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
夜间。小保姆瓦尔卡,一个十三岁的姑娘,抓着摇篮,里面躺着个小娃娃。她嘴里哼着歌,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睡吧,好好睡,我来给你唱个歌儿。……神像前面点着一盏绿色的小长明灯;房间里,从这一头到那一头绷起一根绳子,绳子上晾着小孩的尿布和一条很大的黑色裤子。天花板上印着小长明灯照出来的一大块绿色斑点,尿布和裤子在火炉上、摇篮上、瓦尔卡身上投下长长的阴影。……小长明灯的灯火一摇闪,绿斑和阴影就活了,动起来,好象被风吹动一样。房间里很闷。有一股白菜汤的气味和做皮靴用的皮革味。
小娃娃在哭。他早已哭得声音嘶哑,筋疲力尽,可是仍旧嗥个不停,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止住哭。瓦尔卡却已经困了。她的眼皮粘在一起,脑袋往下耷拉,脖子酸痛。她的眼皮也好,嘴唇也好,都不能动一下,她觉得她的脸好象枯干了,化成木头,脑袋也小得跟针尖一样。
“睡吧,好好睡,”她哼着,“我会给你煮点儿粥。……”火炉里有只蟋蟀在叫。老板和帮工阿法纳西隔着门,在毗邻的房间里打鼾。……摇篮悲凉地吱吱叫,瓦尔卡本人嗯嗯啊啊地哼着,这一切合成一支夜间的催眠曲,要是躺在床上听,可真舒服极了。然而现在这种音乐反而刺激她,使她苦恼,因为它催人入睡,她却是万万睡不得的。求上帝保佑不要发生这种事才好,要是瓦尔卡一不小心睡着,老板就会把她痛打一顿。
小长明灯不住地眫眼。绿色斑点和阴影活动起来,爬进瓦尔卡半睁半闭、呆然不动的眼睛,在她那半睡半醒的脑子里合成蒙眬的幻影。她看见一块块乌云在天空互相追逐,象小娃娃那样啼哭。可是后来起风了,乌云消散,瓦尔卡看见一条布满稀泥的宽阔大道。顺着大道,有一长串货车伸展出去,行人背着背囊慢慢走动,有些阴影在人前人后摇闪不定。
大道两旁,隔着阴森在冷雾,可以瞧见树林。忽然,那些背着行囊的人和阴影一齐倒在地下的淤泥里。“这是怎么了?”瓦尔卡问。“要睡觉,睡觉!”他们回答她说。他们睡熟了,睡得可真香,乌鸦和喜鹊停在电线上,象小娃娃那样啼哭,极力要叫醒他们。……“睡觉吧,好好睡,我来给你唱个歌儿,……”瓦尔卡哼着,这时候她看见自己在一个乌黑而闷热的农舍里。
她去世的父亲叶菲木·斯捷潘诺夫正躺在地上打滚儿。
她看不清他,然而听见他痛得在地下翻腾,嘴里哼哼唧唧。据他说,他的“疝气发了”。他痛得厉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吸气的份儿,牙齿不住地打战,就象连连击鼓那样:“卜—卜—卜—卜……”她母亲彼拉盖雅跑到庄园去,对老爷说叶菲木就要死了。
她去了很久,这时候也该回来了。瓦尔卡躺在炉台上,没有睡,听她父亲发出“卜—卜—卜”的声音,不过,后来她听见有人坐车到农舍这边来。原来老爷打发一个年轻的医师来了,这个医师刚巧从城里到老爷家里做客。医师走进农舍,在黑暗里谁也看不见他的模样,可是听得见他在咳嗽,而且咔嚓一声推上门。
“点上灯,”他说。
“卜—卜—卜,……”叶菲木回答说。
彼拉盖雅扑到炉台这边,动手找那个装火柴的破罐子。在沉默中过去了一分钟。医师摸一阵自己的口袋,点亮一根火柴。
“我去去就来,老爷,去去就来,”彼拉盖雅说,跑出农舍,过了一忽儿拿着一个蜡烛头走回来。
叶菲木脸色通红,眼睛发亮,目光显得特别尖利,好象那眼光穿透了农舍和医师似的。
“哦,怎么了?你这是想干什么呀?”医师说着,弯下腰凑近他。“哎!你病了很久吗?”
“什么,老爷?要死了,老爷,我的大限到了。……我不能再在人世活下去了。……”“别胡说。……我们会把你治好的!”
“随您就是,老爷。我们感激不尽,不过我们心里明白……要是大限已到,那可就没有办法了。”
医师在叶菲木身边忙了一刻钟,然后直起腰来说:“我没法治。……你得到医院去才成,在那儿人家会给你动手术。马上动身。……一定得去!时间迟了一些,医院里的人都睡了,不过那也没关系,我给你写个字条就是。你听见吗?”
“可是,老爷,叫他怎么去呢?”彼拉盖雅说。“我们又没有马。”
“不要紧,我去跟你的主人说一声,他们会给你马的。”
医师走了,蜡烛熄了,“卜—卜—卜”的声音又响起来。
……过了半个钟头,有人赶着车到农舍来。这是老爷打发一 辆板车来把叶菲木送到医院去。叶菲木收拾停当,就坐车走了。……可是后来,一个美好晴朗的早晨来临了,彼拉盖雅不在家,她到医院去探望叶菲木,看看他怎么样了。不知什么地方,有个小娃娃在啼哭,瓦尔卡听见有人用她的声调唱道:“睡吧,好好睡,我来给你唱个歌儿。……”彼拉盖雅回来了。她在胸前画个十字,小声说:“他们夜里给他动了手术,可是到早晨,他就把灵魂交给上帝了。……祝他升天堂,永久安息。……他们说治得太迟了。……应该早点去才对。……”瓦尔卡走进树林,在那儿痛哭。可是忽然,有人打她的后脑壳,弄得她一头撞在一棵桦树上。她抬起眼睛,看见她的老板,那个鞋匠站在她面前。
“你是怎么搞的,贱丫头?”他说。“孩子在哭,你却睡觉?”
他使劲拧她的耳朵,她甩一下头,就接着摇那个摇篮,哼她的歌。绿色的斑点、裤子和尿布的阴影摇摇晃晃,对她眫眼,不久就又占据了她的脑子。她又看见那条布满稀泥的大道。那些背着行囊的人和影子已经躺下,睡熟了。瓦尔卡看着他们,恨不能也睡一觉才好。她很想舒舒服服躺下去,可是她母亲彼拉盖雅却在她身旁,催她快走。她们两个人赶进城去找活儿做。
“看在基督份上赏几个钱吧!”她母亲遇见行人就央求道。
“发发上帝那样的慈悲吧,善心的老爷!”
“把孩子抱过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回答她说。“把孩子抱过来呀!”那个声音又说一遍,这一回粗暴带着怒气。“你睡着了,下贱的东西?”
瓦尔卡跳起来,往四下里看一眼,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儿既没有大道,也没有彼拉盖雅,更没有行人,只有老板娘站在房间中央,是来给她的孩子喂奶的。这个身材肥胖、肩膀很宽的老板娘一面喂孩子吃奶,一面哄他安静下来,瓦尔卡站在一旁瞧着她,等她喂完奶。窗外的空气正在变成蓝色,天花板上的阴影和绿色斑点明显地淡下去。早晨很快就要来了。
“把孩子接过去!”老板娘说,系好衬衫胸前的纽扣。“他在哭。一定是有人用毒眼看了他。”
瓦尔卡接过小娃娃,放在摇篮里,又摇起来。绿色的斑点和阴影渐渐消失,再也没有什么东西钻进她脑子里,弄得她脑子昏昏沉沉了。可是她仍旧犯困,困极了!瓦尔卡把脑袋搁在摇篮边上,用全身的力气摇它,想把睡意压下去,然而她的眼皮仍旧粘在一起,脑袋沉甸甸的。
“瓦尔卡,生炉子!”房门外传来老板的声音。
这是说已经到起床和干活的时候了。瓦尔卡就丢下摇篮,跑到小板棚去取柴火。她暗暗高兴。人一跑路,一走动,就不象坐着那么困了。她拿来柴火,生好炉子,觉得她那象木头一样的脸舒展开来,她的思想也清楚起来了。
“瓦尔卡,烧茶炊!”老板娘叫道。
瓦尔卡就劈碎一块小劈柴,可是刚把它们点燃,塞进茶炊,又听见新的命令:“瓦尔卡,把老板的雨鞋刷干净!”
她就在地板上坐下,刷那双雨鞋,心里暗想:要是能把自己的头伸进这双又大又深的雨鞋里,略为睡上一忽儿,那才好呢。……忽然间,那双雨鞋长大,膨胀,填满整个房间,瓦尔卡把刷子掉在地下,然而她立刻摇一下头,瞪大眼睛,极力观看各种东西,免得它们长大,在她眼睛前面浮动。
“瓦尔卡,把外边的台阶洗一洗,要不然,让顾客看到,多难为情!”
瓦尔卡就洗台阶,收拾房间,然后生好另一个炉子,再跑到小铺里去买东西。活儿很多,连一分钟的空闲也没有。
然而再也没有比站在厨房桌子跟前削土豆皮更苦的事了。她的头往桌子上耷拉下去,土豆在她眼前跳动,刀子从她手里掉下,那个气冲冲的胖老板娘卷起衣袖,在她身旁走来走去,说话声音那么响,闹得瓦尔卡的耳朵里嗡嗡地响。伺候吃饭、洗衣服、缝缝补补,也是苦事。有些时候她恨不得什么也不管,往地下一躺,睡它一觉才好。
白天过去了。瓦尔卡看见窗外黑下来,就按住象木头一 样的太阳穴,微微地笑,自己也不知道笑什么。傍晚的幽暗抚摩着她那总也睁不开的眼睛,应许她不久可以美美地睡一 觉。晚上,老板家里来了客人。
“瓦尔卡,烧茶炊!”老板娘叫道。
老板家里的茶炊很小,她前后得烧五次,客人才把茶喝够。他们喝完茶,瓦尔卡又呆站了一个钟头,瞧着客人,等候吩咐。
“瓦尔卡,快去买三瓶啤酒来!”
她拔脚就走,极力跑得快点,好赶走她的睡意。
“瓦尔卡,快去买白酒!瓦尔卡,开塞钻在哪儿?瓦尔卡,把青鱼收拾出来!”
最后,客人们总算走了。灯火熄灭,老板夫妇上床睡了。
“瓦尔卡,摇娃娃!”传来最后一道命令。
蟋蟀在火炉里叫。天花板上那块绿色斑点,那些裤子和尿布的阴影,又爬进瓦尔卡半睁半闭的眼睛,不住地向她眫眼,弄得她的脑袋昏昏沉沉。
“睡吧,好好睡,”她哼道,“我来唱个歌儿。……”那个小娃娃不住地啼哭,哭得声嘶力竭。瓦尔卡又看见那条泥路、背着行囊的人、彼拉盖雅、父亲叶菲木。她什么都明白,个个人都认得,可是在半睡半醒中,她就是弄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力量抓住她的手脚,压得她透不出气,不容她活下去。她往四下里看,找那种力量,好躲开它,可是她找不着。最后,她累得要死,使出全身力气,睁大眼睛,抬头看那不住摇闪的绿色斑点,听着娃娃的啼哭声,这才找到了那个不容她活下去的敌人。
原来敌人就是那个娃娃。
她笑了。她觉得奇怪:这么一点小事,以前她怎么会没有弄明白?那块绿色斑点、那些阴影、那只蟋蟀好象也在笑,也觉得奇怪似的。
这个错误的念头抓住了瓦尔卡。她从凳子上站起来,畅快地微笑着,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连眼睛也不眫一下。她想到马上就可以摆脱这个捆住她手脚的娃娃,不由得感到畅快,心里痒酥酥的。……弄死这个娃娃,然后睡吧,睡吧,睡吧。
……
她笑着,挤了挤眼,伸出手指头向那块绿色斑点威胁地摇一下。瓦尔卡悄悄地溜到摇篮那儿,弯下腰去,凑近那个娃娃。她把他掐死后,赶快往地下一躺,高兴得笑起来,因为她可以睡觉了。过了半分钟,她就已经睡熟,跟死人一样了。……
纠纷
地方自治局医师格利果利·伊凡诺维奇·奥甫钦尼科夫是个三十五岁左右的人,体质很坏,脾气急躁,由于做过一 些医学统计工作,热烈爱好所谓“日常生活问题”而在同事们当中出名。有一天早晨,他在他的医院里查病房。他身后照例跟着他的医士米哈依尔·扎哈罗维奇,那是个上了年纪的人,面孔很胖,头发平滑油亮,一只耳朵上戴着耳环。
医师刚开始查病房,就有一件琐屑的小事使他感到十分可疑,那就是医士的坎肩揉出了皱褶,一个劲儿往上掀,尽管医士不住地把它往下拉,摩挲平,也还是没用。医士的衬衫也是皱的,也往上掀。在他的长上衣上,裤子上,甚至领结上,都粘着一些白色绒毛。……显然,医士没脱衣服睡了一夜,从他此刻拉平坎肩和整理领结的神情来判断,这身衣服裹得他不好受。
医师定睛看了他一忽儿,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医士的身子并没摇晃,他回答问题也还算有条理,不过他的脸阴沉呆板,眼睛毫无生气,脖子和手在颤抖,衣冠不整,尤其是他竭力想控制自己、一心想掩盖自己的情形,——这一切都证明他刚刚起床,没有睡够,从昨天晚上起一直醉到现在,醉得很厉害。……他正在经历着“酒气熏人”的痛苦状态,十 分难受,分明对自己很不满意。
医师素来不喜欢这个医士,在这方面他有种种理由。因此,他现在生出一种强烈的愿望,想对医士说:“我看出您喝醉了!”他忽然讨厌起那件坎肩、那件长上衣、那个肥耳朵上的耳环来了,然而他克制住他的反感,照往常那样温和而有礼貌地说:“给盖拉西木喝过牛奶了吗?”
“给过了,大夫,……”米哈依尔·扎哈雷奇也温和地说。
医师一面跟病人盖拉西木谈话,一面看那张记录体温的表,憎恨的感觉又涌上了心头。他就屏住呼吸,免得开口说话,可是又忍不住,就喘着气粗鲁地问道:“为什么没记体温?”
“不对,记上了,大夫!”米哈依尔·扎哈雷奇温和地说,不过他把那张表看了一下,这才相信体温真的没记上,就慌张地耸一下肩膀,支吾道:“我不知道,大夫,大概是娜杰日达·奥西波芙娜……”“而且从昨天傍晚起就没记!”医师接着说。“光知道灌酒,真见鬼!直到现在您也还是醉得不成样儿!娜杰日达·奥西波芙娜在哪儿?”
助产士娜杰日达·奥西波芙娜每天早晨在换药的时候都应该在病房里,可她这时候却没在场。医师往四下里看一眼,觉得病房没有收拾,一切都很凌乱,该做的事一样也没做,一 切都象医士那件讨厌的坎肩似地往上掀,揉得很皱,粘着绒毛,他恨不得扯掉自己身上的白外套,叫骂一阵,丢开一切,不管三七二十一 ,一走了事。可是他极力控制自己,继续查病房。
看完盖拉西木以后,医师接着看一个整条右臂的细胞组织发炎的外科病人。应当给这个病人换药才成。医师就在他面前的凳子上坐下,料理他的胳膊。
“昨天他们必是在命名日宴会上大喝了一通,……”他一 面慢慢地解开绷带,一面暗想。“你们等着就是,我要叫你们知道什么叫命名日!不过话说回来,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什么办法也没有。”
他摸着那条又红又肿的胳膊上的脓疡,说道:“手术刀!”
米哈依尔·扎哈雷奇极力表示他两条腿站得挺稳,他能够办事,这时候拔腿就走,很快地拿来一把手术刀。
“不是这一把!拿一把新的来,”医师说。
医士踩着碎步往椅子那儿走去,椅子上放着一口箱子,里面装着换药的用具。他匆忙地动手翻箱子。他跟护士们小声嘀咕了很久,弄得箱子不住地在椅子上移动,发出沙沙的响声,有两次把一件什么东西掉到地上。医师坐在那儿等着,感到他的后背给他们的低语声和沙沙声刺激得十分难受。
“怎么还不拿来?”他问。“您必是把它们忘在楼下了。
……“
医士跑到他跟前,递给他两把手术刀,这时候,他一不留神对着医师吐出一口气。
“这两把也不能用!”医师生气地说。“我对您讲的是俄国话:拿一把新的来。不过,您去睡睡够再来吧,您嘴里喷出的气味跟酒馆里一样!您头脑不清!”
“您到底要什么刀子?”医士生气地问,慢慢地耸动肩膀。
他恼恨自己,暗自感到羞愧,因为病人们和护士们都直着眼睛瞧他。他为了表示他并不羞愧,就勉强笑一笑,又说一遍:“您到底要什么刀子啊?”
医师觉得泪水涌上了他的眼睛,他的手指发抖了。他极力克制自己,用发颤的声音说:“您去睡够了再来!我不愿意跟醉汉讲话。……”“您只能在公事方面申斥我,”医士接着说,“要是我,比方说,喝了酒,那谁也没有权利责难我。我这不是在工作吗?
您还要怎么样!我不是在工作吗?“
医师跳起来,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抡起胳膊,用尽力气,一拳打在医士脸上。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做,然而感到很大的快意,因为这一拳恰好打在医士脸上,那个体面、自信、有妻子儿女、笃信宗教、自命不凡的人不由得身子一晃,象皮球那样跳了一下,落坐在凳子上了。医师满心想再打一拳,然而他在那张可恨的脸旁边看见了护士们苍白惊慌的脸,就不再感到快意,摆一下手,跑出病房去了。
在院子里,他迎面遇见娜杰日达·奥西波芙娜走进病院来,她是个约摸二十七岁的姑娘,脸色白里带黄,头发蓬松。
她那件粉红色花布连衣裙的下摆很瘦,因此,她的脚步十分细碎。她把连衣裙弄得?O?O?@?@响,每走一步路就扭一下肩膀,摇一下头,好象她心里在唱一支欢畅的歌似的。
“哼,妖精!”医师记起医院里的人开玩笑,把助产士叫做妖精,就暗自想道。他想到他马上就要把这个走着碎步、顾影自怜、服饰华丽的女人教训一顿,觉得很痛快。
“您上哪儿去了?”他走到她跟前,喊道。“为什么您不在医院里?体温也没记上,到处都乱糟糟,医士喝醉了酒,您睡到十一点才起!……请您另外去找工作!您不要再在这儿干下去了!”
医师回到寓所,猛地脱掉身上的白外套,扯下系在腰上的毛巾,气冲冲地把两样东西往墙角一扔,然后在书房里走来走去。
“上帝啊,这都是些什么样的人,这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啊!”他说。“这些人算不得工作的帮手,而是工作的敌人!我不能再在这儿干下去!不行!我得走!”
他的心猛烈地跳着,周身发抖,想哭一场。为了摆脱这种心境,他就安慰自己说,他做得很对,打医士也打得完全有理。医师心想,首先,可恶的是,那个医士不是简简单单,而是托了他姨妈的人情才到医院里来工作的,他姨妈在地方自治局执行处主席的家里做保姆(这个有势力的姨妈坐车来看病,象在家里一样随便,硬要抢先看病,不按次序,这种情形叫人看了实在反感)。医士不守纪律,知识浅薄,就是他知道的一点点东西他也根本不理解。他爱喝酒,举止冒失,不整洁,收病人的贿赂,私卖地方自治局的药品。大家都知道他私下里行医赚钱,给年轻的小市民医治秘密的病,用的是他自己配的药品。如果他单纯是个庸医,倒也罢了,反正这种人是很多的,然而他却是个自以为是、暗中捣鬼的庸医。他瞒着医师给门诊的病人放上吸血杯,给他们放血,手也不洗就到手术台边来,老是用肮脏的探针挑开伤口,这就足以使人明白他多么放肆而大胆地藐视医师的医术以及医学知识和医疗手续了。
医师等到他的手指不再发抖,就挨着桌子坐下,给地方自治局执行处主席写信:“尊敬的列甫·特罗菲莫维奇!如果贵执行处接到这封信后不解除医士斯米尔诺甫斯基的职务,不给予我物色助手的权利,我就不得不(当然这不无遗憾)请求您不要再把我看做某某医院的医师,并请费心另外物色我的继任人。请代为问候柳包芙·费多罗芙娜和尤斯。尊敬您的格·奥甫钦尼科夫”。医师把这封信看了一遍,发觉写得太短,而且语气不够冷淡。再者在接洽公务的官方信函中问候柳包芙·费多罗芙娜和尤斯(这是大家给主席的小儿子起的诨名)是非常不妥当的。
“信上何必提什么尤斯呢?”医师想道,把这封信撕掉,开始为另一封信构思。“阁下……”他想,坐在敞开的窗口旁边,看着大鸭子带领小鸭子顺了大路匆忙走动,摇摇摆摆,绊绊跌跌,多半是到池塘那边去。有一只小鸭子在路上啄到一根肠子般的东西,喉咙被卡住了,发出惊叫声。另一只小鸭子就跑到它跟前,从它嘴里拉出那根细肠子,不料喉咙也给卡住了。……远远地,在围墙附近,在小椴树印在草地上那花边般的阴影里,厨娘达丽雅正在走来走去采做菜汤用的酸模。
……这时候传来说话声。……手里拿着马勒的车夫左特和穿着脏外套的医院工人玛努依洛站在车房旁边,讲到一件什么事,笑起来。
“他们是在讲我打医士的事,……”医师暗想。“今天全县都会知道出了这个乱子。……要这样写:”阁下!如果贵执行处不解除……‘“医师清楚地知道,执行处无论如何也不会留下医士而不要他,宁可全县没有一个医士,也不会同意把奥甫钦尼科夫医师这样的优秀人才放走。大概,列甫·特罗菲莫维奇一接到信就会立刻坐上三套马的马车赶到他这儿来,开口说道:”您这是干什么,老兄?亲爱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求基督跟您同在!为了什么呢?什么缘故呢?他在哪儿?把他叫来,这个混蛋!赶走他!非赶走他不可!不准这个坏蛋明天还待在这儿!“然后他就跟医师一块儿吃饭,饭后在深红色长沙发上一躺,仰面朝天,拿一张报纸盖上脸,打起呼噜来。等到他睡足了醒来,喝一通茶,就把医师带到他家里去过夜。这件事闹到头来,医士会仍旧留在医院里,医师也不能辞职。
可是医师本心不愿意有这样的结局。他倒希望医士的姨妈得到胜利,执行处不顾他八年来辛勤服务,也不找他谈话,甚至很愉快地接受他的辞职。他幻想自己怎样离开这个他已经熟悉的医院,怎样给《医师报》写一封信,同行们怎样给他寄来同情的信。……这时候路上出现了那个妖精。她踩着碎步,把衣服弄得?O?O?@?@响,走到他的窗前,问道:“格利果利·伊凡内奇,您自己去给病人看病呢,还是您不预备去了?”
她的眼睛却在说:“方才你发了脾气,不过现在你气平下来,觉得难为情。我呢,宽宏大量,不理会这件事。”
“好,我马上就去,”医师说。
他又穿上白外套,拦腰系上毛巾,往医院走去。
“我打完他就跑掉,这可不好,……”他在路上想。“结果倒好象我发窘或者害怕了。……这就成了中学生的把戏。
……很不好哟!“
他以为他一走进病房,病人们就会别扭地瞧他,他自己就会不好意思,然而等到他真的走进去,病人们却平心静气地躺在床上,几乎没注意他。害痨病的盖拉西木脸上现出十 足的冷漠神情,仿佛在说:“你对他不满意,略略把他教训了一下,……不这样不行啊,老爷。”
医师割开紫红色胳膊上的两个脓疮,扎上绷带,然后到女病房去,在那儿给一个女人的眼睛动手术。妖精始终跟在他身后,做他的下手,装出一副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天下太平的样子。他查完病房,开始给门诊的病人看病。在医师的小诊室里,窗子敞开着。只要坐在窗台上,微微弯下腰,就可以看见一俄尺开外有一片嫩草地。昨天傍晚下过一场大雷雨,因此青草有点倒伏,亮晃晃的。离窗子不远,有一 条通到山谷去的小路,好象刚刚冲洗了一番,小路两旁丢着一些破碎的药房里的器皿,也给雨水冲洗过,经阳光一照,放射出耀眼的亮光。远处,小路的对面,立着一些新生的云杉,披着漂亮的绿衣衫,互相挨挤着。它们后面立着许多桦树,挺起白得象纸一样的树干,从迎风微微颤抖的桦树绿叶里望出去,可以看见深不见底的蓝天。每逢有人瞧着窗外,在小路上蹦蹦跳跳的椋鸟就把愚蠢的嘴脸转到窗子这边来,暗自琢磨着:要不要害怕?它们决定应当害怕,就一只跟着一只往桦树顶上飞去,发出欢乐的叫声,仿佛嘲笑医师不会飞翔似的。……在浓重的碘酒气味中,人可以感到春天的生机和芬芳。
……呼吸真畅快啊!
“安娜·斯皮利多诺娃!”医师叫着病人的名字。
一个穿红色衣衫的年轻女人走进诊室来,面对神像做了一忽儿祷告。
“你有什么病?”医师问。
那个女人疑疑惑惑地斜起眼睛看一下她走进来的那道房门,又看一下通到药房里去的小门,这才走到医师跟前,小声说:“我不生孩子!”
“还有谁没有挂号?”妖精在药房里嚷道。“上这儿来挂号!”
“他简直是畜生,”医师一面给女人看病,一面暗想,“他逼得我有生以来第一回打人。我从来也没打过人。”
安娜·斯皮利多诺娃走了。她走后,进来一个害花柳病的老人,随后是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害疥疮的孩子,工作忙碌起来。医士没有露面。在小门那一边的药房里,衣服沙沙响,器皿丁当响,妖精快活地嘁嘁喳喳讲话。她不时走进诊室来,帮着动手术,或者取药方,仍旧装出一切都很顺当的样子。
“我打医士,她心里高兴,”医师听着助产士的说话声,心里暗想。“她跟医士本来就相处得象猫跟狗一样。要是他被开革,她会乐坏的。护士们似乎也暗暗高兴。……这多么可恶啊!”
诊病工作正十分紧张,他却觉得助产士也好,护士也好,以至病人也好,都故意装出那么一种无所谓和快乐的神情。他们仿佛明白他羞惭,难过,可是出于礼貌而装出并不明白的样子。他想对他们表示他根本不觉得羞愧,就气冲冲地叫道:“喂,您,我说的是您!请把门关上,要不然风就吹进来了!”
可是他确实难为情,心头沉重。他看完四十五个病人以后,就不慌不忙地走出医院。助产士已经抽出工夫回家去了一趟,这时候肩膀上披着鲜红的披巾,嘴里叼着纸烟,蓬松的头发上插着一朵花,匆匆地走出院子,不知到什么地方去,多半是出诊或者拜客去了。医院的门槛上坐着一些病人,在默默地晒太阳。椋鸟仍旧在吵闹,追逐小甲虫。医师瞧着两旁,心想:在这些和平安宁的生命中,只有两个生命完全脱了节
,象钢琴上的两个坏琴键,一点用处也没有了,那就是医士和他。医士现在大概躺在床上,想睡一觉,醒醒酒,然而想到自己犯了过错,受了侮辱,失掉了职务,就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的处境很痛苦。医师呢,以前从没动手打过人,如今觉得自己象是永远失去了清白似的。他不再责怪医士,也不再为自己辩白,光是心里纳闷:怎么会出这样一件事?他,一个正派人,以前连狗都没打过,如今却居然打了人!他回 到自己的寓所,在书房里长沙发上躺下,脸对着沙发靠背,开始这样想:“他是个不好的、对工作有害的人。他在这儿工作了三年,这期间不知惹我生了多少气,可是话说回来,我的行为也无论如何不能算是正当。我使用了强者的权利。他是我的属员,犯了过错,喝醉了酒,我呢,是他的上司,正确,不喝酒。……可见我比较强。第二 ,我是当着那些把我看成权威的人的面打他的,因此我为他们做出了恶劣的榜样。……”有人来叫医师去吃午饭。……他喝了几匙白菜汤,从饭桌旁边站起来,又在长沙发上躺下。
“那么现在怎么办呢?”他继续想道。“应当尽快让他满意才对。……可是该怎样做呢?谈到决斗,他是一个讲求实际的人,认为这是蠢事,或者说,不明白这种事有什么意义。如果我到原来那个病房中去当着护士和病人的面向他道歉,这种道歉也只能满足我而不能满足他。他这个坏家伙倒会把我的道歉看做胆怯,以为我怕他到上司那儿去告我的状。再者,我这种道歉会害得医院里的纪律荡然无存。送给他钱吗?不行,这不道德,近似收买。那么,比方说,现在把这个问题提交我们的顶头上司,也就是执行处来解决。……它可能申斥我或者把我撤职。……可是它不会这样做的。况且执行处也根本不便于干预医院内部的事,再者,它也没有这种权利。
……“
饭后大约过了三个钟头,医师走到池塘那儿去洗澡,心里暗想:“我岂不可以照大家在同类情形下的办法去做?那就是让他把我告到法院去。我有罪是确切无疑的,我也不打算辩白,调解法官就会判我监禁。这样一来,受侮辱的人就会心满意足,那些把我看成权威的人也就会看出我不对了。”
这个想法中了他的意。他高兴起来,心想问题总算顺利地解决,此外再也没有更公正的解决办法了。
“是啊,妙极了!”他想着,钻进水里,看见一群细小的金色鲫鱼从他身边逃走。“让他去告状吧。……这在他很方便,反正我们的公务关系已经破裂,闹过这场乱子以后我们当中反正总有一个不能再留在医院里了。……”傍晚,医师吩咐套上他那辆双轮马车,要到军事长官家里去玩文特①。等到他戴上帽子,穿上大衣,完全准备好出门,正站在书房中央戴手套,外面的屋门却吱……烈幌炜耍腥*没有一点声息地走进前堂来。
“是谁啊?”医师问。
“是我,大夫,……”走进来的人闷声闷气地回答说。
医师的心忽然怦怦地跳起来,他由于害臊和一种没法理解的恐惧而周身发凉。医士米哈依尔·扎哈雷奇(来人就是他)小声咳嗽着,畏畏缩缩地走进书房里来。他沉默一忽儿,用闷声闷气的负咎声调说:“请您原谅我,格利果利·伊凡内奇!”
医师心慌意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明白医士到他这儿来低声下气请求原谅并不是出于基督徒的谦卑,也不是要用这种谦卑羞辱使他受屈的人,而纯粹是出于利害的考虑:“我要按捺我的性子去请他原谅,这样也许就不会把我赶走,我也不致丢掉饭碗了。……”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侮辱人的尊严呢?
“请您原谅,……”医士又说一遍。
“您听我说,……”医师开口说,极力不看着他,仍旧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您听我说。……我侮辱了您,那么……那么我应当受到惩罚,也就是说应当使您得到满足。……决斗您是不会赞成的。……不过我自己也不赞成决斗。我侮辱了您,那么您……您可以到调解法官那儿去告我的状,我就会受到惩罚。……我们两人一齐留在这儿共事是办不到了。……我们之中总得走掉一个,不是我就是您!(”我的上帝啊!我对他说的话不对头!“医师惊恐地想道。”多么愚蠢,多么愚蠢啊!“)一句话,您去告状吧!我们已经不能共事了!……总得走掉一个,不是我就是您。……您明天去告状吧!”
医士皱起眉头看着医师,他那对黯淡而混浊的眼睛里闪出最最露骨的轻蔑神情。他素来认为医师是个不切实际而又任性的孩子,不过现在他是因为医师发抖,因为他说的话流露出莫名其妙的张皇而看不起他。……“告就告,”他阴郁而怨愤地说。
“对,您去告状好了!”
“可是您以为怎么样?我不会去告吗?要告就告。……您没有权利打人。而且您该羞愧才对!只有喝醉酒的庄稼汉才打人,可您是个受过教育的人。……”出乎意外,医师胸膛里的全部憎恨一齐发作起来,他大叫一声,连嗓音都变了:“滚出去!”
医士勉强走开,好象还有什么话要说似的。他走进前堂,站住,沉思不语。他似乎打定了什么主意,毅然决然地出去了。……“多么愚蠢,多么愚蠢啊!”医师等他走后嘟哝说。“这一 切多么愚蠢,多么庸俗!”
他感到刚才他对待医士的态度象个小孩子。他这才明白过来:所有他那些关于诉讼的想法都不聪明,不能解决问题,反而把问题弄得复杂了。
“多么愚蠢啊!”他坐在双轮马车上,以及后来在军事长官家里玩文特的时候一直这样想。“难道我的教育程度这么差,对生活知道得这么少,竟没有能力解决这个简单的问题?
是啊,该怎么办呢?“
第二天早晨,医师看见医士的妻子坐上一辆马车,准备到什么地方去,他心里暗想:“她这是找她的姨妈去了。去就去吧!”
医院里就此缺了个医士。本来应该给执行处写一份公文才对,然而医师仍旧想不出这封信该按什么形式写。现在这封信的大意该是这样:“我请求将医士革职,其实有罪的不是他,而是我。”要把这样的意思叙述得既不荒唐,也不丢脸,这在正派人几乎不可能办到。
大约过了两三天,医师得到消息说,医士到列甫·特罗菲莫维奇那儿诉苦去了。主席没有容他说一句话,跺着脚嚷叫,打发他走掉:“我知道你!出去!我不要听!”医士从列甫·特罗菲莫维奇那儿出来,到执行处去,在那儿递上一份诬告的呈文。在那份呈文里,他没有提到打耳光的事,也没有为自己要求什么,只是向执行处告密,说医师有好几次当他的面不以为然地批评执行处和主席,还说医师治病不得法,不按时到各区去等等。医师听到这些就笑起来,心想:“简直是个蠢货!”他想到医士做出这种蠢事来,不由得害臊,而且可怜他;人为保护自己而做的蠢事越多,他就越得不到保护,越没有力量。
在上述这个早晨过去整整一个星期后,医师收到调解法官的一张传票。
“这真是十足的愚蠢,……”他一面在收条上签字,一面暗想。“再也想不出比这更愚蠢的事了。”
在一个阴暗、安静的早晨他坐车到调解法官那儿去,倒不再觉得羞愧,而只觉得烦恼和厌恶了。他生自己的气,生医士的气,生环境的气。……“我爽性在法庭上说:你们统统见鬼去吧!”他生气地想。
“你们全是蠢驴,你们什么也不懂!”
他坐着车子快要走到调解法庭的时候,看见门口站着被传到这儿来作证的他医院里的三个护士,另外还有妖精。妖精正等得不耐烦,调动着两条腿,这时候看见当前这场官司的主要人物来临,高兴得脸都红了。气愤的医师一眼看见护士们和这个活泼愉快的妖精,恨不能象鹰似的扑过去,给她们一场惊吓:“谁让你们离开医院的?请你们马上滚回去!”然而他克制自己,极力装得心平气和,从一群农民中间穿过去,走进法庭。法庭里没有人,调解法官的链子挂在一把圈椅的椅背上。医师走进书记的房间。在那儿,他看见一个瘦脸的年轻人,穿着麻布上衣,衣袋鼓出来,这人就是书记。医士坐在桌子旁边,因为闲着没事做而翻看诉讼案卷。医师一进来,书记就站起来,医士难以为情,也站起来了。
“亚历山大·阿尔希波维奇还没来吗?”医师问道,发窘了。
“还没来。他在家里,……”书记回答说。
法庭设在调解法官的庄园上,占着一个厢房。法官本人住在大房子里。医师走出法庭,不慌不忙地往那所房子走去。
他瞧见亚历山大·阿尔希波维奇正在饭厅里茶炊旁边。这位调解法官没穿上衣,也没穿坎肩,衬衫胸前的纽扣解开。他正站在桌子旁边,两手捧着茶壶,往一个玻璃杯里给自己斟上象咖啡那么黑的茶。他一眼看见客人来了,就赶快拿过另一个玻璃杯来,斟满茶,也没说客套话,就问道:“您茶里要不要放糖?”
从前,很久以前,这位调解法官曾在骑兵队里服役,现在虽然由于多年担任被推选的工作而获得四品文官的官衔,然而仍旧没有脱掉军服,也没有丢掉军人的习惯。他留着警察局长式的长唇髭,裤子上镶着饰绦,他的全部行动和话语都渗透军人的风度。他讲话的时候,头总是微微往后仰,话语里夹杂着动听的、将军气派的“哦哦哦……”,常常耸动肩膀,转动眼珠。他打招呼或者敬烟,总是两脚并拢,把鞋跟碰响,走路的时候却十分小心,只让马刺发出轻柔的响声,仿佛马刺每响一下就使他痛苦得不得了似的。这时候他请医师坐下来喝茶,然后摩挲着自己宽阔的胸脯和肚子,深深吁一 口气,说:“嗯,是啊。……也许您,哦哦哦……要喝点白酒,吃点凉菜吧?哦哦?”
“不,谢谢,我吃饱了。”
两个人都感到医院里出的乱子没法避而不谈,两个人都觉得别扭。医师沉默着。调解法官用优雅的手势捉住一个叮他胸脯的蚊子,把它转过来掉过去,仔细看了个够,随手把它放掉,然后深深叹一口气,抬起眼睛来瞧着医师,用抑扬顿挫的声调问道:“我说,您为什么不把他赶走呢?”
医师在他的说话声里听出同情的调子。医师忽然可怜自己,感到这一个星期以来他所处的窘境使他多么疲惫和困顿。
他露出仿佛他的耐性终于耗尽的神情,从桌旁站起来,愤愤地皱起眉头,耸一下肩膀,说:“赶走!您怎么会说这种话,真的。……奇怪,您怎么会说这种话!难道我能把他赶走?您坐在这儿,心里以为我在医院里是主人,我要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奇怪,您怎么会这样想!既然医士的姨妈在列甫·特罗菲梅奇家里做保姆,既然列甫·特罗菲梅奇需要扎哈雷奇这样的耳目和奴才,难道我还能把他赶走?既然地方自治局把我们这些医师看得一钱不值,既然地方自治局处处跟我们为难,那我还能有什么作为?叫他们见鬼去吧,我不愿意干下去了,就是这么的!我不愿意干下去了!”
“得了,得了,得了。……可以这么说,您,我亲爱的,未免太认真了。……”“首席贵族千方百计要证实我们都是虚无主义者,暗中窥探我们,轻视我们,象对待他的文书一样。他有什么权利趁我不在,到医院里来向护士和病人问这问那?难道这不是侮辱吗?还有你们那个装疯卖傻的教徒谢敏·阿历克塞伊奇,他亲自耕地,不相信医学,因为他跟牛那么健康饱满,他当着我们的面公然骂我们是寄生虫,怪我们混饭吃!见他的鬼!我一天到晚工作,从不知道休息。这地方更需要的是我,而不是所有这些装疯卖傻的教徒、伪君子、革新派和别的小丑!我埋头工作,身体也熬坏了,可是他们非但不感激我,反而骂我混饭吃!我对你们真是感激不尽!人人都认为自己有权利管他不该管的事,有权利教训人,辖制人!还有你们执行处的委员卡木恰特斯基,他在地方自治局会议上谴责医师,说我们用掉的碘化钾太多,建议我们使用可卡因的时候要当心!我要问您:他懂得什么?这干他什么事?为什么他就不教您怎样审案子呢?”
“可是……可是,我的好人,他本来就是粗人,乡巴佬。
……你不能跟他计较这些。……“
“粗人,乡巴佬,可是你们推选这个游手好闲的家伙做委员,容许他把鼻子往各处拱!瞧,您笑了!依您看来这都是小事,微不足道,不过您要知道,这种小事那么多,它们构成了整个生活,如同沙子堆成山一样!我再也忍不下去!我受不住了,亚历山大·阿尔希培奇!再过些时候,我跟您担保,我不但会打人的脸,甚至会开枪打死人!您得明白:我的神经是神经,而不是铁丝。我也跟您一样是人呀。……”医师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嗓音发颤;他扭过脸去,开始瞧着窗外。随后,他沉默了。
“嗯,对了,可敬的朋友,……”调解法官沉思地喃喃说。
“另一方面,要是冷静地想一想,那么,……”调解法官说着,捉住一只蚊子,使劲眯细眼睛,把它翻来覆去看个够,然后掐死,丢在一只洗杯盆里。“……那么,您明白,简直没有理由把他赶走。您把他赶走,可是接替他职务的也还是这样的人,甚至可能比他更差。您换一百个人,到头来,好的连一 个也找不着。……个个都是坏蛋,”调解法官说,摩挲着胳肢窝底下,慢慢地吸烟。“对这种恶劣现象,人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得告诉您,在当前这个时代,诚实而不灌酒的、您觉得可靠的工作人员只在知识分子和农民当中才有,也就是说,只有在这两个极端当中才能找到。可以这么说,您能找到最诚实的医师、最出色的教师、最诚实的农夫和铁匠,然而中间的人,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也就是那些出身平民、却还没有成为知识分子的人,却都靠不住。因此要找到诚实而不灌酒的医士、文书、店员等等,是非常困难的。困难极了!
我从戈罗赫沙皇时代起就在司法界服务,在我服务的整个时期我一次也没用到过诚实而不灌酒的书记,不过我这一辈子倒赶走过无数的书记哩。这些人没有一点道德心,更不要说什么……哦哦哦,……所谓原则了。……“”为什么他说这些话呢?“医师暗想。”我跟他说的都不贴题。“
“喏,前不久,就是上星期五 ,”调解法官继续说,“我的那个久仁斯基干出一件您再也想象不到的事儿。他叫一些酒鬼傍晚去找他,鬼才知道他们是什么路数。他就在法庭里跟他们灌了一夜酒。您看如何?我一点也不反对喝酒。见他的鬼,他要喝就尽管喝,可是何必把那些身份不明的人弄到法庭里去呢?是啊,您想想看,从卷宗里偷去随便什么证件、票据等等,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您猜怎么着?在这场豪饮之后,我不得不用两天工夫检查全部案卷,看看有没有遗失什么东西。……是啊,您拿这个可恶的家伙有什么办法?把他赶走吗?好吧。……可是您怎么能担保另换一个人不更糟呢?”
“况且怎么能把他赶走呢?”医师说。“赶走一个人,只有嘴上说说容易。……既然我知道他有妻子儿女,他在挨饿,我又怎么能赶走他,害得他丢掉饭碗呢?他和他的家人如何是好呢?”
“鬼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说的全不对头!”他暗想,而且觉得奇怪:他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把他的意识固定在哪个明确的思想上,或者固定在哪种感情上。“这是因为我浅薄,不善于思考,”他暗想。
“您所谓的中间的人,都不可靠,”他接着说。“我们赶走他,骂他,打他的脸,可是我们也得设身处地替他想一想。他既不是庄稼汉也不是地主,不伦不类,他的过去是辛酸的,他的现在无非是每月二十五卢布的薪金、挨饿的家属、属员的身分,他的将来呢,哪怕再工作一百年,也仍旧是那二十五 卢布、那仰人鼻息的地位。他没有受过教育,没有财产;他没有工夫看书或者到教堂去祈祷。他不听我们的话,因为我们不让他接近我们。他就这样一天天地混到死,根本没有什么希望过比较好的生活,吃得半饥半饱,生怕被人从公家宿舍里赶出去,不知道该把子女安顿到哪儿去才好。那么,您说说看,他怎么能不酗酒,不盗卖公物呢?他怎么会有原则呢?”
“我们简直象是在讨论社会问题,”他暗想。“多么不贴题啊,主啊!再者,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门铃声响了。有人坐着马车进了院子,先是到法庭,然后来到大房子的门廊前面。
“他自己来了,”调解法官瞧着窗外说。“得,您可要倒霉了!”
“劳驾,您快点放我走吧,……”医师要求道。“如果可能的话,您就不要按照顺序审理我的案子。真的,我忙得很。”
“好,好。……只是我还不知道,老兄,这个案子是不是归我管。要知道,您跟医士的关系,可以说,是公务的关系。
再者,您是在执行公务的时候打他的。不过我也不十分清楚。
我们马上问一下列甫·特罗菲莫维奇吧。“
传来匆促的脚步声和沉重的叹息声,门口出现了主席列甫·特罗菲莫维奇,他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头顶先秃,胡子很长,眼皮发红。
“你们好,……”他叹口气说。“哎哟,老兄!你吩咐一 声,法官,叫人给我拿克瓦斯来!真要命。……”他往圈椅上一坐,然而立刻很快地跳起来,跑到医师跟前,生气地瞪大眼睛瞧着他,用尖利刺耳的男高音讲起来:“我很感激您,感激极了,格利果利·伊凡内奇!十分领情,多谢多谢!我永生永世也忘不了!干这号事可不够朋友!
随您怎么说,您简直昧了良心!为什么您早不告诉我?您把我看成什么人?什么人?是仇人还是局外人?我是您的仇人吗?难道我以前什么时候拒绝过您的什么要求?啊?“
主席瞪大眼睛,动着手指头,喝足了克瓦斯,很快地擦一下嘴唇,接着说:“我十分感激您,十分感激您!为什么您早不告诉我?要是您对我还有一分感情,就该坐车来找我,象朋友似的说:”亲爱的,列甫·特罗菲梅奇,如此这般,……这样一回事,……‘我一下子就会给您把事情全处理妥当,用不着闹出这种笑话来。……那个混蛋,好象吃了迷魂汤似的,跑遍全县,跟那些娘们儿说您的坏话,中伤您。您呢,说来丢脸(请您原谅我这么说),想出些鬼才明白的主意,硬逼那个混蛋去告状!丢脸啊,丢尽脸了!大家都问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个情形,可是我这个主席一点也不知道你们那儿出了什么事。您居然根本不需要我帮忙!我十分感激您,十分感激您啊,格利果利·伊凡内奇!“
主席深深一鞠躬,甚至满脸通红,然后走到窗前,喊道:“席加洛夫,叫米哈依尔·扎哈雷奇到这儿来!对他说,马上就到这儿来!这可不好,大夫!”他说着,从窗口走开。
“连我的妻子都生气了,大概为此对您很有点好感呢。您,先生,未免太自作聪明!您胡干一气,好象这样才合乎情理,才有原则,才有声有色,可是您只会闹出一个结果: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您不想合情合理地办事,那么您会得出什么结果来呢?”
医师问。
“我会得出什么结果来?喏,会得出这样的结果:如果我现在不到这儿来,您就会丢您自己的脸,也会丢我的脸。……算您有造化,我来了!”
医士走进房来,站在门旁。主席站定,侧着身子对着他,手插在衣袋里,嗽了嗽喉咙,说:“马上给大夫赔罪!”
医师涨红脸,跑到隔壁房间去了。
“喏,你看见了,大夫不愿意让你赔罪!”主席接着说。
“他希望你不是用话语而是用行动来表现你的改悔。你能提出保证,从今天起永远听话,戒酒吗?”
“我能提出保证,……”医士用男低音阴郁地说。
“小心!求主保佑你不要再出毛病!要不然我一下子就叫你丢掉差事!如果再出什么事,你就别来求情。……好,回 去吧。……”医士本来对自己的不幸已经听天由命,如今竟有这样的转变,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出乎意外的事。他高兴得脸都发白了。他想说一句什么话,往前伸出手去,可是什么也没说出来,傻笑着,走出去了。
“瞧,完了!”主席说。“根本就用不着打什么官司。”
他如释重负地吐一口气,做出刚刚干完一件很困难很重大的事的样子,瞧着茶炊和玻璃杯,搓着手说:“和事佬是有福的。……你给我斟上一小杯吧。不过,你先吩咐人拿点凉菜来。……嗯,白酒也要一点。……”“诸位先生,这可不行!”医师说着,走进饭厅里来,仍旧满脸通红,绞着手。“这……这成了一出滑稽剧!糟得很!
我受不了。与其照这样用轻松喜剧的方式解决问题,倒不如审判二十次。不行,我受不了!“
“那么您要怎么样呢?”主席顶了他一句。“把他赶走吗?
行,我来赶就是。……“
“不,不是把他赶走。……我也不知道我要怎么办,不过,诸位先生,照这样对待生活,……唉,我的上帝!这真叫人痛苦呀!”
医师心烦意乱,开始找他的帽子,可是没有找着,就浑身瘫软地坐落在圈椅里。
“糟得很!”他又说一遍。
“我亲爱的,”调解法官开始小声说,“可以说,我对您还有点弄不懂。……要知道,您在这件事上是有过错的!在十 九世纪末,打人耳光这种事,不管您怎么想,在某种程度上有点那个……他是个混蛋,不过……哦哦哦……您会同意,您的举动也不慎重啊。……”“当然!”主席同意说。
白酒和凉菜端上来了。在告别的时候,医师心不在焉地喝下一杯酒,吃了一个小红萝卜。临到他返回自己的医院,他的思想蒙上了一层雾,象是秋天早晨的草地。
“上个星期受那么多苦,动那么多脑筋,说那么多话,”他暗想,“难道就是为了让这件事如此荒谬庸俗地结束吗?多么愚蠢!多么愚蠢啊!”
他心中羞愧,因为他把外人牵连到他的私人问题中来了,因为他对这些人说了那么一些话,因为他有喝酒和生活散漫的习惯而喝了那杯酒,还因为他不明事理,思想不深刻。……他回到医院里,立刻开始查病房。医士在他身旁走来走去,脚步象猫那么轻,对医师问的话也轻声回答。……医士也好,妖精也好,护士也好,都装出根本没有发生什么事、天下太平的样子。医师本人也极力装得毫不介意。他下命令,发脾气,跟病人开玩笑,然而他的脑子里不住地涌现出两个字:“愚蠢,愚蠢,愚蠢……”
「注释」
①一种纸牌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