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1902年
主教
一
在圣枝主日①的前夜,古彼得罗甫斯基修道院里正在举行晚祷。等到教堂里分发柳枝,已经将近十点钟,烛火暗下去,烛心结了花,一切东西都象在迷雾当中。在教堂的昏暗里,人群浮动,好比海洋。彼得主教身体不适已经有三天了,在他眼里,所有这些人的脸,年老的也好,年轻的也好,男的也好,女的也好,彼此都一模一样,凡是走过来取柳枝的人,眼睛里也都现出同样的神情。在这种迷雾中,门口是看不见的,人群老是在走动,仿佛不但现在走不完,将来也走不完似的。妇女合唱队在唱歌,一个修女在念赞美诗。
多么闷呀,多么热呀!这个晚祷是多么长啊!彼得主教累了。他的呼吸沉重、急促,喉咙发干,两个肩膀累得酸痛,两条腿发抖。合唱队那边偶尔有个狂热的教徒大叫起来,搅得他心里不舒服。而且,突然间,仿佛在梦里或者昏迷中,主教觉得他那九年没有见过面的亲娘玛丽雅·季莫费耶芙娜好象夹在人群当中向他走过来了,或者那是一个脸容跟他母亲相象的老太婆吧,那个女人从他手里接过柳枝以后走开了,眼睛却一直高兴地瞧着他,脸上现出善意而快活的笑容,后来她就消失在人群中了。不知什么缘故,眼泪在他脸上淌下来。他内心平静,一切都顺利,然而他定睛瞧着左边的唱诗班,那儿正在朗诵,在昏暗的暮色中一个人也看不清,他瞧啊瞧的,哭了。泪水在他的脸上,胡子上发亮。于是在他近旁,有个人哭起来,随后远处另一个人哭了,后来哭的人越来越多,教堂里渐渐充满轻轻的涕泣声。可是过一忽儿,大约五分钟的样子,修女的合唱团唱起来,就没有人再哭,一切又恢复原样了。
过了不久,祈祷结束了。主教坐上轿式马车准备回家,这时候,整个花园里满是月光,那些名贵、沉重的钟发出欢快好听的当当声。那些白色的墙、那些坟墓上的白色十字架、那些白色的桦树和黑色的阴影,那个遥远的、恰好挂在修道院上空的月亮,这时候仿佛过着一种它们自己的、为人类所不理解而又接近人类的特殊生活。那是四月初,在春日的温暖的白昼以后,天气凉下来,微微带点寒意,同时,在柔和、清凉的空气里可以使人感到春天的气息。从修道院到城里是一条砂土路,马车只得慢慢地走;在这辆轿式马车两旁,在明亮恬静的月光里,有些虔诚的祈祷者在沙土地上缓缓地走动。大家都不开口,都在沉思。周围的一切东西,树木啊,天空啊,以至月亮,都显得和蔼,年轻,十分亲切,人就不由得巴望这一切能永远这样才好。
最后,轿式马车驶进城里,在一条大街上奔驰。商店已经关门,只有富商叶拉金的铺子里在试验电灯,灯光使劲地闪烁,招得一群人围着看。随后来了宽阔昏暗的街道,一条接着一条,连人影也没有,再后就是城外那条由地方自治局修的大道,旷野,迎面扑来松树的清香。忽然,眼前升起一道有雉堞的白墙,墙里边耸起一座高高的钟楼,完全浸沉在月光里,钟楼旁边有五个颜色金黄、闪闪发光的大圆房顶,这就是潘克拉契耶夫斯基修道院,彼得主教就住在那里面。在这儿,那个安静而沉思的月亮也高高地挂在修道院的上空。那辆轿式马车驶进大门,在沙土路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月光下面这儿那儿闪过几个修士的黑色身影,石板路上响着脚步声。……“主教大人,刚才您不在的时候,您的妈妈到这儿来了,”侍者在主教走进自己住所的时候报告说。
“我的妈妈?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晚祷以前。她老人家先是打听您在哪儿,后来就坐车到女修道院去了。”
“这样说来,刚才我在教堂里看见的就是她!啊,主!”
主教快活得笑起来。
“她老人家吩咐我报告您,主教大人,”修士接着说。“她明天来。她带着一个小姑娘,大概是她的孙女吧。她老人家住在奥甫相尼科夫客栈里。”
“现在几点钟?”
“刚过十一点。”
“哎,真糟糕!”
主教在客厅里又坐了一忽儿,迟疑不定,仿佛不相信已经这样晚了。他的胳膊和腿有点酸痛,后脑壳疼痛。他觉得热,不舒服。他歇了一忽儿就走到他的卧室里去,又坐了一阵,心里始终想着他的母亲。可以听见那个修士走出去了,修士司祭西索依神甫在隔壁咳嗽。修道院的钟敲了十一点一刻。
主教换了衣服,开始念睡前的祈祷词。他专心地念这个古老的、早已熟悉的祈祷词,同时想着他的母亲。她有九个儿女,有将近四十个孙子孙女。从前她跟她的丈夫,一个助祭,住在一个穷苦的村子里,在那儿住了很久。从十七岁起住到六十 岁。主教记得他在童年时,差不多只有三岁的时候,她是什么模样,他多么爱她呀!可爱的、宝贵的、难忘的童年时代!为什么它,那段永远过去而不会再回来的光阴,仿佛比当时的实在情形还要光明,快乐,丰富呢?他在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每逢身体不好,他的母亲总是多么温柔,多么体贴啊!此刻,他的祷告同他的回忆混在一起了,他的回忆象火焰似的越烧越旺,而他的祷告并不妨碍他想到他的母亲。
他祷告完毕就脱掉衣服,上床躺下;四周刚刚黑下来,他的眼前就立刻浮现出他那去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的故乡列索波里耶村。……车轮的吱嘎声,羊群的咩咩声,在晴朗的夏日清晨教堂里的钟声,窗子跟前的茨冈人,啊,想起这些,心里是多么甜蜜啊!他不由得想起列索波里耶村的司祭西美昂神甫,这人温和,安分,心好,他本人长得倒不高,很瘦,可是他的儿子,一个宗教学校学生,却身材魁伟,用恶狠狠的低音讲话,有一回这个教士的儿子对家里的厨娘发脾气,骂她道:“哼,你这条耶户②的母驴!”而西美昂神甫听了这话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暗自羞愧,因为他记不得《圣经》上什么地方提到这条母驴了。他走后,到列索波里耶村来当司祭的是杰米扬神甫,这人酒瘾大,有的时候喝得酩酊大醉,他甚至得了一个外号叫“醉汉杰米扬”。列索波里耶村的教师是玛特威·尼古拉伊奇,原是宗教学校的学生,这人心眼好,不愚蠢,然而也是一个酒鬼。他从来也不打学生,可是不知什么缘故他的墙上总是挂着一小捆桦树枝子③,下面写着一行毫无意义的拉丁字: Betula kinder balsamica secuta④。他有一条毛蓬蓬的黑狗,给它起个名字叫辛达克西司⑤。
主教笑起来了。离列索波里耶村八俄里远有个奥勃尼诺村,那儿有一个能显灵的圣像。夏天人们排成宗教行列,抬着这个圣像从奥勃尼诺村到附近的村子里去,整天敲着钟,一会儿到这个村子,一会儿到那个村子,在这种时候主教就觉得空气里荡漾着欢乐,他(那时候,他叫巴甫鲁沙)不戴帽子,光着脚,跟着圣像走来走去,怀着纯朴的信仰,现出纯朴的笑容,无限幸福。他现在回想起来,在奥勃尼诺村总是有许多人,那儿的司祭阿历克塞神甫为了有充分的时间做奉献祈祷,就叫他的耳聋的侄子伊拉利昂念圣饼上的“祈福”和“祈求灵魂安息”的名单。伊拉利昂就念,有时候因此得到五十戈比或者十个戈比,直到他头发白了,头顶秃了,一辈子过去了,他才忽然看到一张纸条上写着:“你是个大傻瓜,伊拉利昂!”巴甫鲁沙至少在十五岁以前还很笨,学习成绩不好,因此家里人甚至打算把他从宗教学校里接回来,送到小铺里去做学徒。有一次,他到奥勃尼诺村去取信,对邮局里的职员看了很久,问道:“容我问一声,你们是怎样拿薪水的:是按月算还是按天算?”
主教在胸前画个十字,翻一个身,极力不再思索,定下心来睡觉。
“我的母亲来了,……”他记起来,就笑了。
月亮照着窗子,地板上满是月光,也印着些阴影。一只蟋蟀在叫。西索依神甫在隔壁的房间里打鼾,从他那苍老的鼾声中可以听出一种孤单的、无依无靠的、甚至飘泊者的音调。西索依从前做过教区主教的管家,现在大家就叫他“原先的管家神甫”。他七十岁了,住在离城十六俄里的一个修道院里,有的时候也住在城里。三天前他顺路来到潘克拉契耶夫斯基修道院,主教就把他留在身边,为的是在空闲的时候同他谈谈公事,谈谈此地的情况。……一点半钟,修道院里敲钟做晨祷。可以听见西索依神甫咳嗽起来,用不满的声调嘟哝着,然后起床,光着脚在各个房间里走来走去。
“西索依神甫!”主教叫道。
西索依回到自己房里,过了一会儿就穿着靴子,举着蜡烛来了。他的内衣外面罩着一件法衣,头上是一顶退了色的旧法冠。
“我睡不着觉,”主教坐起来,说。“我大概生病了。我不知道生的是什么病。我在发烧!”
“大概是着凉了,大主教。应当用蜡烛油给您擦一擦身子才是。”
西索依站了一忽儿,打个呵欠,说:“啊,主,饶恕我这个罪人!”
“叶拉金的铺子里今天点上电灯了,”他说。“我不喜欢!”
西索依神甫苍老,消瘦,背有点驼,老是对什么事不满意,他那双愤怒的、突出的眼睛像虾的眼睛一样。
“我不喜欢!”他又说一遍,走出去了。“不喜欢,永远去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