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1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夏目漱石 本章:十一-1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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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壁龛前,一张棋盘摆在当央,迷亭和独仙相对而坐。

    “白玩可不干。谁输了要请客的。是吧?”

    经迷亭提醒,独仙依然捻着山羊胡说:“那样一来,难得的一次高尚游戏,可就弄得俗了。醉心于打赌之类,多没意思。只有将胜败置之度外,如同‘云无心以出岫①’,悠然自得地下完一局,才能品尝到其中奥蕴!”

    ①云无心以出岫:见陶潜《归去来辞》。

    “又来啦!棋逢如此仙骨,难免累杀人也,恰似《群仙列传》中的人物呢。”

    “弹天弦之素琴嘛。”

    “拍无线之电报吗?”

    “闲言少叙,来吧!”

    “你用白子儿?”

    “用什么都行。”

    “不愧是仙人,好大的气魄!你用白子儿,按自然顺序,我就用黑子儿喽。好,来吧,谁先走都行。”

    “黑子儿先走是规矩。”

    “不错。那么,让着你点儿。按规矩从这儿先走。”

    “按规矩,可没有这种走法呀!”

    “没有就没有。这是我新发明的规矩。”

    咱家阅历太浅,棋盘这玩艺儿是最近才见到的。越想越觉得这玩艺儿真怪。在一个不大的方盘上画了些小格,乱糟糟地摆了些黑白子儿,令人眼花缭乱。然后就输啦、赢啦、死啦、活啦的,下棋人流着臭汗,吵吵嚷嚷。那棋盘顶大不过一尺见方呗!就算用前爪一搭,就会扫它个稀哩花啦。不过,常言说:“结则草庐,解则荒原。”何必淘这份气!倒不如袖手旁观,逍遥自在得多。开头那三四十个子儿的摆法还不怎么刺眼,可是到了决定胜负的关键时刻,你瞧,唉呀呀,光景真惨哪!白棋子儿和黑棋子儿密密麻麻,几乎要从棋盘上摔下去,互相喊叫着:“挤死啦!”“挤死啦!”但又不能因为太挤,就让其它的棋子儿闪开;也没有权利因“阻挡”而喝令前边的棋子儿退下。个个棋子儿除了认命,纹丝不动地呆在那里,别无他策。<dfn>http://</dfn>

    发明棋盘的是人。假如是人类的癖好反映在棋盘上,那么,就不妨说,棋子儿进退维谷的命运正标志着人类的本性。假如从棋子儿的命运可以推论人类的本性,那么,便不能不断定:人,喜欢把海阔天高的世界用小刀零切碎割,划出自己的领域,并在其中画地为牢。只在固守立足之地,任何时候也不越雷池一步。一言以蔽之,说人类硬是要自寻烦恼,也不为过吧?

    自在逍遥的迷亭和神机妙算的独仙,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偏在今天从壁橱里拖出一个旧棋盘,开始干这种热得透不过气的游戏。的确是棋逢对手。一开始,双方都下得随随便便,棋盘上的白棋子儿和黑棋子儿自由地交互飞舞。但是,棋盘的大小是有限的。每填一个棋子儿,横竖格就要减少一个,因此,再怎么自在逍遥,再怎么神机妙算,也要陷于困窘,那是自然的。

    “迷亭君!你这盘棋下得太野蛮,哪有从那儿进子儿的规矩?”

    “也许出家人下棋没有这份规矩。但是,按‘本因坊’流派的下法,可就有这份规矩。有什么法子呢。”

    “不过,那是死路一条哟!”

    “臣死且不避,何况彘肩①乎?”

    ①臣死且不辞……:《史记·项羽本纪》樊哙在鸿门宴上要救沛公,项羽让他喝酒,吃猪肩生肉……樊哙说:“臣死且不避,危酒安足辞。”这里信口说的颠三倒四。

    “噢,来啦,好吧!‘熏风自南来,殿角生微凉。’①这样看住你,就没事了。”

    ①熏风自南来:唐文宗吟道:“人皆苦炎热,我爱夏日长。”柳公权接道:“熏风自南来,殿角生微凉。”见《唐诗纪事》卷四十。

    “呀,看得果然十分厉害!嗬,我还以为你没心看住呢。‘撞吧,八幡钟②’我这么走,你将奈何?”

    ②八幡钟:在深州富个岗八幡宫。民谣中说:“敲响吧,八幡钟,把我的情人叫醒。”日文“看子儿”与敲钟的“敲”字谐音,便借题发挥。

    “没什么奈何不奈何的。‘一剑倚天寒③’,……咦?麻烦啦!下决心,隔开它吧。”

    ③一剑倚天寒:出自无学禅师,形容杀头后,身如利剑刺向青天。将生死置之度外。

    “啊!危险,危险!这一隔,可就是死棋了。喂,别开玩笑,让我悔一步。”

    “不是早就对你声明了吗?这地方是不许进子儿的。”

    “进得失礼,失礼!喂,你把这个白子儿给我拿掉!”

    “那个子儿也悔?”

    “顺手把旁边那个白子儿也拿掉!”

    “喂,你脸皮太厚了。”

    “你看见那个黑子儿啦?唉,咱俩不是有交情嘛!别说那些见外的话,快给我拿掉!这可是生死关头。‘且慢,且慢!’救命人边喊边出场了。正是危急之秋。”

    “我可不听那一套!”

    “不听就不听。把那个子儿给我拿掉!”

    “你已经悔了六步棋啦。”

    “你这人记性真好。以下将比过去加倍地悔棋呢。所以,叫你把那个子儿拿掉。你真够固执。既然坐禅,就应该超脱些嘛……”

    “不过,不吃掉这个子儿,我可就输了。”

    “你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一副拿输赢不在乎的架势吗?”

    “我是输赢不在乎。但是不高兴你赢。”

    “得道,了不起!到底是‘春风影里斩电光’!”

    “不是‘春风影里’,是‘电光影里’。你弄反了。”

    “哈哈哈,我还以为这时候差不多都颠颠倒倒的呢,不曾想还有正正经经。那么,无话可说,我认了。”

    “生死事大,转眼呜呼。你认了吧!”

    “阿—门—!”迷亭先生好像在毫不相干之处啪的投下一个子儿。

    迷亭和独仙正在佛龛前大赌输赢,寒月与东风挨肩坐在客厅门口。在寒月与东风身旁落坐的主人,如黄腊般端坐。寒月面前的床席上放着三条鱼干,赤条条排列得整整齐齐,煞是壮观。

    这鱼干出处是寒月的怀里,取出时还热哩,手心可以感到那赤条条的鱼身子温乎乎的。主人和东风却将出神的目光倾注在鱼干上。于是,寒月隔了一会儿说:

    “老实说:四天前我从故乡回来。因为有很多事要办,四处奔波,以至没能来府上拜访。”

    “不必急着来嘛!”主人照例说些不招人爱听的说。

    “急着来就对啦。不早点把这些礼品献上,不放心啊!”

    “这不是木松鱼干吗?”

    “嗳,我家乡的名产。”

    “名产?好像东京也有哇!”主人说着,拿起最大的一个,凑在鼻尖下闻闻。

    “鼻子是闻不出鱼干是好是坏的呀!”

    “个头稍大一点,这便是成为名产的理由吧?”

    “唉,你尝尝看。”

    “尝是总要尝的。可这条鱼怎么没鱼头呀?”

    “因此,不早些送来放心不下呀。”

    “为什么?”

    “为什么?那是被耗子吃了。”

    “这可危险。胡吃起来,会患霍乱症的呀!”

    “哪儿的话,没事!耗子只咬去那么一点点,不会中毒的。”

    “到底是在哪儿被耗子咬的?”

    “在船上。”

    “船上?怎么回事?”

    “因为没地方放,就和小提琴一块儿装进行李袋里,上船那天晚上就被耗子咬了。如果光是咬了木松鱼干那还没什么,偏偏耗子把小提琴的琴身当成了木松鱼干,也被咬了一点点呢。”

    “这耗子太冒失!一到船上,就那么不辨真假?”主人依然望着木松鱼干,说些没人能懂的话。

    “唉,耗子嘛,不管住在哪儿,也是冒失的。所以我把鱼干带到公寓,又被咬了。我看危险,夜里就搂着它睡了。”

    “未免不太干净吧!”

    “所以,吃它的时候,要洗一洗。”

    “仅仅洗一洗,是不可能干净的。”

    “那就泡在碱水里,咔咔搓它一通总行吧?”

    “那把小提琴,你是搂着它睡吗?”

    “小提琴太大,搂着睡是办不到的……”

    这一解释,远处迷亭先生也加入了这边厢的对话,高声说道:

    “你说什么,搂着小提琴睡觉?这可太风雅了。‘春又别人间。独抱琵琶重几许?意阑珊。’这是一首俳句。可是明治年代的秀才若不抱着提琴睡觉,就不能超越古人,我吟道:‘薄衫裹忧魂。漫漫长夜相厮守,小提琴。’怎么样?东风君,新体诗里可以写这种内容吗?”

    “新体诗与俳句不同,很难那么匆匆挥就的,但是,一旦写得成功,就会发出触及人们灵魂深处的妙音。”东风严肃地说。

    “是呀,这‘魂灵’①嘛,我还以为要焚烧麻杆迎接才行呢,原来作新体诗就能请得来呀!”迷亭又不顾下棋,嘲笑了一番。

    ①魂灵:日文与生灵同音,迷亭是在故意找茬。

    “你再贫嘴,还要输的。”主人警告迷亭。可是,迷亭满不在乎地说:

    “别管我要输还是要赢,反正对方已经成了釜中之鱼,手脚全都动不得了。我感到无聊,不得已才加入小提琴这一伙的。”

    他的棋友独仙先生语调有些激动,吵嚷着说:“现在该你走了。等着你哪!”

    “咦?你已经走啦!”

    “走啦。终于走啦。”

    “走到哪儿?”

    “在这儿斜着添了个白子儿。”

    “是啊!这个白子儿斜着这么一放,吾将休矣。那么,我……我……我日暮途穷了。怎么也想不出个好出路啦?喂,让你再下个子儿,随便放在哪儿都行。”

    “有那么下棋的吗?”

    “‘有那么下棋的吗?’若这么说,我可就下子儿啦……那么,拐个弯,在这个犄角放一个子儿。寒月君,你的小提琴太廉价,所以耗子都欺负,把它咬啦。长点志气,再买把好些的吧。我从意大利给你函购一把三百年前的古货好吗?”

    “那就费心啦。就手,付款的事也一并拜托。”

    “那种古董,顶用吗?”一切茫然的主人大喝一声,训斥了迷亭。

    “你是把人里的古董和小提琴里的古董混同了吧?即使人里的古董,不是还有金田者流,至今也还走运吗?至于小提琴,那是越旧越好……喂,独仙君,怎么样?快下呀!我倒不是演庆政的哪场戏:‘秋日短哟!’”①

    ①源于歌舞伎《恋女房染分手纲》中人物庆政的一句台词:“天黑了。秋日短哟!”

    “和你这样忙叨叨的人下棋可真是受罪。连动动脑筋的工夫都没有。没办法,在这儿放个子儿,填上个空吧!”

    “唉呀呀!到底让你把棋走活了。真可惜!我生怕你把子儿摆在那儿,才胡扯几句。用心良苦,终究枉然哪!”

    “当然。你不是下棋,是在蒙棋。”

    “这就是‘本因坊派’、‘金田派’、‘当代绅士派’……喂,苦沙弥先生!独仙君不愧到镰仓去顿顿吃咸菜,不为物欲所动哟!实在是佩服之至!别看棋下得不高明,胆子可够大的。”

    “所以,像你那号胆小鬼,就该向别人学着点。”

    主人背着脸刚一说,迷亭便伸出通红的长舌头,独仙仿佛毫不介意,还在催促迷亭:“喂,该你下啦!”

    “你是从什么时候学小提琴的?我也想学,可是,听说很难。”东风在问寒月。

    “嗯。不过,若是只求个一般水平,谁都能学会的。”

    “同样是艺术嘛。爱好诗歌的人,学起音乐来,一定会进步得快吧?所以,我自觉心中有数。怎么样?”

    “没问题嘛!你如果学,一定会精通的。”

    “你是几时学琴的?”

    “从高中时期。先生!我曾经向您介绍过我学小提琴的始末吧?”

    “哪里,未曾听说。”

    “高中时期是经老师教,才拉起小提琴的吗?”

    “哪里,没有老师,也没人指点,是自学。”

    “简直是天才!”

    “自学的人不一定都是天才!”寒月先生板着面孔说。被誉为天才还板着面孔,大概惟有寒月了。

    “这倒无所谓。你就说说怎样自学的,以便引以为戒。”

    “说说可以,先生!我就说说吧?”

    “啊,说吧!”

    “如今,一些年轻人拎着个提琴盒,不时地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可是那时候,高中学生几乎没有人搞西洋音乐。尤其我们那个学校,简直是乡下的乡下,简朴得连穿麻里草鞋的人都没有,至于学校,当然没有一个人拉小提琴……”

    “那边大概讲起趣闻了。独仙君!咱们这盘棋就适可而止吧!”

    “还有两三处没有摆好哩!”

    “没摆就没摆吧!无关紧要的地方都送给你好了。”

    “话是这么说,我也不能白拣呀!”

    “看你丁是丁、卯是卯的,简直不像个禅学家。那就一气呵成,下完这盘棋……寒月讲得太有趣儿了……就是那所高等中学吧?学生都光着脚上学……”

    “没有的事!”

    “可是,传说学生都光着脚做军操,向右转,因此把脚皮都磨得很厚很厚。”

    “新鲜!这是谁说的?”

    “管它是谁说的!你没听说吗?饭盒里装一个好大的饭团,像个袖子似的别在腰上,到时候就吃它。与其说是吃,莫如说是啃,啃到当央,就露出一个咸梅干。据说就是为了露出那个咸梅干,才聚精会神地将四周没有咸味的饭啃光。真是些生龙活虎的小家伙!独仙君,这故事好像中你的意吧?”

    “质朴刚健,实堪嘉奖的好风尚啊!”

    “还有比这更值得嘉奖的故事哩!听说那里的烟盘上没有烟灰盘。我的一位朋友在那里任职期间,出门想买一个带有“吐月峰”商标的烟盘,结果,不要说‘吐月峰’,根本就没有烟盘这种玩艺儿。他很奇怪,一打听,人家心平气和地说:烟盘啊,只要到后边的竹林里去砍竹子一节,谁都能够做。因此,没有必要买它。那么这也够得上质朴刚健风尚佳话之一了吧?嗯?独仙君。”

    “嗯。管它够不够的。这儿要补上个子儿才行。”

    “好吧!补,补,补。这回补齐了吧……我听了那番话,实在吃惊。在那种环境里自学小提琴,太令人景仰了。《楚辞》里说:‘既茕独①而不群兮。’寒月君简直就是日本明治时期的屈原!”

    ①茕独:茕音穷。无兄弟为茕,无子嗣为独。

    “我不想当屈原。”

    “那么,是二十世纪的维特①吧!什么?拿出棋子儿来数一数?你也太一本正经了,何须数,我输了,没错!”

    ①维特:德国作家歌德名著《少年维特的烦恼》中的主人公。

    “不过,难说呀……”

    “那,你就数吧!,我可不去数它。如果不听一代才子维特先生自学小提琴的轶事,那就对不起列祖列宗!失陪了。”说罢离席,蹭到寒月身边。

    独仙聚精会神地拿起白子儿,填满了白空,再拿起黑子儿,填满了黑空,口里不住地数着。而寒月却继续说:

    “地方风俗本就如此,故乡的人们又非常顽固。只要有一个人软弱一点儿,他们就说:这在其他县份的学生面前名声不好,便胡乱地从严惩处,可麻烦啦。”

    “提起你们故乡的学生来,真是没法说。不知为什么要穿那种青一色的和服裤裙。首先,正因为这身打扮,倒很俏皮呢。其次,也许由于海风扑面的缘故,脸色总是那么黝黝的,若是男子倒也无所谓,可是女人弄成那副样子,可够一瞧的吧?”

    只要迷亭一参言,中心话题就不知扯到哪儿去了。

    “女人也是那么黑啊!”

    “那,也有人要吗?”

    “可,家乡人全都那么黑,有什么办法!”

    “多么不幸!嗯?苦沙弥兄。”

    主人喟然叹曰:“还是黑脸好吧!若是脸白,一照镜子就孤芳自赏起来,那才糟糕。女人是很难缠的呀!”

    东风却问得有理。他说:“假如全乡下的人脸都是黑的,难道他们不会以黑为荣吗?”

    主人说:“总而言之,女人全是些要不得的东西!”

    迷亭边笑边警告主人说:“口出此言,回头嫂夫人会不高兴的呀!”

    “哪里,没事。”

    “她不在家吗?”

    “刚才带孩子出去了。”

    “怪不得觉得这么肃静。去哪儿啦?”

    “不知去哪儿,是一时高兴出去遛遛。”

    “然后再一时高兴随便地回来?”

    “是啊。你还是单身汉,多好啊!”

    这一说,东风有点不高兴,寒月却笑嘻嘻的。迷亭说:

    “一娶上老婆,都爱说这种话。是吧?独仙兄!你大概也属于‘娶上老婆愁事多’之流吧?”

    “咦?慢着!四六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以为不大个地方,可是有四十六个眼呢。本想再多赢你一些,可是排起来一看,才差十八个子儿。这是怎么搞的?”

    “我在说,你也是‘娶上老婆愁事多哪。’”

    “哈哈哈,倒也没什么愁的。因为我老婆从来都爱我。”

    “那么,恕我莽撞,独仙嘛,就是与众不同。”这时,寒月先生为天下妻子略尽辩护之劳,说:

    “岂止寒月一人,这样的例子多得很!”

    东风先生依然认真,面对迷亭先生说:

    “我也拥护寒月兄的看法。依我看,人要进入纯情境界,只有两条路:艺术和恋爱。因为夫妻之爱代表某一个方面,所以我想,人必须结婚,实现那种幸福,否则便是违背了天意……不是吗?迷亭先生!”

    “高论!像我这号人,毕竟是不可能进入纯情境界喽!”

    “一娶上老婆,就更进不去了。”主人哭丧着脸说。

    “总之,我们未婚青年必须接近艺术的灵性,开拓向上的道路,否则,就不可能了解人生的意义。为此,我以为,首先必须从小提琴学起,所以刚才才清寒月君讲讲经验谈的。”

    “是呀,是呀!该听维特先生讲讲自学小提琴的故事。喂,讲啊!不再打搅你。”

    迷亭这才收敛锋芒。于是,独仙君煞有介事地对东风训戒式地说教了一通:

    “向上之路,不是自学小提琴所能开拓的。那种纯属游戏的事儿,若是能够认识宇宙真理,可就怪了。如果想认识个中奥秘,没有悬崖勒马、回头是岸的气魄是不行的。”

    训得倒是蛮够劲儿的。可惜东风连个禅字怎么写都不知道,所以看来,他丝毫都无动于衷。

    “咦?也许你说得对。但是我想,还是艺术才标志着人们渴慕的最高境界,因此,我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弃它。”

    寒月说:“如果不肯放弃,那就照你的希望,讲讲我学小提琴的经历给你听吧!像刚才说过的那样,我到开始学小提琴的时候,已经费了千辛万苦。首先,买提琴就很是发愁呢,先生!”

    “可以想象。在没有麻里草鞋的地方,不会有小提琴的。”

    “不,有倒是有。钱也早就留心攒够了,不成问题。但是,就是买不成。”

    “为什么?”

    “地面太小,如果买来,立刻就会被发现。一旦被发现,人们就会说:‘好神气呀!’要挨整的。”

    “自古以来天才都要受迫害哟!”东风先生深表同情。

    “又是天才!请千万别称我什么天才吧!后来呀,我天天散步。每当路过卖小提琴的商店门前时,没有一天心里不在嘀咕:‘买一把多好啊!’‘把小提琴抱在怀里时将是什么滋味?’‘啊,真想有一把!’”

    “可以理解呀!”这是迷亭先生的评语。

    “真是鬼迷心窍!”这是主人的质疑。

    “不愧是个天才!”这是东风先生的赞叹。

    只有独仙先生毫不介意地拈着胡须。

    “那么个小地方,怎么会有小提琴?这首先令人怀疑。但是想一想,就会明白这是理所当然。为什么?因为这里也有女子学校。作为课程,女学生必须天天练琴,因此,自然有小提琴。毋须说,没有好的,只是不得不称之为小提琴罢了。因此,商店也并不重视,将二三把琴绑在一起,吊在门市里。唉,我时常散步从店前走过,由于风吹或小伙伴用手碰过,嗬,有时候发出声音哩。一听到那种声音,我的心就像碎了似的,不知如何是好。”

    迷亭先生讥讽道:“危险!疯病种类繁多:山疯,水疯,人疯……你既然是维特,那就是‘提琴疯’了。”

    东风益发受感动地说:“不,如果感觉不是那么敏锐,就不可能成为艺术家,不愧是天才呀!”

    寒月说:“噢,实际上也许真的疯了。那音色可够绝的呀!其后直到尔今,弹了这么久,但是,再也没有弹出过那么美妙的声音。是啊,怎么形容才好呢?毕竟是不可言喻的哟!”

    “那声音,是否琅琅然,锵锵然?”独仙搬出了这套艰深晦涩的字句,但是没有人理睬,怪可怜的。

    寒月接着说:“我天天散步时从店前走过,其间总算三次听到了那种妙音。第三次听到时,我心想,非买下这把小提琴不可。哪怕乡亲们谴责,哪怕外乡的人们予以轻蔑。唉,哪怕饱吃铁拳而绝命,犯个错误而被开除,这把小提琴我非买不可!”

    “这正是天才的本色!如果不是天才,不会这么痴情的。太羡慕了。一年来我总盼着自己也能够激起那么炽烈的情感,但是,毕竟事与愿违。参加音乐会的时候,尽管以最大的热情倾听,但也总是兴味索然。”东风一直在拍马屁。

    寒月说:“如果兴味索然,那就幸运喽!如今好像在心平气和地做介绍,可在当时,那苦楚是难以想象的呀……后来么,先生,我发奋图强,终于买到手。”

    “嗯。怎么买的?”

    “那是十一月,刚好是天长节①的前夕,乡亲们全都到温泉去了,准备外宿,村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声称有病,那一天,连学都没上,在屋躺着。我躺在床上,一心想着一件事:趁村民们今夜出门,我要把梦寐以求的小提琴买到手。”

    ①天长节;明治元年制定,每年天皇诞生日为天长节。战后改称天皇诞生日。

    主人问:“你装起病来,连学都不上?”

    寒月说:“一点不错。”

    迷亭也有些诚惶诚恐的样子说:“不假,这才像点天才哩!”

    寒月接着说:“我从被窝里一露头,只见日影还高,等得不耐烦。没办法,只好把头缩进被窝,闭上眼睛等待。可还是受不住。我又露出头来一看,秋日烈焰洒满了六尺高的纸屏,火辣辣的。我勃然大怒。这时,只见纸屏上端有个细长的黑影,不时地在秋风中摇摇曳曳。”

    主人问:“那个细长的黑影是什么?”

    “原来是挂在屋檐下剥了皮晾晒的涩柿子。”

    “哼!后来呢。”

    “没办法,我跳下床,拉开纸屏,到了檐廊,拿了柿饼吃了。”

    “甜吗?”主人问得简直像个孩子。

    “那一带的柿子可甜啦。东京人毕竟是不解其味的哟!”

    东风先生又问:“柿子的事就压下不表吧。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我又钻进被窝,闭上眼睛,默默地向神佛祷告:‘快些黑天吧!’约觉过了三四个小时,心想差不多了吧?可是我一露头,谁料秋日烈焰依然洒在六尺高的纸屏上,火辣辣的。上端还是有个细长的黑影在摇摇曳曳。”

    “这一段听过了。”

    “有好几回哪。后来我下了床,拉开纸屏,吃了一个柿饼子,又钻进被窝默默对神佛祷告:‘快些黑天吧!’”

    主人说:“这不是重复了吗?”

    “唉,先生!别那么性急,往下听啊!后来约三四个小时,我在被窝里忍着。以为这时可以了吧?我猛然探头,只见秋日烈焰依然洒在六尺高的纸屏上,上端有个细长的黑影在摇摇曳曳。”

    主人说:“说来说去还是那一套呀!”

    “然后我下了床,拉开纸屏,到了檐廊,吃了一个柿饼子……”

    “又吃柿饼子!你总去,总吃柿饼子,这不是没完没了吗?”

    “我也不耐烦啦!”

    “听的人比你更不耐烦!”

    “先生太性急,故事就讲不下去,真发愁!”

    “听的人也有点发愁呢。”东风也暗暗地鸣起不平。

    寒月说:“各位既然那么发愁,没办法。那就讲个轮廓就结束吧!总之,我吃完了柿饼子就钻进被窝;钻进被窝以后又出来吃,终于把吊在屋檐下的柿饼子全都吃光了。”

    “既然全吃光,太阳该落了吧?”

    “并非如此。所以我吃了最后一个柿饼子,以为差不多了,探出头来一看,依然是秋日烈焰洒满了六尺高的纸屏……”

    “噢,饶命吧!说上一千遍也没完。”

    “连我自己说这话都厌烦死了。”

    迷亭也似乎有些不耐烦。他说:“不过,如果有那么大的恒心,万事都可以成功的。假如没人干扰,说到明天早晨,恐怕也还是那么几句话:秋日烈焰,火辣辣的。那么到底打算几时才买一把小提琴呀?”

    惟有独仙泰然安坐,哪怕你讲到明天早晨、后天早晨,管它秋日烈焰火辣辣的,也丝毫不为之所动。

    寒月又从容不迫地说:“问我几时去买吗?我想,一到晚上,立刻出去买下。遗憾的是:不管多久,只要探头一看,总是秋日烈焰,火辣辣的……唉,提起我当时的痛苦,毕竟不能和现在各位的焦急万状相提并论。我一看,吃完了最后一个柿饼子太阳依然不落,不由得啼泣涟涟了。东风君,我的确是感到可悲才落泪的呀!”

    “可能是的,艺术家本来就多愁善感。你落泪,我同情。不过,你的话也该快点说呀!”东风是个好人,应酬中总是严肃而又滑稽。

    “我倒非常渴望说得快些。可是,太阳怎么也不肯落,愁死个人。”

    主人终于忍无可忍,说:“太阳总不落,听众也难受,那就结束吧!”

    “如果结束,就更难受。以下眼看就要进入佳境了。”

    “那就听!你快点说‘太阳已落’,这不就行了吗?”

    “那么,虽然这个要求令人作难,但是,既然先生出口,就权当眼下已经黑天了吧!”

    独仙板着面孔说:“这就对了。”逗得大家不由地哈哈大笑。

    “渐渐夜深了。我总算放下心来,舒了口气,走出鞍悬村宿舍。因为咱家生来不喜欢喧嚣之地,才特意远离交通便利的市内,在人迹罕见的荒村结成蜗牛式的草庐……”

    主人提出抗议说:“说什么‘人迹罕见’,太过分了吧?”

    迷亭也抱怨地说:“‘蜗牛式的草庐’,也太夸张了。莫如说是个‘没有客室的四铺半草席的屋子’倒也逼真,还蛮有趣呢。”

    只有东风夸奖他:“事实如何不去管它,这语言倒是蛮有诗意,感觉还好。”

    独仙却绷着脸问:“住在那里,上学可够困难吧,几里路?”

    “距学校不过四五百米。原来学校是在乡村的……”

    “那么,学生大多数在那儿住宿吧?”独仙决不放过。

    “是啊,一般家庭都住一两名学生。”

    “那怎么说得上‘人迹罕见’呢?”独仙给他当头一棒。

    “唉,假如没有学校,那就杳无足迹了……说起当夜的服装,穿的是家织布的棉袄,外加铜钮扣的学生大衣。我格外小心,用大衣领子将头蒙住,以便尽可能不被人发觉。正是柿子树落叶时节。从我家走到南乡大街,一路上铺满了树叶。每迈出一步,都发出沙沙的声响,使我忐忑不安。身后总像有人跟着。扭头一看,东岭寺的森林格外阴沉,是在黑雾中映着漆黑的影子。这东岭寺本是松平氏的家庙,位于庚申山麓,距我居室只有百米左右,是个十分幽静的古刹。林木上方,是月明星稀的浩渺夜空,天河斜身躺在长濑川上,尾巴……是呀,天河的尾巴大约流到夏威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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