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政还年轻。虽然妻子市夫人已经生了四个孩子,但其妻子也才二十三四岁。长政才二十九岁。
小谷城辽阔的地域被分成三块,每一块都建有一座城,长政就据守在第三城郭里。小谷城是三座城郭的总称。
黄昏时分前,南方的山谷中一直有激烈的枪声。有时,也会传来大型火枪的声音,连天花板都被震动了。
市夫人眼神中满是惊恐之色,她不由自主地将怀中的婴儿抱紧了。婴儿是还未断奶的达姬。
明明没有风,烛台的火光却冒着烟,改变了颜色。
“好吓人!”
“妈妈!”
次女初姬靠到妈妈的右边袖子上,长女茶茶也趴在她的左膝上。
还有一个孩子是男孩,虽然还小,但没有凑到母亲的膝边。他拿着棍子敲打着侍女。他是长政的嫡子——万寿丸。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打仗嘛。”
万寿在撒娇,用没有箭头的箭打着侍女。
“万寿,为什么要打用人?打仗是由父亲负责的。你父亲说过,打仗的时候,乖乖地待着才是好孩子,你都忘了吗?要是被手下人笑话的话,就算你长大了,也当不了优秀的将军。”
母亲说的话,万寿也能略略懂一些。他默默地听着,突然高声哭了起来:“我要看打仗嘛,我要看打仗嘛。”
用人们拿他没办法,只能看着他。这期间又传来了几下枪声。
长女茶茶已经六七岁了。父亲所处的困境以及母亲的悲伤,还有全城将士同仇敌忾的意志,女孩子也能理解一些。
她用老成的语气对弟弟说道:“万寿,不要说这种不懂事的话,你不同情母亲吗?你不知道父亲在和敌人作战吗?是吧,母亲。”
姐姐本想安抚下弟弟,但万寿却挥舞着箭冲过来,想要打茶茶。
“打你这个茶茶!”茶茶举起袖子挡住自己,躲到了母亲身后。
“停手!”市夫人静静地说着,拦住万寿,拿下了箭柄。
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织田匹夫,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刚在尾张的乡下发家,横行霸道的低级武士而已!我岂会屈服于信长之流?我浅井家可不一样!”
有人大声地说着话,带着两三名武将走了进来。不用说,招呼都不用打就进入深宫的人,当然只有浅井长政了。
“哦?大家都在这啊。”
昏暗的灯光下,房间显得很是空旷。看到妻子和孩子们都平安无事,他还是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
“啊……我有点累了。”长政说着,一屁股坐了下来。接着他又脱下了一部分铠甲,转身向身后的部将们说道:“你们也稍微休息下!看傍晚时的天色,敌人可能半夜前来偷袭……趁着现在休息下吧。”长政说话时,语气有点急促。
部将们离开之后,长政的内心觉得松了口气。即使是战争时期,他还能感觉自己在这里是一家之主,也是一位丈夫。
“夫人……是不是很害怕?傍晚的枪声太响了。”
市夫人被孩子们围在中间,她摇了摇头,脸色苍白。
“没有……我在这里,所以没有害怕的感觉。”
“万寿和茶茶都没有吓哭吧?”
“您要表扬下他们,大家都很乖。”
“……是吗?”长政勉强地笑了笑,接着说道,“你放心吧。敌军虽然一再过来偷袭,但都被我们击败了……就算接下来织田的大军还要攻打我们几十天,不,便是几百天,我长政,我浅井一族,也决不屈服……信长之流算什么!”长政带着唾弃的语气骂着,突然间合上了嘴。
灯光下,市夫人将脸埋在了怀中的婴儿身上。
她是信长的妹妹!长政的内心动摇了。她的长相和信长有某种类似之处,光滑的脖子和侧脸长长的曲线,都是织田家的特征。
“夫人,你在哭吗?”
“没有,我哪会哭呢?可能是因为出不了奶水,小公主一着急,有时就会咬奶头。”
“不出奶?”
“是啊,最近。”
“那是因为你背着人伤心,你明显消瘦了。你可是做母亲的啊,你负责的是身为母亲的战争。”
“我知道。”
“你可能觉得我这个丈夫很过分吧。”长政说着,愤愤地昂首望着方格天花板。市夫人带着孩子们,走到了丈夫身旁。
“我没这样觉得!我为什么要恨您呢?我看透了,这一切都是宿命。”
“仅仅归于宿命的话,作为一个人,还是无法彻底断念的。这种痛苦可能胜过吞下刀剑,但你身为武将的妻子,应该有更加深刻的理解。如果没有做到这点,那么你的决心,就不能称之为真正的决心。”
“我对此已经有理解……可是,我是个女人,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我是个母亲。”
“这很正常。平常没让你去接触世间的知识和表象,突然让你理解,你也难以做到……我现在就明确地和你说吧。”
“……”
“夫人,我从娶你那天起,就不觉得我们能永远长相厮守。父亲久政也没有认可你是浅井家的儿媳。”
“啊……您说什么?您刚才说的。”
“这种时候人才会说出真相。到了这种关键时刻,我长政应该向你道出实情:乱世武将的表里不一和玩弄权谋,还有人世的痛苦……我现在告诉你世间的真相,你不用伤心,不用怀疑,冷静地听着。”
长政盯着她几乎马上就要哭起来的脸庞,安慰道:“信长将你嫁给我长政,只是出于政治目的,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信长的想法。”
说完,他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我虽然明知这点,但和你又产生了无法割舍的感情。不知不觉间已经生了四个孩子。到了这个时候,你已经不再是信长的妹妹,而是长政的妻子,是长政的孩子的母亲……你不能为信长这个敌人流泪。你为什么要瘦成这样,连喂孩子的奶水都没有了?”
现在看来,一切命运的结果,其实都源于“政治目的”这张咒符。长政迎娶了政治策略新娘——市夫人后,同时也只能将信长视为精于谋略的人了。
这其中当然有政治婚姻的成分在里面,但信长发自内心地喜爱妹夫长政,从一开始便充满喜爱之情。
长政十六岁时,就已经作为将领领军上阵,他屡次击败南近江的六角承祯,不断扩张领土。信长将触角伸到这片土地上时,浅井家的领土已经实现了大规模的扩张,将边境拉到了爱知川。
信长认为浅井家的儿子前途无量,看好他的武将之才。于是他主动热心地到浅井家牵线,将阿市许配给了浅井家。
然后,这桩婚姻从一开始便隐藏着危机。原因在于越前的朝仓家与浅井家之间的亲密关系已经传了三代。不仅是攻守同盟的关系,更是互相有很多旧恩。两家的关系如此复杂和紧密,根本无法切断。然而,朝仓与织田却是多年来敌对。信长攻打岐阜的斋藤时,朝仓是如何阻挠,是如何援助斋藤的,仅凭这些就可以判断双方的关系。
“没关系,这些事丝毫不必烦恼,我信长给他写封信就好了。”对于不利于结亲的因素,信长采用了自己的一套解决方法。
他给朝仓家发了一封誓约,承诺永不向朝仓的领地内发兵。
朝仓义景收到信函之后,没有理会,他悄悄地向长政的父亲久政以及长政说:“千万不要信任他。”并且一直将信长的野心和行动通报给浅井家。
年轻的长政,一直被父亲及曾经有恩于自己家的朝仓家告诫要小心织田家,他从新婚伊始,便用一种特别的眼光来观察自己那天真无邪的妻子。
后来,朝仓与足利将军秘密结盟,甲斐的信玄、比睿山等组成了反信长联盟,不知不觉间,长政也被卷入其中。
第二年,当信长攻入越前的金崎时,战火点燃了。长政突然袭击了信长的后方,切断了远征途中的信长的退路,并且和朝仓家呼应,试图一举歼灭信长。
“我不会被你安排的政治策略婚姻所左右。”长政将自己的态度明确地传达给信长。
信长在当时还以为自己理解错了。因为长政的所作所为,让喜爱他的信长根本无法理解。信长因为看好浅井,所以将妹妹嫁过去了,但从那之后,浅井势力反倒成为自己的绊脚石和枷锁。
到了今天,信长终于一举消灭越前之后,小谷城对信长而言既非石头也非枷锁,其命运完全被信长控制了。
然而,直到现在,信长内心仍然有不愿杀死长政的心思。个中原因不言自明——他本来就很爱惜长政的武将之才,加上对方又是自己深爱的妹妹的丈夫。
众人都很诧异,当年火烧比睿山时,即使被称为魔王也不惜一战的主公,如今却左右为难。
晨雾依然很浓。巨大的太阳升到山侧,但小谷城的盆地以及周边的山谷中依然大雾弥漫,什么也看不见。
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似乎来源于大雾中的某处。声音不像是一两个人发出来的,而是很多人一边合唱一边打拍子,听上去他们在边唱边跳。
“在哪里?”
“这是什么?”
小孩子起得早。茶茶和万寿从卧室起来后,两人光着脚穿过走廊,朝着声音的方向,来到了院子里。他们走到城郭尽头,看着北边。
“在那里,他们在那儿跳舞,唱歌,有好多人。”万寿很是开心。
姐姐茶茶也瞪着眼睛看着远方问道:“在哪儿在哪儿?”
声音来自北边山头的中腹。只有那边的雾散开了,照进了阳光,就像云朵的缝隙一样。
那边正好有座山丘,形状就像大佛的膝盖。
很明显那些人是敌军。秋天的早上,一小队信长的士兵,正在开心地唱歌。
“喂!听不到吗?”那边有人吼道,接着又一齐唱了起来:
这时,茶茶和万寿的上方,突然传来一阵枪响,声音砰砰砰地响个不停。
浅井军从箭楼的枪眼中朝着嘲弄者开火了。
“好吓人!”茶茶趴下身,盖住了耳朵。万寿毕竟是男孩子,抬头看着白墙的枪眼中冒出的弹烟。
歌声停止了,敌人的身影也消失在雾中。
“……人不见了,没意思。”万寿还在看着远处。身后传来乳母和母亲的声音。
市夫人看到刚才起来就不见人的两个孩子竟然在这里,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连忙叫道:“危险啊,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
她搂着茶茶,乳母则拉着万寿,将二人拉回了主城里。
“你们在干吗?”丈夫长政和一帮老臣及部将一起,紧咬着双唇无奈地站在那里。
“孩子们听到城外的歌声,所以跑到那里看热闹……”
“孩子嘛。”长政苦笑了一下,说道,“把他们带到里屋去!”
“……是。”
“不,等下,孩子们就抱着,让他们观看好了。攻城的家伙们,厌倦了长期作战,所以开个玩笑而已,我们用火枪来回答,显得有点没气度了……孩子们,我现在就给你们看个好东西!”
长政叫来几个小兵,吩咐他们唱歌回给敌军。士兵们因为守城而感觉乏味和困倦,这下个个都来了劲,他们大声唱了起来:
听到歌声,攻城的士兵们又出现在之前的山上,放声高歌起来:
歌词完全是即兴的,也就是现编的。敌军唱完之后,城内士兵也不服气地回上了一首:
于是,当天的枪战又开始了。刚才跳舞唱歌的士兵中有人受伤了。
每天的生活都是这样,市夫人带着四个孩子,内心进行着她那同样鲜血淋漓的战争。
鹎鸟飞过山谷,鸟鸣声传了过来。秋意渐浓,草尖的露水冰凉。
“大人,出大事情了!”藤挂三河守的声音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慌乱。
长政夜晚虽然在孩子和妻子的蚊帐旁边休息,但铠甲并没有解开。
“三河,出什么事了?”他迅速走出卧室,声音听上去异常着急。
晨袭!这是他的直觉,然而三河守所汇报的事情,却是更加重大的情况。
“第二城郭,也就是京极城郭,一夜之间,就被信长军占领了。”
“什……什么?”
怎么可能?浅井几乎要脱口而出了。
“您先不要怀疑,先到箭楼上看看吧。”
“不,不可能。”
他朝着瞭望台冲了过去,黑洞洞的楼梯中,他几次差点踩空,站到了箭楼上。
这里虽然和京极城郭相距甚远,但站在这里,从高处俯瞰,一览无余。
那边的城头上,飘扬着几面旗帜。没有一面是浅井家臣大野木土佐守、三田村右卫门和浅井玄蕃的。而且,其中一面军旗在晨空中灿然翻飞,明显地证明这里已是敌军将校木下藤吉郎的阵地。
“叛变了吗?这些老臣都离开了浅井家?不爱惜名誉的就走吧,随便!事已至此,我只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活下去了。好吧,我让你们看看,信长!要让天下的武将看看……看我浅井长政的生存之道。”
他的脸上甚至现出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