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快半夜了。
因严重的惊风病而身体孱弱的小竹,终于不哭了,在稻草一样的被子里,他松开了母亲的乳头。
“母亲,起来该着凉了,就那么躺着睡吧。”姐姐阿友阻止了操劳的母亲。
“怎么,你父亲还没回来吗?”奈加问道,说着起身和阿友一起熬夜做晚上剩下的工作。二人在炉火边,勤勤恳恳地工作着。
“父亲怎么了?怎么现在还没回来?”
“现在还是正月呢,真是的!”
“以母亲为首,家里的人连一块庆祝的年糕都没吃上,这么冷的天,还得熬夜工作。”
“男人是要交际的……”
“就算是一家之主,可是也不劳动,总是喝酒,回来后就欺负母亲,我,我真的很气……”
阿友已经到了适婚年龄。一般来说已经是应该嫁人的年纪了。可是她没有留下母亲选择嫁人,她知道家里的情况,不要说新年的新衣,就是胭脂水粉在梦里也不曾想过。
“你说的是啊。”母亲流着泪说,“你的父亲是这样的人,如果不是的话,日吉也会长成一个不错的青年,你也可以嫁人。可是,你看,我已经知道了,丈夫不好好儿选的话……”
“母亲,我还没有想嫁人的事,我会一直在母亲身边的。”
“女孩子,怎么能不嫁?别告诉你现在的父亲,我从你已故的父亲弥右卫门在战争中受伤时,国主给的钱里,留了一贯钱给你做成婚费用。平时留心积攒了一些线头,也有七个线球了,我想用那个给你织一件窄袖便服……”
阿友打断了母亲的话,“啊,母亲,好像有人进外屋来了。”
“是你父亲吗?”
阿友站起身来,往外屋看着,“不是。”
“那,是谁呀?”
“是谁呢?……别说话。”她们感觉很怪异,阿友屏住了呼吸。
“母亲。”是日吉的声音。黑暗中,日吉就一直站在外屋,没有进来的意思。
“哎呀,这不是日吉吗?”
“……嗯,是我。”
“怎,怎么了,这个时候回来?”
“我让瓷器店解雇了,所以回来了。”
“啊?解雇了……”
“原谅我,母亲,原谅我……”日吉在外屋的黑暗里,抽泣着。奈加和阿友跌跌撞撞地走了过去。
“被解雇了,事已至此可怎么办呢?好了,你先进来吧。怎么总在那儿站着?”
奈加想去拉日吉的手,可是日吉却摇摇头说:“不了,我不进去了。我马上还要走的。要是在母亲的身边睡一晚,就该不想走了。”
日吉突然被解雇,回到这个贫穷、复杂的地方,他的母亲是觉得很为难的,但听到他说不进来,马上又要在这深夜离开的话,更让她心痛,她惊讶地看着他说:“你要去哪儿?现在走吗?”
“我也不知道,但是,这次我要去侍奉武士,一定会让母亲和姐姐放心的。”
“去侍奉武士?”
“母亲,虽然您说过不要我做武士,但是,我还是想成为武士。薮山的姨父也说了。要趁现在,我要做武士。”
“就算是那样,你也先进来,明天早上和你继父商量一下吧。”
“我不想见他。”日吉摇头道。
“母亲,我可能十年左右不会回来,您要保重身体,好吗?……姐姐,你也先不要嫁人,虽然很对不起你,但是请忍耐一下。我要是成功了一定会回报你的,我要让母亲穿绫罗绸缎,给姐姐买花缎的新嫁娘衣装。”
母女二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呜咽着。日吉已经懂事得知道说这样的话了。她们只是这么想着就心酸不已,泪眼婆娑了。
“母亲,这是瓷器店老板给的两升盐,就留给您吧。这是我干了两年赚来的盐。姐姐,你一会儿放厨房吧。”
“……谢谢,谢谢!”
母亲对着日吉放在那儿的盐合掌拜了一拜。然后感慨地看着说:“这是你离开家,靠劳动第一次赚到的盐。”
日吉觉得很满足。看到母亲高兴的样子,他也高兴得像要飘起来一样。于是,他在心中发誓,一定要让母亲比这更加高兴。
对了,变成盐,成为家里的盐。不,不只是我家的盐,成为村里的盐,不,不如成为天下的盐。
日吉在心里念叨着。要是毫无顾虑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会被世间人说吹牛,因此,这使得日吉已经有了不轻易说出自己想法的习惯。
“再见了,母亲,姐姐,我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了。”日吉一直凝视着母亲和姐姐退到外屋门口。
正当日吉一只脚要跨过门槛时,阿友突然站起来叫道:“啊,等一下,日吉呀,等一下。”
然后阿友就央求母亲说:“母亲,刚才说的那一贯钱。我嫁人也不要什么,不,我不嫁也没关系。那钱就给日吉吧。”
母亲用袖子压着就要发出来的哭声,到里边去了,然后拿出来一贯钱给日吉。
“不要,不要!”日吉摇着头,阿友把姐姐的关心化为呵斥,质问日吉要出去闯荡,没有钱怎么能行。但对日吉来说,比起钱,他有一样更想要的东西。
“母亲,比起这个,我更想要父亲的刀。给我祖父传下来的那把刀吧。”日吉没有忘记七岁的时候,父亲给他看过的那把刀。可母亲却像是被惊到了似的,劝说道:“还是钱能保护你,刀,你就别想了。”
日吉立刻觉察到了,问道:“没有了吗?”
“啊,没有了。”母亲心酸地说道。那刀早就被卖了,让筑阿弥换钱买酒了。
“那,那个也行。母亲,仓库里的那把生锈的刀应该还在吧?”
“啊……那个倒还在。”
“我把那个拿走行吗?”日吉看着母亲的脸色,虽有所顾虑但也坚持着。
果然他也还记得七岁时因为吵闹着要那把破旧的刀而惹得母亲哭泣的事。
“……”
奈加也想起了那时的事。不要成为武士,不要成为战士,她那时是那么恳切地为日吉的将来祈祷的。现在她已经知道了,虽然是自己生的孩子,但也未必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成长,这是无可奈何的。
“拿着吧。但是日吉,你绝不能对人拔刀啊。”
“啊?真的可以给我吗?”
“阿友,你去取来。”
“没事,我去取吧。”日吉去了仓库,踩着里面的杂物,把墙上挂着的一把腰刀取了下来,然后,立刻插在了腰间。日吉仿佛回到从前,看到七岁时哭喊着的自己在一瞬间长大。
“日吉呀,母亲让你再回去一下。”阿友穿了鞋,来仓库告诉他。回来一看,母亲点燃了神龛的灯,用一个小木碗装了一小撮小米和日吉带回来的盐,双手合十拜着。
“你坐在那儿。”她让日吉坐在房间入口的横框处,从神龛上拿下了一把剃刀。
“母亲,你要干什么?”
“给你行元服礼。虽然是形式上的,但也是庆祝你离家出门。”她说着给日吉剃了发,然后用新稻草浸了水后和断发绑在一起给了日吉。这是一生都不能忘怀的感动,这一时刻已经被日吉铭刻于血液之中。在为时而触碰到自己面颊和耳朵的母亲粗糙的手感伤的同时,他也有“我已经成人了”的自觉。
不知何处传来了野狗的频频吠叫。在这深深的战国泥沼中,还在增多的只有狗叫声了。
“母亲,再见!”日吉走了出去。他说完保重身体后,喉咙哽咽,再也说不出别的。母亲匍匐在神龛前。阿友抱着开始哭泣的小竹追了出来。
“……再见,再见!”
日吉的身影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儿,没有回头地一直走着。也许是因为霜的缘故,这个夜晚竟十分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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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