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七年八月
汝河 淮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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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赓率部飞渡黄河天险之际,刘邓中路大军尾后拖着数十万追兵,越过了涡河、沙河、颍河、洪河,先遣队第六纵队第十八旅即将到达汝河。
“快,跟上,不要拉开距离!”肖永银催促着他的部队。
一些小个子兵被催促得一路小跑,汗水顺着脸颊、脖子往下滚,军装的前心、后背、腿弯儿直到绑腿也都被汗水、泥沙染花了。战士们如同荒野小兽,不住地伸出舌头舔着干裂爆皮的嘴唇,双腿急速机械地交替运动。他们已经不理会头顶上那颗红红的太阳,反正不是烈日就是暴雨,雨鞭抽打、泥泞溜滑的滋味儿也不比这好多少。他们现在唯一盼望的就是快点到汝河。队伍中不时有人问:“汝河还有多远?”
他们不知道汝河等待他们的是什么,旅长肖永银也想不到。
汝河在一般地图上很难找到,在五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上也只是一条细线。它宽六十公尺,水流不算太急,但河槽深陷,河堤陡峭,水深丈余,无法徒涉。与名川大河相比,汝河实在微不足道。汝河无意名垂史册,它傍着两岸的村落、庄稼地,悄无声息地流淌着。它也想不到,人类的战争突然选择了它,在它的清洌中猝然溶入那么多那么多的人类之血,以致使它一度改变了自身的色彩。
第十八旅抵达汝河北岸,看到了这条波光粼粼的汝河。
许多人兴奋得喊起来:“大别山呀大别山!跨过这条河,离你就不远了!”疲劳、干渴、饥饿像潮水般向部队袭来,有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有人瘫在被太阳烤得灼热的地上,伸胳膊,展腿脚,舒张咔嚓作响的筋骨;有人下到陡峭的河堤下,把头伸进水里,咕咚咕咚喝个没完没了。
肖永银连小憩都不能够。作为先遣队指挥官,他每到一处首先的事情是勘察地形;而后组织部队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占领最佳阵地,保障大部队顺利通过。汝河虽不宽,但若没有渡船还是无法通过。肖永银立即派出一部分人,到沿河各地寻找船只和各种漂浮器材。
警卫员给肖永银端来一碗从河里舀的水。肖永银一仰脖子,几口灌进肚子,连叫几声“痛快”,抹抹嘴角上的水,举起了望远镜。
汝河两岸为浅丘陵地带,地势比较平坦,视野开阔。唯南岸的汝南埠地势较高,是一个绝好的制高点,肖永银决定渡过河后把旅指挥部设在那里。这时,突然传来了一种异样的声响。是什么?肖永银警惕地一抖肩。确实有种声音,沉沉的,像地壳在缓慢地滚动。“听见什么了?”他问左右。参谋们都摇头:“什么?什么也没有。”
肖永银趴在地上,耳朵贴到地面。
“不对!”肖永银跃身而起,又举起望远镜——视界里没有异样。
半小时后,先是纷飞的尘土出现在望远镜里,接着是浩浩荡荡的队伍,步兵、炮兵、汽车、马车……
“敌人从南岸堵过来了!”形势严峻,应该立即把先遣队带过河去,占领制高点,像钉子一样扎在南岸,阻击围堵之敌。可是找船的分队归来,仅找到一条可载十几人的小船。
“架浮桥!”肖永银果断地下了命令:“趁敌人立足未稳,在最短的时间里送一支部队过河,哪怕一个排也好,先建立一个桥头堡,掩护工兵架桥。”
对岸的敌人发现了北岸的部队,行进中的队伍立即成战斗状态,奔跑着扑向高地和几座村庄。接着,大炮、机枪都开火了。
先遣队利用仅有的一条船和秫秸扎成的筏子开始强渡。略通些水性的一头扎进河里,拼命向对岸游;还有的索性抱了根木头跳下水。
炮弹、子弹越来越密集。刚渡过去一个小队,空中又出现敌人的飞机。
清洌的汝河水混浊了,一缕缕殷红的血汇入激流。
渡过河的第五十二团一营冒着排炮的轰击和飞机的俯冲扫射,闪电般扑向大雷冈的敌人。刚进村的敌人不知道来了多少共军,立刻弃村而逃,跑出一里地,清醒过来,掉转头又反扑。第五十二团一营营长一面指挥作战,一面分出兵力在敌人的炮火下架设浮桥。渡河前,肖永银给他下了一道死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架起浮桥!
桥意味着什么,从肖永银到每一个战士都非常明白。前面有阻敌,后面有追兵,大部队几万人马辎重随后就到,没有桥就等于束手待毙。杨勇的右路大军、陈锡联的左路大军,已经渡过汝河到达淮河附近。统率着晋冀鲁豫野战军的刘邓首长和指挥部若因无桥渡河,就将使南下大军失去指挥中枢,陷于群龙无首的险境。桥,已经成为南下战略成功与否的关键。
架桥,一切为了架桥!炮弹炸起的水柱劈头盖脸打过来,工兵们一抖肩,一甩头,照干!一排战士倒下了,他们的位置立刻又冲上来新的战士。
敌人对于架桥的认识并不逊于对手。架桥,反架桥,使这条无欲无争的汝河遍体鳞伤。暴雨般的枪弹、炮弹压下来,血水呜咽着一跳几丈高,河面上腥雾弥漫。
直到日头偏西,才托起一架浮桥。也就是十来分钟,几乎贴着河面轮番轰炸的飞机丢下的炸弹,又把浮桥炸坍了。工兵们从附近村子里扛来门板、芦苇、秫秸,再架!架好,又炸,炸了再架……天擦黑,敌机飞走,汝河暗红的水面上终于稳稳地出现了一架浮桥。浮桥的下游一侧,牺牲战士的尸体顺流而去……
第五十二团踏着浮桥全部过河,占领了立脚点大雷冈。
俘虏口供,守河南岸的是国民党军第八十五师吴绍周部,全师一字摆开,似一堵火墙,堵住了通往大别山的去路。上峰命令要把刘邓阻击在汝河北岸,就地全歼。
天黑透了,第十八旅未过河的各团部队先后集结在河边。肖永银站在夜风里,对岸的火光映红了他的脸,他黑色的脸庞像镀了一层紫铜色彩釉,拂动一下似乎能发出铿锵的声响。他眯着眼,向南岸观望。河那边火光连天,炮声隆隆。从油房店到汝南埠一带,连绵三十余里村庄被放了大火,房子、草垛在燃烧;村边的树也一律被砍倒,架起了鹿砦。吴绍周准备死堵了。
熊熊的火光倒映在河里,浮动着,摇曳着,闪烁着,使人仿佛置身于大火之中,汗水顺着脊梁骨往下流。肖永银脚下的土地已经被他踢腾出两个凹坑,他弄不清这几十里长的火光后面究竟有多少敌人。下一步怎么办?新的情况已经报告给纵队,还没有得到指示。打过去?摸不清敌人的底。等?如果敌人继续增兵,布好防务,天一亮处境会更加险恶。难道南下大军就这样被阻遏了?
时针一点一点向夜里十二时移动。夏夜短暂,再转几圈儿,天就大亮了。在肖永银三十年的记忆里,再没有比现在更紧急的时候了。压在他肩上的不是一个旅、一个纵队,而是晋冀鲁豫野战军的命运、战略转折全局的成败。沉重使他有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受——一个优秀指挥员首先必须具备的是一种“负重”能力。
突然,有人惊呼:“刘邓首长来了!”
肖永银倏地转身,看到刘伯承魁伟的身影出现在夜幕之中,他的身旁是敏捷的邓小平和稳当的李达。肖永银直感到冲头的血压呼地降了下来。
刘伯承、邓小平、李达,还有纵队首长、第十八旅和第十六旅的首脑们挤在离汝河一百米的第十八旅指挥所里。这是一间低矮的小草房,昏暗的油灯火苗闪烁不定。薄薄的草墙外,枪声大作,炮弹轰鸣。
“情况怎么样?”刘伯承望着肖永银。
肖永银简练地作了汇报。
邓小平对李达说:“打开地图,先把总的形势告诉他们。”
地图在油灯下展开了,李达:“敌人正以十几个师的兵力从背后向我追击,敌五十八师等三个整编师距离我们只有五十余里,判断明晨八时以前就会赶到。我军正面被敌八十五师挡住去路。判断八十五师的任务是迟滞我军主力,以便在洪河、汝河之间与我决战。目前情况正是前有阻师,后有追兵,千钧一发,万分险恶。”
参谋进来报告,尾追的敌先遣队已经和我后卫部队接火。
草房外轰地落下一发炮弹,油灯的火焰猛地跳了一下。
邓小平:“不惜一切代价,坚决打过去!”
刘伯承抬起头,扶扶眼镜,缓缓地说:“狭路相逢勇者胜。大家明白这句话吗?”
刘伯承脸上现出少有的冷峻,目光扫视着屋子里的每一个指挥员:“从现在起,不管白天黑夜,不管敌人飞机大炮有多少,我们都要以进攻手段对付进攻的敌人,从这里打开一条血路。历史绝不能逆转,大军南下的战略决策绝不改变!”
作为统帅,在危难之时能传播信心是他最宝贵的一种品质,尽管他内心也许对结局并没有太大的把握。
汝河边炮弹迸裂,小草房里肃静沉着。油灯把刘伯承和邓小平的身影放大投射到墙上,几乎罩满了整个一面墙。无声的力量从统帅身上辐射过来,指挥员们目光炯炯,望着刘伯承、邓小平。
“我们随同你们一起走!”
刘邓的声音使草房里的气氛一下子又紧张起来。
肖永银:“不行!太危险!通道打开,也在敌人射程以内。请首长从十七旅那边过河!”
邓小平:“不要管我们,你们只管打好仗就是了!”
第六纵队政委杜义德布置任务:肖旅实行突击前进,打开一条通道,让大部队冲出重围;尤旅(尤太忠的第十六旅)接替肖旅后,扼守大小雷冈等村庄,保护浮桥,抗击敌人,掩护大军安全渡河。
各级指挥员把刘邓首长的命令一级一级向下传达,一直下达到每一个战士。河岸上沸腾起来:
“是司令员来啦!”
“邓政委来啦!”
“狭路相逢勇者胜!”
“坚决打过汝河!”
“保卫刘邓首长!”
千人同心,则得千人力;万人异心,则无一人之用。统帅专一,则人心不分;人心不分,则号令不二;号令不二,则进退可齐。
肖永银下到营,亲自代替营长指挥;团长下到连;营长下到班。每支步枪都装上了刺刀,每颗手榴弹都揭开了盖。
曳光弹、信号弹一道道划过,漆黑的夜空被战火照亮了。
踏过浮桥的队伍冲向敌阵,如同出炉的千度钢水沸扬流泻。
常言道:“一夫拼命,十夫难敌。”如果一支千军万马的集团军拼命,其势是不可估量的。
无数战士的身影在火光中一掠而过,团长、营长、连长跟他们一样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与敌人近战。打下一个村庄,又扑向另一个村庄。碰上敌人就拼杀,消灭了再往前插。电话员们不停地收线、架线,电话随着战线的推移不断传来报告:
“占领王庄!”
“东桓庄打下了!”
“进到小张庄!”
脚跟着脚,一股劲地向南压。冲锋的队伍龙卷风一般向前滚着,鲜血横洒,路成红色,许多人竟被它滑倒。
东方微微泛起灰白的亮色,突击队打开了一条长十里、宽八里的通路。
肖永银调整部署,令第五十二、五十三团在通路两侧展开,要像坚固的堤坝一样,坚决抗住两侧敌人的反扑,保障通路的安全畅通;同时把第五十四团调上去,变后卫为前锋,由他亲自率领,扫荡推进。
刘伯承拄一根断木做拐杖,跟在冲锋战士后面踏上浮桥。邓小平紧挨在他身旁,不时地搀扶一把。刘邓身边是两个卫士长、四个警卫员。他们后来回忆说:“在整个战略进军中,第一次遇到这样紧急的情况。子弹就在身边飞着,炮弹就在附近炸响。我们都掏出了腰里的手枪,左右护卫着首长。”
浮桥贴着水面随波起伏,刘邓大踏步走过浮桥,迎着蜂虿般的子弹,又走向阵地。许多战士发现身后站着刘伯承、邓小平,惊愕得不敢相信。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传万,真真地形成了一种无可比拟的战斗力。
那场景过去了四十多年,刘邓当年的警卫员至今依然记忆如新:刘邓走到哪儿,哪儿的反击就打得最好。他们亲眼看到被炮火炙烤得满脸燎泡的战士们,用手臂推开头上的钢盔,露出白白的牙,注视着刘邓,甜蜜蜜地笑着。刘邓也激动不已:“打得好!同志们,打得好啊!”
当年的卫士对笔者说:“我恨自己没有绘画才能。刘邓走在阵地上,背景是被战火烧红的夜空,金线银弧般的穿梭,千万士兵的拼杀。刘司令员俯着身子,给一个正在射击的士兵戴好钢盔。士兵一回头,见是刘司令员,热泪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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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河北岸万籁俱寂,等待过河的部队接到严令:不准出现一点点火光。就一座浮桥,就一条生路。前面走不动了,后面的只能在河边待命。敌人的追兵已经赶上来,后卫部队拼着命地阻击。前面是火光枪炮,后面也是火光枪炮,还有几万人没有过河。
军政处处长杨国宇接到一封未署名的信,他一见那熟悉的笔迹就知是邓小平写的:
(一)各部门应立即将机密文件全部焚毁,以免遗失。
(二)桥头之阻敌已被我们压缩到村内了,直属队接“淮河”(第六纵队代号)后尾渡河。不管飞机轰炸和敌人火力封锁,一定督促各单位跟上,求得迅速通过,以免前后接敌被迫作战。
(三)预定宿营地在彭店一带,过河后到齐一个单位立即指定专人负责带走,免受空袭。
杨国宇立即召集各单位负责人,传达邓小平的指示,划分临时休息区,候令随时准备渡河。完成部署,杨国宇又下去检查。那些带不走的骡马都让机枪给突突了,突突得他的心一紧一紧,喃喃着:“可惜可惜!实在对不起,没得法子哟……”
机要室开始焚烧密件,大火腾起,纸烬在半空中飘浮。
野战军直属队接到渡河命令,陡峭的南北河岸已由工兵开拓成可以通过大部队和辎重的斜坡。直属队刚过去一小部分,敌机、照明弹就都来了。河面如同白昼,敌机轰炸、扫射,浮桥上人的呼叫和马的嘶鸣混成一片……
李达头顶用柳枝伪装,站在南岸桥头,面色冷峻,眼光威严,不停地挥舞着手臂,用嘶哑的声音高喊:“快!快过!不准停留!”
有几段浮桥被炸坍,险恶的局势已经不允许重新捆绑加固,就有一排排人跳进河,用肩膀扛起门板,让部队通过。人、马、车辆、辎重踏碾在身躯托起的桥梁上。
过了桥的队伍仍在奔跑。开始是路有多宽,行进的队伍就有多宽;渐渐路窄容纳不下了,队伍就漫向两侧的庄稼地。说是庄稼地,其实已经没了模样:右侧的棉花地里,棉蕾和棉叶被炮火打得稀烂,只剩下光秃秃的根茬儿;左侧的高粱像斑秃病人的头发,东一撮西一截。
陈晓静、于乔、黎曼也在奔跑的队伍中。一口气跑了十几里,陈晓静吃惊自己竟有如此强的耐力。于乔平时就喜欢打球、锻炼,体质比陈晓静强,只是自过黄泛区后月经一直不断,一张脸因失血过多、行军强度大而蜡黄蜡黄的。过桥前她肚子疼得在地上打滚,让卫生员打了一针吗啡才能直起腰,将就着跑了十几里,面色乌紫,嘴唇灰白,虚汗把衣服紧紧贴在身上,两只漂亮的大眼睛已经黯无神采。陈晓静扶她,她还挤出一丝笑容:“下次运动会,咱俩报长跑。”
“咦?黎曼,黎曼呢?”
“刚刚还在,怎么把她跑丢了?!”两人又往回跑。
黎曼躺在高粱地里,头发散乱,浑身颤抖,下唇被牙齿咬破了,一滴鲜血挂在下巴上。
“黎曼!怎么啦?”于乔惊叫。
黎曼用手按着腹部,无可奈何地说:“我……有身孕……”
陈晓静:“妈呀!你这不是吓人吗?!”
于乔问:“才知道?”
“过陇海路的时候就感觉到了。”
于乔这才明白黎曼近来常常呕吐的原因,她焦急地四下张望,子弹在头顶嗖嗖地飞。
“我去找一副担架!”陈晓静起身就跑。
黎曼挣扎着,要爬起,她坐过的地上一摊鲜血。
“别动,再折腾非流产不可!”于乔按住她。一天一夜没有吃饭,于乔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一个空心萝卜,五脏六腑全没了,只剩下一个虚壳。
担架没找来。一个大个子战士以为倒在地上的女兵负伤了,背起来就跑。于乔、陈晓静在后面追。
凌晨三时,第十六旅旅长尤太忠率部来到大雷冈,接替肖旅掩护部队渡河。两位旅长没有握手,相互默默对视了几秒钟便分手了。
大雷冈是敌我激烈争夺之地。为防万一,尤太忠把自己的位置和旅政委的位置分设在相距一百米的两处,这样两人中若有一人伤亡,不致中断指挥。尤太忠的指挥所设在一间马厩里。尤太忠是一条硬汉子,浑身上下骨骼硕大,长脸有角有棱。他思考问题时非常投入,眉宇间留下了一条很深的竖刀纹。这使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更加坚毅,甚至有几分凶狠。
马厩外面的开阔地上脚步纷沓,子弹横飞。尤太忠借着火光看到大小雷冈和东西王庄面对浮桥,形成了马蹄形的包围。他判断天一亮敌人必然要拼死反扑,一场鏖战是在所难免了。而他的一个团已经调给李德生旅,目前手头上仅有六个营的兵力。根据地形分析,敌人会先攻取小雷冈。这个村子紧挨河堤,离桥头很近。小雷冈若丢,我军就会失去依托,桥头便难以守住。
尤太忠亲自到河堤上布置侧射火力,并命令小雷冈部队加速储备弹药,抢修工事。
早晨五点多钟,刘伯承、邓小平出现在尤旅指挥所。尤太忠一愣,跑出马厩,语调里充满了不安与焦虑:“首长!这里距敌仅一两里地,是激战中心,你们怎么……”
刘伯承四下观察,问:“进小雷冈的是哪个团?”
“四十八团。首长,进掩体吧!”
“小雷冈无论如何要守住!”
“是!我已经作了布置。”
邓小平:“政委呢?”
“我们俩分开指挥,‘牺牲’一个,还有一个顶着。首长还是进掩体吧。”
一发炮弹呼啸而至,轰的一声,一面墙倒了,气浪冲飞了尤太忠的帽子。尤太忠一挥手,大叫:“扶首长进指挥所!”
在马厩里,尤太忠还是心神不定:“首长,你们快离开这里吧!”
刘伯承:“敌我力量悬殊,你们担子很重。”
“是!”
“一定要坚持到晚上,等所有部队通过。”
“是!”
邓小平:“部队全部通过后,把浮桥拆掉。”
“是!首长,这里不安全。”
邓小平笑笑:“啊,不欢迎我们在这里。”
刘伯承:“有什么要求吗?”
尤太忠极度不安:“是!”
刘伯承也笑了。
邓小平:“司令员问你有什么要求。”
尤太忠醒悟:“请给我们留下十八旅的一个后备营。”
“可以。邓政委,我们还是走吧。”刘伯承走出马厩,又回过头,“尤太忠,会合地点记住了吗?彭店!”
六时,敌人开始轰击小雷冈。阵地上掀起几丈高的尘土,沙石迸飞,一片迷蒙,连前沿阵地也看不清了。激烈的炮火使联络不时中断,但这并未影响战斗。连长牺牲了排长自动担任指挥员,班长牺牲了战士就顶上去,最后打到一个班只剩下两三个人,小雷冈还牢牢地掌握在第十六旅手中。
八时,敌人又发起攻击。重炮、迫击炮、轻重机枪简直就像一群火鸟向小雷冈飞扑过来,浓烈的火药味呛得尤太忠大咳不止。他拂着烟雾,端起望远镜,看到村南头反冲击部队里一个提着手枪的人带领刺刀队在敌群中左冲右杀。这气势把敌人震住了,刺刀队趁势一直冲出村子,把敌人逼退到村外坟地一角。突然,那带兵的指挥员倒在地上,看样子是受伤了。他急速地作着手势,似是不让战士管他……尤太忠急切地想了解这个指挥员是谁。有人告诉他,那是第四十八团一营营长陈达。
敌人攻不下小雷冈,十时又转向大雷冈。所有的火力转过来,从大雷冈前沿打到纵深,又从纵深打到前沿。十多架飞机助战,把阵地炸得昏天黑地,十米之外看不见人。有六七发炮弹就落在马厩四周,门板都被掀掉了。尤太忠命大,安然无恙。他抖抖落在身上的灰土,嘴角露出一丝笑:“狗娘养的,没胆量炸老子嘛!”
这样的战斗还要坚持一整天,尤太忠命令部队一定要把敌人放到最近距离再打。第四十七团尖刀连是尤旅的骄傲,他们的阵地在村外几百米的开阔地上,只有临时挖的很浅的掩体和土坎作为依托。敌人像黄蜂拥过来,又像被砍倒的高粱一排排倒下去。终于,尖刀连还是被数倍于己的敌人包围了,一场触目惊心的肉搏战看得尤太忠咬破了嘴唇都没有察觉。但是,敌人一到村边就攻不动了,村子里强大的火力几乎把所有的敌人都消灭在开阔地上。
尤太忠从报话机里听到敌人的指挥官在喊:“攻不动!快来炮!共匪凶得很!”
激战一直进行到下午一点多钟,才出现小间隙。一个战士说:“这一仗没被打死,我等着抱孙子了。”
有个从羊山集战役被解放过来的战士,身上还穿着国民党的军装,他懵头涨脑地问:“这是在哪儿?”
“汝河啊!”
“我咋觉得在阴间转了一圈儿,又到阳间来啦!我真没死?”
战斗之惨烈,连活着的人都不相信自己还活着。
后面的机关人员、炊事员送来了饭和水,往后抬伤员。尤太忠挨个查看担架,安抚受伤的部下。
一个伤员压着担架不让抬,尤太忠问:“你有什么要求吗?”
“旅长,咱们的大队人马都过来了吗?”
尤太忠看着他那只剩下左臂、左腿的残缺身躯,喉头哽咽了,费了很大的劲儿才说出:“同志,你看,他们正在南进呢!”
下午四时,中路南下部队全部渡过了汝河。
狭路相逢勇者胜。在这两军狭路相逢的汝河岸边,刘邓大军是勇者——汝河可以作证。
狭路相逢的对手——国民党军第八十五师师长吴绍周,两年后又和刘邓见面了。这时他已晋升为国民党军第十二兵团副司令,但还是在淮海战役中成了刘邓的俘虏。
刘邓在战俘所里见到了吴绍周。说起汝河相逢,吴绍周颇有感慨:“我们赶到汝河以南,不料你们先头部队已经到了河北岸。二十三日战斗打响,我举着高倍望远镜观察,一下子被弄糊涂了。这是什么兵种?说是步兵,有那么多的马匹;说是骑兵,又有众人在步行;说是辎重勤务,又有战斗部队;说是战斗部队,又有不少人使用短枪。我自以为还算是能正确判断敌情的,但那回可难住了我。”
刘邓开怀大笑。邓小平:“判断不清,就下不了决心嘛!”
吴绍周:“我的指挥方案是,用两旅之众黏住你们,再用两个旅合击。可不等我部署完毕,你们呼呼啦啦就冲到我眼前了。”
刘伯承:“那时我们两个就在你的阵地前借路。”
吴绍周收敛笑容,一脸惊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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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河,还是河。一条条河流横在南下的路上。
大自然或许并无意制造艰险,但这一条条河流,每一条对于南下的刘邓大军都是一道阴阳界,而对于国民党的追兵阻师却是一次次的机会。
杀过汝河之后,第十八旅又受命攻打必经之途——息县,夺下了淮河渡口。这是千里跃进途中的最后一道关口。
淮河发源于河南南部的桐柏山,流经河南、安徽、江苏三省,是中原的一条大河。第十八旅部队抵达淮河北岸时,敌人已烧毁了全部渡船,仅有几只破船被弃置河滩。
每年的五月至十月,是这条中原大河的高水位期。五月平均水位十四米,七月十九米,十月以后开始下降。当天刚下过一场急雨,宽宽的河面上泛着浪,水流湍急。第十八旅政委李震派出部队远距离寻找渡船,他焦急地站在大堤上,冀盼着出现奇迹。
下午六时,刘邓率领指挥部到达。
刘伯承走上河堤。邓小平在堤下用帽子扇着风,问李震:“有多少船?天亮前渡过淮河没问题吧?”
李震汇报了情况。
邓小平:“这些早应该想到。这么多人马,无船,无桥,总不能投鞭断流吧?”
刘伯承走下河堤:“吴绍周的八十五师到了彭店,离我们只有三十里。如果天亮前过不了淮河,重兵一到,有可能使千里跃进功亏一篑!”
第十八旅刚结束汝河激战就攻打息县、拿下渡口,就是生出三头六臂,也难把一切都准备好。刘邓虽心急如焚,但也没再说什么。
李达匆匆而至:“找到了一些船。李震,你们十八旅今晚十二点以前必须渡河完毕!”
李震连忙跑到渡口,监督渡河。部队拥挤在渡口,乱纷纷一团,越急越挤,越挤行动越慢。李震重新调度,布局,整顿混乱的秩序,嗓子都喊哑了。旅里的干部都愁眉不展,这么多部队,只有这些既小又破的船,无论如何在十二点以前都是渡不完的。
统帅部在岸边一间独立小屋内召开紧急会议。
邓小平说:“伯承同志先过河指挥部队,际春同志一同过去。李达同志留这里指挥渡河。我负责断后。”
刘伯承说:“政委说了就是命令,立即行动。”
李震拦住走出屋的李达:“参谋长,十二点以前我们旅无论如何渡不完。”
李达紧抿着嘴唇,沉思了片刻,很艰难地说:“两点钟前渡完,一分钟都不能再延迟!”
第十八旅只占渡河部队的七分之一,李震不能再说什么。但就是把时间放宽到两点钟,也是没有希望的。
刘伯承走出屋子,问李震:“河水真不能徒涉吗?”
“河水很深,不行。”
“到处都一样深,都不能徒涉吗?”
“我们在村子里找了有经验的水手了解,他们都说淮河忽涨忽落。现在涨得很深,从来没人敢在这样的时候涉水渡河。”
“你们实地侦察过没有?”
“侦察过,先锋团和旅里干部都侦察过。”
李震刚回到渡口,刘伯承拄着一根打枣杆似的长竹竿也到了渡口——不知谁给他找来了这么一个别扭的手杖。
警卫员提着马灯,刘伯承登上一只小船,卫士长摇起长桨,微弱的灯光随船渐渐离去。朦胧中但见刘伯承不断晃动,引得岸边的许多人猜测:“司令员在干什么?”“是啥东西掉河里了吧!”
忽然河心传来刘伯承的呼唤:“李震同志,能架桥啊!我试了许多地方,河水都不太深!”
原来刘伯承在亲自测量水情,他还在水浅的地方插上了标杆。怕岸边的人听不清楚,刘伯承又派人送来了亲笔命令:河水不深,流速甚缓,速告李参谋长可以架桥!
李震乘船到了南岸。刘伯承一直站在堤上,翘首遥望对岸。李震向刘伯承报告,参谋长已经接到他的文字命令。
李震去组织渡过河的部队,一个团长报告说,有一处河水能徒涉。李震问:“在哪里?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团有一个马夫掉了队,又搭不上船,就摸索着,从上游一处徒涉过来了。”
李震高兴得差点抱住那个团长,他急忙写字条向刘伯承报告。字条还没送出,卫士长骑马而至,带来了刘伯承的字条。
字条上说,他亲眼看见上游有人牵马过河,证明完全可以徒涉;让李震立即报告参谋长,不要架桥了,命令部队迅速从上游徒涉。
原来刘伯承还没有离开河岸,李震内心似翻江倒海。
拥挤在北岸的千军万马在李达的指挥下呈多路纵队,浩浩荡荡从上游徒涉,渡过了南征途中的最后一道难关。
当后卫部队拔掉最后一个标杆,刚走出南岸五里多地,吴绍周的第八十五师便来到了淮河北岸。
既然共军是徒涉过河,吴绍周立即命令他的部队也涉水追击。不料人马一下水,未到河心,整个先遣队便葬身河底。
不是神话,胜似神话。哪能那么巧呢?偏偏刘邓大军一过河,上游便降了大雨,洪峰猝然而至。无奈陆续到达的追兵三十多个旅齐刷刷摆在淮河北岸,造桥,修船,足足忙活了十来天才过了淮河。
老百姓说话了,刘邓大军为民除害,要过淮河水浅三尺;中央军祸国殃民,过淮河水深丈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