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使敌营的官兵卫出乎意料地给敌人留下了好印象。也许是因为:你我都是武士,应当以武士的礼节,以真心换真心,将胜败立场置之度外。然而,仅凭这一点,并不意味着敌人接受了他劝说开城降服的建议。
官兵卫在灯火全无的城中一室与后藤将监会面,半个时辰之后,他起身说道:“那么,我恭候您的答复。”将监也站起身说:“我会与主公长治及诸位将士评议之后给您答复。”因此,当晚会面的气氛让人很意外地觉得此次交涉能够成立,然而,过了五天、七天、十天,城内没有任何回音。
已进入十二月,两军对垒以来,迎来了第三个正月。进攻方平井山的军营中至少还捣了年糕,将士们还分到了一点酒。他们不禁担心:“城中如何呢?”虽说是敌人,他们也忍不住同情地想:“这个正月他们到底如何维系朝不保夕的性命呢?吃什么活下去呢?”
从官兵卫出使的十一月末到十二月期间,三木城确实掩藏了其凄凉的情景,没有任何动静。可以看出,他们连攻击用的炮弹都没有了。尽管如此,秀吉仍然不让强攻,他认为:“估计城池已经命不久矣。”
如果仅仅像这样比较耐心的话,秀吉现在所处的立场决不能算是困难或逆境。然而,无论是平井山的阵营还是他的立场,都不是秀吉一个人独自作战。东、南、西、北四方敌人反对信长称霸,信长想要击破这个包围圈,秀吉只不过是他的左右手之一。因此,关于前线的长期对阵,作为主体的信长也许会焦灼地想:怎么能这么束手无策?再加上平时对秀吉心怀不满的人肯定会在信长周围进行各种诽谤,比如:一开始我就知道这任务对于筑前守大人来说过于重了;不能再任凭他一意孤行了等等。
事实上,有一些本不需要禀告信长的小事也都一一传到了中央,成为中伤秀吉的素材。比如:有人说秀吉为了取悦土著民,浪费军饷;有人说秀吉怕招来战场将士的反感,没有严格执行禁酒令等等。
然而秀吉却毫不在意。既然他也是人,也有感情,就不可能不把这些放在眼里,只是他认为:小事毕竟是小事,一查就会明白,因此并不放在心上。他所忧虑的是:西部强大的毛利一族,在这段时间里有条不紊地调整国内形势,又与大阪本愿寺的顽固势力紧密结合,呼吁东部的北条、武田,通过丹波的波多野一族诱导面向日本海的本州地区的诸豪杰,在整个日本形成了反对信长的钢铁战线,而且日益加强。
其势力何等强大,只要看一下如今中央军所面临的伊丹城就会明白了。荒木村重一族占据的伊丹城仍然久攻不下。无论是村重一族还是别所一族,他们所依靠的并不是自身的力量和城墙,而是相信毛利大军马上就会大举进攻信长,前来救援。
恐怕没有处理好的不是正面的敌人,而是背后的敌人。石山本愿寺和西国的毛利,这两大旧势力才是信长真正的敌人。而直接扑上来拼命阻止信长理想的是伊丹的荒木村重和三木城的别所长治。
“可惜啊,要是能够推心置腹地交谈一下就会明白。怎能跟不是敌人的敌人拼个你死我活,长期将时间浪费在这里。”秀吉慨然叹道。他命人点起篝火驱赶夜里的寒气。突然回头一看,那些不识愁滋味的小将中有几个年纪最小的,正靠着篝火嬉笑喧闹。虽然是寒冷的一月,他们却脱光了上身。
“佐吉、松千代,你们刚才到底在闹什么啊?”秀吉羡慕般问道。最近才加入小将队的黑田松千代慌忙穿上内衣,穿好铠甲回答说:“没什么。”
石田佐吉回答说:“将军大人,松千代大人是害怕这些脏话污了您的耳朵,才避开回答的。如果不说您可能会怀疑,所以我来说吧。”
“哦,什么脏话?”
“大家一起互相捉虱子了。”
“虱子?”
“是的,最初是助作大人发现我领子上有一只,然后虎之助大人又在仙石大人的袖子上发现一只,大家互相嘲笑说会传染的。因为都在火堆旁取暖,所以可以看到谁身上有虱子成群结队地爬出来。然后一下子痒起来,大家就给内衣来了个大扫除。说是要将敌方大军全数歼灭,要火烧比睿山什么的。”
“可是,这里跟三木城不一样,兵粮丰裕,不火烧攻陷不了。”
“别说了,我都痒起来了。”
“将军大人也有几十天没泡澡了吧。估计将军大人的皮肤上也已经云雾笼罩了吧。”
“佐吉,叫你别说了。”秀吉故意做出摇晃身体的姿态给他们看。小将们发现不光自己身上有虱子,无比兴奋地哈哈大笑,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营房里充满了欢快的笑声和温暖的轻烟。此时营外有一名士兵探进头来问:“小将队的黑田松千代大人在这里吗?”
“是,我在!”松千代站起身走过去,发现是父亲的部下。
“令尊大人吩咐说,如果您现在没事,请到那边的小屋走一趟。”
松千代走到秀吉跟前请求道:“我可以去吗?”秀吉有些诧异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因为这是平常少有的事。然后马上点头说:“去吧。”
松千代跟在父亲的家臣后面跑步前行。各个营房都在点燃篝火,每支部队都很欢快。虽然已经没有年糕和酒了,还有几分过年的气氛。今夜是一月十五日。
父亲不在营房内。天气如此寒冷,他却将矮凳放在离营房很远的山头上,坐在那里任由狂风吹打。正因为没有任何障碍,可以放眼远眺,寒风也可以恣意吹拂肌肤,血液几乎都要被冻住了。然而官兵卫孝高简直就像一尊木雕武士像,望着广袤的黑暗一动不动。
“松千代拜见父亲大人!”他这才动了下身子,看了眼双膝跪地的儿子。
“得到将军同意了吗?”
“是,禀明之后来的。”
“那你就替为父在这个矮凳上坐一会儿。”
“是!”
“两眼要紧盯着正对面的三木城。话虽如此,星光暗淡,城中又没有一点灯火,估计你看不到。可是当你一直凝眸远望的时候,自然会在太虚中看到模糊的影子。城池的影子、敌人的动静……”
“您找我就是为了这事吗?”
“就这事。”他说着把矮凳让出来,又解释道:“这两三天,据为父观察,城内似乎有些动静。断绝半年多的炊烟也升腾起来了。看来他们不惜将唯一能遮挡城池的树丛砍下来烧火了。深夜里竖起心灵的耳朵倾听,似乎能听到似哭似笑、难以名状的人声。总之有一点可以肯定,过年以后他们当中有了异样的动静。”
“哦,原来是这样。”
“话虽如此,这并不是肉眼可见的现象。如果随口乱说,只会白白让己方紧张,搞不好还会让为父失态,给敌人可乘之机。只是为父已经感觉到了,因此前天晚上、昨天晚上都坐着矮凳在这里观察三木城。不是用肉眼看,是用心中的眼睛观察。”
“这个监视任务很难啊。”
“对,很难。但也可以说容易。只要内心澄明就可以了,不要妄想。因此我不能吩咐其他士卒。就让你替我一会儿。”
“明白了。”
“不要打瞌睡。虽然说寒风刺骨,习惯了竟会发困。”
“没问题。”
“还有,如果城中有任何动静,哪怕是一点火星,都要马上报于诸将。如果发现城中士兵有从任何一方城门出城的迹象,马上将火绳丢到那边那个狼烟筒里,然后飞速汇报将军大人。”
松千代瞟了一眼埋在地上的狼烟筒,点头回答道:“遵命。”
因为是战场,父亲自然从未对他说过“辛苦吗、痛吗”之类宽慰的话。然而,松千代也很清楚,一遇事、一有时机,父亲就会如此教授他兵学的常识。而且能够在庄严之中感觉到旁人所不能理解的温暖,他觉得自己无比幸福。
官兵卫拄着拐杖,朝营房走去。看到他一个人默默下山而去,侍从忙上前问道:“您去哪儿?”
官兵卫简单地回答说:“山脚下。”又挥了挥手说:“不要轿子,不要轿子。”虽然腿瘸了,他却开始靠着拐杖一蹦一跳地轻轻跳着下山。似乎他事先就吩咐好了随行之人,母里太兵卫和栗山善助两人紧随其后下山去了。
“大人,大人!”
“请留步!”
官兵卫停下脚步,在半山腰回头一望,说:“哦,是你们俩啊。”
“您走这么快,太令人吃惊了。您腿脚不方便,可不能受伤了。”
“哈哈哈,我已经习惯了瘸腿。小心行走反倒会跌倒,最近我靠着感觉跳,走路也有秘诀的哦。没必要在乎面子啊。”
“打起仗来怎么办?”
“战场上还是得靠轿子,乱军之中可以双手使剑,也可以随意夺取敌人长枪反刺回去。只是进退之间实在是不方便。”
“我也发现这一点了。”
“不过还是得靠轿子呀。从轿子上看着敌军节节败退,浑身就会充满力量。似乎自己的叱咤之声也能吓退敌人。”
“啊!危险!这一带悬崖边的道路由于山阴积雪融化的水滴结冰,非常滑。”
“下面就是溪流吧。”
“我来背您吧。”母里太兵卫转过身去,背起官兵卫过了溪流。
然后去哪里呢?两名家臣还没有问。他们看到刚刚从山脚下的栅栏处有一名武士前来,将一封信交到官兵卫手里,但是想象不到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听说去请松千代的时候,让隶属其他部门的太兵卫和善助随同去山脚下,还没问具体内容。
“大人……”走了一大段路,栗山善助开口了:“今晚是不是山下营房的我方部将邀请您啊?”
结果官兵卫放声大笑说:“怎么,你以为要去吃好吃的吗?过年要过到什么时候啊,筑前守大人的茶会都结束了。”
“那么,去哪里呢?”
“你是问目的地?”
“正是。”
“三木川的栅栏处。”
“哎?河岸的栅栏吗?那一带很危险啊。”
“当然危险,但是对敌人来说同样危险。因为那里正好是双方阵营相接之处。”
“那么,是不是应该多带些人?”
“不用不用,敌方也不会带很多人。估计只带一名随从和一个孩子吧。”
“孩子?”
“对。”
“属下不明白。”
“什么都不用说,跟我来。虽然知道了也不是坏事,现在还是保密点儿好。我打算等攻下城池后再跟筑前守大人讲。”
“能攻陷吗?”
“不攻陷怎么行?”
“属下失言,忘记加上近期这个词了。”
“应该不出这两三天就能攻陷了。搞不好明天就能。”
“啊?明天?”
两人看了看孝高的脸色。微微泛白的水光晃动着映在他脸上。干枯萧条的芦苇沙沙作响,河滩的水声也传入耳内。
母里太兵卫和栗山善助突然退后一步。原来他们看到河边的芦苇丛中藏有敌人的影子。
“喂,是何人?”接下来的吃惊又与刚才那瞬间不同。确实是敌方的一员大将,却只是让一名随从背着一个幼童,没有另外带兵,也没有兵戎相见的意思。只是凝然伫立在那里,似乎等着对方走过去。
“你们在这里稍等。”官兵卫说。
二人感觉一切都在主人意料之中,只回答了一句:“您多加小心。”然后守望着主人走过去的背影。
官兵卫走上前,芦苇中站立的敌人也往前走了几步。两人一相见,立刻亲密寒暄起来,如同相交十年的知己。这样的场所,这样的敌对双方,如果被人发现在秘密会面,一定会被怀疑是通敌叛国。然而两人似乎毫不在意,一阵闲聊之后,对方敌将说道:“我在书信中厚着脸皮拜托您的孩子,就是那人背着的幼童。在此战场上,此身明日即将随同城池沦陷而消亡,却还有为人父母的烦恼,请勿见笑。毕竟他还是无知懵懂的孩童。”
说话的必定是三木城的家老后藤将监。说到和官兵卫孝高亲密的人,也只有这位后藤将监了。去年晚秋时节,官兵卫奉秀吉之命前去劝降,曾和他在城中亲密会见。
“哎呀,您带来啦。我瞧瞧。家臣,把他放下来给我瞧瞧。”官兵卫和蔼地挥手招呼说。将监的随从战战兢兢地从主人背后走出来,解开捆成十字花的绳子,将背来的孩童放下。
“几岁了?”
“八岁了。”估计是平时就负责照顾这孩子,那随从用解下的绳子擦拭着眼泪回答道。他鞠了一躬退回去了。
“叫什么名字?”
这次是他父亲将监回答的“叫严之助。母亲已经亡故,父亲也将要……官兵卫大人,拜托您将他好好养育成人。”
“不必多虑。我也是为父之人,很清楚你作为父亲的心情。我一定亲手将他抚养成人,不会让您后藤家断绝香火。”
“听您这么说……明天一早……我就死而无憾了……严之助啊。”后藤将监蹲下身子,将幼子抱在怀里教训道,“现在为父讲的话你要牢记在心。你已经八岁了,武士的孩子在任何时候都不应该哭。你离弱冠之年尚远,如果是太平盛世,正是承欢于父母膝下的年龄,可是眼下正是乱世之秋,和父亲分别也是情非得已,我和主公同死也是理所当然,并不是你一个人不幸。你能和父亲一直待到今晚也算够幸福了。你要感谢上苍赐予你的幸福。听好了。今晚开始你就要跟随在那位黑田官兵卫孝高大人身边,要好生伺候,把他当作你的主人,当作你的养父。明白了吧?听懂了吧?”说话之间还抚摸着儿子的头。严之助不停地默默点头,眼泪一直扑簌簌地流个不停。
三木城的命运如今已经危在旦夕。城中数千将士本就誓言要与城主别所长治共生死,做好了杀身成仁的思想准备。家老后藤将监自然也是铁石之心,至今依然没有丝毫动摇。然而他还有个小儿子,就是严之助。他不忍心让这个天真的孩童一起死。而让这个年少的孩子背负武士道的精神也为时过早。官兵卫虽然是敌方将士,但看似也值得托付,于是他修书一封,表明了心意。信中写道:请收养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官兵卫回信写道:
同为父亲,同为武士,理应相助,我接受了。明晚请带到三木川河畔来。
将监于是拿着回信,让随从背着儿子来到这里。毕竟明日就要赴死,他在教育儿子的时候,一想到这是最后一面,也不觉流下泪来。他站起身,故意用力将这个可怜的孩子推到官兵卫那边,说:“严之助,你也好生拜托一下。”
官兵卫牵起幼童的手说:“请不必担心。”如此反复约定之后,他叫来母里太兵卫,吩咐道:“把他背到营房去。”太兵卫和善助这才明白了主人的用意和今晚要办的事情。太兵卫答道:“遵命。”随即背起严之助,善助跟在一旁。
“那么……”
“那么,就此拜别。”嘴上说着,却是难舍难分。官兵卫也觉得狠下心来早些离开才是仁慈的,却也踌躇再三,临别之时重复着同样的话。
后藤将监笑着说:“官兵卫大人,明日战场相见吧。再见。那时候彼此不要被今晚的私人交情所困扰,一旦枪下留情,将会留下千古骂名,搞不好也许会取了您的首级,您也不要大意啊。”然后说声再见,头也不回地快步朝城内奔去。
官兵卫马上回到平井山,将敌将托付的幼童交到秀吉面前。秀吉说:“给他养大吧。是积善因呢。况且这孩子不错啊。”秀吉本来就喜欢孩子,一会儿瞪大眼睛看着严之助的面庞,一会儿把他叫到身边抚摸他的头,简直就像捡了个宝贝。
严之助过了年才满八岁,估计还什么都不懂吧。在这个周围都是陌生叔叔的大营中,他只是睁大了圆溜溜的眼睛东张西望。这个孤儿此时如同一只从树上掉下来的猴子,长大以后取名后藤又兵卫基次。世人称赞道:黑田家武士众多,他才是真正的黑田武士。
三木城宣告沦陷的日子终于到来了。天正八年正月十七日,城主别所长治与其弟友行、同族的治忠一起剖腹自杀,家臣宇野卯右卫门作为投降使节,打开城门,给秀吉送来一封信。信中写道:
抗战两年,已尽武士之责。只是情理上不忍将数千忠勇的部下和可怜的一族之众全数杀尽,我愿将他们托付于足下,恳请足下宽宥,尊意如何?
秀吉自然欣然应允,并收取了三木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