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向露西求婚,她的回答竟然是“不”。那时是十二月初,我们相识已有九个月,两人约好一起共度周末。那天刮着风下着雨,我们待在海边的一家小旅馆里,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壁炉前玩棋盘游戏、喝红酒。
当我们躺上床后,露西从床边桌上拿起一支签字笔,握住我的双手。“这些都是你给我的。”她说,接着开始在我手上写字。她先从我手背开始,然后转过来写在掌心,密密麻麻在我双手上写满了字。方形蛋,她先写下这个词,接下来还有冬天的海滩、亲吻我脖子的唇、连续一星期的开胃菜、糟透了的音乐。她还写下:咖啡牛奶、排字游戏、看起来很邪恶的花朵……当她写完时,我的双手已没有空间可再写下任何东西了。
“现在,换你写了。”她说,把笔交给我,同时送上自己的双手。我不知道该写什么。饥饿,我想,当然还有充实。一种心中生了翅膀的感觉。这些日子和季节,以及一只毛发像倒竖天鹅绒的狗。但我没这么写,只把她的手拉过来,以颠倒的字迹写下她可以轻易读出的字。我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慢慢地写:整个世界。
这绝对是事实,也是我所用过的最浪漫的话语,而我竟然没有大声说出。这时我突然陷入一股澎湃的情绪中,便把她的手翻过来,连想都没想,便在她掌心上写下: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颤了一下,把手抽回去。“你是认真的吗?”她说,脸上并没有笑容。
“当然是认真的。”我说,同时讶异地发现我真的是这么想。
“你刚才要我嫁给你。”
“刚才我是要你嫁给我。”
她看着我的脸。“这……不行。”她说,把目光别向他处。“我必须说不,目前我们对彼此的认识还不够深。”
我保持冷静,准备给她一点时间适应这个想法。“关于我的一切,你都已经知道了,”我说,“而我对你的认识也已足够,够让我确定我是爱你的。”
她突然把脸转回来。“怎么了?”我问。
她一时没有回答,整个人看起来有点紧绷僵硬。当我伸手去触摸她时,她却立刻扭捏地躲开。“我知道你爱我。”她终于说,声音显得有点刺耳。“但你怎么知道你是爱我的?”
“我知道,因为我想用所有时间跟你在一起。”我说。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个念头是怎么发生的?你什么时候知道你是爱我的?”
“随时,我一直都知道。”
“是的,你一直知道,但它是……它是藏在思绪深处的,没错吧?就像……就像你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死亡一样。”
我伸手搭向她的肩膀,把她扳过来,让她再度面对我。“露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好,我是说,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死亡,对吧?但大部分的人只让这念头一闪而过。我是说,这个事实一直都存在于你的脑海中,如果有人问起,你当然很清楚答案。但有些时候,你会突然深刻体认到这件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个想法会突然跑出来,对你说:‘你总有一天会死。’而你会说:‘天啊,这是生命中最严重的事实,我竟然差点忘掉了。’”
“是这样,但又如何?”我说,“这件事和别的事有什么关系吗?没错,我不是无时无刻在想我有一天会死,但这是因为我希望忘掉它。如果不试着遗忘,日子是过不下去的。不过,我对你的感觉却不是这样。”
“一样的,这就是你感知的方式,是吧?这种感觉是间歇性的。”她再度把脸转过去。
我举起双手盖在脸上,用力搓揉了几下,努力整理混乱的思绪。过去我们从来没像现在这样争辩过,此刻的感觉很像泅游在一池又稠又黏的糖浆里。“够了,露西,你何必这样呢?我对你的爱是一直存在的,我们两个会永远在一起。可是你到底想要我怎么说?就算爱情再浓烈,你也不可能在这一生中的分分秒秒都维持这种强度。”
她突然平静下来。“我能,我可以的。如果不知道自己爱着你,我便无法呼吸,一口气都不能。”
我没再答话,只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看着她背部的线条。“你这些怪念头从哪儿来的?”我问。
她没有马上回答,隔了一下才转过来看着我。“不知道,”她说,“对不起,大概是你让我有点儿反常吧,突然提出结婚这种事。”
“要我收回吗?”
她把手举起来移到面前,看着我先前写的那几个字。“不要,”她说,“我不要你收回。”她叹了口气。“只是现在我还不能答应。我认为你对我的了解还不够,万一你以后了解了更多,改变主意怎么办?”
“这个嘛……我认为是不会发生的。不过,那好,你快说―――你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可以,”她说,声音相当平静,几乎没有半点起伏。“如果你能回答这个问题,我就嫁给你―――我身上有刺青吗?”
我凝视着她。她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我都熟悉极了,难道她以为我会错过哪个部分吗?“没有,”我说,“你身上没有刺青。”
她立刻低下头,把头发拨开。我看见她的头皮上有一块黑色的墨痕。“猜错了。”她说。
我俯身凑过去,仔细查看,却分辨不出这是什么图案。“这是什么?”我问。
“是蛇发妖女,”她说,“像美杜莎之类的。”
“哇!”我说。我试着从她的发根之间辨识哪里是女妖身上的鳞片或狰狞的蛇脸,但她的头发实在太密了。“你什么时候刺的?”
“十七岁。”她把我放在她头发上的手移开,抬头看着我。“以前我有拔头发的习惯,是一种精神疾病。”
我点点头。“我听说过,”我说,“让我想一下,这叫……”我苦苦思索几个可能的拉丁或希腊字根。“tricillomania,拔毛症?”
露西看着我,无奈地摇摇头。“这种事你居然也知道,”她说,“总之,我爸妈带我找了好几个医生,他们都要我接受治疗,却没有半点效果。所以有一天,我决定把头发剃光,然后刺上这个图案。”
我想象我的露西在少女时代的样子,想象她光着头、万分尴尬地面对这个世界。这突然让我有点难过。“这样做有效吗?”我问。
“有,因为剃光头就没有头发可拔了。”
“的确。”
“我留了一年多光头,直到觉得生命中的一些事好转了,才让头发安全地长出来。我把这个刺青当作护身符,是我力量的神秘来源。我相信它会保护我,不让我落回原来的处境。”
我试探性地把手伸向她,而她愿意握住了。“对不起。”她说。
“为什么道歉?”
“因为我破坏了你美好的提议。”她再把手举起来,看着手上的字。“很贴心。”
“没关系。”
“我只是需要时间,”她说,“好让我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
“别担心,”我说,“这段时间我哪都不去。”
所以,我继续等待。我又等了五个月。之后,有天早上当我醒来时,发现我的手掌上出现了几个字: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