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一世界观察世界
经历了一系列不值得在这里重提的精神上的冒险之后,帕洛马尔先生决定,他今后的主要任务是从外部观察事物。帕洛马尔先生眼睛近视、思想马虎、性格内向,不像是那种被誉为观察家的人。然而有些东西(如一堵墙,一只贝壳,一片树叶或一把茶壶),仿佛总在请求他仔细地、长时间地加以注意,他也会下意识地开始对这些东西进行观察,他的目光也开始观察着各个细枝末节,最后再也丢不下它们了。帕洛马尔先生决定,今后要加强自己的注意力:首先,不要放过来自各种事物的召唤;其次,要对自己的观察活动给予应有的重视。
这样就迎来了第一个重要时期:帕洛马尔先生深信外部世界今后将会向他揭示无穷无尽的事物等待他去观察,他便把自己的视线投向进入他的视野的一切事物。结果他并未感到什么愉快,便放弃了这种尝试。接下来是第二个时期:这时他深信值得观察的只是某些东西而不是所有的东西,他应该去寻找这些值得观察的东西。为此他每次都要进行挑选、排除、编制观察顺序,很快他便发现,如果他把他的自我与自我的一切问题都掺和进来,只会把事情搞得更糟。
那么,如果把自我排除在外,又怎么进行观察呢?观察时使用的眼睛是谁的呢?一般认为,自我仿佛站在窗口向外看的人,站在眼睛后面观察展现在眼前的广阔的世界。这么说,有个开向世界的窗户了。窗户那边是世界,这边是什么呢?这边也是世界。如果不是世界,你说是什么呢?帕洛马尔先生聚精会神地稍加思索,便把窗户外的世界移置到窗台后边了。这样一来,窗户外面还剩下什么了呢?窗户外面还是世界,世界这时分成两半:进行观察的世界和被观察的世界。他呢?“自我”呢?帕洛马尔先生呢?他难道不是这一半观察那一半的世界的一部分?既然窗户外边是世界,窗户里边也是世界,那么“自我”就成了窗户,世界就是通过自我观察世界。世界为了观察它自身,需要借助帕洛马尔先生的眼睛(及其眼镜)。
好吧,帕洛马尔先生从今以后观察事物,不是从内部进行观察,而是从外部进行观察。这么说还不够清楚,应该说他观察事物时的目光,不是来自他的体内而是来自他的体外。他要立刻进行验证:现在不是他在观察,而是外面的世界在向外面观察。确定这个论题之后,他向四周投射目光,期待着看到另一种世界。什么呀,四周还和平常一样死气沉沉的。必须重新研究一下:只讲外部世界观察外部世界是不够的,应该说视线的轨迹从被观察者出发到达观察者并使二者连接起来。
无穷无尽的、哑口无言的事物之中,一种召唤、一种表示或一个眼色出现了,某种事物脱颖而出,要意味什么……意味什么呢?意味它自己,一种事物被其他事物盯着而感到满意时,说明它意味着它自己而不是别的什么,说明它周围的事物都意味着它们自己而不是别的什么。
这种情况并非经常发生,但迟早会发生,只须等待这样一个时刻:世界既要观察又要被别人观察的时刻,恰恰这时帕洛马尔先生从二者之间穿过。或者说,帕洛马尔先生根本无需等待,因为这种事情总是发生在人们最意料不到的时刻。
三.三.二宇宙是面镜子
帕洛马尔先生因难以与同类搞好关系,感到非常苦恼。他羡慕具有这种天赋的人:他们总能找到恰如其分的话,善于同任何人打交道;他们能和大家和睦相处并能使人感到舒坦;他们轻松自如,知道什么时候应当维护自己的权益、疏远某些人,什么时候则应该拉拢这些人以赢得他们的好感与信任;在和他人交往中,他们毫不吝啬,又能诱导他人奉献;他们能立刻了解一个人的价值:此人对他们的相对价值以及此人的绝对价值。
帕洛马尔先生却不具备这些天赋,他满怀遗憾地想道:“只有与世界协调一致的人,才能得到这些天赋。因此,他们不仅能够和各种人员建立和睦的关系,而且能够与各种事物、各个地方、各种环境、各种机遇,同宇宙中的星移斗转,同分子中的原子组合,都能建立一种和谐的关系。这众多事件加在一起,我们称之为宇宙,绝不会使这些命运的宠儿鸿运逆转,因为他们善于在各种组合、排列与后果之间的缝隙中经营,甚至能够避开陨石雨的伤害,享受那一闪即逝的光辉。谁对宇宙好,宇宙就不会亏待他。”帕洛马尔又叹息道:“我要是能做个这样的人,该有多么幸福啊!”
他决心仿效他们。从今以后他要竭尽一切努力,不仅要与近邻的人类和睦相处,而且要与银河系中最遥远的星团建立和谐的关系。既然与同类问题太多,帕洛马尔先生便决定首先从改善与宇宙的关系做起。他远远躲开自己的同类,并尽量减少与他们的交往;他把头脑中一切不受欢迎的形象驱逐出去,使头脑适应真空状态;他在晴朗的夜晚观察星空并经常阅读天文学书籍,渐渐掌握了宇宙空间这一概念,并且使之成为自己知识宝库中的一件瑰宝。然后他尽力使自己的思想同时注意距离最近与距离最远的各种事物,例如他点烟斗时,一方面要注意火柴的火焰在他吸下一口时应该把烟斗内的烟丝全部点燃起来,另一方面又不能因此而片刻放松了对麦哲伦大星云的注意,那是此刻亦即几百万光年远的一颗超新星正在爆发。宇宙中的一切都是相互联系、相互呼应的。这种观念现在已经与他形影不离:巨蟹星座的亮度变化或者仙女座内漩涡星系的集聚,一定会影响到他的电唱机的旋转与他的凉拌菜中水田芥菜叶的水灵程度。
帕洛马尔先生要确定他在无穷无尽的、悬浮于宇宙空间的、哑口无言的那些物体之中的准确位置,要确定他在翱翔于时空之中的现在与将来的各种事件之间的准确位置。当他深信已经找到自己的确切位置后,便决定该把自己的宇宙知识运用到与同类的关系中去了。他急忙回到人间,结识朋友,建立友谊或事务关系,并仔细反省这些感情上与事务上的联系。他期望自己眼前终将展现出一幅准确而清晰的人类社会图,使他可以无所顾忌地行动。结果呢?结果并非如此。他渐渐陷入困境,误解、踌躇、妥协和失误弄得他焦头烂额;芝麻大的小事会引起满城风雨,而关乎国家的大事却不会引起人们注意;他说的话或做的事总显得不够老练、不够协调或者不够果断。问题在什么地方呢?问题在于:他观察星辰时已习惯于把自己看成宇宙中既无名称又无形状的一个小点,几乎忘却了自己的存在;现在要和人们打交道,要使自己置身于他们之中,便不知道自己的位置何在了。碰上任何一个人,你都应知道你与他有什么关系,你的存在会引起什么反应(好感还是反感,尊敬还是蔑视,好奇、不信任还是漠不关心,他把你当主人还是当奴仆,称你为师长还是门徒,视你为演员还是观众),并根据这些情况和对方的反应来确定你在这场对弈中的行为准则,确定你如何投子如何应对。因此,你开始观察别人之前首先应该了解你自己。对同类的了解就有这个特点:必须首先了解自己,而帕洛马尔先生呢,恰恰缺乏对自己的了解。这里不仅需要了解,而且还需要理解,需要协调自己的手段、目的和兴趣,就是说要能够掌握自己的喜好与行动,控制它们,引导它们,但不能强迫它们、压抑它们。帕洛马尔先生欣赏这种人:他们言行自若、恰如其分,他们与自己、与宇宙都能和睦相处。帕洛马尔先生不能与自己和睦相处,他从来不愿与自己面对面地接触,因此他曾非常高兴地躲到银河系中去了。现在他明白了,他应该从寻求自己内心的安宁做起。宇宙也许对它自身很放心,然而他却对自己放心不下。
他惟一的出路是:从今往后致力于对自己的了解,勘察自己的心地,绘制自己思想的活动图,找出它的公式与定理,把望远镜对准自己生活的行程轨道而不是对准星辰运行轨道。现在他的想法是:“我们不能抛开我们自己去认识我们身外的任何事物。宇宙是面镜子,在这面镜子里我们能够观察到的,仅仅是我们在自己心里早已了解的东西。”
对,他探索知识的历程已进入新的阶段。现在他终于可以在自己的内心极目远眺了。他会看见什么呢?他的内心世界会像明亮的旋转星系那样平静地、不停地旋转吗?他会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看见决定人的性格与命运的恒星与行星沿抛物线的或椭圆的轨道静悄悄地航行吗?他能在自己内心世界里看到以自己为中心或以任意一点为中心并以无限长为半径的天体吗?
他睁开眼睛,感到现在进入他眼帘的与过去他天天见到的完全一样:高大的建筑,斑驳的墙壁,狭窄的街道,拥挤的行人急急匆匆、推推搡搡;背景的天空繁星闪烁,犹如一架运转不灵的机械,它的各个部件因没有加油,咯吱咯吱作响。这就是他现在看到的宇宙,七扭八歪、摇摇欲坠,同他一样得不到安宁。
三.三.三学会死
帕洛马尔先生决定今后他要装作已经死了,看看世界没有他时会是什么样。一段时间以来,他发现他与世界的关系不像从前那样了。如果说从前他好像期待过世界给于他什么,世界也好像期待过从他那里得到什么,那么现在他已经记不清他们相互都期待过什么(好事或坏事),也记不清为什么他由于这种期待曾经长期烦躁不安。
既然帕洛马尔先生现在已不再要求世界给予他什么,他的心情应该感到轻松,而且应该发觉世界也因此而感到轻松,因为世界已不再需要关心他了。但是,恰恰是希望感到轻松的这种心情使帕洛马尔先生感到不安。
总而言之,死并不像想像的那么简单。第一件事就是不应该把死与不存在混为一谈,死的概念涉及到生以前的漫长岁月,也涉及到与之相对应的死之后的漫长岁月。生之前我们属于无穷无尽的可能性那个范畴,有可能发生或有可能不发生。而死之后呢,我们则属于不可能那个范畴,包括过去不可能和将来不可能(这时我们完全属于不可能那个范围,对过去我们已不可能施加影响,对将来则不容我们再施加影响)。其实,帕洛马尔先生的情况比较简单,因为他对一些事物和对一些人的影响都是微不足道的。世界完全可以没有他,他也完全可以放心地去死且无需改变自己的习惯。问题不是改变他的行为方式,而是改变他的存在方式,确切地说,就是改变他与世界的关系。原来他所谓的世界是指包括他在内的世界,而现在所谓的世界是指没有他的世界。
没有他的世界是否意味着他不再有焦虑呢?是否意味着一切事物的发生都与他的存在以及他的反应无关,仅仅按照事物自身的亦即与他毫不相干的规律、需要或缘由而发生呢?例如,一个浪头扑向海礁,腐蚀一下岩石,另一个浪头继之而来,第三个浪头、第四个浪头,连续不断……,他存在也好,不存在也好,一切都照常进行。死亡带来的慰藉应该是:在消除了忧虑这个斑点即我们的存在之后,惟一重要的就是一切事物都展示在阳光之下,并在无忧无虑的、宁静的气氛中相继发生。那时世界上只有宁静,一切都趋向宁静,风暴、地震、火山爆发也趋向宁静。他活着的时候世界不就是这样吗?既然暴风雨随身携带的是雨后的宁静,那么能否说暴风雨预示着所有海浪都被海岸击碎、强风也耗尽了自己的力量这一时候的到来呢?也许死亡意味着置身于波涛滚滚的海洋之中,海洋里风浪是不会消逝的,因此不必等待海洋宁静下来。
死人的目光多少有点乞怜。人死后遇到的事件与他活着时经历过的事件及其情节与地点基本相同(这对死去的人来说也许是种安慰,因为他会认为自己熟悉那些事件),但同时又有不同程度的差别。如果这些差别符合逻辑发展的连贯性,那倒是可以接受的;如果是任意的、无章可循的,那就令人讨厌。因为一个人活着的时候总想进行他认为必要的更改,而现在呢,却不能进行任何更改,原因就是他已死了。这使得死人的心情老是不高兴,心里老觉得受妨碍,但同时又感到自足,就像一个人这么想:重要的是我过去的生活,现在的事么,不必那么认真了。还有,人死后立即会产生这样一个主导思想:一切问题都是别人的问题,与自己无关了,因此他感到轻松。对死者来说,一切的一切都无关紧要,他们不必再为此烦恼了;虽说这种态度不符合道德观念,但死去的人之所以高兴,正是因为他们可以不对任何事情负责。
帕洛马尔先生的心情愈接近上面这种描述,愈感到死的想法可以接受。当然,他现在尚未完全达到死者特有的那种超脱精神,尚不能做到不去寻根索源,不能摆脱自己现有的局限性。他活着的时候,看见别人做错事就着急,想到自己在那种情况下将会犯同样错误也着急。现在他自己以为已经摆脱了这种心情,其实还远未摆脱这种心情。他现在明白了,不能容忍自己的错误亦不能容忍别人的错误,这种心情将和那些错误一样永远生存下去,死亡绝对消除不了它们。因此,必须花力气习惯这种心情。这对帕洛马尔来说,就意味着失望,失望地发现自己与原来一样而且再也没有希望去改变自己的形象了。
帕洛马尔并不低估活着对死后的优越性。这种优越性只能针对过去而言,即活着可以改变自己的过去,不能针对将来而言,因为将来总是风险很大,而且好运可能不长。(对自己的过去感到完全满意的人犹如风毛麟角,少得可怜,无需单独去说他们。)一个人的一生是各种事件的集合,其中的最后一件事可能改变整个集合的意义。这倒不是因为它比以前的事件都重要,而是因为各种事件组合成一个人的一生时需要遵循一定的内部结构,并非按时间顺序排列。例如,一个成年人读一本他认为很重要的书,感慨地说道:“我怎么以前就没读过这本书呢!”又说:“真遗憾,年轻时没读过这本书!”喏,这两句话都没有多大意思,尤其是第二句话没有多大意思。因为他读过这本书以后他的生活变成了读过这本书的人的生活,读这本书的时间早晚并不重要,而读这本书以前的生活现在也具有了新的形式——读这本书所赋予它的新形式。
谁要学会死,最难学会的是:把自己的一生看成是一个封闭式的集合,它完全属于过去,既不能再给它添补什么了,也不能改变它的整体结构了。当然,那些继续活下去的人可以根据他们生活中的变化,改变他们的生活结构乃至改变死人的生活结构,使生活具备新的形式或者是与从前有所区别的形式,例如把一个因违反法纪受到惩处的人看成是真正的造反者,把患有精神病或谵妄症的人捧为诗人或先知。生活中的变化对活人来说确实重要,但死者却很难从中谋求好处。每个人都是由他的一生及其度过此生的方式构成的,谁也无法否定这点。一辈子受苦的人,就是由痛苦构成的;如果硬要否定他的痛苦,那么他就不再成其为他了。
因此,帕洛马尔准备做一名与众不同的死者,他既不愿做个原封不动的死者,又不愿放弃他必须放弃的一切。
为了死后部分地生存下去,当然可以依靠某些特殊方法。这些方法归纳起来不外乎两类:一是生物方法,这种方法可以把自己身上叫做遗传性的那部分财富传给后代;一是历史方法,这种方法可以通过计算机的存贮器与人类的语言把一个人积累的或多或少的经验传给继续活下去的人。如果我们把人类看成是一个人,把一代人与一代人的更迭看成是一个人一生的不同时期,那么这两种方式也可看成是一种方式。当然这样做并不能解决问题,只能把问题推迟,把一个人的死亡推迟到全人类的灭绝。尽管全人类灭绝这一天尚未到来,但终究会到来的。
帕洛马尔从想到自己的死亡,已转向考虑人类最后的幸存者或者叫做人类的后继者、继承者的灭绝:来自其他星球的探险家在荒芜而凄凉的地球上着陆,解译金字塔石刻上和电子计算机穿好孔的纸带上保存下来的遗迹;于是人类的智慧又复活了,并在宇宙中传播。传播呀,传播,当它的物质基础渐渐耗尽,变成一股热能,或者它的原子凝结成一种不能活动的结构时,人类智慧就会在宇宙空间消逝。
帕洛马尔心想:“如果时间也有尽头,那么时间也可以一刻—刻地加以描述,而每一刻时间被描述时却无限膨胀,变得漫无边际。”他决定开始着手描述自己一生中的每个时刻,只要不描述完这些时刻,他便不再去想死亡。恰恰在这个时刻他死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