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前的冈山城正大兴土木,修城扩建。此时正是春天,有六万军马在冈山城周边的吉备平伺机以待。众将士望着盛开的油菜花,被飞舞的蝴蝶引得睡意绵绵,听着宁静的小镇上的声响和修城工匠的凿子声,整天无所事事,有时候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到底是不是在打仗?
三月三日。甲州方面,在信长、信忠的指挥下,已有大路人马从甲信国边境涌进来。也正是在这一天,武田胜赖感觉到气数已尽,亲手纵火烧了他的新府,带着妻室以及一众女眷从熊熊烈火中逃往天目山,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而此时的冈山城因为正值女儿节,各家女眷都在节日当天打扮得花枝招展、争奇斗艳,到了晚上,家家户户亮起了节日的华灯,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同在一个天底下,此地却如世外桃源般安宁、祥和。
两名骑兵从木栅门风尘仆仆地奔城门而去,却没有人竖起耳朵听那些马蹄声,小题大做地将它当作天下局势骤然变化的前兆。两位使者像子弹一样急速赶到城门前,气喘吁吁地对看守城门的人大声说道:“我是黄披风组的山口铣藏!”“我也是黄披风组的,叫松江传介。我们刚刚回来!”然后两人一起大声说道:“我们奉命前往甲州战场,今天回来了,请放我们通行。”看守城门的将士一股脑儿拥出来了,聚集到两人身旁。
其中一名大将立即拍了拍两人的肩膀慰劳说:“啊,辛苦了!受累了!”
他的部下有的将马牵入城内,有的帮忙掸掉使者袖子和背上的灰尘,还有人递过汗巾,众人连声慰劳说:“真快啊!”
“马不停蹄地从很远的地方赶来,很累吧!”“快,到那边喝点热水吧!”然而,使者们梳理了一下头发,说:“我们必须尽早向主公复命。”话音未落就将马留在那里,飞快地走了。
秀吉那时正在冈山城主殿的一个房间里,和今年刚完成加冠仪式的宇喜多直家的儿子秀家待在一起,他们接受了秀家妹妹们的邀请,作为女儿节的来客和她们一起玩耍。秀家乳名叫八郎,最近加冠之时改为秀家,是秀吉赐的名字。秀吉体恤留下遗孤的宇喜多直家的心情,将他们视为己出,常让他们陪伴左右。
秀家的妹妹们尚且年幼,本来接待客人的一应事务都应当由侍女们来做,可是秀吉表现得很开心,以至于几个小女孩嬉嬉闹闹不肯离开。兄妹们不知不觉将秀吉当成了自己的好朋友,一会儿趴在秀吉背上,一会儿用小手拿着酒杯硬要塞到秀吉嘴里,嬉闹个不停。秀吉则装出一副喝醉了的样子说:“我已经不行了,不行了!”
福岛市松来到隔壁房间向秀吉禀告:“将军……将军!”
“什么事?”
“先前派往甲州战场的两位使者刚刚回来了。”
“哦,原来是山口铣藏和松江传介两人回来啦。”似乎他一直在暗暗焦急地等待,此刻突然醒悟过来,马上起身说道:“让他们在鹭之间(鹭之间:房间名)候着吧!”秀家的妹妹和侍女们玩兴未尽,扯着秀吉的袖子,扳着他的肩膀,又是摇头,又是撒娇,尽管秀吉表现出为难的样子,她们还是不肯放他走。
“市松,市松!我去鹭之间的时候顺便吩咐他们。你陪这些小女孩玩一会儿。”
“啊?”
“你那是什么表情?”
“我不知道怎么和小女孩玩。”市松觉得自己已经是一员大将,作为武士不应当执行这种任务。还有,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不希望一直被当作乳臭未干的小孩。
秀吉哧哧地笑着说:“不知道怎么玩也没关系,只要替我坐在这里,当女儿节的来客就行了。乖乖地当女孩儿们的玩具就成了。”
“如果是让我在战场上厮杀,我会在所不辞。但是这种事实在不是我擅长的,还请您找其他人来做吧!”
“你讨厌女孩子吗?”
“是,很讨厌,甚至有时候都想揍她们。”最近,无论是在秀吉的家臣,之间,还是在宇喜多直家的诸位家臣之间,市松都广获好评,也能常常听到他在鸟取城和上月城建立战功的事迹,就连市松本人也听到些说自己是前途无量、人品出众的年轻武士等多少有些奉承意味的言辞。可能就是由于这些微妙的因素吧,市松明显长大了,脸上也逐渐长出了粉刺。有时候秀吉也拿他没办法,因为他自恃和秀吉是亲戚关系。
秀吉咂了咂舌头,问:“谁在走廊里?”
“在下是虎之助。”
“啊,就你了。虎之助你过来。”
“是。”
“你都听见了吧。市松这家伙不愿意。你替我坐在这里,充当女儿节的来客。”
“是。”
“可以吗?”
“遵命。”
秀吉起身,市松也慌忙站起来了。市松像是藐视唯唯诺诺坐在那里的虎之助,斜视着他的后背。鹭之间是一间用来谈论机密事情的密室,山口铣蔵和松江传介进去后恭敬地候在一旁。秀吉也立刻坐下问:“回来了?”铣蔵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呈到秀吉面前。信用桐油纸一层一层地包裹着,秀吉亲自剥开外面的油纸,打开信封。在打开之前,秀吉将信举到额头上说:“啊!很久没有拜读御笔亲书的信了!”不用说这就是织田右府信长的亲笔信。
看完后,秀吉说:“我收下了。”说着就把信长的信放入自己怀里,然后又对使者慰劳说:“你们辛苦了。现在可以下去休息了。对了,甲州和信州的我方军队,都取得赫赫战功了吗?”
“是的,我方军队几乎可以说是呈破竹之势啊!我们回来的时候,听说信忠卿的队伍已经开进诹访口了。”
“不愧是右府大人亲自出马,果然有威慑力啊!怎么会不获胜呢?右府大人是不是看上去越来越精神了?”
“是的。这次进入甲州,正值春天,等于去峡山赏花了。听近侍们说,回去的时候打算走东海道,去游览一下富士山。看来此次出征从容不迫。”
“是吗?哎呀,辛苦了,赶紧休息去吧!”
两人的任务算是完成了,这才露出疲倦的样子并退了下去。但是,秀吉仍然在那里没动,他凝望着隔扇上画的白鹭入了神。只有眼睛处用黄色颜料上了色,仿佛这只白鹭也在盯着他。
“还是得官兵卫啊,看来只有派遣官兵卫了。”秀吉喃喃自语地说,然后叫来了侍童。
石田佐吉过来了,他明显也长大了,越来越英姿焕发。“您叫我了吗?”
“嗯,黑田官兵卫应该守在偏殿呢,你去把他和蜂须贺彦右卫门一起叫来吧。”
“把他们带到哪儿?”
“我待在这里,带到这里就可以。”秀吉从怀里掏出书信又看了一遍。这并不是单纯的书信,而是秀吉请求来的誓约书。
他现在不出房门就可以调动六万兵力。他准备突破眼前的国境进入备中国,因为不进入备中国自然就不可能粉碎毛利。然而在这里他却感觉遇到了很大的障碍。因此,秀吉特意派使者到信长身边,求来了这份誓约书。他想不通过战争就消除这个障碍。也就是说高松城,它位于备中国境线上,是敌方防御线上环环相扣的七座城池的中心堡垒。为了不流血而拿下它,秀吉也费了一番苦心。
“啊,到这边来。”秀吉看到黑田官兵卫的身影,轻快地打了个招呼,因为房间有点小,秀吉挪出一块地方给他坐。接着蜂须贺彦右卫门也轻轻地走进来,和官兵卫并排坐下。“主公的誓约书刚到,总是交给你们难办的任务,有些不好意思,希望你们去高松城走一趟。”
“我可以拜读一下吗?”
“看吧。”官兵卫以面见信长的礼节看了誓约书。这是信长写给高松城守将清水长左卫门宗治的文书,大致意思是说,如果你能改变心意,向我军投降的话,战后我可以将备中、备后两国的大量领地赏给你,我对天发誓,绝不违背誓言。
“我拜读过了。”
“带上这个立刻出发吧。彦右卫门,你作为副使,和官兵卫一起去高松城。虽然官兵卫应该不会有疏漏,你见到清水宗治后,也要尽力劝他投降。如果把这封文书给他看,他也不可能不动心。”
秀吉说话的时候非常乐观。两人很难揣度秀吉的心意,他真的相信一封文书就可以策反清水宗治呢,还是别有用意呢?“去吧,马上去!”秀吉再次催促道。
本来黑田官兵卫和蜂须贺彦右卫门就没有提出异议,两人马上起身答应道:“遵命!”
秀吉又补充说道:“总之,去好好观察一下城中的士气与配备,随从最好不要带太多,就让市松、虎之助两人跟着去吧。尽可能打扮得和善一些。”
“是!”两人答应一声,接着离开了。
秀吉也离开了那个密室,又回到了庆祝女儿节的那个内室。他在隔扇外面惊讶地想,难道一个人也没有了吗?因为原来欢蹦乱跳的女孩们的声音一点儿也听不到了,静悄悄的,就像没人一样。市松从秀吉背后伸手打开了他面前的隔扇。定睛一看,秀家也在,秀家的妹妹和其他女童、侍女们也确实都在。但是,气氛跟刚才大不一样,大家都一言不发地盯着坐在女儿节偶人架子前的来客。
虎之助奉秀吉之命陪她们玩,一副主命难违的表情,他将两手放在膝盖上,严肃地端坐在那里,睨视着那些侍女和女孩们,仿佛在孤军之中独自守护一方城门。眼前的高座漆盘上堆放着点心,可是他碰都未碰。酒杯中装的酒也没有喝干。似乎刚开始的时候被多番嘲笑,他脸上被涂了白粉,背上被贴了纸条。虎之助心想:“净做些无聊的事。”他根本不理对方,一直保持着同样的坐姿,似乎只是为了听从主公的命令。他动了动眼珠,看到了秀吉的身影,仿佛得救了一般叹了口气。
“辛苦辛苦!”秀吉笑着解除了他的任务,然后命令他马上做准备,和市松一起随同使者前往高松城。“非常感谢!”他就像从笼中被放飞的鸟儿,还没出笼就开始扇动翅膀。
秀吉又谆谆教导说:“出使敌方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如果你们做出让人耻笑的行为,那么我也会被人耻笑。话虽如此,如果像刚才那样拘谨,那么敌方会认为你很胆小。沿途要仔细观察木栅门的要害、兵粮的运输情况、地上的车轮痕迹,进入城中更要小心留意敌方将士的眼神、防御情况乃至一草一木的动静。我派你们去是想让你们多学习一下,明白吗?要用心完成任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