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士们历尽九死一生,终于完成了殿后任务。回到京都的第一夜,他们唯一的愿望便是彻底睡一觉。
藤吉郎向主公汇报之后,走在回来的路上时,一边打着盹儿,一边心里想着:“赶紧睡觉赶紧睡觉。”
那时是四月三十日的夜晚,翌日早上,他刚一睁眼,便又睡去了。中午时分被人摇醒后,虽然喝了些粥,但仍然是半睡不醒,只是依稀觉得味道不错而已。
“老爷还在休息?”左右人等也颇觉惊讶。
到了第二天晚上,藤吉郎终于醒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后,便开始无所事事了。
“喂,今天是几日?”他向手下问道。
隔壁房间的贴身侍卫回答道:“今天是二日。”
“啊,那么明天是三日了?”藤吉郎一脸惊讶的表情,接着又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二日吗?那么主公的劳累也已经消除了吧……不对,内心的疲惫又当如何?”他念叨着起了床,走到了室外。
信长虽然兴建皇居,又建造了将军的新馆,但他自己在洛中却没有官邸。每次进京,他都住在寺院中。麾下众将,便分散住在寺中。
藤吉郎走出房屋,仰望着久违的美丽星空。看来已经到五月了,藤吉郎想到“我还活着啊”,他感觉充满活力,心中有种莫名的喜悦。
虽是夜间,但藤吉郎还是得到了信长的接见。信长似乎在等着他,马上就见到了。
“藤吉郎,你有什么开心事吗?看你笑眯眯的,似乎相当喜悦啊!”
“这都不喜悦,那还要如何?平日里并不觉得我的这条命有多么宝贵,但大难不死之后,却感觉极为欢欣,甚至除了生命之外,并无任何必需之物一般。如今能见到这烛光,能仰视主公的容颜,全是我还活着的缘故,当然可喜可贺了。”
“嗯……确实。”
“主公您的心境如何?”
“遗憾至极……”
“您还在为远征惨败之事而苦恼吗?”
“我信长是第一次尝到败战的痛苦滋味啊。”
“难怪您看上去有些茫然了,您不妨像在下一样考虑。这世上哪里有不曾尝过失败滋味,却能成大事的人呢?便是一个市井商人的生意,也不可能轻易成功的。”
“是吗,你也觉得我的表情茫然了?看来我得去骑马了。藤吉郎,收拾一下!”
“啊?收拾?”
“我们要回岐阜城了。”
藤吉郎暗地里以为自己总能想到信长之所未想,却没料到信长的考虑又领先了自己一步。织田军有必要回到主城岐阜城,从各种意义上来说,刻不容缓。
然而,如何回去呢?
藤吉郎怀疑信长并没有回去的方法。他以为信长是一个空想家,而其实他也是一个具有强大意志力的实践家。
当天晚上,藤吉郎及其他人,一共仅有三百不到的小队伍,连夜逃出了京都。
就连这样疾如狂风的行动,消息也不知被何人给泄露出去了。
一行人准备翻越大津的时候,天色还没有亮。逢坂山的树丛上,有一名形迹可疑的僧人正端着火绳枪,等着信长出现。
突然,战马发狂。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枪响,划破了黎明的夜色。
“啊?”跟在后边的家臣们,不由得担心起信长的安危。同时,他们四下观察,一片哗然。
“快找出刺客!”
信长似乎根本没有留意到枪声,早已飞驰到几十米之外。他在远处喊着自己的家臣们。
“不必管他,不必管他!”
主公单枪匹马站在远处,手下们不得不对刺客弃之不理,策马飞奔起来。
池田胜三郎、蜂屋兵库和木下藤吉郎等人追上信长。
“主公,主公,您没有受伤吧?”
信长让马儿稍稍放慢脚步,抬起一只袖子给手下人看。
“生死有命。”他说道。
他的袖子上有一个子弹打穿的小洞。
后来他们才知道,当时从大树顶上狙击信长的人,是伊势朝熊山圆通寺里的和尚,一个号称百发百中的神枪手——生死有命!
信长并没有消极地理解这句话,他没有将命运托付给上天,任由天命左右。
信长很清楚,自己现在深受天下群雄的嫉妒和羡慕。当他从尾张二郡的小城里,向尾浓二州伸展羽翼的时候,所有人对他的实力还并不重视。然而,当他出现在中原,挟天子以令诸侯之时,天下的豪强们,肯定不会再等闲视之了。
本来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也没有任何宿怨的诸侯——近的有九州的大友、岛津,中国的毛利,四国的长宗我部,远的有北方的上杉、伊达,或反感,或斜视,或冷嘲热讽,总之都没有表现出友好。
他们的动摇,其实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危险的是临近的亲戚们。甲斐的武田信玄等人,似乎全然不顾姻亲的存在,频繁地展开一些阴谋活动。北条家也不能掉以轻心。
这种和平时期的和亲外交,是多么不堪一击,江川小谷的浅井长政便是明证。前段时间信长北伐的时候,突然揭竿而起,和朝仓义景联手,威胁到信长退路的头号敌人,就是北江州的浅井。信长将妹妹嫁给了他,然而,女人的头发拴不住男人的雄心壮志。
三好和松永的余党,依然在黑暗中蠢蠢欲动。而本愿寺的净土真宗,利用其宗教组织和号召力,在各地酝酿着反抗信长的力量。
全天下仿佛都成了信长的敌人,信长突然返回岐阜城,可谓是明智之举。
生死有命,如果理解错了这句话,在京都悠闲地待上半月,恐怕已经无路可归了,但信长平安无事地回到了岐阜城。到了六月中旬,也就是大约过了一个月之后。
“来人!当班的人呢!”天还没亮,他的住处就传来了喊声。四更天,从稻叶山到长良川的天空里,不断传来布谷鸟的叫声。
虽然是半夜,但他却突然从床上坐起,下达了这个让人莫名其妙的命令。
信长的侍卫们,虽然已经适应了这些,但也会一时大意,仓皇失措。
“是!主公您要召唤何人?”
现在时辰还早。
“准备召开军事会议,现在就开。通知信盛,叫他安排一下,让众人立即集合!”
信长说完,便走出卧室。侍童和近臣慌忙跟随而去。
近臣们睡意未消,分不清现在是半夜还是早晨,他们只知道四周还是一片昏暗,天空中繁星闪烁。
“小人马上掌灯,请稍待片刻。”
近臣们慌乱不堪,但信长已经脱光衣服,走进了浴室,接着又将大量的水泼在身上,擦拭着身体。
负责传令的侍从比里面人还要慌乱。佐久间信盛、坂井右近和木下藤吉郎等人在城内,但其他众将领都守在城外。侍从们一边派人前去召唤将领,一边打扫大厅,安排蜡烛。他们有时会发现虽然在传达主命,但甚至自己都还没来得及洗脸。
众将领都已到齐。
白色的烛光,映照在信长清爽的面容上。他环视着众人,道出了自己的想法。他决定在天明之时出征,目标是讨伐小谷的浅井长政。这场会议虽然说是军事会议,但并不允许异议或谏言,如果是关于作战的献策,倒是愿意一听。
信长阐明了自己的决心后,众将领都深受触动,陷入了沉思。
信长的妹妹市夫人嫁给了小谷的浅井长政。不仅如此,信长对于妹夫长政,一方面想维持邻国局势平稳,另一方面更是对个人的关照。众将领都知道平日里信长对长政是何等爱护。
他经常将长政邀请到京都,带着长政四处参观,遇到将军家的人,他便介绍说:“这是我在小谷的妹夫。”
信长看到自己的贴身侍卫只知道照顾自己,就会说:“你们也去看下我妹夫啊。”
远征朝仓的时候,信长并没有到他妹夫所在的小谷城打招呼,这是因为浅井和朝仓两家,在浅井家与织田家结亲之前,关系就很亲密,双方约定互不侵犯,所以考虑到妹夫的立场,信长可以说是出于好意,让浅井处于中立国的位置。
然而,事与愿违。当信长深入敌境,苦于征战之际,其妹夫却果真倒戈相向,袭击信长背后,逼得他不得不陷于溃败之地。
信长从京都回来之后,心中肯定已经思量过如何处置其妹夫。
事有凑巧,昨日深夜,信长接到了一封密报。鲶江的六角承祯,计划利用观音寺城的余党和净土真宗的信徒,煽动当地居民暴动,乘混乱之机,与小谷城的浅井军呼应,一举击败信长,从此密报来看,其野心一览无余。
军事会议结束后,信长带着众将领来到了本丸的院子里,他将证据指给大家看。
黑暗的远方,暴动者放的火烧红了天际。信长告诉众人,这并非单纯的民众暴动。
“出发吧!”信长一声令下。
天空终于开始泛白。那天是十九日。第二天,信长率领人马,离开岐阜城,攻入了近江。
大军所到之处,一边击退门徒宗暴乱,一边接连不断地打破佐佐木六角与浅井长政的联合防御。接着,二十一日时,他们已经逼近浅井的主城小谷。织田军将小谷的副城——横山城团团围住。织田军如风驰电掣一般,敌人刚刚反应过来,便已溃败不堪。毫无时间备战,而且兵力溃散,无法再次布阵。
大雨和乌云一道,横扫山野而去。
然而,织田军势头虽猛,却并非无坚不摧。横山城是越前和江北的要道,对敌人而言,是个极为重要的地点。织田军抵达后一时也难以攻下。
大野木土佐守在朝仓家,他也是一位声名显赫的骁将。大野木的军中,有野村肥后的精锐兵力。他们仗着城池坚固,毫不畏惧敌军。
时至六月酷暑,攻方再三转战,士兵们被晒得脸色乌黑。到了二十二日,接到消息:越前的朝仓军,大举出动,翻山前来救援小谷城!
接着,有细作报称:越前的援军,总兵力一万余骑,以朝仓孙三郎景健为主将,携鱼住左卫门、小林端周轩和黑坂备中守等赫赫有名的将军前来。士兵们齐声高歌这样的歌曲:
不知何人在行军途中写了这首歌词,众人打着通俗歌曲的调子,一边歌唱,一边大张旗鼓地翻过大寄山,朝着野村、三田村方向奔来。
横山城本来就一时难以攻下。织田军如果被切断后路,又疑将会陷于越前木目坡的困境。
“退到龙鼻!”信长急令士兵撤退,开始重新制定对策。
就在那天,信长等待已久的德川家康,终于带领五千士兵,前来支援。信长看上去颇为喜悦,当时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薄披肩,戴着顶涂漆的大斗笠,左手拿扇子,右手拄拐杖,正在阵前指挥士兵,看到家康前来,他远远地挥着扇子,向家康致意。
接到了这位让人振奋的友军,信长亲自将眼前的战场地形、敌军布阵,以及越前援军的形势介绍了一通,然后问道:“你意下如何?”
家康立即答道:“看来只有隔着姊川,在野战中一决胜负了吧。”
信长也正有此意。家康主动要求打头阵,信长表示了感谢,但同时又说道:“如此布阵,你所带士兵就不够了,让我的直属军队也参加吧。”
“非也,无须大军……不过既然如此,却之不恭,那我就借用稻叶一铁的人马吧。”家康答道。
被家康选中的稻叶一铁,带着武门的荣誉和一千士兵,加入了三河军。
信长又对家康说道:“这把长枪,传自源氏一门,你是源氏后裔,送你正好合适。”说着,将上面刻有“为朝”的长枪送给了他。
德川家的援军加入了织田军,而浅井一方,也得到了朝仓军的支援。
藤吉郎没有赶上横山城攻城战,稍后才来参战。他之所以晚到,是为了击破一些对友军来说最为可怕的城池——浅井一方的刈安城、长比(长竞)城,位于不破郡松尾山的长亭轩城等,以确保前线和岐阜城间通道的安全。
这些令人棘手的敌人,大多盘踞在江州和美浓的境内。
刈安城在坂田郡的上平寺,长比城也在该郡的长久寺村,而长亭轩城则在不破郡的松尾山上。这些地方和信长的目的地相距甚远,而且位于重峦叠嶂的岔道上。如果一座一座地攻克这些城池,那么要想抵达目的地小谷城,怕是要耗费半年有余。所以,信长将藤吉郎的兵力安排在大野木山的关隘,以及这些城寨边,而主力则不顾一切地冲向敌军的主城。
对此,信长颇为放心。
“在主力军队攻破小谷城之前,虽然没有给他多少兵力,但他也会将后方牢牢守住吧。”
然而,木下藤吉郎的兵力,在信长刚退却到龙鼻不久,便离开长浜。藤吉郎拜访了信长。
“下次的决战中,某愿率兵为头阵。”听到这番话,信长颇为惊讶,他更担心后方敌军要如何应对。
对此,藤吉郎解释道:“刈安、长比、长亭轩的诸城,已迅速击破,敌将通口三郎兵卫以下,全部投降我军,并随某作战,故后方不必担忧。详细情况,留待军中稍有闲暇,再向您禀报吧。”之后,他便没有再说其他。
现场有以德川家康为首的众将领及老臣,藤吉郎这样说,自然是指自己立功的事情,所以故意避而不提,信长也就没有再细问。
然而,对于他要求在接下来的大决战中打头阵的请求,信长这样答道:“我已将第一阵的重任嘱托给德川大人,你就排第四位吧。”
藤吉郎虽然很羡慕家康的幸运,但他很爽快地退下了,接着开始清点兵力,为担任大部队的第四军做好准备。
兵营的前面,是一条美丽的河流,那是姊川的支流。藤吉郎在后营内好好睡了一觉后,发现士兵们仍在沉睡,他便独自一人来到河畔,用河水洗了一把脸。
“大人,真够早的啊。”
“噢……竹中半兵卫啊,你也很早啊,睡了吗,昨晚上?”
“睡得很好。”
“身体还好吧?”
“非常感谢,看来战斗是一味良药。”
“哦?这话倒奇怪了。”
“我平日里十分爱惜身体,可是每逢季节更替、早晚温差变化,便立即咳嗽不止,常常发热,身体孱弱,而在这酷暑之时,每天摄取粗粮,与士兵和战马一同步行,夜间睡卧露草之上,结果如何?反而身体健康。拜托今后在战场上,不要将我半兵卫视为病人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藤吉郎摘了一根露草,用指尖拨弄着它。他似乎在睹花思人。是母亲还是宁子?竹中半兵卫身为他的军师,比谁都要了解他的多愁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