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RI DELLE①
一个空闲的夜晚。歌剧女演员娜达丽雅·安德烈耶芙娜·勃罗宁娜(若是随丈夫的姓,就是尼基特金娜)在她的寝室里躺着,全身心都在休息。她舒舒服服,半睡半醒,想念她的小女儿,如今女儿跟她奶奶或者姑母住在远方。……这个小女儿对她来说比观众、花束、评论、捧场人都宝贵,……她倒乐于这样想念她,一直想到天明。她幸福,安宁,只巴望不要有人来打搅她这种心平气和的静卧,让她在睡意蒙眬中怀念她的小女儿。
忽然,这位歌剧女演员打了个哆嗦,睁大眼睛,原来前厅响起了刺耳、急促的门铃声。没过十秒钟,第二次门铃声又响了,随后是第三次。大门哗啦一声打开,有人走进前厅来,象马似的跺脚,冷得不住喘气,喷鼻子。
“见鬼!连皮大衣也没处挂!”女演员听见一个沙哑的男低音说。“她居然还是个名演员呢!一年有五千收入,可是连个象样的衣帽架都没有!”
“这是我的丈夫,……”女演员想,皱起了眉头。“他好象还带着一个朋友来过夜。……讨厌!”
安宁消失了。等到响亮的擤鼻声和安放套靴的响声在前厅里停下来,女演员就听见她的卧室里响起了小心翼翼的脚步声。……这是她的丈夫, mari d elle,丹尼斯·彼得罗维奇·尼基特金,走进来了。他身上发散着寒气和白兰地的气味。他在卧室里走了很久,沉重地喘息,黑暗中撞在椅子上,寻找什么东西。……“喂,你找什么呀?”女演员呻吟道,这种骚动惹得她心里腻烦了。“你把我闹醒了。”
“我,亲爱的,找火柴。你……那末你没睡着?有人要我向你问好。那个……他叫什么名字来着?……那个生着红头发而且常给你送花的人,问你好。哦,他姓扎格沃兹德金。……刚才我到他家去过。”
“你到他家去干什么?”
“没什么事。……我们坐了一忽儿,谈谈话,……喝了点酒。不管你怎么想,娜达丽②,反正我不喜欢这个家伙。非常不喜欢!这样的蠢货天下少有。他是个富人,资本家,你再也看不出,他居然有六十万的家当呢。钱对他来说毫无用处,犹如萝卜于狗一样。他不但自己不吃,而且也不给人家吃。钱是应该拿来流通的,可是他抓住不放,生怕它跑掉。……有资金却闲放着,那有什么好处呢?闲置的资金跟杂草差不多。”
Mari d elle摸到床边,喘吁吁的,在他妻子脚旁坐下。
“闲置的资金是有害的,……”他继续说。“为什么俄国的企业江河日下?就是因为我们闲置的资金太多,怕借出去。
……英国的情形就不一样。……在英国,伙计,就没有象扎格沃兹德金那样的蠢鹅。……在那儿每个小钱都在流通。……对了。……在那儿是不把钱锁在箱子里的。……“”哦,很好。我要睡了。“
“我马上就说完。……我在说什么来着?对了。……在当前这个时代,就是把扎格沃兹德金绞死都嫌不解气。……他是个坏蛋,傻瓜。……简直是傻瓜。如果我向他借钱而没人做保,那连小孩子都看得出来,他丝毫也没有风险埃他却不懂,这头蠢驴!他借出一万,就会收回十万。再过一年他会又得到十万!我央求他,跟他讲道理,……可是他死也不借,蠢货!”
“我希望你不是用我的名义向他借钱!”
“哼。……这话可就怪了,……” mair d elle不高兴地说。“不管怎样,他宁可借给我一万,也不会借给你。你是女人,可我毕竟是个男人,办事的人埃而且我对他提出的计划多么妙!那可不是一个气球,也不是什么空中楼阁,而是一桩事业,一本万利的事业!如果碰上个明白事理的人,单因为我出了这个主意就肯给我两万哩!要是给你讲一遍,就连你也能明白这个主意是怎么回事。只是你,那个……别张扬出去,……千万千万。……不过,我好象已经对你讲过了。
我对你讲过肠子的事吗?“
“嗯。……以后再谈吧。……”
“好象讲过了。……你明白是怎么回事吗?现在高级食品店和香肠店在当地买肠子,价钱贵。喏,肠子在高加索却不值钱,到处乱丢,要是把它运到这儿来,那么……你看会怎么样?那些香肠制造商会在哪儿买肠衣:在此地的屠宰场呢,还是在我这儿?当然是在我这儿!要知道我的卖价便宜九成!
现在我们照这样来算一算吧:每年京城和别的大城市里都要买这种肠衣……就算是五十万副吧。这是最低限度了。好,如果……“”你明天再讲。……以后再谈吧。……“”对,这是实话。……你想睡了, pardon……我马上就走。……不管你怎么说,有了资金,无论你投放到哪儿去,到处都可以干一番事业。……有了资金,哪怕拿烟蒂做生意,也可以发一百万大财呢。……就拿你们的戏院事业来说吧。比方说,连托夫斯基③为什么会破产?很简单!他的事业从一开头就办得不对劲。资金没有,可是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硬要干。……应当先凑齐资金,然后再不慌不忙,一点一滴地干。
……如今开办剧院,不论是私人经营或者合伙经营,都可以发大财。……如果上演好戏,票价又定得低,而且合乎观众的口味,那么头一年就能拿过十万来,塞进腰包去。……喏,你是不明白的,然而我说的是真话。……是啊,你也喜欢闲置资金,不见得比扎格沃兹德金那个小丑高明。……你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攒钱。……你不听我的话,也不愿意听。
……要是你把那些钱拿来流通一下,你就用不着跑码头了。
……要知道,办个私人经营的剧院,一开头有五千也就够了。
……当然,不能象连托夫斯基那么干,而要小规模地干,一 点一滴地干。……剧院经理我倒已经物色了一个,我也看好了剧院的地点,……就是没有钱。……要是你能明白,那你早就会拿出你那些年息五厘的各式各样证券和彩票了。
……“
“不, merci④。……你搜刮我的钱已经很不少。……我受够了,我遭到过惩罚了。……”“如果用女人的想法来论事,那当然……”尼基特金叹道,站起来。……“当然了!”
“我受够了。……好,你走吧,不要妨碍我睡觉。……你那些胡思乱想我已经听得腻烦了。”
“嗯。……是埃……当然了!什么搜刮钱啦,……什么打劫一空啦。……我们给人家的东西,我们倒记得住,我们拿到手的东西,我们可就记不住了。”
“我从来也没拿过你什么东西。”
“是这样吗?当初您还不是名演员的时候,是靠谁养活的?
请容许我问您一句,是谁把您从贫困里拉出来,使您生活幸福的?这些您都不记得了吗?“
“得了,你去睡吧。快去,睡一觉就好了。”
“如果您觉得我喝醉了,……如果在这样一个大人物心目中我卑不足道,那我可以干脆一走了事。”
“那你就走吧。这样才好。”
“我走就是。我已经够低声下气的了。我走就是。”
“哎呀,我的上帝!你倒是走啊!那我会高兴得很!”
“行。我们等着瞧吧。”
尼基特金暗自嘟哝了几句,一路撞在椅子上,走出卧室去了。随后从前厅里传来低语声、套鞋的沙沙声和开门声。
Mari d elle认真怄了气,走了。
“谢天谢地,他总算走了,……”歌唱演员暗想。“现在可以睡觉了。”她在昏昏睡去的时候,想着她的 mari d elle:他是个什么人呢?她这种苦恼是怎么来的?当初他住在契尔尼戈夫城,在那儿做一名会计。那时候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平民,而不是 mari d elle,人倒还本分:天天去上班,按时领薪俸,他的全部计划和奢望也只限于买个新的六弦琴,买条时髦的裤子,买个琥珀烟嘴而已。可是,自从做了“名星的丈夫”以后,他就完全变了。歌唱演员回想她初次告诉他,说她要登上舞台的时候,他很久都执意不肯,满腔愤慨,告到她父母那儿,把她从家里赶出去。
她只好没征得他的同意就登上了舞台。后来他从报上和人们口中知道她有了大笔收入,才“原谅”她,丢下会计的职位,做了她的随从。女演员瞧着这个随从不由得纳闷:他是从什么时候起,在什么地方,养成了新的口味,学会了赶时髦,摆架子,装模作样?他是在什么地方养成了吃牡蛎⑤的胃口,喝各种布尔冈⑥葡萄酒的嗜好?是谁教会他装束入时,把头发梳得那么时髦,不叫她娜达霞而叫她娜达丽⑦的?
“奇怪,……”女歌唱家暗想。‘以前他领到薪俸,往往藏起来,可是现在他一天花一百卢布还不够。以前他在中学生面前也不敢讲话,生怕讲得不得体,可是现在他甚至跟公爵们都混得很熟。……没出息的小人物!“
可是后来女歌唱家又打了个哆嗦:门铃声又在前厅刺耳地响起来。女仆嘴里骂着,气冲冲地趿拉着拖鞋,走去开门。
又有人走进门来,象马似的跺脚。
“他回来了!”女歌唱家暗想。“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让我安静呀?真可恶!”
女演员不由得冒火了。
“你等着就是。……我要叫你尝尝闹花样的味道!你给我走!我要叫你非走不可!”
勃罗宁娜跳起来,光着脚跑到小厅里,她的 mari⑧通常就在那儿一张长沙发上睡觉。她看见他在脱衣服,把衣服小心地放在一把圈椅上。
“你不是走了吗!”她说,用充满仇恨的亮晶晶的眼睛瞧着他。“那你为什么回来?”
尼基特金一言不发,光是呼嗤呼嗤地喘气。……“你不是走了吗!请你马上就滚!马上!听见没有?”
Mari delle不住地嗽喉咙,眼睛没有看着妻子,脱掉吊裤带。
“要是你这个老脸皮不走,我就走!”女歌唱家说,跺着光脚,两眼发亮。“我走!你听见没有?老脸皮,……无赖,奴才!滚出去!”
“当着外人的面至少也该觉得难为情才是,……”她的丈夫嘟哝说。
女歌唱家回头一看,这才瞧见一张她不认得的演员的脸。
……那张脸见到女演员裸露的肩膀和光脚,窘得不得了,恨不得钻进地里去才好。……“我来介绍一下,……”尼基特金喃喃地说。“这位是内地的剧院经理别兹包日尼科夫。”
女歌唱家尖叫一声,跑回她的卧室去了。
“您瞧,……”mari delle说,在长沙发上躺下来。
“本来一切都太太平平。她满口亲爱的啦,乖乖啦,好人儿啦。
……又是吻你,又是抱你。……只要事情一牵涉到钱,那么,……您看得明白,……。钱可真是大事啊!……祝您晚安。“
过了一分钟,鼾声响起来了。
「注释」
①法语:她的丈夫(含有“夫以妻贵”的讽刺意味)。
②法国人名,相当于俄国人名娜达丽雅。
③莫斯科的一个剧团经理兼导演,“隐居”花园的承租人。——俄文本编者注
④法语:谢谢。
⑤一种名贵的菜肴。
⑥法国的省名,当地盛产名贵的葡萄酒。
⑦娜达霞是娜达丽雅的爱称,娜达丽是法国人名。
⑧法语: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