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先生!电话”李顺挑着大拇指向赵子曰笑着说。(李顺对于天台公寓的事,只有两件值得挑大拇指的:接电话和开电灯。)
“那儿的?”赵子曰问。
“魏宅,先生!”
“喂!……啊?是的!是的!”赵子曰点着头,还笑着,好象跟谁脸对脸说话似的:“必去,是!……啊?好!回头见!”他直等耳机里咯口蓝咯口蓝响了一阵,又看了看耳机上的那块小黑炭,才笑着把它挂好。
他慌手忙脚的把衣冠穿戴好。已经走出屋门,又回去照了照镜子,正了正帽子,扯了扯领子,又往外走。…………
去的慌促回来的快,赵子曰撅着大嘴往公寓走。
“老武!老武!”赵子曰进了公寓山嚷海叫的喊武端。“先生!”李顺忙着跑过来说:“武先生和欧阳先生到后门大街去吃饭,留下话请先生回来找他们去。金来凤回回馆!”“李顺!你少说话!我看你不顺眼!”赵子曰看见李顺,有了泄气的机会。
“嗻!”李顺晓得赵子曰的威风,小水鸡似的端着肩膀不敢再说话。
“叫厨房开饭!什么金来凤,银来凤,瞎扯!”赵子曰“光”的一声开开屋门进去。
“嗻!开平常的饭,是给先生另作?”李顺低声下气的问。“瞧姓赵的配吃什么,姓赵的吃得起什么,就作什么!别跟我碎嘴子,我告诉你,李顺,你可受不住我的拳头!”“嗻!”
“老赵怎还不来呢?”武端对欧阳天风说。
两个人已经在金来凤等了四五十分钟。
“咱们要菜吧!”欧阳天风的肚子已经叽哩咕噜奏了半天乐。“老赵呀,哼!大概和魏女士——”说到这里,他看了武端一眼,把话又咽回去了。
“好,咱们要菜,”武端说着把跑堂的叫过来,点了三四样菜,然后对欧阳天风说:“他不能和她出去,他不爱她,她——太丑!”
“可是好看的谁又爱他呢!”欧阳天风似笑非笑的说。“欧阳,我不明白你!”武端郑重的说:“你既知道好看的姑娘不爱他,可为什么一个劲儿给他拉拢王女士呢?”“你要王女士不要,老武?”欧阳天风问。
“我不要!”
“完啦!老赵要!你如有心要她,我敢说句保险的话:王女士就是你姓武的老婆!明白了吧?”欧阳天风笑了笑,接着说:“我问你,你为什么给老赵介绍魏女士?”
武端点了点头,用手捏起一块咸菜放在嘴中,想了半天才说:“我再先问你一句,你可别多心,你和王女士到底有什么关系?”
跑堂的把两个凉碟端上来,欧阳天风抄起筷子夹起两片白鸡一齐放在嘴里,一面嚼着一面说:“你先告诉我,我回来准一五一十的告诉你!要不然,先吃饭,吃完了再说好不好?”
“也好!”武端也把筷子拿起来。
热菜也跟着上来了。两个人低着头扒搂饭,都有一团不爱说的话,同时,都预备着一团要说的话。那团要说的话,两个人都知道说也没用。那团不爱说的话,两个人都知道不说是不行。于是两个嘴里嚼着饭,心里嚼着思想,设法要把那团要说的话说得象那团不爱说的话一样真切好听。这个看那个一眼,那个嘴里嚼着饭;那个看这个一眼,这个正夹起一块肥肉片,可是,这个夹肉片和那个的嚼饭,都似含着一些不可捉摸的秘密。两个的眼光有时触到一处,彼此慌忙在脸上挂上一层笑容,叫彼此觉得脸上的笑纹越深,两颗心离的越远。
欧阳天风先吃完了,站起来漱口,擦脸,慢慢的由小碟里挑了一块槟榔;平日虽然没有吃槟榔的习惯,可是现在放在嘴里嚼着确比闲着强。武端跟着也吃完,又吩咐跑堂的去把汤热一热,把牙签横三竖四的剔着牙缝。两个人彼此看了一眼:一个嚼槟榔,一个剔牙缝,又彼此笑了一笑。
汤热来了,武端一匙一匙的试着喝。本来天热没有喝热汤的必要,可是不这么支使跑堂的,觉得真僵的慌。他喝着汤偷偷看欧阳天风一眼,欧阳正双手叉腰看着墙上的英美烟公司的广告,嘴里哼唧着二簧。
“算账,伙计!”武端立起来摸着胸口,长而悠扬的打了两个饱嗝儿。“写上我的账,外打二毛!”
“怎么又写你的账呢?”欧阳天风回过头来笑着说。“咱们谁和谁,还用让吗!”武端也笑了笑。“咱们回去看老赵回来了没有,好不好?”
“好!可是,咱们还没有说完咱们的事呢?”
“回公寓再说!”
两个人亲亲热热的并着肩膀,冷冷淡淡的心中盘算着,往公寓里走。到了公寓,不约而同的往第三号走。推开门一看:赵子曰正躺在床上哧呼大睡。
“醒醒!老赵!”欧阳天风过去拉赵子曰的腿。
“搅我睡觉,我可骂他!”赵子曰闭着眼嘟囔。“你敢!把你拉下来,你信不信?”
“别理我,欧阳!谁要愿意活着,谁不是人!”赵子曰揉着眼睛说,好象个刚睡醒的小娃娃那样撒娇。
“怎么了,老赵?起来!”武端说。
“好老武,都是你!差点没出人命!”赵子曰无精失采的坐起来。
“怎么?”
“怎么?今天早晨我是没带着手枪,不然,我把那个老东西当时枪毙!”赵子曰怒气冲天发着狠的说。
“得!老武!”欧阳天风笑着说:“老赵又砸了锅啦!”“我告诉你,欧阳!你要是气我,别说我可真急!谁砸锅呀?!”赵子曰确是真生气了,整副的黑脸全气得暗淡无光,好象个害病的印度人。
欧阳天风登时把笑脸卷起,一手托着腮坐在床上,郑重其事的皱上眉头。
“老赵!”武端挺起腰板很慷慨的说:“那条路绝了,不要紧,咱们不是还有别的路径哪吗!不必非拉着何仙姑叫舅母啊!”
赵子曰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武端心中老大的不自在,尤其是在欧阳天风面前,更觉得赵子曰的失败是极不堪的一件事。
欧阳天风心中痛快的了不得,嘴里却轻描淡写的安慰着赵子曰,眼睛绕着弯儿溜着武端。
“老赵!到底怎回事?说!咱姓武的有办法!”武端整着黄蛋脸,话向赵子曰说,眼睛可是瞧着欧阳天风。“他妈的我赵子曰见人多了,就没有一个象魏老头子这么讨厌的!”赵子曰看武端挂了气,不好再说话了:“不用说别的,凭他那缕小山羊胡子就象汉奸!”
武端点了点头,欧阳天风微微的一笑。
赵子曰把小褂脱了,握着拳头说:“你看,一见面,三句话没说,他摇着小干脑袋问我:‘阁下学过市政?’——”
“你怎么回答来着?”武端问。
“‘没有!’我说。他又接着说:‘没学过市政吗,可想入市政局作事!’——”
“好可恶的老梆子!”欧阳天风笑着说。
“说你的!老赵!”武端跟着狠狠唾一口唾沫。“我可就说啦,‘市政局作事的不见得都明白市政。’你们猜他说什么:‘哼!不然,市政局还不会糟到这步天地呢!’我有心给他一茶碗,把老头子的花红脑子打出来!继而一想谁有工夫和半死的老‘薄儿脆’斗气呢!我也说的好:‘姓赵的并不指着市政局活着,咱不作事也不是没有饭吃!’我一面说一面往外走,那个老头子还把我送出来,我头也不回,把他个老东西僵在那块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