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沧波渺渺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吴蔚 本章:第七章 沧波渺渺

    悬崖之下,江天轩豁,缙云诸山尽在指顾间——峰峦浑厚,云雾缥缈,天池闪亮,城郭巍峨,兼以云树烟波,山情水韵,难怪时人称钓鱼山气势雄逸,有“江山之胜”。然无限风光中,却是身悬半空的致命危机,脚下谷涧云雾缭绕,深不见底。即使是时常训练垂吊的军人,身临绝壁险境时,亦有动魄惊心之感。

    倚危梯、酹春怀古,轻寒才转花信。江城望极多愁思,前事恼人方寸。湖海兴。算合付元龙,举白浇谈吻。凭高试问。问旧日王郎,依刘有地,何事赋幽愤。

    沙头路,休记家山远近,宾鸿一去无信。沧波渺渺空归梦,门外北风凄紧。乌帽整。便做得功名,难绿星星鬓。敲吟未稳。又白鹭飞来,垂杨自舞,谁与寄离恨。

    守卫山门的兵士急忙奔过来,问道:“出了什么事?”张珏道:“刚才在钓鱼台上的人突然跳下去了。没事,你先回去。”

    太阳喷薄而出,金光洒在他的脸上。他伫立于钓鱼台上,忽感到从所未有的沧桑,不由得又想起若冰哼唱过的《打歌》歌词来:“古时候的天地现在还有,古时候的日月现在还明,古时候的山河现在还在,古时候的人现在不见了。”

    正神思满怀之时,忽听到背后有人叫道:“哥,你这么早在这里做什么?”

    张珏回头一看,却是妹妹张如意,忙跳下钓鱼台,道:“你也好早。你还好吗?”张如意莫名其妙,道:“当然好了。哥,你怎么了,语气怎么这么怪?”

    张珏道:“昨晚你和刘霖……”转念想道:“如意既然一如往常,兴许是我多心了,还是不提的好。”便道:“没事,我就是随便问问。”又问道:

    “白秀才可还好?”

    张如意白了兄长一眼,道:“哥哥真是越来越奇怪了。你关心白秀才,自己去店里看他吧。我得赶早去摘些果子,好做饮子用。”自己去了。

    张珏心道:“之前我初听李庭玉揭露吴知古是吴曦之女,只觉得匪夷所思,可如今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她身份绝不简单。白秀才是朝廷暗探,知道的机密远比我多,兴许他会知道这吴知古的来历。”便朝琴泉茶肆赶来。

    每每清晨之时,都是茶肆最冷淡的时候——借茶肆临时落脚的换岗兵士多会趁天亮路好走时回军营歇息,而店里的伙计也要等天亮城门开后赶了市集再上山来。

    张珏前脚刚进茶肆,白秀才就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问道:“张将军一大早就亲自赶来茶肆,有何贵干?”

    张珏道:“我有事来向白秀才请教。”白秀才道:“不敢当。”

    张珏道:“你可知道吴知古这个人?”白秀才道:“非但知道,而且还见过。”张珏道:“你见过她本人?”白秀才道:“我临入四川前,蒙皇上召入宫中,当面嘱托。出来的时候,正好遇到一名黄衣女冠,就是吴知古。”

    张珏道:“那么你可知道她来了钓鱼城?”白秀才哈哈一笑,道:“怎么可能?她是什么人,那可是宫中第一红人,她不在京师享福,来钓鱼城做什么?”张珏道:“是真的,她人就在隔壁护国寺中。”大致说了蜀帅余玠派心腹王立护送吴知古来钓鱼城之事。

    白秀才微一沉思,即冷笑道:“原来余相公想要走女冠的门路,好保住他蜀帅的位子。”

    张珏也猜到余玠派出王立护送,是要讨好吴知古。想来是吴知古自己要来护国寺为亡父做法事,但因其身份特殊,声名又坏,正是千夫所指,因而不能张扬。但她这样娇宠惯了的女人,一定会事先知会地方长官,余玠忌惮其身份,也不得不倾心巴结,可又怕外人知道,落下与女冠同流合污的恶名,便只能命王立秘密行事,不能对外泄露吴知古身份。

    外人不知情者,自然感觉很神秘,还以为吴知古有什么来头,就连幕僚阮思聪也误以为她是朝廷派来的探子或是密使之类。

    白秀才又问道:“这既然是个大秘密,余相公不愿意外人知道,连合州主帅王大帅都没有告诉,张将军为何要告诉我?”张珏道:“因为刚刚有人告诉了我一个惊人的消息。”说了李庭玉所告知的吴知古的身份。

    白秀才倒没有表现得特别惊讶,只皱紧眉头,道:“所以张将军赶来向我打听吴知古的来历?”张珏点点头,道:“虽然李庭玉的话不能尽信,但确实吴知古的年纪和入宫时间与他所讲的吴若水有许多吻合之处。”

    白秀才道:“吴若水,吴知古,这可真奇怪。”张珏道:“奇怪在哪里?”白秀才道:“张将军可知道当年我大宋灭南唐的关键?”张珏道:“在于火箭。”

    白秀才摇头道:“你当将军当得太久了!该多读些史书才对。大宋灭南唐的关键,在于一个叫樊若水的人,他原是南唐士人,因不得志而叛国,是他向太祖皇帝进献架浮桥之策,从而解决了我军不习水战的问题,堪称平定南唐的最大功臣。最奇的是,此人后被太祖皇帝赐名樊知古。”

    张珏道:“那应该是北宋初年的事了,跟眼前这吴知古有什么关系?”白秀才道:“没什么关系,我就是偶尔想了起来,提上一句。”沉吟半晌,道:“其实我对吴知古的来历也不清楚。这样,我先去隔壁看看,至少能确认这个女道士是不是真的吴知古。”走出几步,又回头道:

    “多谢张将军。”

    张珏不解地问道:“如何要谢我?”白秀才道:“多谢你对我的信任,将这么大的事告诉了我。虽然也是因为你知道我是朝廷暗探,多少可以帮上你的忙。”叹了口气,道:“要知道,在这样的乱世,信任和真情,那可是人间最宝贵的东西。张将军信任我,我很荣幸。你我不便同时出现,劳烦将军在茶肆等我,我去去就来。”大大咧咧地拍了拍张珏肩头,自出去了。

    张珏便自行倒了一碗茶,一口气喝了。忽听到有动静,似是从西面梅林中传来,左右无事,便走进林子查看。隐隐见到一棵老梅树后藏有一人,忙问道:“是谁在那里?快些出来。不然我可要过来捉你了。”

    那人抖抖簌簌地走了出来,却是全城兵士正在到处搜捕寻找的安敏,披头散发,只穿着单衣,还光着双脚,模样十分狼狈。

    张珏尚在惊愕中,安敏已认出了他,惊喜地叫了一声:“小张将军!我总算遇到你了!”扑了过来,投入张珏怀中,哭道:“看来菩萨听到了我的许愿,我们果真又再见面了。”

    一阵幽香直入鼻中,也不知是安敏的体香,还是落在她身上的梅花花瓣香。

    张珏一时不明所以,安敏正受到全城通缉,她突然如此衣衫不整地冒了出来,还主动投怀送抱,显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一时不及盘问更多,当即脱下自己的绵衣,为她穿上。忽见她手腕上有一圈圈青紫瘀痕,显是为人捆绑所致,不由愣住。好半晌,才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安敏道:“他们……他们欺负我……呜呜……”

    她只是哭个不停,张珏从未遇到这种场合,也不知道如何劝慰,只好干站在一旁。

    安敏忽转头见到张珏在山风中瑟瑟发抖,不禁一怔,止住哭声,笑了起来。张珏道:“你又哭又笑的,像什么样子!”安敏一听,登时又呜咽着哭了起来。

    张珏忙道:“好,好,是我不好,我不该这么说你。”安敏抽抽搭搭地道:“我刚才哭,是因为我被人欺负,心中难过。我现在哭,是因为除了小张将军你之外,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对我这么好了。”

    张珏问道:“为什么这么说?你的父母呢?你不是还有兄长吗?”安敏哭道:“没有了,再也没有了。我害死了我娘亲,因为我不听话偷跑出来,我娘亲气得发病死了,是我害死了我娘。”愈发“哇哇”大哭起来。

    她真情流露,如此情状之下,当不会再有谎言,再也不会有人认为她是什么奸细。

    张珏生怕旁人听见,又见她双脚磨破流血,忙抱她回到家中,将她放到椅子中坐下,柔声道:“你先歇一会儿,等我妹妹回来,让她给你找衣服鞋袜换上。”

    他心中疑虑甚多,既然再度与安敏重逢,即便有怜香惜玉之心,也必须得先尽公职,道:“我有些话要问你,你可愿意告诉我实话?”安敏道:“嗯,反正我也没有别人可以诉说了。”又哭出声来。

    张珏最怕她哭,忙道:“好了,不要再哭了。昨晚你对我说,你是出来救你兄长的,刚刚又说你是背着父母偷跑出来的。那么前晚你混到上天梯,又是为什么?”安敏道:“我不知道阿兄被关在哪里,只听说上天梯戒备最严密,所以我以为我阿兄被关在那里。”

    这一点,张珏之前早已猜到,此刻再问一遍,不过是想从安敏口中得到证实而已。至于安敏被捕后丝毫不乱,一是因为她自问不是什么奸细,父亲安乙仲又是宋人,张珏终究会弄清楚究竟,不会对她怎样;二来她本来就是为寻找兄长而来,被人捉住,以为也许会因祸得福,与兄长关在一起。

    张珏问道:“那你为什么诬陷高言大将军,指证是他派你到上天梯盗窃火药的?”安敏道:“我娘亲生病,就是因为高言大将军。当时我又被你捉住,脱身不得,正好见到他也在那里,一时情急,就想开个玩笑,说是他派我来的。”

    张珏道:“这么说,你原来就认得高言大将军了?”安敏道:“我在大理出生,在大理长大,当然认得他了。其实数年前,我们在他叔叔家见过面的,不过那时我还是个梳着一头小辫子的小女孩,他不记得我了。”

    至于刘霖在钓鱼台上吹奏芦管,并未引起安敏多大注意,那是大理十分流行的《打歌》,许多大理人都会吹奏。但后来的木叶之声,则令她一下子想到了她兄长,她兄长木叶吹得极好。她料想这是兄长听到芦管乐声后,以为是来了营救的人,所以以木叶相应,告知对方自己被关的位置。

    张珏道:“那么你可还记得前晚药师殿的事?”安敏道:“记得。我在若冰娘子的床上睡着了,忽然听到高言大将军的声音,猜他多半想起我是谁了,是来找我的。我正要起来,若冰娘子进来了,让我继续休息,一切由她来处理。后来我就睡着了。”

    安敏吸了薰香香雾后,确实昏了过去,但她因为当晚曾用曼陀罗花迷倒牛二,事先服了解晕药,薰香药力对她起了作用,但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她听到外面有重物落地声音时,便醒了过来,勉强起身,出来时,才发现高言胸口中刀,人已经死了,身体倒还是温的。若冰虽还有气,却是叫也叫不醒。她一时惘然而惊,不知道为何会这样,然而当此情形,再有人进来的话,她必然会被当作凶手。她急忙出来,欲趁夜色逃走,却发现药师殿门口有兵士守卫。刚好张珏部将赵安追踪吹木叶者回来,在门前与兵士谈论兴戎司牢房中有个吹木叶的年轻囚犯。她听在耳中,猜想那神秘囚犯就是她兄长,愈发要逃出去。既然前门不得出,便来到院墙下,想看看能不能寻到另外的出路。

    令她惊讶的是,西墙头上正有一人在向她招手。她当即心生警觉,怀疑对方就是杀死高言的凶手,现下要诱她过去,杀她灭口。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那人忽道:“娘子不相信我吗?我知道你的真名,你其实叫安敏,对不对?”安敏大吃一惊,仰头问道:“你怎么会认识我?”

    那人道:“是你父亲派我们来救你的。不然我们怎么会知道你真名?”她吃惊之余,再无迟疑,将那人垂下的绳索系在腰间,任由对方拉上墙头。

    安敏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张将军,之前我骗了你,我其实不姓张,我姓安,单名一个敏字,小敏是我爹娘称呼我的名字。”见对方并无惊异,自己倒是吃了一惊,问道:“你已经知道了?”

    张珏道:“那些人来接应你时,白秀才人就在柴垛后,他听到了那些人叫你的名字。”又问道:“那么昨天晚上你带着那些人闯入军营,也是想要去牢房救你阿兄?”安敏点点头,道:“可是我想不到会遇见你。你……你的手受伤了!”

    张珏道:“我没事。你可知道是谁捉了你阿兄,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安敏瞪大了眼睛,奇道:“你是合州副帅,居然不知道这件事吗?”

    旋即叹了口气,道:“也对,这件事又不如何光彩,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兄长名叫安允,绑架他的人,就是你们合州知州余大成。你现在可想到我为什么能刻出假知州大印来,因为我偷看过余知州写给我爹娘的亲笔信。当然了,余知州只是办事跑腿的角色,我娘亲说他背后的主谋肯定是你们四川制置使余玠余相公。”

    张珏奇道:“假木印是你自己刻的?”安敏道:“是啊。我们家附近有一座寺庙,庙里住着个刻书匠人,也会刻些佛像、玩偶之类的小玩意儿,我跟他学的。原来是为了好玩儿,想不到还能派上用场。”

    张珏道:“但是从信上只能看出印文,你如何能知道知州大印的形状和尺寸大小?”安敏道:“家父是宋人……他姓安,叫安宁,不过那是假名了,他本来叫安乙仲,是前蜀帅安丙最小的儿子,熟悉大宋的官制体例,我是问过他,才知道真正的大印是什么样子。”

    幕僚阮思聪之前本已推测到安敏的家世来历,但此刻张珏听她亲口说出来,还是颇为吃惊,问道:“你父亲是……那你母亲就是……”安敏道:“我娘亲叫千寻,但千寻只是个假名——我也是出了事后才知道,包括家父是安相公之子这件事——家母真名叫汪红蓼。”

    张珏立道:“那么你娘亲就是汪世显幼妹了?”安敏道:“原来小张将军也知道家母的名字和家世。”

    张珏心道:“如何能不知道?怕是全四川没几个不知道汪红蓼的。”

    安敏又“嗯”了一声,道:“是的,我娘亲就是秦巩汪世显的妹妹。她告诉我真相后,说她的兄长就是引蒙古军入蜀的汪世显。其实不用她说,我也早从旁人那里听到过,大理虽然地处西南,可也没有外人想象的那么偏僻。安乙仲和汪红蓼的传奇故事,谁不知道呢。”她究竟是在大理长大,未受中原礼法熏陶,不似宋人有那么多避讳,不能直呼父母的名字。又重重叹了口气:“只是我实在想不到,这对为爱情坚贞不移的传奇夫妇,竟然就是我的亲生父母。”

    张珏道:“那么余知州绑架你阿兄,是想要挟你娘亲?”安敏点点头,道:“他想要我娘亲替大宋办事。说是目下蒙古内讧未平,窝阔台、贵由这一系的宗王正被新任大汗蒙哥陆续加害,想要我娘亲出面,游说皇子阔端投宋。”

    张珏这才真真正正大吃一惊。他猜到安敏真实身份后,满以为余知州绑架她兄长安允,是要用昔日行刺汪世显之计,再度行刺蒙古皇子阔端,却不想是诱敌投降的计谋。这当然也不是知州余大成的主意,而是蜀帅余玠的深谋远虑了。

    蒙古成吉思汗生前最钟爱嫡幼子拖雷。拖雷母亲就是成吉思汗众多后妃中地位最尊的大皇后弘吉剌氏孛儿台·旭真。孛儿台生有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拖雷四子,被称为四曲律。曲律意为骏马、豪杰。尽管成吉思汗还有第三皇后也遂所生的第五子兀鲁赤,第二皇后忽兰所生第六子阔列坚,但地位却低于大皇后所生四子。拖雷具有嫡幼子的身份,按照蒙古“幼子守产”的习俗,拥有极为特殊的地位。成吉思汗亲切地称呼拖雷为“伴当”,出征时总将他留在身边,参决军国大政,时称“大那颜”。当时所有人都毫不怀疑地认为拖雷将会在成吉思汗百年后继承汗位。然而,事情却因为一场意外的争吵而起了变化。

    成吉思汗建立蒙古国后不久,决定西征花剌子模国。当时,花剌子模国对蒙古而言,完全是一个未知的世界,敌人的实力到底有多强,也无从得知。正因为如此,出征前,一种不安的情绪普遍笼罩在蒙古军中。

    成吉思汗的第三皇后也遂趁机进言道:“大汗越高山峻岭、渡大河大海,长途远行,平定诸国。但凡有生之物都不能长久生存,如果你高山一样的身躯忽然倒塌,你的国家百姓由谁来治理?你四个儿子之中,应该由谁来继承宝座?当此临别之际,请大汗早些定下这件大事。”其实此事众人均已经想到,只是心有畏惧,谁也不敢主动提起。也遂和第二皇后忽兰在所有后妃中最为成吉思汗所宠爱,反而是也遂先大胆说了出来。

    成吉思汗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召集众人开会,说:“也遂虽是女人,她的建议却十分重要。我的弟弟、儿子、博尔术、木华黎等,你们都没有向我提出这样的建议,我自己竟然也忘记了这件事。”然后将目光投向长子术赤,说:“术赤,你是我的长子,你先说说,这件事要怎么办?”

    成吉思汗次子察合台脾气暴躁,术赤还没有回答,他抢先说道:“父汗让术赤先发表意见,是想要将天下委托给他吗?他是篾儿乞的杂种,我们怎么能接受他的治理?”

    成吉思汗年轻时,原配妻子孛儿台曾经被敌人抢走,后来虽然为成吉思汗夺回,却在回来的路上生下了术赤。虽然成吉思汗视术赤为亲生,但“野种”的阴影始终笼罩在术赤头上。术赤见弟弟当众揭自己的痛处,勃然大怒,奔过去抓住察合台的衣襟,怒道:“父母都没有把我当外人,你为什么老是跟我过不去?你有什么本事?不过暴躁骄傲而已。我和你比箭,要是我败了,就折断大拇指。我和你比武,要是我败了,就倒在地上不再爬起来。请父汗下令。”

    兄弟二人互不相让,当即扭打在一起,好不容易被人拉开,也依然怒目相视,互相斥骂。全场一片愕然,不知所措。成吉思汗脸色铁青,一时说不出话来。

    还是察合台的师傅阔阔搠思主动站了出来,严厉训斥察合台道:“察合台,你为什么这样性急?你这样胡言乱语,怎么对得起你的母亲孛儿台夫人?你和术赤难道不是一母所生的兄弟吗?你这样说,不是要故意提起你母亲终生遗憾的事吗?”察合台这才无言以对,闷不作声。术赤见有人替他出头,也逐渐平静下来。

    成吉思汗这才开了口:“阔阔搠思说得对,怎么能这样说术赤呢?术赤当然是我的长子,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察合台不便再说什么,于是笑道:“术赤是有本事的,我们也不必比试。术赤和我年纪最大,我们愿意一起为父汗效力。三弟窝阔台敦厚仁慈,我推举他将来继承父汗的大业。”

    成吉思汗回头问术赤:“你怎么看?”术赤心中虽然不平,但他感觉到成吉思汗心中已经认可了察合台的建议,再争下去也没有结果,只能是自讨没趣,于是说:“察合台说得不错,我们二人愿意齐心协力。我也推举窝阔台继承父汗的大业。”成吉思汗道:“大地辽阔,江河众多,我将会分封给你们每个人广阔的土地,让你们各守封国。但你们二人以后一定要和睦,不能让人耻笑。”术赤、察合台两人都当场答允了。

    成吉思汗又问第三子窝阔台:“你有什么意见?”窝阔台道:“父汗降恩让我说话,我能说什么呢?有两位兄长推举,我能说自己不行吗?今后尽力而为吧。要是我的子孙不成器,虽然包着草,牛也不吃,虽然包着油,狗也不吃,那么自有兄弟们的子孙来高举父汗的大纛。”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他本人自会竭心尽力当好大汗,但倘若他的子孙继承了汗位,却没有能力治理国家,那么,三兄弟的后代自会站出来主持正义,重新推举大汗。这话颇似谶语,后来果然应验。

    成吉思汗点头称是,最后才问第四子拖雷:“你有什么想法?”拖雷没有丝毫迟疑,说:“我同意父汗和兄长们的意见,推举窝阔台。我愿全力辅助他,他忘了的,我提醒他。他睡着了,我叫他起来。他出去征战,我总是在他身旁。”于是成吉思汗便立窝阔台为继承人。

    四兄弟的性格在这一场立储之争中昭然可见,最大的受益者自然是窝阔台,他也是心机最深的人。最吃亏的自然是拖雷,他是嫡幼子,蒙古习俗由幼子守业,加上成吉思汗一向偏爱他,他本人也精明能干,众人均以为将来继承汗位的必然是拖雷无疑,没想到突生事端,造成了窝阔台继位的局面。也正是这一次立继承人的会议,埋下了日后蒙古内讧不断的种子。

    成吉思汗征服花剌子模国后,将新占领的领土分别封给了长子术赤、二子察合台和三子窝阔台。四子拖雷则被分配了五个千户,以及中央兀鲁思封地。而根据蒙古“幼子守产”的习俗,成吉思汗百年之后,他的全部领地、财产和军队都将归拖雷所有。

    术赤是长子,却不能继承汗位,而且封地最远。他感觉受到了排斥,自然心情很不好,一直闷闷不乐,很快就生了病。刚好此时成吉思汗派他出征,术赤出兵有些迟缓,引起了成吉思汗的不满。后来,成吉思汗几次召术赤来见,术赤因为病重,无法成行。成吉思汗不了解实情,更加怀疑术赤心有怨恨。

    刚好有个蒙古人从术赤的封地来,成吉思汗便向他询问术赤的情况。

    那个人回答说:“大王子身体很好,我来这里之前,还看见他带了大队人马在打猎。”成吉思汗勃然大怒,当即决定发兵征讨术赤,并委派一向与术赤不和的窝阔台与察合台作先锋。就在大军将要出发之时,快马传来消息:术赤已经病死。成吉思汗这才知道术赤生病已久,他一直误会了长子,十分悲痛。

    术赤死时才四十九岁,普遍认为他是因为心情不佳导致了短命。他共有十四个儿子,次子拔都最为精明能干,长子鄂尔达于是主动将继承父亲王位的权利让给了拔都。术赤虽然活着的时候备受压力,但因其妻子与拖雷妻子是亲姊妹,所以他与四弟拖雷关系极为友善。非常难得的是,即使在他死后,这种友好的手足关系也得以继续延续,由此在后来争夺汗位的内讧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成吉思汗死后,拖雷一跃成为诸王中势力最大的人,继承的领地封民计有二十万户,十二万的精兵,全部是蒙古最精最强的兵马。而其他王子均只有几千户封民,即使是大汗的继承者窝阔台,封民也只有五千户。可以说,其他所有人的势力全部加起来,也不及拖雷一人。尽管窝阔台之前已经被成吉思汗亲自指定为汗位继承人,但仍然能感到弟弟拖雷的巨大威胁。如此悬殊的实力对比,自然而然地埋下了日后争夺汗位的种子。

    按照蒙古传统,汗位候选人要通过形式上的忽里勒台大会的推举后,才能登位治国。因此,从成吉思汗逝世起,拖雷便以大那颜的身份监理国政,处理帝国的事务。宋绍定二年(1229年)秋八月,成吉思汗死后两年,拖雷终于召集各支宗王大臣,于成吉思汗的大斡耳朵——怯绿连河上游的曲雕阿兰召开忽里勒台,商议推举蒙古国大汗。大会一开始,蒙古贵族均极力推举实力最强的拖雷。在这样的状况下,窝阔台也不得不小心谨慎,假意表示要让位给拖雷,说:“按照蒙古人的规矩和习俗,幼子是家中之长,代替父亲并掌管他的营盘和家室。我怎能在他活着时就登上合罕之位呢?”蒙古史书记载,拖雷能以大局为重,主张尊重父汗遗命,立富有治国才能的窝阔台为汗。实际上,拖雷若是有心遵守成吉思汗遗命,又何必监国摄政两年?可见他对汗位不无窥觑之心。

    正因为双方各怀鬼胎,所以会议一直开了四十几天,始终不能决定。在关键时刻,大臣耶律楚材发挥了重要作用。他私下里找到拖雷,向拖雷进言说:“此宗社大计,宜早定。”并明确要求拖雷放弃汗位的争夺。拖雷考虑到当年父汗确实曾经当众立三哥窝阔台为继承人,自己在声势上处于下风。而成吉思汗的四大嫡子中,与拖雷友善的长子术赤已死,二子察合台则明确支持窝阔台,拖雷也感觉到自己势单力孤。耶律楚材的话最终促使了他的立场,他最终答应主动推举兄长窝阔台为大汗。当时拖雷势力最大,一呼百应,他的态度具有决定性的作用。最终在拖雷坚持之下,终于议决推举窝阔台为大汗,拖雷监国就此结束。

    窝阔台即汗位后,命耶律楚材定册立礼仪,皇族诸王尊长均列班拜见大汗,借以加强大汗的权威。此时,众蒙古王公贵族已经能隐隐感到新大汗的不安。而实力最强的拖雷却没有多想,他自以为窝阔台是自己的亲兄长,又是他本人主动让贤,力保兄长即位,权力之争无论如何也不会大过骨肉之情。然而,拖雷却不知道,权力这东西,一旦得到手,就很难舍弃,之后的种种努力都是为了巩固权力,甚至连兄弟之情也可以舍弃不顾。他拥有蒙古最强壮的兵马,把有要津,英勇有谋,威望又高,是王公贵族中众望所归的大汗人选,随时能够取窝阔台而代之。有这样的一个实权派人物在,自然令新大汗难以坐稳大汗宝座,兄弟之间的猜忌不可避免。

    窝阔台即汗位两年后,亲率大军征伐金国。在攻破居庸关后,窝阔台突然得了病,说不出话来。巫师占卜后,当众宣布说:“因为杀害金国百姓太多,所以山川神灵作祟,侵害大汗,必须由亲族中一个人代死,否则病不能好。”众将均默不作声,将目光投向拖雷,拖雷说:“我答应过父皇,一心辅助皇兄,我愿意代皇兄而死。巫师,你念咒罢。”巫师便开始念咒,给拖雷喝了神水。拖雷先向上天忏悔自己往日杀人太多的罪孽,随后对窝阔台说:“请皇兄照料我的孤儿和妻子。”显然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已经有托付后事之意。

    当晚,拖雷神秘死在自己的营帐中,年仅四十岁。自己钟爱的幼子如此诡异地死去,这大概是成吉思汗生前无论如何都没有料到的。他为了避免儿子们争夺汗位而费尽心机,到头来骨肉相残的血腥事件还是一幕又一幕地由他的后代子孙上演。

    对外公布拖雷的死因是病死,但拖雷妻子索鲁赫帖尼坚决不承认拖雷是死于疾病。蒙古妇女有继承权,丈夫去世,主妇即为一家之长。窝阔台为了笼络索鲁赫帖尼,提议她嫁给自己的长子贵由,以加强两系的关系。但索鲁赫帖尼却极有主见,拒绝了大汗的刻意笼络,从此全身心地照顾拖雷的几个儿子,取得了众多蒙古王公贵族的衷心拥护和爱戴,为她日后为儿子谋取汗位奠定了基石。

    关于拖雷的真正死因,普遍看法是他饮下的所谓神水中事先被下了毒,他是中毒而死。那么,拖雷到底是死于被害,还是他主动选择喝神水自杀呢?从当时的局势来看,以拖雷之精明,如果是被害,他应该有所察觉。而事后他的部下和家人也没有能查出究竟,可见意外被害的可能性很小。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拖雷是自杀。据说窝阔台因为忌惮拖雷而“一病不起”后,耶律楚才曾经向拖雷暗示了大汗的不安和忧虑。拖雷想不到兄长如此猜忌自己,权衡利弊后,为了让窝阔台放心,最终选择了一死。如此一来,拖雷喝下神水前向窝阔台托孤一事便顺理成章了。

    拖雷死前,必然得到了窝阔台和耶律楚才确保其后人财产及人身安全的承诺。窝阔台出于自己形象的考虑以及对拖雷的歉疚,也善待了拖雷后人,尽管拖雷的部分财产和军队被转给了窝阔台的儿子贵由和阔端等人,但拖雷一系对中央兀鲁思依然有军事统辖权。

    无论如何,拖雷这位蒙古帝国最重量级的人物的死,终于令窝阔台长舒了一口气。拖雷代死之后,窝阔台的“病”果然就好了。蒙古人由此对识大体的拖雷更加钦佩。据说窝阔台也十分感激拖雷,曾说他将来死后,要将汗位传给拖雷的长子蒙哥。窝阔台这句话显然不过是故作姿态,但还是有不少人当了真,他的孙子失烈门曾提醒他说:“你如果让拖雷的儿子蒙哥继任大汗,你自己的儿子、孙子就没有奶吃了。”失烈门这句话,也曾侧面反映出当时拖雷的强大对窝阔台汗位的威胁是何等之大。

    拖雷之死并没有从根本上缓解蒙古贵族内部的分歧和矛盾。在窝阔台发动的第二次西征中,成吉思汗的子孙们开始显露出内讧的种种迹象。这次西征中,成吉思汗的四个儿子: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拖雷的长子均作为统帅参战。但因为术赤不是成吉思汗的亲生儿子,他这一系的子孙一直受到察合台系和窝阔台系的歧视。刚好术赤之子拔都精明能干,不但很会打仗,还善于带兵,部将都很服他,称他为“赛因汗”,这更加引起了察合台孙子不里(察合台长子蔑忒干之长子)和窝阔台长子贵由的不满。平定俄罗斯后,拔都在大帐设宴庆功,不里和贵由斥骂拔都是“婆娘”,由此大吵一架,宴会不欢而散。拔都后来将情况报告给大汗窝阔台。因为拔都有成吉思汗长孙的地位,窝阔台不得不做做样子,下令将儿子贵由逮捕,交给拔都处分,将不里交给察合台处分。贵由是大汗的儿子,拔都当然不敢随便处罚,但这场梁子却由此结下了。

    不久后,窝阔台在一次酒宴上突然口吐白沫,神秘病死。他称帝共十三年,死时五十五岁。当年侍奉大汗筵席的凑巧是拖雷妻子索鲁赫帖尼的妹妹亦八哈别吉及其子,因而窝阔合后妃及近臣都指控是亦八哈别吉母子在酒中下毒,害死了大汗。为避免更大纷争,窝阔台的奶兄弟额勒只带那颜强行将流言压了下去,力证亦八哈别吉母子没有下毒。

    窝阔台死后,按照蒙古习俗,由其遗孀第二皇后乃马真暂时摄政,直到选出新任大汗为止。窝阔台生前最钟爱第三子曲出,然曲出却在攻宋战场上死去。窝阔台痛惜之余,便立曲出长子失烈门为皇位继承人。

    乃马真野心勃勃,不欲孙子失烈门即位,而想要自己称制主政,有意召来中书令耶律楚材询问继承人之事。耶律楚材回答说:“这可不是外姓臣属可以知道的事情。关于新任大汗,有先帝留下的遗诏,请照此执行。”

    乃马真不同意,遂自行在和林主持朝政。

    由于蒙古王公贵族也不支持失烈门,而是瞩目窝阔台长子贵由,贵由却正在西征途中,尚未归来,由此给了乃马真可乘之机。她馈赠大量财物给各支宗王及文武大臣,令众人照旧任职,一切制度照旧,初步稳定了局面。

    等站稳脚跟后,乃马真便在女奴法提玛的怂恿下,大肆铲除异己。

    为了独掌朝政,还下令秘密逮捕杀害宰相镇海和财政大臣牙剌洼赤。二人先得到风声,逃到乃马真次子阔端处避难。乃马真多次派使者找儿子要人,均被阔端拒绝,还义正词严地答道:“既然他们来请求我的庇护,那么把他们交出去就远非忠恕之道。不久将要举行忽里勒台大会,我将把他们带到那里,如果证明他们确实有罪,他们将获得应有的惩罚。”镇海和牙剌洼赤这才逃过一劫,阔端也因此赢得了很高的声名。

    重臣耶律楚材因无力阻止乃马真胡作非为,不久即忧愤成疾,不幸去世。还有人跑去乃马真那里告状说:“耶律楚材任宰相二十年,天下的贡赋有一半收入其家。”乃马真听说后,急忙派人去耶律楚材家中搜查,却只见到十几架琴瑟及数千卷古今书画、金石、遗文等。耶律楚材生前常说:“兴一利,不如除一害。生一事,不如省一事。”被蒙古人奉为至理名言。

    由于汗位长期空悬,各支宗王都在窥视汗位,四处活动。成吉思汗幼弟斡惕赤斤是东翼宗王之首,干脆率大军迫近和林,预备用武力夺位。

    幸好此时贵由率兵从远征途中返回,斡惕赤斤才自行退去。

    正是在乃马真执政期间,余玠入主四川,利用蒙古女主乱政之机,修筑了四川山城防御体系。

    宋淳祐六年(1246年),忽里勒台大会终于召开,蒙古贵族一致推选贵由为新一任大汗。窝阔台病死于淳祐元年(1241年),而直到淳祐六年春,贵由才当上大汗,其中间隔五年时间,由此可见当时蒙古汗位继承权的斗争是何等激烈。

    除了拔都外,所有宗王都到会,并向贵由祝贺。只有拔都因与贵由有过节,不愿意看见他即位,借口腿疾未痊而拒绝参加会议,贵由对此自然怀恨在心。然他新即汗位,最先要做的,是要从母亲乃马真手里夺回大权。

    正好这时候,贵由亲弟阔端告发女奴法提玛用巫蛊之术谋害他,重新当上宰相的镇海也称受到法提玛加害多亏阔端仗义庇护。法提玛被迅疾逮捕,她被剥光衣衫,受到刑罚折磨,最终承认了谋害皇子阔端的罪名,于是被处溺毙。不久,乃马真的亲信也被陆续以各种罪名处死,乃马真郁郁病死,贵由终于完全执掌了大权。其人性情严酷,又逮捕了曾进兵和林的东翼宗王斡惕赤斤,以酷刑处死。大臣们对此噤若寒蝉,不敢有任何进言。

    初尝最高权力滋味的贵由随即迫不及待地要发兵去征讨不听话的拔都,因大臣们劝阻,才暂且缓行。然即位次年秋天,贵由称要西巡,带领一支大军向西行进。明眼人都看出这是新大汗预备突袭拔都。拖雷遗孀索鲁赫帖尼急派人通知拔都,拔都便预先做好了准备。

    正当两军相向、大战一触即发时,贵由突然手足痉挛而死,时年四十三岁,登上汗位还不满两年时间。一种普遍被认同的说法,是拔都派人暗中将其毒死。

    贵由死后,暂时由其皇后海迷失摄政。蒙古贵族重新召开忽里勒台大会,刚好大会的地点在拔都的势力范围内,便推举名望最高的拔都为大汗。不料,拔都十分聪明,知道他并非成吉思汗亲生后代,即使当上大汗,也难以服众,便极力推荐与自己关系友善的蒙哥即位。海迷失皇后当然不同意,拒绝承认这次在西方举行的忽里勒台大会的结果。于是,蒙古贵族决定第二年在东方重新召开忽里勒台大会。

    第二年,拔都派弟弟别儿哥率领大军,护送蒙哥到蒙古本部参加忽里勒台大会,自己则驻在西方作后援。窝阔台与察合台系的王子知道拔都有长孙长兄身份,地位最尊,且兵力雄厚,难以匹敌,因此拒绝到会。

    最终,由于拔都以长支宗王身份强行干预,在其武力支持下,蒙哥被推举为新大汗。从此,蒙古帝国的最高大权由窝阔台一系转到了拖雷一系。

    蒙哥为人果敢刚毅,杀了图谋政变的失烈门和贵由之子,以及曾经辱骂过拔都的察合台之孙不里,由此巩固了汗位。如此,窝阔台众嫡子当中,便只有阔端还在世。虽然他为人宽厚和善,并无争当大汗之心,甚至在忽里勒台大会上支持蒙哥,然其父、其兄先后暴毙身亡,传闻与拖雷系、术赤系大有干系,且蒙哥一即位,就诛杀他兄长贵由、弟弟曲出两系的子孙,包括他的皇嫂海迷失,都被以极其残忍的刑罚处死,这不能不令他感到极大的危机。

    更有甚者,蒙哥即位后,预备将征战主力放在攻打南宋上。而漠南事务一向由阔端负责,蒙哥不满其在四川战场一再受阻,有意用弟弟忽必烈来替代阔端。而南宋这边,自然是希望蒙古继续内讧下去。然蒙哥既大位已定,便果断以武力压服了内部不服者。

    蜀帅余玠大概也了解到死对头阔端在蒙古国内处境不妙,竟想出了利用旧识汪红蓼游说其归降南宋的主意。其实两军大战之前,策反敌方主帅之举,早前已有先例,前蜀帅吴曦叛宋附金,便是最为典型、最为成功的例子。

    开禧二年(1206年),宋宁宗在权臣韩侂胄的鼓动下,正式下诏伐金,此即为开禧北伐。当时,宋军北伐主力分布在江淮和四川两翼,邓友龙为两淮宣抚使,负责指挥东线作战,程松为四川宣抚使,吴曦为副使,负责指挥西线作战。本来应该东西两线互相呼应,结果事情就坏在吴曦身上。

    吴曦为抗金名将吴璘之孙。吴璘、吴玠兄弟均是从宋军底层成长起来的优秀将领,兄弟二人当年在四川率军民抗金,功绩显著。史载蜀人当时只知道有吴氏二位将军,却不知有宋朝廷,由此可见吴氏兄弟声名显赫,影响之大。非常可惜的是,吴曦非但没有继承祖先的忠勇,还为了一己私利,甘当了可耻的卖国贼。

    事情的经过大致是:金章宗完颜璟见南宋北伐,十分紧张,考虑到四川的战略地位,决定利用吴曦与南宋中央朝廷的猜忌与矛盾,加以挑拨。为此,金章宗做了周密安排。他先是派人进军吴曦老家德顺州一带,寻找到吴曦的族人吴端,派吴端出面,开始了招降吴曦的活动。随后,金章宗又亲自写信给吴曦加以笼络:“时则乃祖武安公玠捍御两川,洎武顺王璘嗣有大勋,固宜世胙大帅,遂荒西土,长为籓辅,誓以河山,后裔纵有栾黡之汰,犹当十世宥之。然威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自古如此,非止于今。”

    这其实是一封典型的离间之信,极尽挑拨之能事。信中虽然极力夸奖了吴曦祖先的战绩,但也一针见血地指出宋朝廷其实对吴氏一直有所防范和猜忌。为此,金章宗特意举出了当年岳飞被杀的例子,并拿吴曦与岳飞相比:“且卿自视翼赞之功孰与岳飞?飞之威名战功暴于南北,一旦见忌,遂被三夷之诛,可不畏哉。故智者顺时而动,明者因机而发,与其负高世之勋见疑于人,惴惴然常惧不得保其首领,曷若顺时因机,转祸为福,建万世不朽之业哉!”意思是说,吴曦你评价一下自己能否比得上岳飞?岳飞如此显赫的威名战功,南宋、北金之人全都知晓,最后还是被宋廷猜忌,被杀且连累亲族,难道你不该有所惧怕吗?这话相当有力,直接道破了宋朝廷的最大死穴:从来不信任武将。

    吴曦读信后,反复思考,一时间犹豫难决。他祖父吴璘、父亲吴挺均为名将,为保卫四川与金人奋战了一生,有口皆碑。他怎能为了一封金国皇帝的信便抛家弃国?然而,他自己也确实亲身感受到了南宋朝廷的猜忌和不信任。

    吴璘兄弟之后,吴曦父亲吴挺继任蜀帅。实际上,四川已经成为公认的吴氏家族的地盘,时人有“吴家军”之称,南宋朝廷为此深以为忌。

    宋朝自太祖赵匡胤立国,一直以“以文制武”为国策,千方百计地防止武将拥兵自重。这一政策,确实保证了北宋朝廷一直没有大的内乱发生,但也直接导致军队战斗力低下,在对辽和西夏的战争中胜少负多。北宋灭亡到南宋初年,由于抗击金军的形势需要,武将权力急剧增长,并一度形成了张浚、韩世忠、岳飞等多个军事集团,宋高宗既要倚重这些人,内心又深为忌惮,以致后来局面一旦稳定,便采取措施削夺武将兵权。

    岳飞之死,标志着武将拥兵自重的时代彻底结束。但唯独“吴家军”例外,随着宋金关系的变化,势力不衰反长,“夫吴氏当中兴危难之时,能百战以保蜀,传之四世,恩威益张,根本益固,蜀人知有吴氏而不知有朝廷”。

    尤其是四川因为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具备经济上的独立性,吴氏坐大一方的局面,自然也不是中央朝廷所希望看到的。自淳熙年间开始,执政大臣如赵汝愚、留正等人先后向朝廷上书,要求采取措施抑制吴氏势力。

    不过吴挺生性谨慎,“少起勋阀,弗居其贵,礼贤下士,虽遇小官吏,不敢怠忽。拊循将士,人人有恩”,他任蜀帅期间,尚没有与中央朝廷发生冲突,勉强相安无事。吴挺死的时候,吴曦正在和州任职。按常规的看法,他应该立即回四川继任蜀帅,接管其家族势力。但南宋朝廷却认为这是一个抑制吴氏势力的好机会,强行征召吴曦到京城临安任职。目的昭然,就是为了削弱吴氏在四川的势力,防止尾大不掉的局面。对于吴曦来说,瞬间失去了少主的地位和兵权,自然难以接受。他人虽在京城,但一直积极谋划,力图还蜀,重掌兵权,为此他不惜对执政大臣大行贿赂之事。刚好权臣韩侂胄有意北伐以提高个人威望,吴曦全力依附,并表示如果能够回到四川,一定出兵配合。韩侂胄为了自己的利益,也极力斡旋。吴曦最终被任命为兴州都统制,重新回到了四川,并掌握了川陕军主力。

    尽管如愿以偿,但吴曦对一度失去兵权、困在临安看朝廷脸色的日子还是心有余悸,金章宗正是因为通过间谍了解到这一点,才适时地抛出了劝降信。

    此时韩侂胄正准备北伐,吴曦的立场对金国和南宋都十分关键。南宋朝廷浑然不知金章宗离间之事,还任命吴曦兼任四川宣抚副使。本来,这应该足以让吴曦与南宋关系更近一层,不料在这个关键时候,四川宣抚使程松与吴曦发生了巨大矛盾。程松之前为钱塘县令,因巴结韩侂胄而一飞冲天,在四年内就由知县升到宣抚使的位置。他作为韩侂胄的心腹被派到四川,隐有监视吴曦的使命。但其人才干平庸,不足以服众,甚至还拿出了长官的架子压制吴曦,促使吴曦快速倒向金人的怀抱。他先是利用吴氏在四川的根基架空了程松,并派亲信姚淮源前去与金人接触,提出愿意献出阶、成、和、凤四州给金人,换取金人封他作“蜀王”。

    金人当即答应,命吴曦只需按兵不动即可。

    吴曦叛变后,金军便无西顾之忧,全部部署东线战场。结果,宋军在东线接连战败。南宋权臣韩侂胄因出兵无功,罢免指挥军事的苏师旦和邓友龙,用丘崈为两淮宣抚使。丘崈一到任,便采取守势,结果,又连遭失败。丘崈便干脆与金军秘密谈和。东、西两线都按兵不动,韩侂胄立即处于孤立。金人随即兵分九路,大举南下,开始了全面反攻,战线波及整个宋金边界。宋朝连连败退,形势颇为不利,南宋朝廷大震,议和的呼声又一次高涨。韩侂胄见宋军接连在军事上失利,罢免了丘崈,改命张岩督视江淮兵马,同时,又派使臣方信孺到开封向金人请和。

    其时,金军由于战线过长,损失惨重,已经无力再战,却趁机对南宋朝廷开出了高昂的议和条件:割两淮、增岁币、赔军银,以及北伐首谋者韩侂胄的人头。韩侂胄大怒,决意再度整兵出战,并决定再度起用名士辛弃疾,任命他为枢密都承旨。但此时辛弃疾已经卧病在床,未及受命,便与世长辞了。临死还挥臂高呼“杀贼”数声。这个以武起事、以文耀史的伟岸男子,最终壮志未酬,空留下一腔浩叹。

    吴曦叛宋降金是南宋中期的重大事件,不仅令西线宋军元气大伤,也对南宋后期局势造成了重大影响。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促使了“以文制武”体制的恢复,南宋朝廷逐步加强制置使、宣抚使的统兵权力,多由文官担任,剥夺了各屯驻大军都统制的指挥权,“暗帅”“暗探”等新鲜事物应运而生。

    不仅如此,吴曦一事还引发了南宋中枢的急剧动荡。军事上的失利和吴曦叛宋成为朝野上下攻击执政大臣韩侂胄的主要理由,他本人威信大大下降。韩侂胄的政敌史弥远和宋宁宗皇后杨氏便想借机铲除他,一场政变在朝廷内发生了。

    史弥远率先上书弹劾韩侂胄,指责开禧北伐以来百姓死伤无数,公私物力非常困难,给国家造成祸害。杨皇后也趁机让皇子赵曮在宋宁宗面前指责韩侂胄,说韩侂胄再启兵端,将危害国家。但宋宁宗依然信任韩侂胄,于是杨皇后决定铤而走险,召兄长杨次山入宫,命他与史弥远商议,诛灭韩侂胄。开禧三年(1207年)十一月初三,史弥远在杨皇后的支持下,矫称有密旨,令权主管殿前司公事夏震率兵三百,埋伏在六部桥侧,等韩侂胄入朝时,将其截至玉津园夹墙内活活打死。

    宋宁宗听说韩侂胄被截的消息后,急忙写手谕赦免韩侂胄。杨皇后拉住宋宁宗哭泣道:“陛下若下谕旨,请先让妾死在这里!”宋宁宗就此作罢。后来临安府告知宋宁宗韩侂胄身死的消息,宋宁宗竟然不相信,事情过了三天,还坚持说韩侂胄没有死。群臣这才知道韩侂胄之死并非宋宁宗的诏旨,而是史弥远和杨皇后搞的鬼。

    韩侂胄死后,史弥远大权独揽,知枢密院事,兼参知政事,拜右丞相。最为卑劣的是,他按照金人的要求,凿开韩侂胄的棺木,割下头颅,装在匣子里送给了金人。一朝重臣的脑袋,就这样被送出去乞和。金人遂同意议和。

    开禧北伐以韩侂胄之死宣告彻底失败,这也是南宋朝廷最后一次伐金。此后,宋、金两国都日益衰弱,无力再发动战争。与南宋君臣杀害韩侂胄妥协求和相比,金人却颇佩服韩侂胄的气节,“韩侂胄函首才至虏界,虏之台谏文章言侂胄忠于其国,缪于其身,封为忠缪侯”。不过,宋金和议终于达成,这就是宋金和议史上最为屈辱的“嘉定和议”。

    不仅如此,宋朝廷还给六十多年以前主和议的秦桧“复爵谥”,给金国的岁币也增至六十万。此种局面一直维持到蒙古打败金国后,宋朝廷才接受真德秀的建议,拒绝给金国进岁币。然而,十分可悲的是,南宋朝廷竟然联合蒙古伐金,与当初北宋朝廷联合金国伐辽如出一辙。蒙古灭金后不久,便将兵锋直指南宋,四川最先沦为战区。熟悉陕川的秦巩豪族汪世显降蒙,引蒙古军入川,一举攻破蜀口,从此蜀地战火绵延,再无宁日。

    而蒙古皇子阔端的身份、地位、领土、兵力尽在昔日吴曦之上,他目下控制着河西、秦巩及西蜀大片土地。而他所面临的猜疑和困境,也比吴曦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从这一点上而言,蜀帅余玠劝降离间之计完全可行,且有极大的实现可能。果真能实现的话,将是一场惊天大逆转,不但能不战而收回全部失地,彻底扭转宋军被动苦守的局面,更会对蒙古内政造成极大的冲击。

    或许是余玠打听到汪红蓼人在大理后,盘算出了这条计策,以合州知州余大成的名义出面,派人寻到她,晓以大义,却为汪红蓼拒绝。诱降阔端的计划实在太过诱人,不能轻言放弃,余玠遂决意出狠招,绑架了安氏夫妇唯一的儿子安允,想逼迫汪红蓼就范。

    张珏想到这里,忙问道:“这其实也是一件好事。阔端地位不稳,还可能会牵累他的部属。一旦蒙哥决定对他动手,作为心腹的汪氏也难逃劫难,那可都是你娘的亲兄弟。况且你父亲是宋人,如果阔端归降大宋,汪氏必随其内附,就此你们两家就是一家人,难道不好吗?”

    安敏哭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娘亲不同意。后来阿兄不见了,有人送来一封信,称阿兄在他们手里做人质。除非娘亲答应他们的条件,不然永不能再与阿兄相聚。”顿了顿,又续道:“娘亲收到信后,便立即收拾行装,我以为我们是要动身出发去救阿兄。不想娘亲说我们要立即躲去印度,而且要改名换姓,再也不能提从前的事。我问她阿兄怎么办。她说不用再管阿兄,宋人要的其实是她,只要她藏起来,他们找不到她,无从要挟,阿兄就不会有事。我听了好生气。一向以来,父母都最爱阿兄,对他百依百顺,教他琴棋书画,对我可就没那么好,任凭我在外面瞎跑。我还一直嫉妒阿兄得宠,认为爹爹娘亲重男轻女。想不到到了关键时刻,娘亲只顾自己,根本不管阿兄的死活。”

    张珏心道:“汪红蓼此举虽然绝情,但却不失为最好的应对之策。她人藏去印度,余相公寻不到她,安允便成了空质,杀也不是,关也不是,放也不是,一筹莫展。只是寻常母亲哪能狠得下这个心,全然不顾儿子死活和安危?安允被绑架来宋境,虽不会受到拷打虐待,却也是镣铐加身,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地方,行动不得自由,要吃不少苦头。”愈发觉得汪红蓼非比寻常。又问道:“那你爹爹呢?”

    安敏道:“爹爹只是不说话。我求过他,他还不耐烦地将我的手甩开了。我一气之下,就偷偷跑了出来。”

    张珏道:“那后来那些赶来救你的人……”安敏道:“我原先就不认得那些人,他们……他们……”

    张珏见她脸色转红,露出忿恨之色来,忙问道:“那些人怎么了?你手腕上和脚踝上的伤,是他们弄的吗?”安敏点点头,道:“他们都是蒙古人……呜呜,昨晚离开军营后我才发现的……呜呜……我恨蒙古人!我们家原本在三赕,我认识的许多人,有我的小伙伴全家,还有我认得的好多好人,都是被蒙古人杀了。我知道他们是蒙古人后,转身想走,他们就捉住我,将我绑了起来……”

    张珏心道:“原来安敏全然不知那些蒙古人的来历和身份。是了,她亲生父母隐姓埋名,隐瞒身份,她又是在大理出生长大,哪里跟蒙古扯得上半点干系!想来是安允被绑,安敏又自作主张去救人,安氏夫妇无可奈何,汪红蓼又有病在身,不能亲自出马,或者说她不愿意为大宋挟制,只能辗转请蒙古人帮忙了。她兄弟尽为蒙古人大官,弟弟汪德臣、汪良臣都是世侯,别说调一队人马,就是派一支军队,都是做得到的。嗯,安敏说的熟人和朋友被杀之事,当是数年前蒙古皇子阔端率军攻打三赕的那次战事了。”

    蒙古为攻灭南宋,一再采取斡腹之计,欲避开江淮正面战场,绕道四川,从侧翼袭取南宋腹地。不想于四川战场受阻,虽占领蜀口及西川,但始终无法突破东川宋军防线。蒙古遂又采取更大的迂回策略,降服吐蕃,攻打大理,预备从侧后翼制约南宋。当年皇子阔端亲自率军攻打大理,差点攻破大理北边重镇三赕。即将得胜之时,又莫名退兵,其因不明,只留下种种猜测传闻。当时蒙古执政者为阔端之母乃马真皇后,亦没有人敢追究阔端责任。

    安敏又道:“他们还说我也是蒙古人,要我跟他们走,不用再管我阿兄了。”张珏心道:“秦巩汪氏已经是蒙古重臣,安敏母亲姓汪,说她是蒙古人也没错。只是这些人为何反而不管安允呢?”忙问道:“他们为什么只管你,不在意你阿兄的安危呢?”安敏道:“因为……因为……”又大哭起来,道:“他们跟我娘想的一样。”

    张珏一时难明究竟,但料想汪红蓼已经病逝,一提及她的事情,便会惹得安敏悲伤难言,只好问道:“那后来呢?”安敏道:“他们说要尽快离开钓鱼城,我不肯听,他们就绑住我不放。后来我说要好好想一想,他们才勉强解开我,但仍然紧紧盯着我。我为了逃走,只好谎称想洗个澡,他们见我脱了外衣和靴袜放在了一边,这才相信了我的话,走得远远的。”

    张珏道:“他们藏身在哪里?”安敏道:“我……我不知道……”张珏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安敏哭道:“别问我这个,我不想说。”

    张珏料想她因为那些蒙古人终究是来帮她的,所以不情愿泄露他们藏身之处,便改口问道:“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安敏道:“我趁他们不备,溜了出来,看见前面有亮光,就朝那里走,不想却是悬崖……”

    张珏心念一动,问道:“你说的可是个山洞?”安敏这才意识到无意中说漏了嘴,她虽厌恶蒙古人,但这些人专门为营救她而来,她还是不愿意他们就此丢掉性命,忙道:“不,不是……”

    忽听见门外有人叫道:“哥,是你在里面吗?外面好多人找你。”却是张如意回来了。她一推门就愣住了,指着安敏道,“她是……呀,她不是那个什么奸细小敏,后来又被歹人救走了吗?”张珏道:“她不是……”

    张如意道:“喂,你同伙在哪里?你可知道,你同伙为了翻墙方便,用迷香来对付我。”安敏道:“有这样的事吗?没听他们说起啊。”

    张珏生怕妹妹起了疑心,忙道:“好了,如意,正好你回来,你快帮她收拾收拾。”

    张如意道:“哥,你干吗带她来家里?她不是正被全城通缉追捕吗?”

    张珏道:“她这个样子,还能去哪里?你去弄点水,让她洗洗,再给她找身衣服,找双鞋子。”

    张如意哼了一声,将背篓放下,先扶安敏进了自己房间,让她脱下绵衣,先钻进被子取暖。又拿着绵衣出来,递给兄长,道:“快穿上吧,小心着凉。”又低声问道:“其他人呢?”张珏道:“什么其他人?”张如意道:

    “你的部下啊。”张珏道:“哦,只有我一个人。”

    张如意道:“那么你是一个人带小敏回来的。哥,你该不会是喜欢她吧?”张珏吓了一跳,忙道:“胡说八道。”

    张如意道:“我怎么觉得哥对小敏很好啊,根本没有拿她当奸细对待。”张珏只得道:“她其实不是什么奸细,昨晚还是她救了我性命。”

    张如意登时大急,道:“哥昨晚遇险了?到底怎么回事?”张珏道:“这个涉及军中之事,我不能多提。总之,是小敏救了我。”

    张如意道:“那小敏到底是什么人?这个我总可以问吧。”张珏道:“这个……你最好也不要知道。”顿了顿,又道:“她叫安敏,不是什么奸细,她来钓鱼城是来找她哥哥的。不过跟她一起的那些人有点问题,所以我不能放她走。如意,她涉及多起案子,我还有许多话要问她。不过这会儿我得先出去,你帮她收拾一下。一会儿,我再派人来接她,送她到药师殿上药。”

    张如意笑道:“难得哥哥起了怜爱之心。哥,你也看见安敏的脚了,伤成那样了,还能走路吗?不如叫若冰娘子过来看看。”张珏沉吟片刻,道:“也好。”

    出来时,张珏正好遇到白秀才,便随他进堂屋坐下,问道:“可是她?”白秀才点头道:“确实是吴知古。”又问道:“张将军说是一名叫李庭玉的香客告诉你,说吴知古是吴曦之女,对吧?”张珏道:“对,此人箭术高超,自称是飞将军李广之后,说是在金国长大,在汴京见过吴曦之女吴知古……不,是吴若水几次。”

    白秀才道:“我刚才在门外看到一名男子与吴知古在罗汉堂庭院中交谈,那男子很像是张将军口中的李庭玉。本想上前看得清楚些,却被王立赶开了。这里面,会不会有问题?”张珏道:“不是那种寻常香客在遇到时随意聊上几句的情形吗?”

    白秀才道:“吴知古是寻常香客吗?连余相公都派了亲兵保护她。能近她的身的人,必定是熟人。而且李庭玉这个人突然出现,突然告诉张将军这么一番话,是不是很有些怪异?”

    张珏道:“我感觉李庭玉言行是有些不合常理,但他是惠恩法师的老友,况且他的话不像是假话。只是吴知古正受到皇帝宠幸,要查证她,实在难以着手。”

    白秀才道:“张将军不是派人捉了那个代人出家的僧人大法了吗?何不将李庭玉也秘密拘禁起来。再拿话去试吴知古。最不济时,也可以令李庭玉和她当面对质。”张珏道:“但吴知古身份非同一般,我要这么做,必须得事先禀报王大帅和余相公。”

    白秀才道:“那就先抓了李庭玉再说。不然……”他没有说完,只从怀中掏出账簿来,抓起桌子上的算盘,又开始认认真真地算起账来。

    张珏道:“抱歉,还有一事打扰。早晨天刚亮的时候,有名中年男子抱着骨灰罐从钓鱼台跳了下去。白秀才之前可见过这样一个人?”

    白秀才愣了一下,才道:“没有。如果真如张将军所述,这样的男子,我一眼就会留意到的。张将军,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人都去了,你还那么执着查他做什么?他连自杀都要选择一大早无人的时候,也许只想要清清净净地寻一个去处呢。”说到后来,自己也长吁短叹,怅然伤感起来。

    张珏便不再理会白秀才,急急出来茶肆,正好遇到部下张万。

    张万道:“小的刚遇到赵安将军,他说奉张将军之命押人回军营去了,让小的赶过来侍奉将军。”张珏道:“那好,你带两个人去后院,问我妹妹如意有什么需要。”

    张万道:“就这个吗?”张珏因为安敏身份重大,不敢随意泄露,便道:“我捉住那个女奸细小敏了,她受了伤,我妹妹正在帮她收拾。你好好看着她,回头等若冰娘子来看过她伤势后,你再带她来见我。”

    张万道:“张将军要去哪里?”张珏道:“我去趟护国寺,然后要赶回官署。你有事,便来官署找我。”张万道:“遵命。”

    到护国寺山门时,兵士上前禀报道:“适才有一行人出去了,他们有王立将军亲自护送出门,小的拦不住。”

    张珏忙问道:“是什么人?”一名兵士正好见过张珏与李庭玉比箭,忙告道:“带头的就是昨晚跟将军比箭的那位李先生。”

    张珏疑心大起,问道:“总共有多少人离开?”兵士道:“包括李先生,一共是十个人。他说四人是他的侍从,另外六个是他雇的挑夫和马夫。”

    张珏再无疑虑,忙叫道:“放响箭!快放响箭!”自己亲自带人往山下追赶。

    不一会儿,三支响箭呼啸升空,连发三声巨响。这是知会各关卡城中出了紧急大事,需立即拦下陌生人。

    张珏料想李庭玉等人若想要尽快离城,必定会选离护国寺最近的护国门出城,遂直接朝护国门追来,果然在城门处见到被截下的李庭玉一行。兵士将他们逼站在墙根下,城墙上有弓弩手看守。一旁还堆着搜出来的物品,除了随身兵器、弓箭之外,还有皮索、挂钩、弯刀等中原极少见到的器具。

    李庭玉倒也不慌乱,只道:“张将军,想不到我们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再见面。”

    张珏道:“李先生,我敬你是名门之后,多问你一句,希望你如实回答。你来钓鱼城做什么?”李庭玉道:“探访老友惠恩法师。之前我曾告诉过张将军的。”

    张珏道:“李先生千里来访,正逢惠恩法师受伤卧床不起,李先生却选择匆忙离开,而且是由王立将军护送出寺,是什么缘故?还有,李先生昨晚告诉我,罗汉堂中的女道士真名叫吴若水,是叛将吴曦之女,可今早又有人看见李先生正与她亲密交谈。这,又是怎么回事?还望李先生解惑。”

    李庭玉道:“我早些年见过吴若水啊。我猜她对我还有些印象,所以约我谈了一谈。”张珏道:“不,我猜是李先生用她的真实身份要挟她协助你离开。”

    李庭玉道:“果真如此的话,就表明我告诉张将军的秘密是真有其事。张将军不去对付潜入大宋多年的叛贼之女,怎么反倒与我纠缠起来了?哦,我知道了,那女道士来历不简单,张将军动不了她,对吧?哈哈哈,这倒是有趣得紧。一个伪装成道士的叛贼之女,就能将你们大宋皇帝玩弄于股掌之间。而张将军你,堂堂合州副帅,连找她当面对质的勇气都没有。”

    张珏也不理会对方的冷嘲热讽,道:“我大致能猜到李先生匆匆离开的原因,是因为安敏逃走了,你担心我很快会通过她找到你们藏身之处,对吧?”

    李庭玉乍然止住笑声,吃惊地望着张珏,显然极是意外。

    张珏道:“我已经捉住了安敏。李先生再抵赖也没用,稍后我带她来与各位见面,相信她一定认得各位。”又道:“你们四个虽然换了装扮,但我认得出来,你们就是昨晚跟安敏一起到牢房外打探的那四个人,对吧?还有你,你差点用我的刀杀了我。”

    那汉子是个莽撞性子,当即怒道:“昨晚真该杀了你。”张珏冷然道:

    “现在后悔已然迟了。李先生,抱歉了,恐怕再没有机会与你比试箭术了。来人,将他们所有人都绑起来,押回兴戎司牢房,严加看守。”

    那曾想杀死张珏的汉子还要抗拒,被城头兵士一箭射穿大腿,当即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兵士一拥上前,将李庭玉等人反剪了双臂。

    张珏见这伙蒙古人已然就擒,命城门兵士放出五踢脚,即一炮升空,连响五声,声音清脆,告知各关卡警报解除。他自己又重新朝护国寺赶来,正好在山门遇到王立。

    王立道:“我适才听到有响箭升空,可是城中出了大事?”张珏道:“王将军适才亲自送出山门的李庭玉一行,是混入钓鱼城中的蒙古奸细。”

    王立一时瞠目结舌,半晌才道:“这怎么可能?”张珏道:“这事一时难以说清楚,一切等王大帅回来再说。王将军,我如果是你,就要格外留意里面的那位尊师。”不再理睬对方,命守卫山门的兵士撤走,自己赶来药师殿。

    若冰正在药房配药,见张珏进来,眼神一亮,随即觉察到自己失色,忙低下头去。张珏见她娇羞可人,自己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还是若冰先道:“张将军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忽见到张珏手腕上缠了一条汗巾,忙放下手中药材,奔过来问道:“将军手受伤了吗?”

    张珏道:“哦,我倒是忘记了,是我自己不小心割伤了。只是小伤,不碍事,不敢有劳娘子。”

    若冰拆开汗巾,道:“已经化脓了,还说只是小伤。”又以命令的语气道:“坐下来。现下你不是将军,只是个病人,是病人就得听我的。”张珏只得往圆凳上坐了。

    若冰打来热水,小心将脓水挤出来,擦净伤口,又涂了药膏,用药布裹好。这才问道:“张将军找我做什么?”张珏道:“娘子可还记得小敏?”

    若冰道:“她怎么了?”张珏踌躇道:“她脚受了伤,人在我家里,想劳烦娘子去看一看。我知道娘子极少出诊的,不过……”

    若冰道:“好。将军先去忙,我收拾一下药箱,很快就动身。”张珏想不到她如此爽快,忙连声道谢。

    出来时,正好撞上刘霖。刘霖问道:“张兄可有见过梅秀才?”张珏道:

    “没有。他没来过这里。”刘霖道:“奇怪,他房里没人,到处找不到他。不过我来找张兄,不是为梅秀才的事,而是为那晚小鲁的案子而来。”

    张珏道:“怎么,你发现线索了?”刘霖道:“其实不是我发现了新线索,而是我刚才去探访了惠恩法师,他的回答很奇怪。”

    张珏道:“我昨晚也去见过惠恩法师。他说当时小鲁要到草丛中方便,他提着灯在路边等小鲁,不想被人自后袭击,人就晕了,而且他也不知道凶手从哪个方向来。”

    刘霖道:“惠恩法师也是这么对我说的,这说法与现场情形并无违背。但你我亲眼见到命案之处尽为直道,凶手老远就能见到有人提灯站在山道上,不可能是为了掩饰行踪而杀人,除非是有预谋。凶手先是打晕了惠恩法师,后来才杀死小鲁,既然针对的目标不可能是小鲁,必然是惠恩法师身上的什么东西。我自言自语说了这番话后,惠恩法师便赶快接口说,他身上有一封信不见了,是南郭寺方丈写给护国寺方丈的。”

    张珏道:“既是高僧之间的通信,想来以谈论佛法居多,就算涉及其他,也不过是个人私务。凶手仅仅为了这样一封信而袭击了惠恩法师,又杀死小鲁,当真奇怪。”刘霖道:“是的,不光这点奇怪,我还感觉到惠恩法师是在顺着我的话说。”

    张珏道:“刘兄是说,也许根本没有这样一封信?”刘霖道:“也不是。我只是觉得……先不说这个。这里面还有一点说不通,山路离悬崖不远,为何凶手不将小鲁的尸首推下悬崖造成失踪的假象呢?杀死兵士,在钓鱼城可是大案。”

    张珏道:“这件案子,多半跟蒙古人有关。”大致说了惠恩法师老友李庭玉是蒙古奸细之事。又道:“惠恩法师多半也不知道老朋友已经投靠了蒙古人。他本已离开钓鱼城,突然得到紧急军情,才临时返回,是在李庭玉之后。”

    刘霖沉吟道:“兴许李庭玉意外见到惠恩法师回来,又不进护国寺,而是直接上了山,分明是要去官署,担心老朋友发现了什么,所以派人跟着?后来歹人见惠恩法师独自站在路边,干脆将他打晕,想从他身上找到什么,却想不到小鲁藏在草丛里方便,不得已便杀了他。”

    张珏道:“这倒是说得通。不过蒙古人来了钓鱼城一事,暂时不能张扬。也请刘兄不要告诉惠恩法师我已捉了李庭玉。”

    刘霖道:“张兄放心。”又问道:“那李庭玉当真是飞将军李广的后人吗?”张珏道:“他自称出自陇西李氏,真假不得而知,但那一手箭法,却是相当了得,有名门之风。”刘霖叹道:“可惜了,李家又出了个降胡的李陵。”

    张珏见若冰已提着药箱出来,便道:“这件案子,就交给刘兄调查。刘兄尽可以找梅秀才做帮手,他脑子活,反应快,说不定有什么新看法。”刘霖笑道:“那倒是了。我先去找到梅秀才的人再说。”

    张珏遂与若冰一道来到琴泉茶肆。张如意正在店里招呼茶客,见张珏进来,忙迎上来问道:“怎么这么久才来?”张珏道:“临时出了点事。小敏人呢?”

    张如意道:“我给她洗干净身子,换了衣服,让她在我房里休息。你的手下在外面守着呢,跑不了。”

    张珏遂带着若冰进来后院,张万与两名兵士正在院子里玩打弹子。

    张珏问道:“小敏人呢?”张万道:“女奸细吗?她人在里面,一直没出来过。”又问道:“咦,将军不是要去官署吗,如何又回来了?”张珏道:

    “我有些话,要尽快问清楚。若冰娘子,你先进去,给小敏看看,她脚受了伤。”

    若冰应了一声,提着药箱进屋去了,片刻又出来道:“里面没有人啊。”

    张珏大吃一惊,急忙冲入室内,却见被子凌乱,安敏并不在房中。

    又急忙到翁大娘旧室及厨房、茅厕看过,还是没人。

    张珏急问道:“你们可有离开过?”张万挠挠头道:“不久前听到响箭声后,我们几个以为出了大事,出去看了一眼,但很快又回来了。她……她人真的不见了吗?”张珏怒道:“那还能有假?”

    张万道:“就算小敏趁我们离开院子的时候逃了出来,也必须要经过琴泉茶肆。我们人就在那里,茶肆也有那么多人,人人都知道她的样貌,她怎么可能从我们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溜走?”

    张珏心想有理,不由自主地又朝东面药师殿望去。

    若冰道:“张将军不是说她脚受伤了吗?应该走不远。”张珏心道:“是了,安敏双脚受了伤,怎么还可能翻墙?我真是气糊涂了。”

    张万忙道:“小的这就带人往山下搜索。”张珏道:“不必了。她应该是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了。”张万道:“什么?”一时只觉得上司言语深奥无比。

    张珏道:“若冰娘子,你先请回去。不好意思,害得你白跑一趟。”若冰道:“不碍事。”

    正好张如意进来,问道:“怎么了?”张珏道:“安敏人不见了。”张如意奇道:“不会吧,你手下有三个人看着她啊。”张珏道:“怎么不会?张万,速去找一些绳索来!”甩手朝西面梅林而来。

    他是在梅林中发现的安敏,当时他人就在茶肆,没有见到有人从门前经过,那么只有可能是安敏早已经藏在林子中了。可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分明刚从什么地方逃出来。她如果是从山道过来,护国寺山门昼夜有兵士把守,不可能没人见到她。再联想到安敏曾说过“悬崖”之类的话,那么只剩下唯一的可能,她是从悬崖边上的什么地方爬过来的。

    张珏赶来悬崖边,来回勘查一遍,果然在一块大石边发现了血迹。

    那大石缝中生出一根小儿臂粗的藤蔓,直垂下悬崖。张珏微一思索,解下腰刀,将戎衣束紧。张万带着绳索赶来,道:“将军,绳子!”

    张珏遂将绳索一端系在腰间,另一端命兵士环绕在树上,自己双手抓住藤蔓,向下滑去。

    峭壁挺然直下,犹如劲竹孤桐。石缝中生有各种灌木树丛,老叶沧桑,墨绿中隐约凸杂着嫩黄,那是新生的嫩叶,仿若春天的眼睛。山风自耳畔呼啸掠过,虽冷意未消,却已明显地没有了冬日的凌厉和刺骨。

    悬崖之下,江天轩豁,缙云诸山尽在指顾间——峰峦浑厚,云雾缥缈,天池闪亮,城郭巍峨,兼以云树烟波,山情水韵,难怪时人称钓鱼山气势雄逸,有“江山之胜”。然无限风光中,却是身悬半空的致命危机,脚下谷涧云雾缭绕,深不见底。即使是张珏这样时常训练垂吊的军人,身临绝壁险境时,亦有胆战心惊之感。

    那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安敏的心意:她一个弱女子,要缘着藤蔓攀爬上来,需要费极大的力气,稍有不慎,即会摔入万丈深渊,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她却宁可冒险,也要逃离本是来营救她的人的掌握,可见其内心深处厌恶蒙古之深。她好不容易爬上了平台,意外遇到张珏,惊喜交加,真情流露。为什么又要再度逃走呢?是了,她不是自己逃走的,而是被人掳走了!那人来去的路线,就是她逃走的路线。会不会李庭玉这伙人只是声东击西之计,有意暴露,令张珏就此撤去禁卫,好将她转移出去?

    一时间,心中愈发焦虑,手中的汗也明显多了起来,险些抓不住藤蔓。

    又暗道:“我这是怎么了?那些蒙古人是受命来救安敏的,当然不会对她怎样,她就算再次落入他们手中,也不会有危险,我这般着急做什么?”

    心神略定,便看见脚下有一个洞穴。洞口不大,又为灌木、丛草浓荫遮蔽,若不是垂吊到跟前,根本发现不了。

    张珏仰头叫道:“我发现了一个洞,我要进去了,你们把绳子放下来一些。”

    上面有人应了一声,绳索果然落下来一大截。张珏又往下滑了一段,攀住洞口,这才放开藤蔓。那洞口实际上是一处天然的石缝,直径不过三尺,他只能俯身在里面爬行。越是往里,光线越暗。曲曲折折,东拐西弯,爬了一刻功夫后,湿热之气嗖然扑面而来,夹杂着奇怪的酸臭气。

    再往前一段,绕过一块大石头,突然间豁然开朗起来,还有了光线,虽则朦朦胧胧,却大致能够视物——

    眼前是一个大石洞,如同一座大厅。洞中比外面要热得多,石壁边上有一道流泉,泉水下正好是大坑,形成一个天然的水池,不断有热气冒出,居然是个极罕见的半山温泉。洞顶石隙间漏下一缕天光,映着“沙沙”坠落的泉水,飘飘洒洒,发出奇异的光彩,甚是迷人。

    张珏见到深洞中居然有如此美景,不由得大吃了一惊,心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天泉飞泻?”

    传说有张姓樵夫因抵抗不住黑暗势力而被困死在山上岩石中。一名好心的仙女用法术裂开巨石,驱走黑暗,又从天河引来玉液琼浆给樵夫饮下,樵夫遂死而复生,其所饮下的玉液琼浆亦长流洞中,号称“天泉”。

    但这只是钓鱼山山民口口相传的古老传说,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再往前,穿过一群倒垂的石钟乳,登上一层台地,又是一个大洞。

    张珏晃燃火折,打量四周。洞中有一张简易小木桌,桌上有一只大瓦罐及几只陶碗,洞角还堆有被褥等物。张珏走过去点燃桌上的油灯,又见桌下扔有安敏的夹衣、靴子及绳索等物,料想这便是她之前被关的地方,也是蒙古人的秘密藏身之处。台侧有一处门屏似的洞口,大约是通向另一边的出口。

    忽听见有人叫道:“张将军!张将军!”声音细若游丝,几不可闻,仿若来自极遥远的地方。

    张珏便重新走回到通往悬崖的小洞口,应道:“我人在洞里,多叫些人手,带火把下来。小心些!”不见回应,又提高声音大喊了一遍,才听到有人应答。

    张珏心道:“那些蒙古人在钓鱼城中一定有内应,不然不可能知道这么个隐蔽的地方。他们出入不可能像我刚才那样,一定有别处更便利的出口。”

    举灯四下寻了一遍,果然在一块门屏似的大石旁发现了一处洞口,比悬崖洞口要大一些,人可弯腰通过。

    张珏心道:“是了,这才是蒙古人进出的通道。昨夜应该是蒙古人守住了这里,安敏出不去,无意中看到那边石头后有个小洞,便谎称洗浴,支开蒙古人,趁他们不备,由小洞爬了出去。不想洞口外却是悬崖,她不愿意折返回去,刚好看到洞口有一根藤蔓垂下,便冒险爬了上去。她一个女孩子家,当真不容易。”

    他因未携带兵器,不便冒险追击,便等了一会儿。最先爬进洞来的是兵士龙井,一身山民打扮,头上裹着白布。他腰间别着火把和张珏的腰刀,进来先将兵刃奉给张珏。

    张珏道:“我不是派你和田川监视工匠吗?你怎么突然跑这里来了?”龙井道:“小的和田川一直跟着唐平呢。他适才到茶肆吃热豆腐,我们一路跟了来。正好有人来茶肆喊人,说张将军需要帮手,之前小的又曾听到过响箭声音,怕出了事,所以赶来看看。小的攀山惯了,最先下来。”忽惊见天光飞泉美景,不由得愣住,好半晌才道:“这就是天泉吗?原来传说是真的。”

    张珏道:“那边还有一个更大的山洞。”龙井遂点燃火把,来到大山洞,环视一圈,道:“小的是本地人,居然也不知道这里有个山洞,而且是洞中有洞。”

    说话间,张万也跟着爬了进来,道:“这条通道又窄又长,胖子还真进不来。”

    张珏便命龙井留在大洞中等候其他人,自己与张万先举火把钻进门屏旁的石洞。洞中高低起伏,脚下和两边都是岩石,不乏尖锐凸出之处,有经人工开凿的痕迹。二人小心翼翼,又直不起身子,行进得十分缓慢。

    张万道:“这洞怎么这么长,走了这么远,早该过了梅林了。呀,这……这该不会是通往护国寺地下的储粮洞吧?”张珏蓦然醒悟,道:“还真是。快,快走,也许还来得及堵住歹人。”

    又走了一段,前面道口被封死。张万道:“呀,没路了。”张珏道:“你让开,让我看看。”张万便侧身紧贴到石壁上,让张珏通过。

    张珏抚摸了一遍道口,道:“这不是石头,这是扇木门,应该就是出口。”

    用力一推,却是纹丝不动。心念一动,便握住门板上的横闩,往旁侧拉去——“哗哗”一阵响动,木门滑到一边。一阵阴风袭来,吹得张万手中的火把东倒西歪,火苗差点飘到脸上。张万道:“一定又是个大洞。”

    木门出口处尚堆着几大麻袋粮食,张珏用力将麻袋推倒,接了火把,跨过麻袋,举火一照——这才发现那堵住洞口的木门并不是门,而是伪装成了一个木柜,木柜上堆有陈年账本及杂物。若不是事先知晓机关,根本不会有人发现柜子后还有一个洞口。

    张万紧跟出来,见四周堆满一袋一袋的粮食,欢声叫道:“果然是护国寺的储粮洞。”

    寺庙多有利用闲置资金购粮储备的传统,护国寺亦是如此。每每到大灾大难之时,有能力赈济灾民的,除了官府和大户之外,便是寺庙。

    有一些大寺庙,所储藏粮食甚至不比地方官仓少。张珏目下所站便是护国寺粮窖所在地,原是一处天然洞穴,位于藏经楼之下,正是做粮仓的极佳场所。通常寺里管事拿钱买了粮食后,再雇人用鸡公车推上山,自藏经楼便室地道搬进粮窖。军中乏粮时,也会临时向护国寺借济。但问题是,张珏来过好几次储粮洞,竟然也不知道这里面洞中有洞,那么那些蒙古人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他一时不及多想,直奔上台阶,地窖入口的翻板却是自外面锁上的。

    张珏便解下腰刀,用力敲打钢板,叫道:“来人,快来人,开了翻板!”

    那翻板是精钢所铸,一时“咚咚”作响,当即有僧人听见,奔过来问道:“谁在下面?”张珏道:“我,张珏。快叫人开了翻板。”

    那僧人道:“翻板钥匙在管事大难手中。”张珏道:“快去叫他来!”

    僧人道:“是。”

    张珏又叫道:“等一下!”那僧人便又回来,问道:“张将军还有什么吩咐?”张珏道:“你先去传我命令,立即封锁护国寺。”

    僧人道:“这个……贫僧找谁传令?那些军爷怎么肯听贫僧的话?”

    张珏见对方夹杂不清,只得道:“算了,你先去找大难吧。记住,一定要让他亲自来开翻板,他如果不肯,想要逃走,就是奸细同党,叫人把他抓起来。”僧人道:“贫僧晓得了。”自去寻人。

    龙井等兵士也陆续跟了进来。张珏忙道:“龙井,你身子灵巧,先从原路返回,传我命令,立即封锁护国寺,不准任何人进出。还有,叫悬崖上面的人不必再下来了。”龙井道:“遵命。”

    张万道:“那小敏便是从这条道逃走的吗?对她这么个柔弱的小娘子来说,未必太难了些,又要攀下悬崖,又要爬洞。将军是怎么发现的?”张珏道:“我今早是在梅林中发现她的,却没有见到她从茶肆前经过,所以猜想可能悬崖边有蹊跷。而且她不是自己逃走的,应该是被人强行带走的。”

    张万一时不明白究竟,见长官忧心忡忡,忙劝道:“那小敏画像贴满全城,她逃不出去的。况且今日发射过响箭,守门兵士势必会对出城者加强搜查,她的同伙也不可能将她夹带在挑子或是鸡公车上出城。”张珏这才略略放心。

    等了好一会儿,仍不见大难到来,张珏便又敲起了钢板。又有一名僧人奔过来问道:“是谁在下面?”张珏道:“是我,张珏。快去叫大难来开锁。”那僧人道:“适才大难就在这里呀。”

    张珏“呀”了一声,这才明白适才第一个应答他的僧人很可能就是大难,他听到张珏的一番话,肯定扔掉钥匙,飞身出逃。一时又惊又悔,问道:“谁还有钥匙?”僧人道:“方丈和罗汉堂首座。不过他们都在罗汉堂中为吴施主……”

    他不提吴知古还好,一提“吴施主”三个字,张珏登时勃然大怒,喝道:“快去拿钥匙来开锁!”

    那僧人吓了一跳,不敢再吭一声,飞一般地去了。

    过了一刻功夫,才听到上面脚步声纷至沓来,有僧人叫道:“惠苦方丈到了。”

    一阵手忙脚乱后,翻板终于打开了。惠苦见张珏率人从地窖出来,甚是狼狈,愕然问道:“张将军怎么会被锁在下面?”张珏道:“一时也说不清楚。怕是今日又要打扰方丈清修了。”转头命道:“立即封锁护国寺,速派飞骑下山,知会各城门关卡,擒拿大难。”

    一行人出来时,正好龙井亦已带人赶到,禀报道:“所有进出护国寺的通道都已经封锁了,悬崖那里也派了人。”

    张珏心道:“安敏脚受了伤,她又正被全城通缉,根本不可能出城。带走她的人不会不知道这一点,人一定还藏在护国寺中。”便命仔细搜查护国寺。

    方丈惠苦追上来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先是药师殿日夜戒备,目下又要搜查全寺,昨晚将军不是已经搜过一次了吗?”张珏道:“我并不是有意骚扰方丈清修,有蒙古奸细一直躲在护国寺中。”大致说了李庭玉是蒙古奸细,以及地窖中另有暗道与一山洞相连,正是蒙古人在钓鱼城的秘密藏身之处。

    惠苦惊道:“洞中有洞,贫僧怎么从来没有听大难提起过?”张珏道:

    “出入地窖均需要翻板钥匙,没有管事大难的协助,那些蒙古人怎么能知道地窖中另有藏身之处?大难一定是内奸。”惠苦听说,一时呆住,连声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张珏道:“大难应该已经逃离护国寺,甚至可能抢在城门守卫知道究竟前逃出钓鱼城,但他脚力再快,也比不上飞骑,最终还是无法离开合州。方丈,你可知道他在合州有其他藏身之处?”惠苦道:“大难是寺里管事,采购等各项杂物均归他管,他时常出寺,应该认识许多人。但具体是哪些人,贫僧也说不上来。”

    张珏见问不出什么来,便道:“打扰了。”

    惠苦道:“贫僧倒没什么,怕是正在罗汉堂为亡父招魂超度的吴施主很有些不满。”张珏道:“若是吴施主怪罪,尽管让她来找我。”

    引人出来时,正见到张如意与若冰一道从药师殿出来。张珏忙上前问道:“如意,你来这里做什么?”张如意道:“我不小心磕破了膝盖,来找若冰娘子拿点药。”

    张珏不及细问,若冰道:“正好我也为张将军手伤配了药,我进去拿。”张如意道:“哪敢有劳娘子?哥,你还不进去取?”见张珏不动,便强拉着他进来药师殿。

    张珏道:“其实我手上的伤……”

    一语未毕,便忽听见背后有人怒道:“张珏,你做的好事!”

    扭头一看,却是那女道士吴知古。她怒气冲冲地走上前来,扬手便打了张珏一记耳光。还要再打时,却被张珏握住手腕,甩到一边。

    吴知古愈发大怒,道:“我要杀了你!我非杀了你不可!”王立已然抢过来,劝道:“尊师息怒……”

    张珏部下见吴知古的几名黑衣侍从有动手之意,“哗”地一声拔出兵刃,一齐围了上来。

    王立急道:“做什么?退下,都给我退下!”张万道:“王将军,我们是张将军下属,只听张将军号令。”王立道:“你们……”

    吴知古怒火冲天,自怀中掏出一块龙形玉佩来,道:“这是官家钦赐之物。张珏,圣物在此,还不跪下?”

    张珏尚在踌躇,几名黑衣侍从抢上前来,夺了兵刃,七手八脚将他强按到地上跪下。

    一人喝道:“你对圣上不敬,可是犯了杀头大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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