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人本色是将军:水龙吟与永遇乐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蒋韶著 本章:词人本色是将军:水龙吟与永遇乐

    辛弃疾14岁的时候,中原已被金人占领20多年了,从小祖父告诉他与金人有“君父不共戴天之愤”, 发奋读书励精图治,小小的心里就埋下了英雄的种子。那一年,祖父命他赴燕京应考,实际上是对金人进行军事考察,后来又去,17岁。他曾经问过祖父,当年山东沦陷的时候为什么没有随着朝廷到南方去,祖父沉默不语,一家老小十多口人,只靠他一个人,他走不了。可这话如何告诉这个从小就不一般的孩子?只说,你一定要记住,这片河山本来就是我们的。

    21岁的时候,辛弃疾带二千人随耿京起事,做掌书记直至耿京被叛徒所杀,他率五十名骑兵深入敌穴袭人五万众,生擒叛首,千里奔突,长驱渡淮,率众归宋。“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那一年他23岁,名重一时,朝野震惊。

    多年之后,他44岁了,回忆起年少时的冲天豪气,仿佛仍听到风吹旌旗的猎猎声,闻到血溅沙场的气息,为朋友祝寿说的仍然是整顿乾坤。

    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

    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

    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

    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

    况有文章山斗,对桐阴、满庭清昼。

    当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奔走。

    绿野风烟,平泉草木,东山歌酒。

    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

    还没死心,也无法死心。人生的大幕刚刚拉开,驰骋沙场,保家卫国的雄心壮志刚刚燃起,突然所有的战鼓一下子都停了,渡江南归,渡江南归,却一下子没有了方向,所有打出去,献上去,剖心沥胆掏出来的复国大计都像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没有了下文。“怨无大小,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成灾。”他把国当成自己的家,他因爱国而生怨,因尽职而招灾。可那个小朝廷并不如何爱他,他们怕他,烦他。好不容易讲和了,能不能别提打仗了?好不容易我才坐稳了几天的龙椅,你还要迎回先帝不成?你练兵、筹款、整顿军务,时刻摆出一副要冲上前线的样子,多可怕。家国算什么,你说你“平生塞北江南”,“眼前万里江山”,可那是我赵家的天下,不是你辛家的天下,你愁的什么,急的什么呢?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

    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

    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

    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

    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

    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

    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30岁的辛弃疾,该是怎样的少壮英雄,在南京的赏心亭上,他觉得自己像个孤独的游子,没有人再提起他万人中手擒叛贼,千里奔徙的壮举,而他也料想不到之后还有三十多年,他会一次次登楼凭栏,看斜阳日暮。在此后他动荡不安的岁月里,上饶带湖的新居,期思渡旁的瓢泉,他也有过一时的忘情,看山山亦好,看水水多情,欲说还休,醉里且贪欢笑。我隔了千年的时光看过去,看他醉卧萝裙,看他说“个里柔温,容我老其间”,却是那样的感伤。我知道他有美舍,他有许多的妻妾,可一点不妨碍他成为一个孤独沉郁的千古愁人。墙上的那把宝剑几乎快要生锈了,夜半他仿佛听到那隐忍不住的低鸣。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

    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

    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

    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

    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

    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

    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

    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

    一直觉得辛弃疾当年手刃敌人的武器肯定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剑。历来剑都是兵器谱中的君子,杨家将岳家军都可以用枪,而辛弃疾一定是用剑。就像《水龙吟》这样的词牌一定要归在他的名下一样。辛弃疾是有真的豪气,更有旷世的才情。

    52岁,他在福建作地方长官。此前他已经在江西带湖边闲居了十年,纵使英雄气短,纵使心灰意冷,而龙吟剑啸的清裂之音从来没有停止过。福建南平,那里两条溪水汇合的地方有一个剑潭,潭边有一个双溪楼,他在楼上写下了这第三首《水龙吟》。“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就像他一生的写照,纵有倚天屠龙的本领,有一身支柱东南半壁的决心,可总似被缚住了手脚的苍龙,欲飞还敛。

    稼轩词中爱用典,可他真是用得好。对他有信心所以读来再生涩也会老老实实地去把那典故弄明白,否则会觉得对不住他对不住自己。这首词里就有一个关于龙泉宝剑的故事。据说龙泉剑是春秋时期的铸剑神匠欧冶子在浙江龙泉那个地方锻造而成,剑身奇薄异常锋利。剑身上铸有龙纹。《晋书?张华传》也记载有一段龙泉剑的故事,说的是宰相张华有一天看到一股紫光从地面直冲到天上的北斗星和牵牛星之间,张华找来他的朋友雷焕,雷焕懂天象,说这是豫章一带丰城那个地方有宝剑之气上冲于天。于是张华就把雷焕派到了丰城作了县令,后来果然在豫章的丰城地下掘出了两把宝剑,就是传说中的龙泉和太阿两剑。雷焕把一把剑送给张华,自己留了一把。后来发生晋朝的八王之乱,张华被杀,他的剑不知所终,雷焕的剑传给儿子。有一天,他儿子经过南平,过河的时候,佩在腰间的宝剑突然从剑套中跳出,跃入水中。手下人赶紧下水去寻,可哪有宝剑,只看到两条五彩斑斓的龙转眼间消失无踪。后来那个潭就成了剑潭。

    宝剑就这样跟龙连在了一起,《水龙吟》也和辛稼轩连在了一起,这是他兵家词心交织的异彩。我固执地认为这样的词牌就应该有这样的来历。

    《水龙吟》其实最早是南北朝时北齐的一组古琴曲,后来到了唐代,被改编成了笛曲,这还得算在唐玄宗的名下。唐玄宗最擅长的乐器就是笛子,从李白为他写的《宫中行乐词》中可以明白地看出,“笛奏龙吟水,箫鸣凤下空。 君王多乐事,还与万方同”。李白歌颂起明主盛世来也是一点不含糊,唐玄宗是非常喜爱这首笛曲的,有可能就是他亲自改编的也未可知。龙是水中之王,龙吟而风生水起,也投了天子之好。只是这样一位少年时候也是英气逼人,能在混乱的时局下一定乾坤的少年天子老到最后,不忍卒看。盛唐的龙吟之气到他这儿算是消散了。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终于辛弃疾65岁了,他听到了北伐的号角,可是这时早已经不是他当年高举大旗义军纷起的大好时机了,议和偷安的代价是兵力一弱再弱,人心即散且乱。君王只有在危难时候才会“思复得廉颇”,可他仍然有明知不可为而为的决绝。这首《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也成了他的绝唱。

    《永遇乐》和《水龙吟》都是长调中以诗入词或说以文入词的句式,四字一句,作的不好,容易像在说大白话。所以稼轩用典也有道理,如果平铺直述就更少了词的委婉幽深的好处,否则也只能以情取胜了。关于《永遇乐》有一个传说。唐代有一个姓杜的书生,诗词作的好,家里经常有文人雅士聚会吟唱。隔壁有一个名叫酥香的女孩儿非常喜欢他的诗词,凡是他的诗词她都能背下来。日复一日,心生爱恋。终于有一天,她与他相见,遂成“踰墙之好”,以身相许了。没有媒妁之言,也可能家人断断不许,书生被告了官发配到遥远的河朔。临行前,他为她写《永遇乐》,女孩儿手拿词谱连唱三遍而亡。这是一个哀伤的故事,似乎不应该发生在唐代,放在理教森严的宋倒还合适些。况且唐时还没有兴起长词慢调。不过因为一首诗词一幅画而爱上一个人的故事也只能发生在遥远的年代了,不管是唐时的莺莺还是南宋牡丹亭里的杜丽娘,天真无邪的勇气和纯粹的爱,明明知道换来的不可能是永远的欢乐,而只是爱情乍现,落花飘坠时那最美的一个姿态。《永遇乐》三个字倒有着天真的欢喜,如果真的来自这样的故事,那它的曲调一定是在无限的低婉惆怅与不舍中仍有无悔无怨的喜乐。

    想起辛弃疾的前辈同乡。小小的济南城里,南宋两位最夺目的词人都出自那里。他是英雄,而她不仅是佳人更有蕴玉之才。同样是南渡,那条淮水将他们的人生同样地划作了两段。44岁的李清照跨过那条河,也从她前半生的幸福快乐跨入了此后无边的流离孤寂。有时候会残忍地想,命运这样的安排就是为了让我们看到一个了不起的词人,就像让辛弃疾的生命高潮结束在他23岁的时候一样,而此后的岁月是留给我们的留给宋词的,没有他的抑郁不展,没有她的离愁别恨,哪里有我们现在的感慨。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

    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

    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

    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

    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

    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

    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读易安的这首《永遇乐》真是心酸。美人老去,诗词不老。可心里依然不能想象她满头白发下的那一颗玲珑心是如何捱过那茫茫的岁月。而她兀自还有笑意,那时候她想起了谁,那曾经铺满生活每一个角落的欢喜,永远的不在了。

    璧月初晴,黛云远澹,春事谁主?

    禁苑娇寒,湖堤倦暖,前度遽如许!

    香尘暗陌,华灯明昼,长是懒携手去。

    谁知道,断烟禁夜,满城似愁风雨。

    宣和旧日,临安南渡,芳景犹自如故。

    缃帙流离,风鬟三五,能赋词最苦。

    江南无路,鄜州今夜,此苦又谁知否?

    空相对、残釭无寐,满村社鼓。

    南宋末年刘辰翁专门写了一首《永遇乐》来和易安。他在题序中说,他这首词虽然“辞情不及,但悲苦过之”。宋亡之际,刘辰翁曾参加过文天祥的抗元活动,后隐居不仕。刘辰翁的时代是宋的末年,也是词的末世了,不是赋词最苦,人生本来就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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