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尾张与之前已不可同日而语,加上原有的两州,它已成为有一百二十万石疆土的大国。
所以,今日的信长也不是昨日的信长了。
稻叶山城改名为岐阜城,如今的信长是坐拥岐阜城的一代国主。
此时正值永禄八年(1565年)的新春。
为了庆贺岐阜城的第一个新年,丹波长谷城的城主赤泽加贺守特派使者,将自己豢养的两只名鹰中的一只赠予信长。
赤泽加贺守是当时的放鹰名家,十分擅长饲养老鹰。
他听闻信长自幼年时就喜好架鹰打猎,所以特以赠鹰之名结好信长。
信长热情款待了赤泽加贺守的使者,并表达了自己的谢意。随后,他当着使者的面将老鹰放飞并说道:“如此苍鹰,也要让它经常翱翔于蓝天啊!”
几天之后,当使者再次来到院子里时,却见到老鹰并无专人饲养。
使者很是担心,便向信长询问道:“您是不是不喜欢这只鹰?”
信长听后莞尔一笑,说道:“如君所见,如今国力衰微、四海动荡,百姓饱受战乱之苦。尽管信长要比赤泽大人更喜好放鹰,怎奈时事不容我如此任意享乐。如果有一天,信长能扫平各路群雄,确保圣上高枕无忧,自会重享放鹰之乐事。”
信长停了一停,又继续说道:“对于赤泽大人及使者先生的好意,在下感激不尽,谨以此物聊表寸心。”说着,信长摘下自己的腰刀交给了使者,并让他将其转赠给赤泽加贺守。
当年春天,信长此举在很多喜好架鹰玩鸟的公卿间口口相传。
后来,就连京都百姓也听说了此事,他们纷纷议论道:“信长用十年时间才得到尾张、美浓两国,尽管他志在扫平天下,不过以这种速度,恐怕还需花上几十年时间啊!就怕他还没等到那一天,就已化作黄土了!”
一时间,很多人都将此事当作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们不知道,仅在三年之后,京都的足利义昭将军就不得不听命于信长。
不过,在信长入驻岐阜城一年的时间里,就连他身边的人都不相信有一天主公会成为权倾天下的一代霸主。在他们看来,那些只不过是天马行空的想法罢了。
自从住进岐阜城后,信长并未像从前那样时不时去架鹰打猎或是观赏歌舞,他的日子过得既安静又悠闲。
正值晚春时节,月色朦胧,片片落花顺着屋檐飘落到信长的房里。此时,他正坐着想心事。
“……啊,对了!”
突然,信长似乎想到了什么,忙写好一封信并差人送往洲股。
由于藤吉郎当上了城主,不能在信长身边侍奉左右,信长更觉寂寞。
于是,他便写信将藤吉郎招到城中。使者带着信长的亲笔信渡过洲股河,将其送交到藤吉郎手中。
此时的洲股城也是春色正浓,白色的山藤花在假山上摇曳。整个主城被假山环抱其中,在假山后方是一座新建的类似礼堂的建筑,旁边还有一间小屋。这间小屋里住着的正是竹中半兵卫和他的妹妹阿优。
这座礼堂式的建筑是为了让家臣们练武、学习时使用。早晨,竹中半兵卫教授大家、《孝经》等著作;白天,大家在这里练习枪棒;晚上,半兵卫还会讲授兵法,直到深夜。
半兵卫认为,树立良好的武风首先应从传授知识做起,所以他怀着极大的热情来教授这些年轻的武士。
其实,这件事的发起人是城主藤吉郎,同时他还将原小六党的家臣们作为半兵卫的主要教授对象。
藤吉郎回顾自身的经历,发觉自己还欠缺很多有用的知识,所以他一定要让部下们都学会这些知识。他知道,仅有莽夫之勇的家臣是很难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的。
所以,他将竹中半兵卫接入城中之后,就行了拜师礼。同时,他还建起一座讲堂,并委任半兵卫军师之职,让他负责教育家臣。
如此一来,洲股城的武风大有改观。每当半兵卫讲授《孙子兵法》或时,蜂须贺彦右卫门等人均悉数到场,他们认真听讲,从未缺席。
其中,最让人忧心的还是半兵卫的身体。他身体不适时,讲堂只能暂停,每到此时家臣们都会觉得怅然若失。
今天也是如此,尽管早课正常进行了,晚课却只能暂停。天一黑,半兵卫就让人关上了北侧的房门。尽管已是晚春时节,但是从木曾川上游吹来的晚风,依旧让半兵卫感到寒冷难耐。
“哥哥,里屋的卧房已铺好被子了,您早点休息吧!”
阿优一边说着,一边将熬好的药放在桌旁。半兵卫还和从前一样,只要稍有闲暇就会看书。
“先不睡,我的身体状况没那么严重。近几天主公可能会差人送信来,所以我才让讲堂停课的。你不用急着铺被,先给我准备点吃的,然后再把我出门的衣服准备好。”
“哦……原来如此。今天,城里会举行会议吧?”
“那倒不一定。”
半兵卫一边慢慢喝着药,一边说道:“刚才,你关门的时候不是对我说,有一艘悬挂旗子的岐阜使船抵达了洲股城。”
“啊,您说的是那件事。”
“如果那真是岐阜城的信使,也许是主公要委派新的任务给大人。即便大人不叫我前往商议,我也不能安心就寝。”
“城主尊兄长为师,兄长又称城主为大人,我一直搞不清你们到底谁尊谁卑……今日看来,兄长是打算为城主大人效力喽?”
半兵卫听闻此言,只是微合双目,笑而不答。
不一会儿,他仰望着天棚,喃喃地说道:“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如此决定。对男人而言,最可怕的莫过于被另一个男人彻底看透。即便眼前有如此倾国美人,他都能不为所动……”
就在他们谈话之时,藤吉郎果真派人来请半兵卫了。
此时的藤吉郎正在思考着什么,侍童向他回禀:“半兵卫大人到了。”
藤吉郎答应一声,立刻走到屋外迎接。
当两人落座后,藤吉郎率先开口道:“深夜将先生召来,实在多有打扰。不知先生最近身体如何?”
半兵卫仔细观察着藤吉郎,他对自己还是一如既往的恭敬。
“您太客气了。身为我的主公,您如果总是如此客气,我半兵卫都不知如何是好了!如果您说‘半兵卫,你怎么看’这样的话,身为臣子的我会立刻知道自己该怎样回话。所以,请大人今后不要再称我为先生了。”
“哦,是吗?原来如此,看来有些事情是‘过犹不及’呀!”
“我觉得,您根本不必过分看重我半兵卫。”
“哈哈哈,这可不行!我是一个学识浅薄的人,而您则学富五车;我生于山野之间,而您则贵为菩提山少城主。我们之间有着天壤之别哟!所以,我远远比不上您。”
“您这样说实在是折杀我半兵卫了。今后,我更要谨慎行事了。”
“不管怎样,我最终还是得到了先生相助,这对我藤吉郎来说简直是如虎添翼呀!”
总之,两人说的都是一些无足轻重的话。作为一城之主,藤吉郎显得十分平易近人。尤其是在半兵卫面前,他从不掩饰自己的愚钝、浅薄。不像有些人,明明肚子里没多少墨水,却还要佯装学问家。
此时,半兵卫先开口问道:“主公来信不知何事?”
“对了!”藤吉郎这才想起正题。
“其实,我今晚刚接到岐阜城信长大人的书信。信上并没具体写明何事,只有几行字。”只见信上写道:
小憩岐阜城中,顿觉厌烦。
风云渐息时,更盼风云再起。
与花鸟风月为伴,时日尚早。
心中所念者,唯今年之大计。
“主公的信上就写了这些,我该如何回复?”
“您只需回复一句话就足够了,我已明白主公的心意了。”
“嗯,我也明白了。不过,这句话该怎么写呢?”
“交好邻邦以图大计。”
“……交好邻邦以图大计?”
“是的。”
“哦哦。原来如此。”
“信长大人得到岐阜后,心中所想的无外乎在今年整顿内务、休养军队,以图日后大计。”
“的确如此。不过,以主公的性格,他决不甘心让这段休养生息的日子白白过去。所以,他才会问我该做些什么。”
“我认为,此时正是您近交友邦、远图大计的绝佳时机。”
“此话怎讲?”
“在下认为,比起某人,大人您更具大器之相。所以,您只需在信中附上‘交好邻邦以图大计’几个字,让信使带回岐阜城就可以了。然后您再找机会,亲自去岐阜城献计。”
“那么,我们首先要交好哪个邻邦呢?咱们把心里的答案先写在纸上,然后再一起打开。”藤吉郎说道。
“这是我的想法。”半兵卫说着,先将答案写了下来。于是,藤吉郎也取出怀纸,写出自己的答案。他们交换后同时打开一看,只见纸上都写着:甲州;甲斐武田家。
“哈哈哈!”
“哈哈哈!”
两人见状,不禁开怀大笑。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君臣二人开心不已。
藤吉郎提议,要半兵卫也一起吃点夜宵。
会客室中灯火摇曳,岐阜城来的使者居上而坐,藤吉郎的母亲和妻子宁子在左右相陪。
“哎呀!我真是太失礼了。你们这儿也太冷清了。使者大人,请不要客气,今晚好好休息一下。”
藤吉郎入座后,房内一下子亮堂了许多,气氛也顿时活跃起来。
宁子看着丈夫,心里在想:他不仅酒量见长,就连待人接物也如此八面玲珑。
藤吉郎不仅能让客人高兴、母亲愉快,就连自己也是乐在其中。与藤吉郎不同,半兵卫是滴酒不沾的。此时,他的嘴唇连酒杯的边儿都没碰过。
另外,藤吉郎的姐夫木下弥助、弟弟小十郎,以及家臣蜂须贺彦右卫门等人也在席间作陪,整个宴会显得十分热闹。
不知何时,藤吉郎悄悄离开了酒桌。
他让宁子送母亲回房休息,自己向假山处走去。
今春,假山附近的几株小樱树仅有数枝开放,如今落花已无处寻觅。眼看夏日将近,鼻间嗅到的都是山藤花的香气。
“啊!等一下!”
“是。”
“那树荫下的人是谁呀?”
“这个……”
“哦,那不是半兵卫的妹妹阿优姑娘嘛!她在干吗呢?”
“也许她看兄长迟迟未归,担心兄长的身体,便来此处等候。”
于是,藤吉郎来到阿优近前。阿优见状,急忙躬身施礼,藤吉郎一下握住她的手说道:“阿优,扶我去那边树荫下的茶室吧!……我喝多了,连脚都不听使唤了,能否劳烦你给我煮杯茶喝?”
“……这个,请您放手。小女不敢,请放开。”
“没事的,这有什么关系。”
“您不可如此行事。”
“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
“干吗大喊大叫的?你小声说我也听得见。”
“不可以。”
就在此时,半兵卫走了过来。藤吉郎见状,立刻放开了阿优,半兵卫见到这一幕,立刻呆住了。
“大人,您实在喝得太多了。”
“没事的。”藤吉郎边用手挠着头,同时大笑起来,不知是在嘲笑自己的愚蠢,还是在嘲笑对方的不解风情。
“这个,这个……我一直在想‘交好邻邦以图大计’这件事……”
转眼之间,已到秋季。
这天,蜂须贺彦右卫门突然来到半兵卫的住处,原来他是奉藤吉郎所差,让阿优去给母亲当侍女的。
其实,藤吉郎在夏天就赶到岐阜城奉公去了,并不在城内。于是,半兵卫问道:“这是谁提出来的?”
此事是远在岐阜城的藤吉郎特地写信交办的。因此,彦右卫门说道:“主公孝心甚笃,他担心自己不在城里的这段日子,母亲身体会有贵恙。他知道阿优姑娘十分细心,很会照顾人,所以指名让她去做老夫人的侍女。”
“如此说来,这也是舍妹的荣幸。不过,我要问一问她的想法。”
半兵卫并未立刻答应。又过了几天,他对阿优提起了此事。
阿优一听说,立刻吓得缩成了一团。她始终没忘记,在那个暮春之夜自己在假山树荫下被主公调戏的事。
“你不愿去吗?”半兵卫问道。
“请您无论如何要拒绝他。”说到这儿,阿优的眼中泛起了泪光。一想到君命难违,她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了。
“不要哭。我去回绝他就行了。”半兵卫并未勉强妹妹,他十分清楚妹妹为何会如此恐惧。
有时,人就好像茶杯一样,如果一个茶杯上没有任何痕迹,反而显得无趣。就连主公藤吉郎,也有让人头疼的弱点。也许他认为这是风流,是男人的共性。不过,一个纯洁无瑕的姑娘是很难了解男人的这种弱点的。
之前,她是菩提山城的一位公主,久居深宫。随后,她又和哥哥隐居山林。所以,她对世间之事毫无了解,一听到主公要她去做侍女,就立刻吓得哭起来。因此,半兵卫也没有勉强妹妹,将原话转告了彦右卫门。
整个秋季在平安无事中度过了。
城内的武士每天都去讲堂听课,半兵卫和彦右卫门带领大家学兵法、练武艺,有时还去洲股周围巡视。总之,藤吉郎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
另外,据岐阜城方面的动向来看,信长应该是采纳了藤吉郎的计策。因为,他目前实行的外交政策正是遵循着“交好邻邦以图大计”的方针。
之前,甲州的武田家是织田家的一个巨大威胁。如今,信长将女儿许配给了信玄的四子胜赖,两家因此交好。
很多人都知道,信长此女年芳十四,国色天香。其实,她并非信长亲生,而是家臣远山内匠过继给信长的养女。
不过,信玄对这位儿媳仍非常满意。不久,胜赖之妻即产下儿子信胜。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织田家得以安守北部疆土。然而,这位新妇刚生下信胜,就因产褥热去世了。
于是,信长又命儿子信忠迎娶了信玄的六女儿。总之,他在想尽一切办法加强两国的联盟。
此外,还有三河的松平元康。如今,他已改姓为“德川”,名字也改为“家康”。信长不仅与他建立了军事上的同盟,还要通过政治联姻进一步加强两国的关系。
达成婚约之时,家康的长子竹千代和信长的女儿只有九岁。
同时,信长还与近江首领佐佐木六角家族联姻。在这两三年中,岐阜城里喜事不断,大家都忙个不停。很多武士甚至天真地以为,今后不会再有战事,可以从此乐享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