些,但还得等待结果。不管怎么样,没有使用规定的材料,总是难以安心。
品尝食物结束了,最后只剩下评委团,长今的忧虑变成了现实。
“作为御膳房的宫女,其职责难道仅仅是做出美味菜肴吗?妥善管理材料也很重要。”
“崔尚宫说得有道理,弄丢了材料,作为一名内人来说就应该落榜。”
有提调尚宫从旁帮腔,崔尚宫的气焰更嚣张了。
长番内侍站出来表示反对。
“味道还是一流的。不用昂贵的面粉,却能做出如此美味的食物,这难道不是很了不起的发现吗?”
“你要知道这是竞赛啊。如何使用规定的材料做出不同的味道,我们要考察的正是这个。”
争论的时间越来越长,最高尚宫始终没有发表意见。
丫头们每六人一列,整齐站好。评委团站在中间。提调尚宫对最高尚宫说话的语气比平常任何时候都更严厉。
“最高尚宫赶快公布比赛结果吧!”
“是,本次御膳竞赛状元——崔今英!”
仿佛结果早在意料之中,今英连眉毛都没皱一下。
“状元今英将得到重赏。下面宣布本次御膳竞赛的落榜名单,点到名字的丫头收拾行李,准备出宫。东宫殿的朴顺妍!东宫殿的金伍莲!大殿的徐长今!”
丫头们比刚才宣布状元的时候更加吵闹了。长今脸上闪烁着放弃努力接受现实的神色,涨红了脸的连生却气势汹汹地盯着最高尚宫。
“本次竞赛的评比的确过于苛刻,但这是殿下的旨意,谁也没有办法。落榜的丫头在明天天亮之前必须出宫!”
长今反而轻松了。自己已经尽力,所以没什么好遗憾的,未实现的梦会成为自己的遗憾,然而一个梦想的丧失又将连接另外的梦想。最初她变成孤儿的时候是这样,被赶到茶栽轩的时候也是这样。到处走走看看,总会找到另一个值得倾注心血的梦想。
“太后娘娘驾到!”
长今听到这个声音,精神重新振作起来,内侍和尚宫们正匆忙后退。太后娘娘率领众多尚宫、内侍和内人们来了。训育尚宫也在其间。
提调尚宫跪在太后面前。
“娘娘,您亲自来了?”
“看过了致密和针房的竞赛,顺便到这边看看,这也是女官们的大事啊。”
“娘娘情怀如水,心胸似海,奴婢们感激不尽!”
“哦,竟有这样的饺子。”
太后瞥了一眼食物,目光首先落在今英的大饺子上。
“这是得了状元的大饺子。”
太后娘娘夹一个放进嘴里,咀嚼片刻,脸上的表情好象在说果然好吃。
“还有热气呢,湿漉漉的。”
“因为每次宴会的时候饺子很快就凉了,她觉得可惜就做了这样的大饺子。”
“那个,那些五颜六色的饺子是什么?”
所有人的视线都随着太后娘娘手指的方向,停留在菘菜饺子上。长番内侍迅速应道。
“名字叫做菘菜,是茶栽轩里培育的药材。”
“菘菜……呵,听上去好象跟饺子不沾边,不过味道很甜美,很好吃,元子一定喜欢这个味道。”
“这是用药材做的,不但味道好,而且对身体有益。”
“对,这个自然,这个饺子得了第几名啊?”
“落榜了。”
这次是最高尚宫回答了太后娘娘的问话。太后冲着最高尚宫瞪起了眼睛。
“落榜了?为什么?”
“没有使用规定材料,所以被判为失去参赛资格。”
“这是哪个丫头做的饺子?”
“正是奴婢。”
长今走到太后娘娘面前,表情淡然。
“怎么把面粉弄丢了?”
“……”
连生在一旁看着,急得直跺脚。韩尚宫和最高尚宫也都屏住了呼吸,长今却是什么也不说。也难怪,这种原因的确不能如实禀告。正在这时,有人自己站出来了。
“嬷嬷,其实是因为奴婢的疏忽才弄成这个样子的。”
“什么,因为卢尚宫?”
“是的,因为我的疏忽所以弄成这个样子。如果您能原谅她,这对我来说就是莫大的荣幸。”
太后娘娘短暂思考了一会儿,和蔼可亲地看了看长今。
“就算丢了面粉,还可以做滚饺*(不用面皮的饺子——译者注)或鱼饺,你为什么一定要用菘菜呢?”
“奴婢认为菘菜和荞麦跟饺子馅儿最搭配,所以就做成了这样。再说御膳竞赛做的是殿下的膳食,而殿下胃肠又不大好。菘菜对胃肠很好,还有预防伤风感冒的作用。荞麦味甘性凉,但是黄土之中长大的荞麦则有调节不足与过度的功能,对治疗溃疡性胃肠疾病和肠出血有特殊的功效。”
“这孩子多乖巧啊?她甚至考虑到殿下的健康?”
“嬷嬷,奴婢斗胆,请您允许我再说两句?”
“好,你说吧。”
“奴婢听说宫中膳食能引导百姓的饭桌。菘菜虽然是贵重药材,但只要撒下种子很容易就能存活、生长,而面粉过于昂贵,不适合百姓享用。”
突然,太后娘娘哈哈大笑,排成一列的尚宫们紧张得不知所措。
“卢尚宫不但应该得到宽恕,更应该受重赏。要不是你让她弄丢了面粉,她又怎能想这么多呢?”
“是,嬷嬷。”
“食物味道不错,对身体也好,这还有什么好说的?这孩子既有才华,又有应用变通的能力。这样的人才都要驱逐出宫,那究竟要留什么样的人在宫里呢?把这孩子留在大殿,让她做一些利君利民的食物!”
长今激动万分,摊倒似的跪伏于太后娘娘面前。韩尚宫转过头去,强行抑制住几欲夺眶而出的眼泪,却发现一个内禁卫士兵正紧贴在训练场门框上朝这边窥视。
“通过了!”
“这是真的吗?”
闵政浩猛地站了起来,身后的椅子咣当一声倒在地上。
“通过是通过了,但不是直接通过,是先落榜然后再通过。”
“先落榜然后再通过?”
“怎么会有这种事?”
内禁卫士兵把所见所闻一股脑地说了出来。听完以后,闵政浩的嘴角慢慢向上翘起,一直咧到耳朵根儿。
举行完内人仪式,又过了好几个月,长今再一次见到了政浩。那天夜里,长今打开一个丫头转交给她的纸条就跑去了,政浩正站在后山一角,享受着月光的爱抚。
“祝贺你!”
“我应该先向你表示谢意的,可是一直没抽出空来,对不起,我失礼了。”
“我又没为你做什么。”
“如果不是大人说的那句话,恐怕我早已经放弃了,而且是您为我找来了菘菜。”
政浩没有回答,而是把拿在手里的一本书递给长今。
“不是书经吧?”
“先朝尚宫中也有许多人超越性别界限立下汗马功劳,绝不逊于宫廷重臣,希望你也能成为她们那样的尚宫。”
“谢谢,我抄完之后还给你。”
政浩笑着点了点头,长今低着头转过身去。正在这时,她想起了那条三色流苏飘带。如果向他打听当时坐在校书阁书桌上的人,应该不算失礼吧。
长今转身时,政浩正巧侧脸站立。突然之间,长今想起了松坡码头附近的树林里,那个身受刀伤躺在地上的军官的脸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