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
透和诗史没什么地方可去。
出了“拉芙尼”,两个人又一起走了一会儿。雨依然淅淅沥沥地下着。透和诗史打着一把伞,他能闻到诗史身上淡淡的香味。透不想又像往常那样听话地被诗史塞给自己一万日元,然后推进出租车。今晚诗史好不容易又回到自己身边,他不想让她再回到她丈夫那儿去。
可是,透和诗史却没有什么地方可去。诗史家吧,她丈夫快要回家了;自己家呢,妈妈也快回家了。雨中,人行道、车行道、十字路口、红绿灯……所有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
“我们去哪儿?”
诗史问道。
出了“拉芙尼”以后,透说了声“跟着我”,便带诗史一直往前走。不过,透心里并没有什么明确的去处。他只是不想让她回去。
透没去过情人旅馆。虽然没去过,但他知道那种旅馆是什么样的地方。那种地方太低俗,透不想把诗史带到那样的地方去。他和诗史的关系跟那些人的关系不一样。那些充斥整个社会的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跟他和诗史的关系无论如何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跟着我。”
透又说了一遍,然后叫了一辆出租车。
诗史虽然有些不放心,但还是跟着透上了车。透打伞的时候把大半个伞都偏向了诗史那边,所以自己的左半边全都淋湿了。尽管这样,诗史的衣服还是被雨打湿了,再也没有刚从洗衣机里拿出来似的那种感觉了。对自己把诗史从那么一个安全的地方强拉出来,透既有一种罪恶感,同时又有一种野性十足的成就感。
“我爸爸的设计所就在附近,这个时候不会有什么人的。”
透把目的地告诉司机以后对诗史解释说。诗史没有说话。车子里有一种下雨时才有的气息。
罪恶感和成就感在透的内心不断地膨胀。像这样把诗史带出来,对他来说还是第一次。以前,无论是去餐厅还是去酒吧,从来都是诗史带自己去。透除了等待之外无事可做,不管是晚会还是演出,没有一次例外。
透用两只胳膊抱着诗史被雨打湿了的肩膀,把嘴唇贴在诗史淋湿了的头发上,以使诗史放下心来。仿佛正在被不安和兴奋折磨的不是自己,而是诗史似的。
车子前面的雨刷发出有节奏的声音。透过被雨淋湿了的挡风玻璃,可以看到雨中略微泛着红光的东京塔。
透让诗史在车里等一下,自己下车到爸爸家——离他的设计所走路只要十五分钟远的地方——去借钥匙。这是他第一次到爸爸家去。
“我想借用一下你的设计所。”
透站在门口说道。爸爸已经换上了睡衣,看上去正要休息的样子。听了透的话,他吃惊地问,
“现在?”
“嗯。现在。”
门口放着女式凉鞋和儿童运动鞋,鞋柜上还放着一个玩偶。
“干什么用?是不是还有人一起啊?”
走廊的墙上挂着透小时候就有了的那块匾额。
透没准备好回答的话,只是默不作声地站在那儿。
“是不是……”
爸爸说话了,
“避雨呀?”
他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苦笑,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只是说了声 “这么晚,真对不起。”
“看样子你也是不得已呀。”
爸爸苦笑着说。
“要是在那儿住的话,告诉你妈妈一声。”
透点了点头,尽管他根本不可能告诉妈妈。
爸爸把一串钥匙递给了透。
诗史一直在车里等着。
不知为什么,透竟然觉得有些意外。其实诗史即使走了,他觉得自己也不会有什么想不通。
“借到了?”
诗史问。
透把钥匙在诗史眼前晃了晃。
“让我看看。”
诗史把钥匙拿在手里看着,忽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设计所?也就是说我们现在是去那儿喽?真不敢相信,这也太可笑了吧?”
透也被她说话的样子逗得跟着笑了起来。
“设计所?是什么地方呀?我们为什么要去那儿呢?”
诗史不停地追问着。声音不大,那么开心,却又流露出几分感伤……
灶台上只有一个电炉。透烧了一壶水,然后冲了两杯速溶咖啡。
设计所不大,也挺乱的。两个人一进屋便倒在皮沙发上,紧接着是一阵巫山云雨。两个人都迫不急待,好像到这里来就是单纯为了做爱一般。
屋里的荧光灯太亮、太刺眼了。百叶窗即使拉上去也只能看到外面的一条小路。办公桌和制图台上散乱地放满了纸张。还有一台复印机,在屋里显得格外碍眼。
诗史的乳房丰满,经过精心护理的皮肤白嫩光滑,散发着淡淡的甜甜的清香。设计所房间的东西跟诗史的身体反差太大了,反而使透更加兴奋起来。她掀起诗史白色的t恤,把脸放到诗史的酥胸之间轻轻地摩挲着,诗史的t恤只脱了一半。在这里做爱和在诗史那间有着柔和灯光的卧室里、在她那张豪华大床上做爱,有着完全不同的全新感觉。
“给你咖啡。”
透温柔地把咖啡递给诗史,诗史微笑着接过。她脸上的妆已经掉了不少,成了素面朝天。
“知道吗?”
诗史说,
“吃完饭后如果立刻把口红补上的话,还会完好如初。可像现在这样就很难再补上了。”
在透听来,诗史的话是那么令人幸福。而且,透认为诗史根本不需要涂什么口红。
喝着热热的速溶咖啡,透有一种久违了的安心的感觉。
“喝完咖啡,我必须得回去了。”
诗史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手表的指针已经指向午夜两点多了。
“再呆一会儿吧。”
透试着说道,
“呆到早上,然后我送你回去。”
诗史没答应,她笑着摇了摇头说,
“不行的。即便我不是什么好妻子,也不能随意在外过夜呀。”
“你给家里打个电话嘛。”
透一反常态,坚持让诗史留下。
“不行的。”
诗史又说了一遍,然后把咖啡杯放在地板上站起身来。
“我们一起生活吧。”
透脱口而出。然后是一阵沉默。终于,诗史像外国人一样举起两只手来,
“你饶了我吧。”
透不说话,他不想让诗史再回到浅野身边。他们两个就那样互相凝视着站在那里。
“对不起。”
透下意识地说道。
尽管他不愿让诗史回去,但还是心不由衷地让步了。透说出的话总是违背自己真实的心愿。
在开着空调的咖啡厅,坐在靠窗户的座位上的由利一边吃着980日元的午间套餐——法式奶汁烤虾、色拉拼盘、面包和咖啡,一边兴高采烈地问,
“昨天的班聚会怎么样呀?”
刚一坐下就问这样的问题,着实让耕二吃了一惊。不过耕二又一想,自己也没做错什么事啊,于是轻松地答道,
“也没什么的。”
事实上,班聚会组织得还算可以。
“这个好吃极了。”
由利用叉子叉了一块奶汁烤虾送到耕二面前。那东西在耕二看来黏乎乎的,根本不可能好吃。但为了免去给她解释喝醉的缘由,耕二只好强撑着接在嘴里,然后一口咽下。即使这样,他也差点儿吐出来,赶紧拿过水来喝了一口。
“那你肯定见到桥本的女朋友啰?”
由利依然极有兴致地继续问着,
“没、没见着。”
桥本大学三年级终于交了女朋友。当时一听到这个重大新闻,耕二觉得非常有意思,便不厌其烦地催桥本带来介绍给大家,而现在他对此却兴致不高了。
“会是怎样的人呢?”
耕二一边嗯嗯啊啊地敷衍着由利,一边向窗外看去。也就是一夜的功夫,今天就成了万里无云的大晴天。由于气温过高,外面的空气从玻璃窗看去像要升腾起来。
吉田的娃娃头有些蓬乱,她睁开眼睛向耕二打招呼道,
“早上好。”
虽然穿着衣服,但两个人睡的却是同一张床。耕二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为什么会这样。
“你怎么……”
他问吉田,
“你怎么会在这儿?”
吉田呲牙一笑(也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她的笑法了),
“别紧张,我什么也没做。”
虽然没有正面回答耕二的问题,但耕二听了还是松了一口气,并且也在脸上表现出来。于是,吉田又冲他呲牙笑了笑。
耕二给吉田冲了杯由利专用的红茶递了过去。
“三次会结束的时候已经没有电车了,你说要坐出租车回家,我问你有没有钱,你说有。可我没带钱,想让你送我一下,你说要是到你那儿倒是可以,所以我就到你这儿来了。”
吉田喝着由利专用的红茶,一口气把话说完。耕二费了好大劲儿才听明白。即便不是这样,耕二也已经够头疼的了,现在已经快中午了,白天他跟由利是有约会的。
“另外几个家伙呢?”
耕二问道。
吉田呲牙笑了笑说不知道。
红茶已经喝完了,可吉田依然没有要走的样子。
“刚才是你妈妈?什么事儿呀?”
看来她听见电话了。耕二这时已经回过神来,他没好气地说,
“跟你没关系吧?”
然后愤愤地点上了一支烟。
临出门的时候,吉田对耕二说,
“谢谢你让我在你这儿借宿一晚,咱们重归于好吧。”
“耕二,你不舒服吗?”
由利问道。奶汁烤虾已经吃完了。
耕二心说糟了,赶紧解释道,
“怎么会呢,都见着你了嘛。”
耕二把烟在烟灰缸里熄灭,
“昨天喝多了,毕竟我是干事嘛……”
“你是不是太累了呀?”
由利半是担心半是疑虑地望着耕二。
“晚上要去打工吧?”
由利用纸巾擦了一下嘴,甜甜地问,
“咱们早点儿到你那儿快乐一下怎么样?”
耕二知道由利不是在撒娇,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是在抚慰自己。但他不想现在就回公寓去。虽然早上确实没发生什么事,可为什么不想回去呢……
Olivia Newton John的“Jolyne”是诗史喜欢听的一首曲子。
下午。
铺满阳光的客厅里,透正一个人出神地听着CD。
结果诗史没有回去。两个人在沙发上相拥着一直到天亮。他们没有做爱,就那么相拥着躺在沙发上。透有些感伤,他知道诗史也跟自己一样,只是他离不开诗史。
“你真狡猾。”
透说了声“对不起”之后,诗史无奈呻吟似的说。
“你偏偏在这时候道什么歉,让我怎么还回的去呀。”
她说着用戴着钻戒的手指把头发往上理了理。
“真是的,你也太粗鲁点儿了吧?”
看诗史的样子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了。她的头发和衣服都被弄得乱蓬蓬皱巴巴的,一点儿也不像原来那讲究得体的诗史了。
“对不起。”
透又道了一声歉,他意识到要哭的原来是自己。
然后是亲吻。他们疯狂地亲吻着,一起又倒在沙发上。透担心自己是不是把诗史抱疼了。诗史的两只手捧着透的脸颊,她的香唇对透完全地开放着。
“我好爱你!”
“爱得发疯了!”
“真不敢相信!”
两个人亲吻的时候,诗史不停地感慨着说。
几分钟的疯狂过后,两个人谁都不想起来。
“压你不压?”
透问道。诗史摇摇头,
“这个沙发真好。”
沙发并不值多少钱,虽然不大,但刚好睡下两个人。
透闭上了眼睛,就在诗史怀里……,
“我们永远在一起。”
诗史轻轻地说,
“即使不能在一起生活,我们也永远在一起……”
透没有说话。
两个人在沙发上似睡非睡地过了一晚上。窗外的天空开始发白的时候,两个人又喝了杯速溶咖啡。设计所里除了咖啡,再也没有别的可以吃的东西了。雨已经停了。
“打电话不?”
透问诗史。
“不用了,直接回去算了。”
诗史笑了笑说。
透这次没有再挽留诗史。
外面空气清新,凉爽怡人,所有的东西上还都挂着水滴。透知道,今天肯定会是个好天。他按照爸爸告诉自己的,把钥匙放在门外的收信箱里。
透和诗史手拉着手走到能叫到车的路上。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笼罩着透,一份充实,又一份孤独……
天亮时分,市中心的小路显得十分静寂。
“你先上吧。”
透拦住一辆出租车,对诗史说道。当时诗史的表情直到现在仍然印在透的脑海里。在妈妈不在的客厅里,透一边听着Olivia Newton John的曲子一边想。
充满感伤却又笑得那么灿烂,在透心里,只有诗史才能做到。
诗史在打开的车门前冲透笑了笑,凝视着透说,
“我可不是装孤独的十来岁的孩子,我不想再一个人孤独了……”
诗史上了车,回过头来对透说,
“谢谢你给我打电话。”
“我还会给你打电话的。”
然后,诗史把目的地告诉司机,便靠在座位上不再回头了。
出租车很快便从透的视野里消失了。
诗史还是原来的诗史。虽然她的衣服起了皱,化妆也掉了,但那依然是原来的诗史——温柔美丽,文静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