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怎么心神不定的?”藤吉郎咕哝着。这是因为他没忙到份儿上。
随从权藏、侍女、前来帮忙的人都忙得团团转,只有他自己家里家外地闲踱步。
“今天是八月三号吧。”他心里不断确认明摆着的日期。
时而打开壁橱看看,时而躺在被窝里,就是沉静不下来,做什么都不能专心。
“要和宁子举行婚礼了,我要成上门女婿了。好不容易盼到今夜,怎么就难为情起来了呢?”
婚礼的事情定下来后,藤吉郎一反常态,在家中侍从面前都显得非常害羞,不自在。近处的夫人、同僚什么的送来贺礼时,藤吉郎总会红着脸说些照顾自己面子的话:
“不,这……只是简单办个婚礼。觉得自己现在成家尚早,可对方催得太急,不得已。”
因为外人,包括他的同僚并不知道是犬千代退让,并亲自拜托主公亲戚名古屋因幡守出面活动,藤吉郎才得以最终实现愿望,因此他们只议论纷纷地说:“听说是因幡守大人打的招呼,而且那又右卫门大人也是愿意的。看来猴子还是有点能耐的。”
没有出现什么不好的声音,都是给藤吉郎抹金的话。不过藤吉郎心里真正在乎的还不是这悠悠众口。他将自己的婚事第一个通知了中村的母亲。本想亲自跑过去,将攒在心里的话,新娘的出身、人品等等当面跟母亲详细聊聊,可母亲说过,在自己出人头地前她还生活在中村,不要为她而分心,不要担心她,要好好侍奉主公。
“还不到见母亲的时候,还不到见母亲的时候。”
藤吉郎抑制住渴望马上见到母亲的冲动,依然通过书信告知了这次这件事。
母亲那里也再三遣来了信使。每次不管是书信,还是托信使带的口信,都掩饰不住母亲那高兴的心情。尤其让藤吉郎稍感安慰的是,在他的出仕状况以及他将和正统武家的女儿结婚,媒人还是信长主公的堂兄弟的消息为村里人所知后,村里人看待他母亲和姐姐的眼光完全变了,变得敬她们三分。这让不能在母亲身边尽孝道的他安心了许多,也让他感觉到一些近似荣归故里似的荣耀。
“主人,帮您梳好发髻吧。”
权藏拿着梳子坐在他的后面。
“呀,要梳发髻吗?”
“今夜您可是新郎。头发这样可不行!”
“简单弄一下就行了。”
打开镜盖,立好镜子。
镜中映出藤吉郎严肃的面庞。头发的梳理很是下了番功夫。他自己也拿着笄,时而抿抿发鬓,一会儿向上梳些,一会儿向下梳些,很麻烦。
梳好头发,藤吉郎走进庭院。附近的夫人和侍女们正在厨房忙着烧洗澡水。门口那里又来了前来道贺的客人,权藏慌忙跑了出去。
“啊,快到日暮了。”
已经能在桐树的树梢上看到发白的星星。作为新郎,他感慨万千。
沉浸在巨大的欢喜中的同时,又隐隐感到有些寂寥,因为中村的母亲不能前来分享他的这份欢喜。
“欲望是无穷的,这世界上还有多少人的母亲已不在世了。”他自我安慰着。
虽说分开了,母亲还健在。而且这分开是母亲为了让自己专心奉公,是为让自己今后能大展宏图,是怀着美好的期望的分开。好希望能早日迎来那一天,将母亲接过来。
“我其实算是幸运的人了。”藤吉郎在辗转思绪问又发自内心地感喟道。
从小不管经历怎样的逆境,他都从没有认为过自己不幸,今天更是如此。经常听到那些不走运的人说,为什么我要生在人世间,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世道了,有像自己这么生来不幸的人吗等等,人似乎总是容易认为自己是那最不走运、最不幸的人。藤吉郎还从没有这样想过。
在逆境的日子里,他也总是欢乐的。打败逆境回首往事时,更是觉得愉快。
今年才二十六岁的他可以预知到今后前途的多难,却不觉得会有什么能让自己像小孩儿般哭鼻子的过不去的坎儿。无论怎样的困难,他都会努力克服,不用特意给自己打气,这是他心中磐石般坚定的想法。现在似乎都可以望到待风平浪静之时,自己该有多么幸福欢乐。越有波澜,人生越有趣味。
但当城内的年轻人聚到一起议论“我将来在天下会占据什么样的位置”“生为武士就要百世留名,有生之年要成为一国一城之主”之类的话题时,他从没有卷起衣袖说过什么豪言壮语。他还没有考虑过这些事情。
他一直以来想的就是过好普通人的生活,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做侍仆的话,要做好侍仆的工作,管厨房的话,要管好厨房,管马要管好马,除了做好本职工作,他别无他求。
也许正因如此,不管在什么岗位上,他都是不可缺少的人。虽然受到了很多诽谤,比较容易中奸计,但到最后“还是不能少了他”。
这一点,连清洲的重臣都轻易改变不了。尤其是最近,信长也渐渐认可了他的才干,所以虽然位置依然还很低,但有了主公的认可,他更可以安心尽力做好奉公了。
从这方面来讲,他和宁子结婚时,其实也可以将中村的老母亲迎过来了。只是浅野家提出女儿不嫁过去,他只能做上门女婿,现在迎接母亲还不是时候。
而且,且不说祖先,母亲是百姓。他不想让这样的母亲感到拘谨、羞愧。藤吉郎想到这点自语道:“再有一两年。”
泡进洗澡水里的他,今夜特别仔细地清洗了一番。
沐浴更衣完,回到家里,家里已经挤满了人,差点分不清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家。到底都在忙什么呢,去客间去厨房四处看了一眼,藤吉郎便坐到房间的一角,赶着蚊子,与己无关般地旁观起来。
“快把新郎的怀纸、要带的东西都放在衣服上!”
“已经收拾好了,扇子、印盒什么的都放到一块儿了!”
有人高声吩咐着,有人回答着,四处忙乱。
是哪里来的夫人?哪里来的女子?哪里的男主人?
不是那么十分熟识的人也都像亲人一般为他忙碌着。屋里屋外到处都有人新郎、新郎地喊着。
“啊!修筑城墙时的麻脸木匠领头师傅也在!还有泥瓦匠的夫人也来了!做炭薪奉行时熟识的山里、乡里的乡亲们也都来了!大家都惦记着自己!”孤零零地在角落里赶着蚊子的新郎,见到这些熟悉的人,打心眼里高兴。
对入赘、娶妻这些的烦琐规矩比较执着的老人们也在其中指点着,“新郎的草鞋这不是都磨破了吗,不能穿旧草鞋,找新的来。一到新娘家里,他们的侍女便得把他的鞋脱下来,拿到里屋去。今夜岳父大人得抱着他的一只草鞋睡觉,这是自古传下来的规矩,是留住上门女婿的意思。”
另一个老婆婆又道:“除了松明,还要准备油烛,点明后,找纸罩罩在烛火上面,新郎持着它去新娘家。新娘家那边应该也准备油烛,在新娘家迎接新郎的同时,新郎将手中的烛火转移到新娘家的油烛上,要保证那烛火三日三夜不熄,供奉在神棚中——明白了吗?谁跟着新郎去,记着这件事!”
他们就像自己的孩子要成为新郎一般热心亲切。藤吉郎的母亲不在身边,可他可以依赖这些老人家,就像母亲在身边一样。
这时,乱哄哄的房外有人郑重说道:“使者来啦!新娘那里派来的初读仪式使者来啦!”
紧接着,一名附近的夫人小心翼翼地捧着泥金绘的信匣走进门来,“新郎在哪儿啊,不会还在沐浴吧?”
藤吉郎在檐下的一端应道:“在这儿,在这儿!”
“啊,在这儿啊!”
这位夫人恭敬地呈上信匣,“是新娘那里送来的初读文书。看来武家是很遵循传统规矩的。新郎也写上一封信送回吧,这是规矩。”
“写什么呢?”
眼前的夫人只是笑着将纸张和笔墨递到藤吉郎面前,什么都不说。
书信往来、结婚当天初读书信的入赘仪式是从平安时代传下来的,近年来因为多战乱,男方又少有能写者,为了不使男方为难,渐渐地这个仪式已经很少见了。
但关于武家的婚礼,足利义满将军时特别进行过非常烦琐的规定,现在比较传统的武家家庭还是照做的。
新郎这里没有对这些事情上过心,原本以为只要人去了就行了。
没想到又右卫门夫妇派来了初读仪式使者。
“这,写些什么呢?”藤吉郎拿着笔很为难。
他从未深入学习过读书写字。在村里做寺小僧时,在茶屋奉公时,他都没觉得自己的字比周围一般人差,所以尽管事实上字差得拿不出手,他也从没自卑过。
只是不知该写些什么好。
终于,他写道:此夜是开心的一夜,新郎就要前去与你誓守终生。
写好后,藤吉郎拿着信展示给给他拿来笔墨的夫人,“夫人,夫人,这样可以吧?”
这位夫人觉得怪怪的,但也说不出什么,“可以吧,可能……”
“你也从你丈夫那里收到过这样的信吧,不记得当时写了什么了吗?”
“忘记了。”
“哈哈哈哈!这也能忘记,这么大的事。”
初读信使回去了。有人招呼饼做好了。作为饯别,大家坐在一起吃饼、喝酒,恭贺新郎。
院中马匹的背上都装饰着蓝布、红布等。安排马驮上当夜的饼和信给中村的母亲送去后,新郎道:“好了,准备一下。”华丽的麻料上衣、裙裤、扇子等很快送到新郎面前。
“拜托、拜托!”新郎举起手让帮忙的女子帮他穿好。
天空中高高地挂起新秋八月的月亮,立在门口的松明红彤彤地冒起熏烟。一切准备就绪。
一匹被装饰得漂漂亮亮的被牵着的马,两根长枪。新郎穿着新草鞋步行在后面。
最前面有两三个人持着松明。没有贝桶、屏风箱、唐柜这些华丽的婚礼行李,只带着一个铠甲柜,一个衣服箱。作为当时手下有足轻三十人的入赘武士,这样的行李没什么抬不起头的。
藤吉郎其实暗地里还有些小自豪。这些来给他帮忙,作为随从陪同他的人,都是非亲非故的人,自己也从未拜托过他们。真的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同他一起为今夜的婚礼高兴,为他筹备忙碌。
虽然自己没什么奢华的物资,但却有这么高的人望。
弓组的长屋今夜每个门口都红彤彤地亮着。因为又右卫门家的喜事,长屋的所有人家都敞着门。有的人家门口焚着篝火,有的则由家人手持油烛和又右卫门家一同翘首盼着新郎的到来。
抱着孩子,拉着手等新郎到来的人,明亮亮的火光,一片热闹景象。
终于有几名孩童从对面街头跑了来欢叫道:“来啦,来啦!”“见到新郎啦!”
孩童们的母亲叫过孩子,让孩子安静些。明月的月光轻柔地洒在路上。孩童们刚刚的欢叫声为新郎开了道,此刻所有人都避开道路,肃静地等待着。
路口被铺染上了红色。
两根松明转了过来。
后面跟着新郎官。被牵着的马匹上看来还装饰了铃铛,走起路来铃铃地发出金琵琶一般的声音。铠甲、衣物箱、两根长枪、四五名随从,在这个长屋里的人的眼中,也还不算太寒碜。
再看新郎藤吉郎,一副很值得人称赞的新郎官的样子。身材矮小的他并没有盛装打扮,但穿戴整齐,给人很舒服的感觉,完全不像某些诋毁言论说的那样不标志,那样傲慢无礼。
若让当夜站在长屋墙边、门口看到新郎通过的人坦率说说自己的感受,估计回答都是一样的吧。
事后,夫人们都议论说:“是个平常人,做宁子的丈夫不算不合适。”
附近的武士们也说:“是个平常人。”
也就是说,不算没有男子气概,也不十分出色,将来不会格外地成功,但作为弓组家庭的女婿也不算不合适。
“到了!”
“新郎入内!”
“恭喜恭喜!”
等在又右卫门家门口的亲戚们,热热闹闹地迎接藤吉郎。新娘家的侍女赶紧用新郎从家里一路小心带来的油烛烛火点燃自家的油烛,并将被点燃的油烛拿到了里面。
随从和随从在门口相互打招呼。新郎什么都没说,迈进了大门。取鞋子的侍女上前取下新郎的草鞋,同样拿到了里面。
“请!”新郎一个人被领到一间室内,他需要在这里等上一会儿。藤吉郎孤零零地坐着。这是座狭小的房子,只有六七间大小。能清清楚楚地听到在隔扇那边帮忙的人的吵嚷声。小中庭的对面便是厨房,那里传出的洗茶碗的声音、煮东西的味道都让你感觉到自己就在厨房的近前。
媒人名古屋因幡守是主公的亲戚,身份又过于显赫,委婉地未劳烦他过来,是他的一位家臣带着妻子来帮的忙。藤吉郎在路上时还好,坐在这里突然感觉自己的心跳声似乎都能传到耳朵里了,还一味地口渴起来。
他们似乎将新郎给忙忘了,藤吉郎独自坐了多时都没人过来。不过不能坏了礼仪,不管有没有人看着,他都端端正正地坐着。
“……”
还好藤吉郎是个不知无聊为何物的性子。原本在这花烛下等着与新娘相会的新郎也就是不该感觉到有什么无聊的,不过藤吉郎不知何时已经忘了自己的新郎身份了,他空想着打发起这长久等待的时间。
此时他的空想不知所终地飞到了一个地方,那就是三州冈崎城。冈崎城今后将会倾向哪边?这是他最近最感兴趣的问题。比起今晚的新娘明早会对自己说什么、会打扮成什么样子这类的空想,藤吉郎更倾向于用心想着冈崎城的事。
会偏向今川那边还是会倒向这里?
冈崎城现在是正在岔路口上。
去年,桶狭间一战今川家大败后,三州冈崎的松平家会像以前一样,依旧靠着今川家的庇护吗?会哪边都不从属,毅然表明独立吗?会和织田家成为友好国吗?
这三条路松平家迟早都要选一条的。
长久以来,松平家都是依靠今川家这棵大树生存的寄生树。现在这大树在桶狭间轰然倾倒了,而松平家还没有足够强大的自立能力,今川家的遗孤氏真又不足以依赖。
冈崎城一定处在烦恼中。
关于其中的形势,藤吉郎不过是通过坊间的谈论、上层的政策略微了解到一些,但却引起了他极大的关心和兴趣,“从这里可以看出松平元康的才干。”
这其中他对冈崎城主元康以尤为好奇的眼光观望着。因为在曾经漂泊诸国的日子里,他曾目睹冈崎城的风土人情,目睹到了他们是如何艰辛地忍耐过多年的困苦贫乏以及隶属于他国的屈辱,更为松平元康那挨到今天的经历所动容。
“生为一国一城之主,却比自己更加艰苦、不幸。”
听说到的元康的境遇,深深地印在藤吉郎的心间。
而且据说这个人才二十岁。桶狭间合战时,他作为义元的先锋,攻陷我方鹫津、丸根据点的手法很高明。
知道义元战死后,他趁夜撤回三河的做法也很好。
在织田阵中,随后的清洲城内,对元康的评价都不错,他成了经常被提上话题的人物。这个元康的冈崎城最终会走哪条路呢?藤吉郎沉浸在了独想中。
“新郎官在这里吗?”
隔扇被打开,藤吉郎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新郎身份。
“哦,你好。”
进来的是名古屋因幡守的家臣、今夜的代理媒人,丹羽兵藏夫妇。
“有不周之处还请见谅!我们丹羽兵藏夫妇今天代表主人因幡守大人前来充当媒人,有什么事就请吩咐。”媒人夫妇打招呼道。
藤吉郎也点头回礼道:“辛苦了。”表现得非常有新郎的样子。
媒人夫妇赶紧说:“亲戚中有人有要紧事来迟了,所以先让新郎您在这儿稍等了一下,初见面仪式马上就开始了。”
藤吉郎有些着慌,“初见面仪式是什么?”
“是新娘的父母和亲戚们与新郎初次见面的传统仪式。现在不同以前,新娘家又家风质朴,所以也就是互相见一面而已,并不拘泥于那些繁文缛节。”
说着,媒人夫人打开拉扇,招呼等在隔壁房间的人道:“请过来吧。”
最先过来的是岳父岳母又右卫门夫妇,“请多关照!”
虽已是非常熟悉的人,但因为是仪式,还是一板一眼地说“请多关照”。
藤吉郎见是他们二位夫妇,更放松了许多,手像要搔头一样扬了扬,认真说道:“啊,请多关照!”
“我是宁子的妹妹,丫丫。”眼前的一位十六七岁的可爱的姑娘羞赧地说道。
“咦?”
藤吉郎的眼睛充满诧异,这是位比宁子还漂亮的姑娘。他还不知道宁子还有一位这样的妹妹,这便是所谓的深闺佳人吧。看来武家再怎么狭小,都是深宅高墙啊,都不知道哪里会藏着一朵意想不到的名花。
“请多关照……我是前来结缘的木下藤吉郎。请多关照!”
丫丫用少女的眼光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位即将成为姐夫的新郎后,后面紧接着又进来一位亲戚,“我是宁子、丫丫的舅父,也就是她们母亲的哥哥木下孙兵卫家定。初次见面,今后就是一家人了。”
紧接着,“我是七曲殿的姐夫,医师三雪。”
“……”
藤吉郎最后都分不清谁是谁的伯父、侄子,堂、表兄弟了。
“亲戚真多啊!”
藤吉郎暗暗思量今后是不是家里会吵闹。不过,骤然多了这么多漂亮的妹妹,能说的伯父、叔母,他心里还是很温暖的。从小身边亲人很少,由守寡的母亲养大的他是很喜欢热闹的。人多热闹,勤劳多欢笑的家庭一直是他梦寐以求的。
“新郎,请入席吧!”媒人夫妇催促道。
他们带着他向正式席位处走去,是一间两间多的不算宽敞的房间。到了那里,新郎被安排到新郎的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