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别墅
一
离奥勃鲁恰诺沃村三俄里的地方正在造一座大桥。这个村子高高地建在陡峭的河岸上,从这儿望出去可以看见桥的栅栏状的骨架。不论是下雾的天气还是在宁静的冬日,桥的细铁梁和四周的脚手架总是披着重霜,构成一副美妙以至神奇的画面。大桥的建造者库切罗夫工程师,偶尔乘一辆轻便马车或者四轮马车穿过村子。这是个体态丰满、肩膀很宽、蓄着胡子的男子,头上戴一顶揉皱的软制帽。有的时候,遇到假日,在桥上工作的流浪汉就到村子里来。他们乞讨施舍,调笑村妇,偶尔还偷走一点东西。不过这种情形是少有的。通常,日子总是过得安静而平稳,仿佛根本没有那个建筑工程似的,只有到傍晚桥旁边燃起一堆堆篝火,风才隐隐约约传来流浪汉的歌声。白天有的时候也传来金属的悲凉的响声:咚……咚……咚……有一天工程师库切罗夫的妻子到他这儿来。她喜欢这个河岸,喜欢有村庄、有教堂、有畜群的绿色盆地的美景,就开口要求她的丈夫买上一小块土地,在这儿修建一座别墅。她的丈夫依了她。他们就买下二十俄亩的土地,在陡岸上原先奥勃鲁恰诺沃村民放牛的林边空地上盖起一座漂亮的两层楼房,有凉台,有阳台,有塔楼,房顶上竖着旗杆,每到星期日,旗杆上就飘扬着一面旗子。这座房子用三个月左右的时间盖成,后来他们整个冬天栽种大树,等到春天来临,四下里一片苍翠,新庄园上已经有了林荫路,花匠和两个系着白色围裙的工人在正房附近挖掘土地,一个小喷水池在喷水,一个镜面的圆球光芒四射,望过去刺得眼睛痛。这个庄园已经起了名字,叫做“新别墅”。
五月末,一个晴朗温暖的早晨,有两匹马被人牵进奥勃鲁恰诺沃村里来,到当地的铁匠罗季昂·彼得罗夫家里换马掌。
它们是从新别墅来的。那两匹马毛色雪白,身材匀称,膘头很足,而且长得非常相象。
“简直是一对天鹅呀!”罗季昂带着敬慕的神情瞧着那两匹马,说。
他的妻子斯捷潘尼达、他的儿女、他的孙辈都到街上来看马。渐渐地围上来一群人。雷奇科夫父子走过来了,他们天生不长胡子,脸孔浮肿,没戴帽子。柯左夫也走过来了,这是一个又高又瘦的老人,留着一把狭长的胡子,手里拿着一根弯柄拐杖;他老是眫着他那对狡猾的眼睛,露出讥讽的笑容,好象他知道什么机密似的。
“它们也不过是毛色白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他说。“给我的马喂上点燕麦,它们的皮毛也会这么光溜。这两匹马应该套上犁,拿鞭子抽才对。……”车夫光是轻蔑地看他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后来铁匠铺里生火,车夫就一面吸烟一面讲起来。农民们从他嘴里知道了许多详情:他的东家很有钱,太太叶连娜·伊凡诺芙娜出嫁以前原本住在莫斯科,很穷,当家庭教师;她善良,心慈,喜欢周济穷人。他说,他们不会在这个新庄园上耕地,播种,他们住到这儿来只是为了散散心,呼吸新鲜空气罢了。他办完事,牵着马走回去,身后跟着一群小孩子,狗汪汪地叫。柯左夫瞧着他的背影,讥诮地眨巴眼睛。
“什么地主哟!”他说。“盖房子啦,养马啦,可是连吃的东西都未必有。什么地主哟!”
不知怎么,柯左夫从此恨那个新庄园,而且又恨那些白马,又恨那个漂亮而丰满的车夫。他是单身一人,老婆早已死了。他生活得乏味(有一种病妨碍他干活,他时而说这是疝气,时而又说是闹蛔虫),他的生活费是由在哈尔科夫一家糖果点心店里工作的儿子寄来的。他一天到晚总是在河岸上或者村子里闲散地溜达,如果,比方说,看见农民运木头或者钓鱼,他就说:“这是枯树上的木头,朽了”,或者说:“在这种天气,鱼是不会上钩的”。遇上天旱,他就说,不到严寒,不会下雨,等到天下雨了,他又说,现在庄稼都要在地里烂掉,全完了。他一边说,一边老是眫眼,仿佛知道什么天机似的。
庄园里每到傍晚就放焰火,放爆竹,一条挂着小红灯和张着布帆的小船驶过奥勃鲁恰诺沃村。有一天早晨,工程师的妻子叶连娜·伊凡诺芙娜带着小女儿坐一辆黄色车轮的马车,由一对深栗色的矮马拉着,到村子里来,母女俩都戴着宽边草帽,帽边压到耳朵上。
这当儿正好是送粪肥的时令。铁匠罗季昂,这个又高又瘦的老人,没戴帽子,光着脚,肩膀上扛着大叉子,站在他那辆肮脏而难看的板车旁边,心慌意乱,瞧着那些矮马,从他的脸色看得出来,他以前从来也没有瞧见过这样小的马。
“库切里哈①来了!”四下里响起低语声。“瞧,库切里哈来了!”
叶连娜·伊凡诺芙娜打量那些小木房子,仿佛想选择一 所似的,然后让马车在一所顶简陋的小木房门前停下,这所房子的窗子里伸出好几个孩子的头,他们的头发有的淡黄色,有的黑色,有的火红色。罗季昂的妻子斯捷潘尼达是个胖老太婆,她从小木房里跑出来,头巾从花白的头发上滑下来,她迎着阳光瞧那辆马车,脸上现出笑容和皱纹,好象她是个瞎子似的。
“这是给你孩子的,”叶连娜·伊凡诺芙娜说,送给她三个卢布。
斯捷潘尼达忽然哭起来,跪在地下叩头;罗季昂也扑在地下,露出他那块很大的褐色秃顶,同时他那把叉子差点戳在他妻子的肋部。叶连娜·伊凡诺芙娜感到尴尬,就坐车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