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决定实行“水攻”,龙王山的大本营就显得干什么都不方便,而且太远了。石井山是高松城东部的高地,距离也正合适,几乎处于直面敌城的位置。五月七日,秀吉首先将大本营移到那里,以做准备。
第二天,“要划界了,九右卫门跟我来,六郎太夫也跟上。”秀吉带着六七名幕僚骑马下山,沿着高松城一路向西,来到足守川叫门前的地点。他擦了把汗,叫道:“九右卫门,石井山的山梁到这个门前有多远?”
“不到八里,确切地说,是六里多。”
“把地图给我看看。”从千原九右卫门手里接过地图,他对比着筑堤工程和四方的地势。在此驻足远眺,西面从吉备到足守川上游的山地,北面从龙王山到冈山境内的群山,东面直到石井山、蛙鼻峰的尽头,实际上除了南面,这里几乎形成了一个群山环抱的天然湾形。高松城孤零零地矗立在这个湾形平原的正中央,是平原上的建筑方式。在秀吉眼里,那些平地上的田地、马场和人家已经都变成了水面,这样一看,三面的山都变成了曲折的岩岸和岬角,高松城则成为人工建筑的一个孤岛。
“嗯,好了。”秀吉把地图还给千原九右卫门,实地考察后信心更增,他再次翻身上马,招呼幕僚们说:“回去喽!”然后又对负责工程的吉田六郎太夫和千原九右卫门两人说,“我骑马从这个山脚下到那边石井山的蛙鼻峰下,马蹄痕迹就当是我为筑堤划的界吧。行吗?”
“请您稍等。”两人快速地吩咐了人夫几句,让他们跑到附近民家,然后又回答秀吉说,“好的。”
“好啦?那么,就这样划吧。”秀吉骑着马一直向东奔去。从门前到福崎再到原古才,这一段就像放了根竹竿一样划出一条直线,从原古才到蛙鼻峰有些像弓一样向外扩张。九右卫门和六郎太夫骑着马跟在秀吉和那些骑马的幕僚之后,时不时撒一些白色粉末,大概是小麦粉或碎米粉吧。地上留下一条白线,回头一看,有几名人夫跟在后面在筑堤线上打桩。秀吉站在蛙鼻峰下,对左右说:“这样就可以了吧?”
把划过来的这条线看作堤坝,往这里注入七条河的水,就会形成一个半开的荷叶形状的大湖。人们这才看懂了地形,忽然想到也许备前和备中的边界一带在远古时期也是大海呢。
战斗开始了,不是血战,而是与土作战。筑堤的长度为3088米,宽度为上面11米,下面接近地面部分是上面的两倍,22米。问题在于高度,这个高度要与水攻的对象高松城比例协调。实际上,最让人确信能够成功的因素在于高松城是建在平原上的城,而且它的石墙也只有3米多高。筑堤的厚度也是根据它的高度计算出来的。如果将水蓄到6米高,那么就会将石墙淹没,还能余出3米高的水量泛滥到城之中。
然而,土木工程这东西,无论任何时候,都鲜有比预定日期提早完成的例子。黑田官兵卫最头痛的问题就是施工的人力。当然,大部分要从当地农民中寻求,可是如今附近村落里人口相当稀少。因为敌方守将清水宗治在固守城池的同时,将五百多农民家属收容到城内了,也将不少人疏散到了领地之外。守在城内的农民都是平日里仰慕清水宗治的善良淳朴的百姓,他们想要与领主大人同生共死,而留在村落里的大多数人要么是素质很差的懒汉,要么是想瞅准机会发一笔战争财的动机不纯分子。
当然在宇喜多秀家的协助之下,从冈山方面也征集来了人力。可以说是转眼间就聚集了几千人。但是官兵卫的烦恼并不在于凑齐人数,而在于如何让这群人达到最高的效率。
“工程进展如何啊?”每次巡视,他都会把六郎太夫叫来问话。
六郎太夫也只能沉痛地回答说:“似乎到预定日期之前很难完成。”这位精于计划的数学家的头脑也无法找到引导出几千人的诚意与汗水的方法,何况这些杂役中还混杂着来历不明的地痞无赖。
总长3千多米的筑堤,每隔90米搭建一个小屋,总计30多处监视场所,有将士常驻那里负责督促。然而只靠督促的话,根本无法让那些像蚂蚁一样担着土、抡着铁铲与头的几千人加快速度。而且秀吉规定的时间极短,本就难以办到。他要求部下无论如何要如期竣工。
“毛利的四万援军分为吉川、小早川和辉元的三支主力部队,一刻不停地朝国境赶来。有情报说其一部分先锋已经到了某个村子。”从早到晚,哪怕是吃饭的时候,秀吉都会听到这样的快马来报,官兵卫也充分了解他的心情。
由于昼夜兼行,数千人夫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一整天干起活来都行动迟缓,见此情景,官兵卫的内心如同最近的积雨云一样,焦躁不安。按照计划,要在半月之内完成整个工程。一定要在这一期间之内完成筑堤,不然随着毛利的援军到来,这一计划将会变得毫无意义。不仅如此,甚至有可能给统军作战带来很大的麻烦。
两天,三天,已经过了五天。“不行,一定得想个办法。进展如此缓慢,别说半个月了,就是花五十天、一百天,也无法筑成全长3088米的大堤。”官兵卫无法坐视不管了。
负责人吉田六郎太夫和千原九右卫门几乎都是不眠不休地监督工程和人夫,无奈这些人夫都是占领地的敌国百姓,可以说是一个不满加不服的群体。
而且夹杂着一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地痞无赖。就连那些相对比较老实的人夫,也受到煽动,加入怠工的行列,故意妨碍计划进展。这群人无法将卑屈的反抗表现在外,他们看到当事人的狼狈情形,预计筑前军会败北,借此而获取满足,实在是不好对付。
“是谁怠工?”官兵卫终于亲自拄着拐杖站到了施工现场。大堤终于建成了几百米,站在新土堆成的高岗上,他那可怕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数千人夫。一旦发现有人懈怠,他就会飞速跑到那个人面前,完全不像一个瘸子。他抡起拐杖就打,骂道:“好好干!为什么懈怠?”
人夫们吓得战战兢兢地说:“那个瘸腿的魔鬼武士看着呢!”就又开始干起来,不过这也只是在他目光所能及之处。如果通过残酷的严刑来逼迫他们流汗,他们也有很多相应的懈怠方法,就连官兵卫也感到棘手了。因为人夫有数千名,施工现场范围又大,目光与鞭子也很难顾及全场。即使安排了数百名监工呵斥他们,效率也无法提上来。
“反正在预定日期内不可能完工。以防万一,希望您做好打算,就当毛利的援军会在工程未完之前到达,提前做好战备。哎呀,驱使那些杂役比用兵还要难啊!”官兵卫最终只好来到秀吉面前诉苦,发自肺腑地感叹施工的困难。
秀吉默默地掐指计算,他心中的焦躁也非同一般。就像眼看着漫天的积雨云出现在山对面那样,毛利的大军正一步步靠近,“官兵卫,没必要那么丧气!还有七天时间呢,总会有办法的。”
“已经超过预定日期的一半,工程还没进行到三分之一。怎么可能在所剩不多的日子里完成整个工程呢?”
“不,能完成。”秀吉坚决不同意官兵卫的说法。对于官兵卫的进言,他还是第一次如此强烈地予以否定,“一定能完成。不过,三千人夫只出三千的人力是不行的,如果一个人出了三个人、五个人的力量,三千人夫就可以出一万多人的力量。负责督促的武士们也是同样,如果一个人使出了十个人的气力,那还有什么事做不成呢?官兵卫,这样办吧。我也会去一趟施工现场。”秀吉低声对官兵卫说了几句。
第二天一早,黄披风组的使者在施工现场转了一圈,命所有人停止施工,一起到那边插小旗的地方集合。
“到底什么事呢?”人夫的头领有些疑问,但还是去了插着小旗的堤下集合。无论是昨晚彻夜挑土的人夫,还是刚刚交班来到大堤的土堆前的人夫,都跟随着各组的头领,聚集在一处。数千人站在那里,也分不清是土色还是人的脸色。
“喂,什么事啊?”
“发生什么事了?”他们虽然感到有些不安,但还是虚张声势,依然像平时一样,说一些戏言或者揶揄的话,态度非常嚣张,此时人潮汹涌,喧声震天。突然他们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因为看到秀吉靠在了小旗旁的矮凳上。侍童与大将分列两旁,严阵以待。而人夫们平日里最为憎恨的瘸腿魔鬼武士官兵卫则拄着竹杖站在稍远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官兵卫站在大堤上对数千人大声喊话:“筑前守大人让我今天问问你们的想法。你们早就知道,筑堤的期限已经过了一半,然而工程迟迟没有进展。筑前守大人说,其中一个原因就在于你们没有拼命干活。因此,今天命你们到这里集合,就是为了让你们毫无顾忌地说出来,你们到底有什么不满,有什么不足,想要什么?”
没有人说话。官兵卫讲到这里稍作休息,俯视着数千人的面孔。他们都在低声咕哝着什么。所有人面面相觑,很明显都有些动摇。“各个小组的头领们应该都很清楚人夫们的心情。如果错过这个时机,你们的愿望就无法直接传达到将军的耳朵里。哪个组先来都行,过来五六个人作为大家的代表,说出你们的不满和要求。只要是合情合理,就会答应你们的。”
这时,有个看上去桀骜不驯的裸露上身的大汉从人群中走出来,可能是想在伙伴们面前耍耍威风吧,大摇大摆地走上堤坝。见此情景说:“既然那么说,我就去提一提,有什么好怕的啊!”又有三四名土工头领对周围说着豪言壮语,站到了堤坝上。
“就这么几个代表吗?”
“是!”
因为离矮凳很近了,他们赶紧双膝跪地,正要叩拜,官兵卫制止道:“没必要跪拜,今天将军想要好好儿听听你们的不满。既然你们代表所有土工站在主公面前,要是不能好好说出想说的话,我们也会感到为难。总之,这个工程能否如期完成,全在于你们的努力。不用客气,平日你们藏在心中的郁闷也好,不平也好,希望你们再次说个清楚明白。首先由第一个上来的右边的那个人开始讲吧。快说,不要客气!”官兵卫今天讲话也很平易近人。
在此,我们不妨看一下参与这个工程的人夫获得了多少报酬吧。根据《武将感状记》的记载,工费总支出为:铜钱六十三万五千四十贯,大米六万三千五百多石。然而,秀吉的阵中不可能准备如此多的铜钱与大米。他们在中国地区已经征战五年,虽然也缴获了很多敌人的财物,但是却花费了更多的军费,这已经是一个巨大的数字。
按照秀吉的本意,也不想毫无节制地向安土讨要。当然,宇喜多家的仓库中也不是没有铜钱和大米,可以提供一部分。但是,以防万一也不想用尽。无论考虑到山阳方面的经济还是人心的影响,从宇喜多家征用铜钱和大米都不是良策。
那么,秀吉如何筹措那些不足的铜钱和大米呢?虽然没有确切的资料,估计军政方面碰到这样的局面也是常有的事,秀吉肯定是用军票购买了当地的大米。除了用可以赊购的军票之外,可以肯定的是,他还将占领地的山或田作为担保,分给有功劳或者有捐献物资的当地村长或富农。然后把他们作为经管人,促使土著民给予协助,尽最大力量往阵中收集物资。这一政策多少要通过强权实施,但是他下令在现在的占领地尽量不要硬逼。
目标定为毛利援军到来后可能布阵的地方,比如国境街道两侧的村子以及分散在长良山、岩崎、日差山等地的一些村落。在敌人的大军到来之前,先把敌方的粮食收罗到己方阵地,这一做法在作战上也有很大意义。物资就是金钱。秀吉在这次施工之际,人工费并不按天支付,而是按件支付,他在征集人夫时竖起布告牌,约定每搬运一袋土支付一百文钱加一升米。作为当时的工钱,相当于农民一天多的收入。
如果不惜汗水全力干活的话,一天就能轻松赚到平常半个月的收入。听说这一消息,很多人想着可以大赚一笔,就马上聚集到了施工现场,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高额的薪酬。然而,他们绝不会因为收入比例高就拼命干活,反倒是在小小的欲望得到满足后就开始吝惜汗水,想要享受生活。对于如此优待自己的雇主,他们不但不谢恩,反倒趁着对方情况紧急,故意怠工,并揶揄监工,受到鞭打逼迫后便开始鸣不平。
对于这一情形,秀吉采取了相当宽大的态度,他认为这是人之常情、无可奈何。虽然有些从根本上就是地痞无赖,大多数还是占领地的普通百姓。他们突然离开了直到昨天还在尊奉的领主,被雇到风俗人情完全不熟悉的他国阵营中,可以说是群可怜的人。“情有可原。”秀吉只是怜悯他们的无知,绝没有生气。但是,这样下去的话,整个作战的计划自然无法实现,这才命黑田官兵卫把大家召集到一起。
“各位代表,既然替所有人夫来到这里,如果不敢说,还有什么意义?要求也好,平日的不满也好,别管什么都说出来吧。”
官兵卫这样催促了两次,作为不平分子的代表站在这个大堤上的五名土工头领中的一个开口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请您不要生气。有一点……希望您听一下。”
“好的,好的,什么?”
“因为运一袋土就给一升米和一百文钱,我们这几千个穷人才高高兴兴地同意干活儿的,结果竟然和约定的不同……可以说是我们的劣根性吧,我们这里的所有人对此感到不服。”
“说什么呢?以羽柴筑前守大人的名义竖的布告牌,不会违背约定的。你们每个人每次运一袋土,不是发给一根有标记的竹签了吗?然后到了傍晚在账房那里不是如约支付了吗?”
“大人,确实是支付了,可是一天无论是运十袋还是二十袋,账房都只是支付一升米和一百文钱,剩下的都是承诺以后付款的军票和米票。”
“对啊!”“那就让我们为难了。嗯……赚多少就是多少,米也好钱也好,都得给现成的,不然我们这些打短工的穷人没法儿养活老婆孩子。”
“一升米再加一百文钱,以你们的生活水平,要比平时的收入多好多了吧?”
“您不要开玩笑了。又不是牛马,如果一年到头都这么干,身体也会受不了啊。在理解了这一点的基础上,我们听从羽柴大人的吩咐,没日没夜地干比平日累很多倍的活儿,干完之后也想喝点酒,吃点好吃的,还了借的债,再给老婆买件单衣,正因为有欲望,才能干超出自己负荷的活儿。如果支付和平日差不多的工钱,无论精力还是耐力都坚持不下去啊。”
“哎呀,我说,真搞不懂你们!我们羽柴军对待你们这些领民以仁政为宗旨,可怜你们,从来没有对你们施行苛政。到底你们嘀嘀咕咕有什么不满?”
“嘿嘿嘿!”五名土工都嘲讽般笑起来。一副不驯服的样子,接着异口同声地说:“大人,我们不发牢骚了,我们赚多少就支付多少吧。就算领了那些军票米票之类的纸片,也不能填饱肚子。最重要的是,如果羽柴大人打了败仗,我们拿着那些纸片,到底去哪里找谁换钱呢?”
“这件事不用担心。”
“哎,等一下。您当然会说一定能打胜仗,这是毫无道理的。这是你们这些将军大人们拼上性命的赌博吧,我们可不想参与。对吧,大伙儿,不是吗?”他们从堤坝上向数千人夫挥手征求他们的同意,马上所有人都嗷嗷叫着响应。那些人头和手就像波涛一样骚动起来,高呼着声援那些代表:“加油!加油!好好干!”
“就这么点儿不平吗?”
官兵卫这么一问,五个人仗着人多势众,毫无惧色地说:“是的,首先请解决这个问题。”
“不行!”官兵卫这才恢复了本来的语气,他抛开竹杖,拔出军刀将一个人一劈为二,又追上一个逃跑的将其斩杀。同时,站在后面的六郎太夫和九右卫门也拔出刀来,冷不防地将其他三人砍倒在血泊之中。官兵卫、九右卫门、六郎太夫三人分别在电光石火之间斩杀了五个人。
数千人夫由于事发突然,非常意外,就像墓地上的草一样静悄悄的。之前耍滑的面孔、不平的声音和反抗的眼神,瞬间都消失殆尽,只剩下无数张土色的面孔,像丧胆了一般聚集在一起。五具尸体还在地上放着,官兵卫、九右卫门和六郎太夫手上提着鲜血淋漓的大刀,用瘆人的眼神望着无数张面孔。
过了一会儿,官兵卫使出浑身力气喊道:“我再跟你们说一次,刚刚把你们的代表——这五个人叫来问了一下,听了他们的意见,也给了他们如此明确的答复。不过,应该还有其他意见吧。一定还有人想出来说说。下一个是谁?如果有人想代表大家说什么,就趁现在站出来吧!”没有人回答。
“出来!不出来吗?”没人说话。
“已经没有意见了吗?如果有的话,谁都可以站到这里说。”还是没人说话。
官兵卫又沉默了一会儿,给他们反省的时间。无数张面孔之中,有人明显不再恐惧,开始出现后悔的神色。官兵卫这才擦掉刀上的血迹,收刀入鞘,整了整仪表,又用柔和的表情告诫一众人夫:“既然没有人跟随那五个人站出来,估计你们的内心和这五个人不同。我就这么理解,现在要说说我们的主张,怎么样?没异议吧?”
数千个人如同得救了一般,一同回答起来:“根本没什么异议!本来我们就什么都不知道,也没说过什么不平或不满,只是被那几个上去接受惩罚的头领们挑唆才怠工的。请宽恕我们吧,以后一定会服从命令好好干活儿!”数千人各说各的,有大声的,也有小声的,吵吵嚷嚷如同波涛起伏。分不清哪个人说了什么话,总之知道了全体人员的心情。
“好了好了……安静!”官兵卫挥手制止说,“对吧,我也觉得应该是这样。我也不说难懂的话,总之你们应该想早点儿在仁政之下与妻子儿女安居乐业吧。如果你们拘泥于眼前的小利,不肯卖力气的话,就等于自己阻碍自己期待的日子的到来。还有一点要坚信,我们织田右府大人派遣的羽柴军绝对不会输给毛利。尽管毛利也是个大国,但是国运已经凋落。并非是毛利太弱,而是大势所趋。而且我们织田军侍奉朝廷,了解天子的心意,深受信赖,被认为是最适合统一并治理各国的武门。怎么样,明白了吗?”
“明白了!”
“那好好干吗?”
“好好干,拼命干!”
“好!”官兵卫重重地点了点头,回顾秀吉所坐的矮凳那边,替众人求情说,“所有人夫都那么说了,就请您宽恕这一回吧。”秀吉站起身来,吩咐跪着的官兵卫和其他负责人几句话。
转眼间,负责账房的武士们率领走卒们抬着沉重的钱袋子过来了。不是一两袋,而是几十袋,瞬间就堆成了一座钱山。官兵卫又开口了,他对那些仍然沉浸在恐惧或悔恨中的人们说:“不要过于苛责,你们本来就很可怜。不过是受到两三个坏人挑唆,发了些无心的牢骚。这是筑前守大人的话,既然你们别无二心、好好干活儿,我们就奖励足够的酒钱。赶紧谢恩吧,领了酒钱马上去干活儿!”
他命走卒将所有的袋子悉数割破,钱山如同雪崩一般盖住了堤坝。“能抓多少抓多少。但是每人只限一把。”宣告过后,众人依然狐疑,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他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钱山依然堆放在那里。
“先到先得啊!等拿没了别有意见。因为每人只限一把,手掌大的人就天生沾光了,手掌小的人尽量沉着一点,不要抓漏了,不要因为慌张吃了亏。然后赶紧去干活儿!”人夫们不再怀疑,因为他们从官兵卫的笑脸和玩笑中得知这是真话。站在前面的一群人夫奔向了钱山。
似乎被眼前太多的钱吓到了,犹豫了一下,有一个人率先抓了一把退下后,同时响起了凯歌般的欢呼声。马上就出现了混乱,分不清是钱是人还是土块。但是没有一个人想要打马虎眼。平时的心术和不满此刻都已烟消云散,拿起一把酒钱之后,整个人就像重生了一样,如脱兔一般奔向自己的工作岗位。到处响起了铁铲与头重重的声音。无论是担土、抬土还是扛土袋,都鼓足了劲儿,精神饱满。他们只要想干,还是有精神的。此时挥洒出的汗水让他们心情更加愉快、爽快。他们自己开始互相鼓励说:“他妈的,三公里左右的筑堤,还有四五天呢,怎么能干不完呢?大伙儿,想想发大水的时候吧,加油干啊!”
“对啊,就当是防御洪水,这点活算什么?”
“拼命干吧!”
“当然了,怎么能累趴下呢?”就这半天,工程有了明显的进展,几乎超过了前五天的完成量。也没有人再跟同伴闲聊半句,偶尔有人因为指甲剥落张皇失措时,他们就会鼓励说:“别一副哭丧脸,不像个男人!”而且他们自己维持秩序,如今负责人的鞭子和官兵卫的拐杖都已经没用了。
篝火烤焦了夜空,尘土晦暗了白昼,3088米的大堤工程已经所剩不多。随着陆地上的筑港工程接近尾声,在高松城附近的七处河川那边,施工的困难也不输给这边,那就是改变河道、让河水全都注入大堤内的旁系工程。这边的武士、走卒、人夫全部加起来,共动用了接近两万人。尤其困难的是堵住足守川的工程和引流鸣谷川的工程。
“没办法,最近山岳地区下大雨,水位与日俱增,想要堵住,却没什么办法。”负责足守川的人屡次向秀吉诉苦。秀吉询问了官兵卫,官兵卫也没什么良策。因为前一天他曾率家臣六郎太夫去那里视察,已经了解了困难程度。
“要说那激流的湍急程度,恐怕将二三十个人才能抬动的大石扔进去也会马上被冲走的。”
就连官兵卫都叹息不止,秀吉于是说:“总之看看现场吧。”然后急速赶往足守川。到了现场,看到湍急的激流,更加感觉到自己的小智慧被压倒了。
六郎太夫过来说:“砍伐上游的森林,将枝叶茂盛的大树接连不断地投入河里,或许能堵得住。”
这一计策被采纳,数千人夫进到森林里,用了大约半天时间,将大量木材连同枝叶一起投入河里,枝叶交错之时似乎淤塞住了水流,然而也只是维持了一瞬间,后来一点儿作用都没有。
“那么,虽然有些铺张,这样做如何?”六郎太夫提出的第二条建议是,让数千走卒和人夫从下游拖来三十艘大船,上面装载巨大的岩石,然后到合适的地方沉船。
“行吧。”
但是,将那些大船逆流而上拖到上游是根本不可能的,最后只好在陆地上铺木板,往木板上浇油,让人在陆地上把船拖上来,按照原计划将船与石头共同沉到足守川的堰口。这一计策成功了。这时候,长达三千多米的大堤也建好了,在这里被堵住的激流改变了流向,滔滔河水朝着高松城周围的广阔田野与民房奔腾而去。同时,其他七条河的水也都注入进去。只是鸣谷川的引流工程依然困难,没有赶上。
五月七日开工,仅仅用了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完成了,吉川、小早川等毛利方肯定不敢相信。他们的四万援军到达国境的群山时,已经是高松城的周围变成一片汪洋的第二天了。
五月二十一日早晨,秀吉和诸位将士站在石井山的大本营,望着一夜间出现的泥塘,感叹道:“哎呀,真提神啊!”应该说壮观呢,还是惨淡呢?加上一夜的大雨,混浊的水涨得满满的,将一个高松城孤零零地留在湖心,它的石墙、阔叶树的树林、吊桥、住宅区的房檐、村落、田地、道路全都没入水里,水位还在不停地上涨。
秀吉问道:“足守川在哪边?”
官兵卫指着西边远处的一片朦胧的松树林说:“您看,那边的堤坝切开了约二百七十米的口子,足守川的主流被堵住后就是从那里溢出去的。”
“那么,它北边的小山丘就是虎之助所在的阵营吧?”
“正是。”
“距离敌方的左翼长良山最近。阿虎应该也在摩拳擦掌吧!”秀吉的目光沿着远山的棱线从西边移到南边。国境正南方可以看到日差山。今天天一亮,这座山上就出现了无数面小早川隆景的旌旗,估计是夜间到达后布下的阵营吧。光是这里的兵力就不下两万。离这里不远的天神山上似乎也有一支先锋部队到达了。
山阳大道就从日差山与天神山之间的山谷中穿过。毛利辉元派一支先锋队驻扎在福山的半山腰,其余人马在西边的猿挂城一带殿后,兵力大约一万多。还有吉川元春的一万骑兵,他们分散在岩崎山、寺山、长良山等地,成为全军的羽翼,他们行动最为敏捷,可以随机应变。
“隆景和元春到达之后,今天早晨看到这个泥塘,不知作何感想。虽是敌人,还真是令人同情。一定会捶胸顿足,懊悔不已吧!”官兵卫说着望向秀吉,秀吉已经转过身去。
从鸣谷川的施工现场来了几名使者,是在那里负责工程的人的儿子和他的家臣,他们哭泣着跪拜在那里。秀吉问:“怎么了?”
其中一人回答说:“今天早晨,鸣谷川的工程负责人在施工现场留下一封道歉信,自戕而死了。”那里的引流工程是要拓开四百八十八米宽的山道,施工极为困难,到今天早上还剩九十多米,最终没能完成。负责督促工程的人出自责任感而自尽。
秀吉注视着他的儿子。手脚自不必说,就连头发与脸上也沾上了泥污。秀吉和蔼地将他叫到身旁,轻轻拍了拍他汗湿的脊背,说:“你不要切腹啊!在战场上为你父亲祈祷冥福吧,明白吗?”负责人的儿子放声大哭起来。又下起雨来了。白色的雨丝从低矮的密云中洒下来,注入到泥塘里。
五月二十二日晚上,也就是毛利援军到达国境后的第二天晚上。两名男子冒着小雨像怪鱼一样游过黑暗中的泥塘,爬上堤坝。鸣器和铃铛发出了剧烈的响声。因为在水边和堤坝上插了很多矮竹和小杂树,就像荆棘一样,绳子将它们纵横交错地连在了一起。而且,在三千多米长的大堤旁边,每隔九十米左右就有一个岗哨,燃烧着熊熊篝火,因此放哨的士兵马上冲上去,搏斗一番之后,抓住了一名,另一名逃跑了。
“不知道是城中的士兵还是毛利的使者,总之,需要好好审问。”岗哨的将士将抓住的男子送往了石井山的大本营。秀吉在营帐里靠近灯火写信。使者佐柿弥右卫门已经整顿好行装,在下面候着,一等秀吉的书信写完,马上就骑快马去送信。
“怎么办啊?”山内一丰在廊下问秀吉。他将抓住的敌人硬按在了屋檐下。秀吉点着头,嗯嗯地答应着,终于把信写完了,然后封上封口,来到廊下说:“我看看,是什么人啊?”
佐柿与山内拿着蜡烛站在他左右两侧。秀吉傲然望着落雨的屋檐下被绑着双臂的敌兵,问山内:“这不是城中士兵吧?应该是毛利阵中被派往高松城的使者。他什么都没带吗?”
山内事前调查过,他将从男子怀中搜出的一张信纸呈到秀吉面前,又补充说,为了在游过泥塘时不被水浸湿,这封信被塞在一个小酒瓶里,塞紧了塞子,又用油纸仔细包裹起来,由那个男子贴身带着。
“哦。这好像是城主宗治写给隆景和元春的回信。把灯移近点儿。”秀吉打开信默默阅读。通过回信的内容可以看出毛利的援军在看到满眼的泥塘时何等失望和沮丧。好不容易率领大军紧急赶来救援,结果却无法向被水围困的高松城伸出援手。还不如暂时投降羽柴军,保住城内数千生命,然后再伺机回归本国。看来一定是隆景和元春给城中发密函,写了这样的内容。
如今秀吉手中的宗治的回信是这样的:您可怜我们城中的百姓,您的命令真是充满了仁慈之心,可是这座城是整个中国地区的要害,高松城的陷落也就意味着毛利家声名扫地。我们都是自元就公以来深受恩泽的人,就连一名匹夫也从未想过卖主求荣、苟延残喘。大家自守城之日起就准备与这座城共生死。请您不要担心我们,并转告那边的全体将士,在这兴亡之际,不要留下千古遗恨,祈祷您准备周全。
宗治身处孤城之中,在回信时反倒激励支援自己的将士们。出乎意料的是,被抓的毛利家臣非常坦率地回答了秀吉的盘问,似乎他觉得既然宗治的回信被敌方读过了,再固执地隐瞒下去也是徒劳无益的。
“逃走的那名使者是谁?”
秀吉这么一问,他就明确回答道:“吉川家的家臣,转小四郎。”
当他被问到:“你呢?”
他就毫不发怵地说:“我也是吉川家的家臣,山澄六藏。”秀吉也没有刨根问底纠缠不休,做到了不羞辱将士的程度。从大局来看无用的事就不去管它,他的心思已在别处了。
“一丰!”
“在!”
“好了吧,算了,给这位武士松绑,放他出营吧。”
“啊?放了吗?”
“他游过了泥塘,看上去有点冷。给他吃点粥,送他到持宝院下吧,免得途中再次被抓。”
“遵命!”
山内一丰从廊下走出来,给他松了绑。山澄六藏自然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这下反倒突然慌了神。在山内一丰的催促之下,他默默对秀吉行了个礼,迅速转身要走,秀吉又把他叫回来说:“你家主人吉川元春大人最近可好?这次是马之山以来的首次对阵,替我向他问个好吧。”
山澄六藏又重新跪坐好了,他感恩于秀吉,由衷地佩服他,“我会转达的。”
“还有,毛利大人麾下有个负责参谋、名叫惠琼的军僧出入营帐吧?安国寺的惠琼。”
“是的,他在。”
“很久没见了,要是你见到那位大师,也替我问个好吧。”
户外的人影冒雨离去了,秀吉马上把佐柿弥右卫门叫到室内问道:“刚刚的书信拿好了吗?”
“我已经收好了。”
“上面写着重要的机密,反正要交给右府大人亲自过目,小心途中生变。”
“保证万无一失!”
“即使刚刚抓来的吉川家的家臣,在出使之前肯定也和你一样踌躇满志,结果还是被抓到了,清水宗治和吉川元春的意思我已经了如指掌。一定要小心再加小心!”
“是!”
“那就有劳你了,赶紧去吧。”
“告辞!”佐柿弥右卫门很快就退下了。只剩秀吉一个人对着烛光。今夜派佐柿弥右卫门火速赶往安土送信,是为了请信长亲自来此地救援。孤城高松的命运已经如网中之鱼了。为了救它,毛利辉元、小早川隆景和吉川元春率领全军将士在此会师。是时候了吧,中国地区的霸业,就在此一举了吧。秀吉希望信长也能看到这一壮观局面。而且他相信,信长出马的话可以确保这一决定胜负的重要战役万无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