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风卷残云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王玉彬 本章:第三十三章 风卷残云

    一九四九年四月至七月

    南京 南昌 上海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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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鲜红的太阳高照在龙蟠的紫金山上空,玉带般的长江、秦淮河环抱着虎踞的金陵城郭。

    城内,万人空巷。庄严整齐的解放军队伍一批批从浦口渡江,登上中山码头,沿着中山路阔步前进。码头内外,大街两旁,站满了身穿各种服装的市民群众,其中包括男男女女的大、中学生。沿街许多楼房的窗口,也挤满一张张兴奋的笑脸。他们举着彩色的旗帜标语,迎着解放军夹道欢呼:“欢迎解放军解放南京!”“解放军同志辛苦了!”“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

    四月二十七日,南京解放后的第四天,邓小平和陈毅由合肥的瑶岗动身前往南京。首任南京市长的“父母官”刘伯承,则由于身临一线指挥渡江,渡江后又紧急部署二野进军浙赣线,军务繁杂,而比邓、陈晚到了两天。

    当征尘未洗、战袍未卸的刘伯承匆匆赶往南京上任,已是二十九日的暮霭时分。加之仓促成行,事先未能同南京的警备部队取得联系,以致刘伯承来到自己这位由共产党任命的首任市长的治下时,却茫然站在中山码头上,不知该到哪里办公了。

    情急之中,刘伯承让警卫员去租了一辆公共汽车。上了汽车,警卫员突然一拍脑壳,叫道:“啊呀不好,还没有叫人号房!这么大一个南京城,车子该往哪里开呢?”

    刘伯承一听,呵呵大笑:“到了家门口,反倒找不到家了。”笑罢,果断地对司机说,“司机同志,请你直开‘总统府’,到了那里就好办了。”果然,车子一到“总统府”,刘伯承便与先期到达的邓小平和陈毅见了面。

    挥师百万大军渡江,解放了南京的三位统帅,此刻谈笑风生,并肩步入国民党的“总统府”,通过二百多米的长廊,登上国民党党政机关办公楼,走进“总统办公室”。

    曾经富丽堂皇的总统府邸,如今一片狼藉。文件满地,表册散落,皮坐椅上的滚龙绣垫滚到了墙角。只有翻到四月二十二日的台历端正地摆在宽大的办公桌上,昭示着蒋家王朝的末日。

    “二十二年前的四月,”邓小平看着桌上台历的日期,心情沉重地说,“蒋介石发动反革命政变,利用黄金荣、杜月笙袭击上海工人纠察队,捕杀工人、学生,逮捕共产党人,屠杀革命群众。三天之内,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被杀三百多人,被捕五百人,失踪三千多人……蒋介石是手执屠刀上台的。”

    陈毅跺着蒋介石曾经踩过的红木地板,气愤地说:“仅四月十五日这一天,他们就在广州捕杀了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两千多人。马日事变后,蒋介石又下令‘宁可枉杀三千,不使一人漏网’。他的双手沾满了人民的鲜血呀!”

    “但是,二十二年后的今天,人民终于胜利了!”刘伯承朗声说道。

    邓小平深深呼了口气:“是呀。这是人民的胜利!是伟大的中国人民,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的胜利!”

    “为此,我要在他的总裁办公台上,赋诗一首。”陈毅说罢,展卷拈毫,激情澎湃地书道——

    旌旗南指大江边,不尽洪流通上天。

    直下金陵扫六合,万方争颂换人间。

    书毕,陈毅将毛笔恭恭敬敬捧给刘伯承:“市长大人,请赐墨宝。”

    刘伯承接过笔,意味深长地一笑,挥笔写道——

    刘伯承到此一游。

    陈毅和邓小平看到刘伯承书写下如此墨宝,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他们不仅从中读出这位长者的气度和胸怀,而且领悟到这位军事家的战略眼光。

    刘伯承的“到此一游”确实不是戏言。战局的发展,需要他去承担更为艰巨和重要的使命,任职南京市长不过是这段历史中的一瞬。南京这座城市与他的深厚渊源,在于不久的将来实现了他军事教育的夙愿,而目前正在进行的战争注定了他在南京担任市长仅是“到此一游”。

    在第二、第三野战军全线突破江防后,国民党军芜湖以西的部队向浙赣铁路沿线撤退,企图以皖浙边山区为依托,构筑新的防线;芜湖以东和常州以东的部队分别向杭州、上海方向撤退,企图凭借坚固设防城市顽抗,以争取时间,抢运物资,伺机反扑或从海上撤逃。

    依据敌军撤退情况,刘伯承与邓小平、陈毅等人商定:立即取消二野四兵团卫戍南京的原有任务,改沿第五兵团右侧直插浙赣线上饶地区,协同第三、五兵团追歼逃敌,控制浙赣线,切断汤恩伯集团与白崇禧集团的联系;之后全力迂回至汤恩伯集团的侧背,配合第三野战军扩大京杭战役规模,顺利解放远东最大的城市——上海。

    按照调整部署,第二野战军在近二百公里宽的正面上,如同横扫落叶的狂飙,向着皖南、赣东、浙西席卷而去。

    长江以南通往浙赣铁路、徽杭公路方向的所有通衢道路,官道、土道、小道、山路……展开了举世罕见、规模空前的脚力大赛。前面是国民党军队的大溃逃,后面是共产党解放军的大追击。千里大赛,黄尘漫卷。沿途之上,到处是被国民党军队遗弃的汽车、马尸、伤员、头盔、带血的绷带、女人的照片……路边的小镇村庄,十室九空。满街满地的稻草、衣物,满屋满院的粪便、猪毛,一片遭受洗劫后的凄凉。门板上、墙上、桥栏上写满了警告、留言:“四十五军到杭州集合!”“快通过变溪桥,慢了有危险!”“窦司令到杭州清波门气象台集合!”“到金华集合!”“到宁波集合!”……这些都成了后面追击者的路标、引导。

    二十九日晚,十三军追至官王庙、朱山桥一线,在朱山桥地区扭住逃敌六十八军一一九师,部队当夜冒雨出击。

    战至三十日凌晨,突击三连进抵南江庄,发现一股敌人正由玉门山沿着公路逃跑。连长立即把三个排分成三路,勇猛冲上一千多米高的陡山,攀着树枝爬下山崖,直插敌人中间。敌人猝不及防,被压缩到了山凹里面,一齐举起手来,高喊“饶命”。

    当战士们从泥坑里拉出第一批俘虏时,其中的一个胖子竟吓得哭了起来。在进行俘虏登记的时候,那个胖子说他是师部书记。负责登记的干部看他不像,就给他解释我军的俘虏政策,直到用现身说法讲起自己也曾是个俘虏时,那个胖子才承认说:“我就是一一九师师长张勋亭。唉!我真是苦得很呐!从小孤山撤退下来,连夜奔跑。那天坐船过河,我把骑的马也扔了……最后还是被你们抓住了……”

    这一天,敌一七四师师长吴中坚和他的残部,也在万年的万克园被十三军三十七师咬住,大部被歼。战斗结束后,战士牛三保发现有三个敌兵蹲在一个水潭子里发抖。三人一看见牛三保,就都举起双手爬了出来。牛三保把他们押到连长李德瑞那里,其中的一个俘虏看到李德瑞的胸章和短枪,晓得他是个“长官”,马上苦笑着说:“我叫李德彪,和你的姓名差一个字,咱俩是兄弟哩!”李德瑞问他是什么官,他结结巴巴地回答:“排……排长。”

    在押送他们去俘虏营的路上,他叹息着说:“从安庆逃到现在,突了十几次围,还是被你们捉住了。”

    正说着,一群俘虏走过来,其中的两个人一看见他就惊讶地跳起来,马上向解押他们的干部报告:“报告长官,他就是一七四师师长!我们在安庆做生意时,被他们抓来挑行李,把肩膀都压肿了。我们向这个师长要求释放,这家伙反而痛打了我们一顿。现在我们要揍他,请长官允许我们报仇!”说着,卷起袖子,要跟这家伙拼命。

    负责解押的干部劝阻不住,他们一边愤恨地喊着“不行,非揍他不可”,一边冲上去把那个家伙撂倒,并从他的衣袋里翻出一枚黑色角质图章,亮出图章上刻着的“吴中坚印”四个字。那个自称是“排长”的吴中坚这才不敢抵赖了。

    至五月一日,第二野战军在游击队的配合下,控制了屯溪、婺源、乐平一线,歼敌第一〇六军二八二师和第四十六军一七四师全部,及第九十六、六十八、七十三军一部,粉碎了刘汝明及侯镜如部利用皖浙边山区掩护主力在浙赣线展开的企图,迫使残敌向金华、衢县、上饶方向逃窜。

    接着,野战军总部根据中央军委“二野任务在于歼灭皖南、赣东、浙西三区之敌,以便在敌军被歼灭后,即可分别开展三区工作”的指示,分别确定各兵团千里追击的目标。

    暮春时节的江南,阴雨连绵,道路泥泞。部队在雨具缺乏、病号增多的情况下,按照刘伯承、邓小平“不给敌人以喘息机会”的指示,翻山越岭,日夜兼程,以每天数十公里甚至上百公里的速度追歼逃敌。天几乎无日不雨,一步三滑。向前,向前,向前。战士们头顶回响着刘伯承的六字令:“猛打!猛冲!猛追!”

    一双草鞋烂了换,换了烂。走着走着,扑通!倒下一个。旁边的赶紧一拉,拉不动,以为牺牲了;俯下身去,听到一阵呼噜声。这个时候就怕坏肚子,一个“大手”解过,要跑半天才能追上自己的部队。二野的老战士张玉明回忆说:“一连十二天,追追追,脚杆子都跑细了……”

    跟踪,平行,超越,阻击……国民党军常常是在解放军的前后夹击中退走,想要摆脱解放军就须有更快的速度,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敌九十六军的一个团长被俘后说:“撤出江防本来就仓皇,途中听说南京被攻占,部队呈现极度恐慌的情绪。人们像是被施了魔法,谁也收不住脚跟,一股劲地向南边飞奔,向东海滚落。而解放军受到巨大胜利的鼓舞,总是赶在我们的前头。大家先是丢掉重武器,逐次丢重机枪、轻机枪,子弹打光后便把步枪、冲锋枪也丢了。再后来,给养也不带,军毯也嫌累赘,笨重的美式军靴到处可见……结果呢?照样逃不脱解放军的追击。”

    敌第十七兵团在徽州刚要动,解放军就上来了。慌得兵团部连整仓库的弹药都顾不上销毁,就下令火速撤离。其实冲过来的不过是解放军先头部队的一个连。

    六十八军的一个团在景德镇、弋阳之间宿营,半夜时解放军的一个排在西边打了一通机枪,喊了几声“缴枪不杀”,浩浩一个团便全部缴了械。

    有的部队逃了一天一夜,刚缓口气想要开饭,几个解放军侦察尖兵冲过来,吓得他们丢下饭锅就跑。有的敌军汽车正在发动,慌乱中打不着火,连汽车也不要了。

    解放军一路追歼,一路把俘获的汽车和汽车兵组编起来。于是敌我双方来了个颠倒颠,摩托化的国民党军成了步兵,一向靠两条腿行军的解放军反倒变成了机械化部队。这样的颠倒,进一步改变了追逃的竞走态势。

    一时间,公路、稻田、丘陵、村落,到处是国民党军的溃逃部队。他们有的脱掉棉衣,把棉絮掏光轻装,随时准备跑路;有的跑不动了,干脆躺在地上等着解放军前来俘虏。

    许多部队乱了建制,不知指挥官在哪里。有些指挥官看情势不妙,丢下部队开溜了。

    第四军军长王作华对副军长李子亮说:“鉴泉,我到前面探探路,看那里到底有没有解放军。”一去不回头了。

    第四十五军军长陈沛自己开着一辆吉普车,招呼也不打,径自跑到上海去了。群龙无首的部队要求副军长陈阵指挥,陈阵憋着一肚子气说:“好吧,别人能走,我们为什么不能走?非要在这里等死吗?”说走就走,但他并不指挥。部队只好乱哄哄地跟在他的后面,行不过三里,被解放军截住,噼噼啪啪打一阵乱枪便停止了抵抗。

    新七师师长张少武更是干脆,听说解放军追上来了,站在高坡上一挥手:“不愿意死的跟我走,投共产党去!”竟把一个师拉走了。

    五月四日,第四兵团在陈赓的率领下,先期占领了浙赣线上的上饶、贵溪、横峰地区。其第十五军占领上饶后直出武夷山,到达福建建瓯、建阳、南平、邵武等地。第三、第五兵团亦于五月七日分别占领金华、衙县地区。

    至此,第二野战军牢牢地控制了义乌至东乡段四百公里的浙赣铁路,彻底粉碎了敌人据此组织防御的企图。更为重要的是,浙赣线被切断,使得汤恩伯、白崇禧两大集团被彻底分割开来,彼此不能相顾。一个喜人的形势摆在刘伯承、邓小平和陈毅的面前,震惊中外的上海战役可以顺利、如期地发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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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野战军从总部到兵团、军、师、团各级指挥所的作战地图上,出现了惊人相似的态势。一组组红色箭头呈钳状坚定地向南、向西延伸,每一个钳口所咬之处都意味着一次包围、一次全歼。不同的只是自师团到总部,钳口一级比一级的更粗更大更有气势。

    钳口伸得最远,速度最快的是陈赓率领的第四兵团。

    五月十六日这一天,担任前卫的十三军三十七师接到陈赓“抢渡抚河,解放南昌”的命令。全师上下顿时开了锅,人人欢呼雀跃,个个奔走相告。大家把师长周学义围起来哄呀闹啊还觉得不过瘾,又呼啦一下子把周学义举起来往空中抛,抛一次问一声:“师长,真要打回南昌啦?”

    “对,打回南昌去!”……

    南昌是中国革命的发祥地之一,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诞生地,也是中国武装革命走向胜利的起点。二十多年来,红军在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锤炼后,从小到大,由弱到强,已发展成为一支强大的、战无不胜的钢铁军队。

    师长周学义无须用更多的语言来作战前动员,他只简短地发布了一道命令:“克服困难,勇敢挺进!”部队以最快的速度,在两天一夜的时间内,冒雨疾进了三百多里,胜利渡过抚河。

    远处,灯火闪烁,南昌在望。

    这座光荣的城市,就要回到人民的手中了!经历了二十年的风风雨雨,经过了千万里的浴血奋战,今天再次见到武装革命的圣地,全师每个人的心中都擂起激动的大鼓。师长周学义手持望远镜,眺望依稀可辨的南昌,兴奋地对政委雷起云说:“老伙计,没想到解放南昌的重任落在我们肩上了!”

    雷起云感慨万端:“是啊。不过这副担子很沉呀!一头是欢喜,一头是重托。”

    “南昌是我们渡江后解放的第一个省城,这一仗一定要打出威风来!”周学义心潮澎湃。

    比雷起云、周学义更加心潮澎湃、感慨万千的是兵团司令陈赓。南昌与陈赓有着生生死死的不解之缘,算起来,这已经是他第四次来这座令他终生难忘的城市了。

    第一次是国内革命时期,刚从苏联学习归来的陈赓被党组织派往南昌,参加北伐战争。不久蒋介石叛变革命,陈赓险遭不测。党组织紧急将他派到武汉,使他躲过第一次大难。

    第二次是一九二七年的七月,陈赓随周恩来秘密抵达江西,负责前敌指挥部的保卫工作,亲身参加了震惊中外的“八一”南昌起义。八月五日,起义军撤离南昌,在会昌附近遭敌优势部队阻击。陈赓左腿两处中弹,膝盖的筋被打断,踝骨严重骨折,不能动弹。见敌人上来搜捕,陈赓机智地脱掉身上的制服,又把腿上流出的鲜血抹了一身一脸,躺在地上装死。敌人搜查时,在陈赓身上狠踢一脚,见没有动静,便走了。就这样,陈赓在地上躺了几个小时。直到叶挺率领部队进行反攻,才把陈赓救出来,使他躲过了第二次大难。

    一九三三年春,由于叛徒的出卖,在上海治伤的陈赓落入敌手,被押解到南昌,以阶下囚的身份与蒋介石展开了一场面对面的交锋。这就是他的三赴南昌。

    当时,蒋介石正在南昌指挥对红军的第四次“围剿”,听说陈赓被捕的消息,大喜过望。凭着黄埔军校的师生之情,加上陈赓在最危难的时候对蒋介石有过救命之恩,蒋介石相信一定能感化陈赓,使他回心转意。

    车到南昌,蒋介石把陈赓安排在市中心的江西大旅社,并派他的秘书邓文仪带着厚礼前去看望。第二天,邓文仪带陈赓去见蒋介石。陈赓本来就是有名的大胡子,经历了几个月的监牢生活,他的胡子更长了。多次受刑,也使他衣服褴褛,污秽不堪。邓文仪取出一大堆崭新的衣帽鞋袜,劝陈赓刮掉胡子换上:“你去见先生,穿破烂衣服多没礼貌!”陈赓冷冷一笑:“你们把我关起来,整成这个样子,这是讲的什么礼貌?”说罢昂首出门,来到科学仪器馆,在客厅里翻着报纸静候蒋介石的“接见”。

    “陈赓在哪里?陈赓在哪里?”

    陈赓一听就知道是蒋介石的声音,也明白这是蒋介石为了显示他的威严,故意在楼梯上用一口浙江官话表示他来了,好让陈赓出来恭候他。

    陈赓举着报纸,在沙发上坐得更稳了。一开场就很尴尬。蒋介石只好进门见陈赓。他咳嗽两声,表现出久别重逢的亲切:“你是陈赓,你是陈赓,还是当年在黄埔军校时的样子。你是校长的好学生,虽然在政治上犯了错误,但我可以原谅你。”

    陈赓放下报纸,板着面孔冷冷道:“我根本不需要你原谅。”

    蒋介石被噎了一下,在屋里走来走去,半天才找到话茬:“你不要那么想不开。只要你过来,愿意带兵,我马上给你一个师长做。”

    陈赓把报纸一丢:“今天落到你们的手里,要打就打,要杀就杀,对我不要抱任何幻想!”

    蒋介石长叹一声,换了话题:“现在国家弄得这样糟,在剿匪当中死亡三十多万人,中国不能这样牺牲……”

    “国家弄得这样糟,应该由你来负责。”陈赓声色俱厉,严词以对,“是谁发动的内战?是谁把枪口对准人民?是你!我们共产党人根本不负这个责任。”

    蒋介石顿时脸色铁青:“你这个陈赓,你这个陈赓!你应该悔过,你应该悔过……”陈赓冷笑一声,直面逼视着蒋介石。

    尴尬的蒋介石半天才为自己找到台阶,对邓文仪说:“你好好说说他,这个不行,这个是不行的……”说罢,悻悻离去。

    蒋介石劝降不成,又把陈赓押回南京。临行时,南昌车站军警林立,戒备森严,有人冷嘲热讽地对陈赓说:“欢迎你再到南昌来。”

    陈赓笑对:“再来,我就带十万军队来!”

    在南京的监狱,陈赓又受了一个多月的折磨。后经党组织营救和宋庆龄出面奔走斡旋,他才得以出狱,第三次幸免于难。

    大难不死的陈赓第四次回到南昌,已非昨日的阶下囚、亡命客,他实现了“再来,我就带十万军队来”的诺言。他从南昌带走的武装起义的火种,如今已经燎原天下;当年从这里撤出的起义军,已经成为浩浩荡荡势不可当的钢铁洪流,重新回到这里。

    历史往往就是这样,当你经历了千回百转,重又回到起点的时候,你就会发现,世事已然地覆天翻。

    陈赓抑制着内心的波澜起伏,缓缓抬起左手,腕上的手表有些模糊不清。激动慨然的泪水已经涌满眼眶,他用手指一抹,弹去泪花,发出总攻南昌的命令:“命令三十七师前卫团出发,立刻攻占谢埠!后续部队枪弹上膛,一旦谢埠拿下,立即挺进南昌!”

    “前卫团,向谢埠攻击!”抚河河畔的周学义放下电话,对一一零团团长吴效闵猛地一劈手。

    “出发!”吴效闵吼了一声,率领全团趁着夜色向谢埠冲去。

    谢埠是个小镇,一一零团很快将它围得水泄不通。

    “喊话!”团政委张谦命令部队首先发动政治攻势。

    镇中的保安团尚在梦中,突然被洪钟般的喊话声惊醒,一个个木呆呆、软塌塌的,早已没了抵抗的念头。他们有的傻愣愣地坐在床上等着缴械;有的干脆开溜,一边跑一边换上早已准备好的便衣。守城门的敌人干脆拉开城门,把一一零团放进城来,还把他们领到保安团的驻地。四百多人的保安团就这样全部当了俘虏。

    接着,一一零团趁势推进五带岗、王村、南安冲、北安冲一线。当先遣第三营继续向前推进的时候,战局骤然紧张惨烈起来。

    敌夏威兵团第一八八师、一七五师一万余人从南昌出动,分三路由王村、喻村、陈村发起攻击,企图趁三营和一一零团立足未稳,将我军压回抚河东岸,掩护南昌城内的主力集团撤退。

    面对突然出现的危急情况,三营官兵毫无惧色,立即投入紧张的战斗,与敌激烈争夺坚固建筑物,以便据此作为攻防的依托阵地。

    敌人也不示弱。数群敌兵已经爬上几座屋顶,架起十几挺重机枪向三营扫射。同时,敌人的山炮、迫击炮也延伸着火车向谢埠与抚河渡口疯狂轰击,企图用强大火力阻止我军后续部队的行动。

    抚河岸边,周学义师长的望远镜里硝烟弥漫,血肉横飞。成群的敌人在督战队的驱赶下,从西、南、北三个方向向三营围攻,三营扼守的阵地淹没在一片火海之中。浓烟烈焰还未散去,依仗着兵多势众的敌人又对三营实施穿插分割,把三营分割成两个部分。

    情况愈加严峻了!

    “政委,”周学义放下望远镜,对雷起云说,“前半夜派出的侦察分队并没有发现敌人,怎么一下子冒出这么多?这是不是敌人弃城西逃的征兆呢?”

    雷起云点点头:“对。敌人肯定是准备以一部分兵力阻我前进,掩护大部兵力金蝉脱壳,向西逃跑!”

    “马上做好增援准备,绝不能让敌人的阴谋得逞!”

    先遣三营的阵地上,敌我双方的伤亡均在三百人以上。由于敌众我寡,三营各连的主要干部几乎全部负伤,有的连队伤亡过半,有的伤亡甚至超过百分之九十。

    村里的大小鱼塘被横流的血水染红了,被呛翻了肚皮的鱼虾,密密麻麻,在浓稠的水面上浮起一层……

    “狗日的杂种,老子跟你们拼了!”三营营长安玉峰脱掉上衣,光着膀子跃出掩体。

    正在这时,团长吴效闵带着一营、政委张谦带着二营赶来了。他们紧跟着三营,与敌人展开白刃格斗,用刺刀捅,用手榴弹砸,用枪托打,三次把敌人赶出村去。

    就这样,英勇的一一〇团连续打退敌人的七次冲锋。

    穷凶极恶的敌人红眼了,立刻集中全部火力,倾巢出动,组织起第八次冲锋。这一次,他们大有不踏平阵地不罢休的劲头。

    处在最前沿的三营八连在营长安玉峰的指挥下,沉着应战。他们伏在道旁的水沟和稻田里,一动不动。直到敌人距阵地四十多米时,安玉峰才喊了一声:“打!”战士们一起开火,敌人像谷个子似的一批批倒下了。

    然而,前面的敌人倒下了,后面的又在督战队的威逼下冒死向前冲。八连面对潮水般涌来的敌人,枪弹射击得更猛烈,手榴弹甩得更有力。敌军尸体一摞摞地码在了八连的阵地前沿。

    敌人在八连阵地碰了壁,又一窝蜂地转向七连的阵地。七连的勇士们同样给了敌人以毁灭性的打击。副班长祁州平负了重伤,鲜血染红了衣服,但他仍端着枪射击。战士许德明的两条腿被炮弹炸断了,只剩下半截身子的他像一座不倒的雕像,抱着一挺机枪不住地向敌人射击。三排的阻击阵地上,只剩下高小堆这一个班了。而且全班除了三个囫囵人外,其余的全都负了伤,子弹也快打光了。高小堆灵机一动,布开了迷魂阵。他把负伤同志的军帽拿过来,散放在工事的前沿,忽而在这里对敌人打一梭子机枪,忽而在那里打一阵子步枪,又跑到另一个地方甩几颗手榴弹,阻住了敌人一次又一次的进攻。

    ……

    战斗愈来愈惨烈,敌军愈来愈凶狂。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师长周学义带着一零九团赶来了。周学义握住吴效闵的手,激动地说:“你们一个团顶住了敌人两个师的进攻,打出了威风!”

    吴效闵的眼圈有些红了:“师长,三营伤亡很重。好多战士都是带伤战斗,流尽了血而牺牲的。”

    “付出了代价,守住了阵地,这就是英雄!难得的英雄!”

    “师长,敌人又冲过来了!”一个参谋向周学义报告。

    周学义望着黑压压的,一步步逼上来的敌人,心想,这一次敌人是要拼上血本了,接下来的无疑是一场恶战!他转过身,对一〇九团团长顾永武说道:“顾团长,现在该你们吃肉了。记住,为了解放南昌,为了给咱们的英雄部队增光,绝不能让敌人冲过来!”

    “放心吧,师长!”

    随着一零九团的出击,战斗进入白热化,部队进展的捷报也相继传来:“板溪李村拿下了!”“大陇湖村拿下了!”“牌楼秦村拿下了!”

    在各部队的密切配合下,一零九团终于打退了敌一八八师的进攻。

    但是,此时的十华观、大塘李村已被敌人一七五师占领,坚守在那里的一一零团先遣三营也被敌人团团包围。

    当此危难时刻,营长安玉峰通知各连:“如果我牺牲了,由副营长接替指挥;副营长牺牲了,由职务最高的人接替指挥。一句话,人在阵地在,宁可全部战死,也要守住阵地!”

    战斗更加惨烈!肉搏更加残酷!伤亡不断增加!

    肉搏中,副营长李东海带的两个连只剩下六个人了,他的右腿也负了重伤,血流如注;而跟随营长安玉峰的两个连,能参加战斗的也所剩无几。他们被迫汇集在南北安冲之间蔓草丛生的荒冢中,每人坚守一个坟包,继续与敌进行苦战,毙敌数以百计,一直坚持到下午两点三十分。

    “营长,你看!增援部队来了!”

    安玉峰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汗尘烟,展眼望去,只见师政委雷起云带领一一一团,顶着敌人炮火,已经侧击迂回到十华观的西南,将敌一七五师拦腰切成两段。

    “同志们,为了胜利,为了打回南昌,冲啊——!”安玉峰跃出掩体,率领全营仅存的十几个人,向敌人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敌人先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穿插和冲锋打蒙了,继而全线动摇,丢下千余具尸体、伤员和大量枪炮弹药,狼狈不堪地退回南昌城内。

    南昌外围全部扫清。

    五月二十二日拂晓,二野第四兵团占领南昌。

    二十三日上午八时,十三军三十七师在师长周学义、政委雷起云的率领下,举行了庄严的入城仪式。

    英雄的南昌成了沸腾的欢乐海洋,军号声、口号声交相呼应,犹如惊涛拍岸的轰鸣;千万双挥动的手臂与千万面飘动的彩旗汇集在一起,好像大海上起伏奔涌的波浪。以三十七师为主组成的各兵种队列,在工人、学生及其他市民的夹道欢迎下,迈着威武整齐的步伐,通过顺化门,走进了这座革命的名城,回到了打响中国武装革命第一枪的地方。

    这天夜里,陈赓心情异常激动,在日记中写道:

    今日冒雨到南昌,这是我历史上四次到此……以胜利者姿态来此。回忆我前三次入南昌,真乃是或为亡命客,或为阶下囚,或者站不住,但均表现了我党之艰苦奋斗。无有前三次,则无今日人民之光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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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陈赓率领部队以胜利者的姿态在南昌欢庆凯旋的日子里,有一个人正在黄埔江畔那个落叶般的,却取名为“复兴”的小岛上痛苦地回忆着过去。他,就是蒋介石。

    当然,蒋介石的痛苦不仅仅在于悔恨当年没有杀掉陈赓。令他切齿剜心痛悔交加的,是他处心积虑惨淡经营了几十年,非但没有把共产党消灭掉,反而一步步败在共产党的手里。

    蒋介石是在十天前泪别故乡溪口来到上海的。

    那时的蒋介石对固守上海还心存七分把握,三分侥幸。故而一到上海,他便让汤恩伯召集团以上将校军官,他要亲自训话。

    团以上将校接到通知,不免有些激动。自从蒋介石宣布引退,各种谣言不胫而走。江防崩溃,南京失陷,更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这回好了,“委员长”亲自来了,党国究竟何去何从,必定有个交代。因而,距开会还有半个小时,与会者们便提前坐在会场恭候了。

    蒋介石身着长袍马褂,头戴法兰绒礼帽,一面招手点头,一面慢慢扫视会场:“各位同学,各位同志!今天的会见使我感到非常高兴。因为,在我面前就座的,乃是久经战阵百炼成钢的将领。你们是国军之骨干,国家之中坚,民族之精华。看到了你们,就看到了希望,就看到了胜利。

    “有些鼠目寸光的人,没有战略头脑的人,不懂得军事更不懂得政治的人,以为江防撤退就是失败,到处散布悲观情绪,好像天要塌下来了。庸人自扰,妇孺之见,不足为训。我所期望大家的,不是急于驳斥他们的无知与偏见,而是以淞沪决战的胜利,拯救那些可怜的灵魂,使他们变糊涂为聪明。

    “当年五省联军总司令孙传芳从江北压过来,轻取南京,直逼淞沪,大有不可一世之概,气焰何等嚣张,结果怎么样?战略转换的时机一到,一个总反攻就把他击溃了。从龙潭到江边,全是争相逃命的联军。浮尸扬子几为之塞,从此一蹶不振。当时我们反攻的基地不是别处,正是淞沪。此次,我们又要以淞沪为基地打共产党的总反攻,不将其彻底击溃誓不罢休。今日之条件较之当年胜强十倍,有科学的攻防体系,有当代装备的精锐部队,有陆海空联合,有台湾遥相呼应,更重要的是有你们这样一批难得的精英屹立在决战之最前列。我们无坚不可摧,无往而不胜。

    “上海的战略地位十分重要,不仅具有军事价值,更有政治意义;不仅对国内局势举足轻重,而且具有国际影响力。当前国际形势风起云涌,美苏矛盾日趋尖锐,大有箭在弦上一触即发之势。我敢断言,淞沪决战不出三个月,美苏之战——第三次世界大战必定爆发。因为美英诸国失去中国即失去亚洲,东方不保则西方难全,岂有坐视中国赤化之理?所以淞沪决战乃第三次世界大战之导线,一切问题均将在淞沪决战中求得彻底圆满解决。为打好总反攻之战,我将留在上海,像当年打孙传芳那样,指挥淞沪决战。我要和国军将士同甘苦,与上海共存亡。愿与诸位共勉之。”

    蒋介石的一番话,确实令在场的不少人为之动容,但谁都不同意他坐镇上海指挥淞沪战役。蒋介石非但听不进去,还要俞济时传令将“泰康”号军舰开回宁波,以示决心之坚定。直到有人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校长一定要留在上海,必定是嫌学生们不中用,放心不下。那么学生们只好请辞,校长另选良才吧。”蒋介石这才答应开战前一定离开现在居住的复兴岛,乘船到海上指挥。

    复兴岛是黄浦江中距上海最近的一个岛屿,岛的东面是滔滔的黄浦江,西边是笔直的运河。一江一河像两把快刀,把它从浦东的陆家嘴和市区的杨树浦中切割出来,成了飘零在水中的一片枯叶。蒋介石从溪口出来到上海后,就一直住在这里。装备精良的“泰康”号军舰也随同他的主人停泊在复兴岛东北面的码头上。不知是随时准备参战,还是时刻打算撤逃,军舰自从靠岸的那天起,轮机就一直处在升火准备全速前进的状态。

    蒋介石也和他的军舰一样,尽管马不停蹄,慷慨激昂,但内心是沉重而空虚的。毕竟,对付共产党和对付军阀孙传芳大不相同。况且二十多年过去,天时、地利、人和也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今非昔比了。当然,上海还是要守的,至少要守上一段时间——那么多的金银财宝、物资机械,运往台湾是需要一定时间的。但到底能守多久,他心里确实没有个谱儿。而这一点又不能对任何人说,也不能让任何人窥视出来,这就令他愈加痛苦。

    连日来,他演讲、训话、视察城防部署、批阅作战计划,并多次接见毛人凤,指示他临走前尽可能多地杀一些共产党员以及和共产党一个鼻孔出气的民主人士。当然,他做得最多、下功夫最大的是三番五次催促上海代市长陈良,要他尽量加快抢运黄金白银及贵重物资的速度。当然,他想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只是共军兵临城下,形势逼人,即便他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他想忙的事情了。

    五月二十三日,解放军对上海发起总攻,猛烈的炮火将小小的复兴岛震得像筛糠的簸箕。“泰康”号军舰号丧般地鸣了一声汽笛,缓缓驶离码头。夜海茫茫,孤零零的军舰像一只黑色的幽灵,在浪峰波谷间沉沉浮浮,踯躅前行。

    蒋介石走出船舱,不顾海上风疾浪高,在甲板上踱来踱去。望着硝烟迷漫、炮火连天的大上海,听着海风送来的隆隆爆炸声,蒋介石不禁黯然神伤。十天前刚刚泪别故乡,十天后又要诀别上海。再过十天,自己这把老骨头将在何方呢?他不寒而栗,只觉得一阵酸楚热辣辣又凄凉凉地涌上眼眶。

    蒋经国寸步不离地跟在父亲的身后。自从解放军突破长江之后,本来就瘦弱的蒋介石脸上的棱角更加分明。加上这几天南昌陷落,杭州失守,溪口被敌占领,上海危在旦夕,蒋经国真怕父亲经不住这亡国丧家的刺激而杀身成仁。

    “父亲,还是回舱里去吧。外面风大,当心着凉。”蒋经国小心翼翼地劝道。

    沉默。久久的沉默。

    “经国,”在死寂的沉默中,蒋介石突然开口道,“你说说看,我们为什么会失败?”

    蒋经国愣了一下,没有开口。这个问题不是他能够回答的,除了父亲,任何人都不能也不敢回答。从一九二七年在南京建国,到二十二年后国将败亡,父亲始终独裁国事,一手遮天,故而论及失败的原因。也只有他自己才有发言权。当然,蒋经国也能说出一二,比如半年前淮海战役的失策,比如上个月的长江布防……但这些蒋经国能说吗?他又敢说吗?

    “我以为,其中的主要原因——”沉默过后,蒋介石一字一顿地说,“第一,党心不一。我党有史五十余载,从来就没有统一。党心不一,政令不行,互相拆台,拿大家以私小家。第二,干部腐化。共产党骂我们党腐败,不能说他们骂的都是错的。第三,对老百姓笼络不利。凡此三点,岂有不败之事?”蒋介石说到这里,望向苍苍茫茫的大海。

    许久,他转过脸看了一眼蒋经国,继续说道:“我们只有另辟蹊径,重新训练干部,统一党心,让党员能自觉地为党的事业工作。他们能够严格执行纲纪,还能深入社会各阶层,组织基层群众。干部腐化,是因为没有监督的力量。今后,我们要以群众的力量来维护党纪,使每一个党员都服从党的领导,执行党的纲领。铲除空洞不实、因循敷衍、营私舞弊、麻木不仁的官僚作风,而代之以实事求是、急公尚义、严正不苟、是非分明、赏罚公允的新作风。”蒋介石好似忘掉了眼前的痛苦,像个正在参加总统竞选的政治家,慷慨激昂,一口气宣布了他的最新施政纲领。

    “父亲!”蒋经国被这一番激动人心的话语说得兴奋起来。他没有想到,父亲会有这么多的新思想,这些思想甚至和他在苏联学的理论有许多相似之处。他感到,时至今日,他才找到他们父子之间的共同语言。于是,他用平生第一次涌起的敬重和真诚,直言恭维他的父亲:“我十分赞成您刚才的意见。能在党国失败之际深刻反省并找到其中的根本原因,我相信我们是有希望的。”

    “不。我们并没有失败。”蒋介石突然换了一副神色,“我们绝不会失败!我们还有湘、黔、两广,我们还有陕、康、川、滇!特别是大西南的云、贵、川,那是我们抗战胜利的最后堡垒,也就是今日反共复国的最后基地。有大西南在,我们绝不轻言失败!”

    蒋经国突然觉得父亲的声调变得那么空洞而响亮,仔细一听,海潮停息了,上海方向的炮声停息了,“泰康”号军舰上空只有父亲尖利刺耳的声音在回旋……

    “经国,”蒋介石紧了紧肩上的黑色披风,命令道,“通知舰长,全速前进!”“泰康”号汽笛长鸣,低沉而凄幽地向着大上海表示了最后的哀悼,随即消失在茫茫的夜海之中。

    蒋氏父子永远地离开了他们赖以发迹的大上海。

    五月二十七日,上海解放。

    至此,第二、第三野战军联手发起的,历时三十六天的渡江战役胜利结束。

    北平,西山双清别墅。

    也是陈赓率部凯旋南昌的那一天——五月二十三日。毛泽东伏案疾书,以他那种黄钟大吕、囊括天地的大略雄才,作出了进军中南、西北、西南,解放全中国的战略部署。

    (一)……

    (二)二野亦应准备于两个月后以主力或全军向西进军,经营川、黔、康。二野目前主要任务是准备协助三野对付可能的美国干涉。此项准备是必需的。有此准备即可制止美国的干涉野心,使美国有所畏惧,而不敢出兵干涉。但在上海、宁波、福州等处被我占领,并最好由三野以一部兵力攻占青岛(假如上海占领后,青岛敌军尚未撤退)以后,美国干涉的可能性就很小了,那时二野就可以西进了。

    (三)……四野主力(六个军及两广纵队)于七月上旬或中旬可达湘乡、攸县之线,九月可达永州、郴州之线,九月休息,十月即可尾白崇禧退路向两广前进,十一月或十二月可能占领两广。一野(四个兵团三十五万人)年底以前可能占领兰州、宁夏、青海,年底或明年初准备分兵两路:一路由彭德怀率领开赴西北,并于明春开始经营新疆;一路由贺龙率领经营川北,以便与二野协作解决贵州、四川、西康三省。

    (四)如果上海、福州、青岛等地迅速顺利解决,美国出兵干涉的可能性业已消失,则二野应争取于年底或年底以前,占领贵阳、重庆及长江上游一带,并打通长江水路。如果二野能于八月一日左右或更早一点开动,则上述任务是可能完成的。但此项任务在二野内部暂时不要下达,因为中央对此尚是一种拟议,最后决定要待上海、福州占领之后。

    (五)胡宗南全军正向四川撤退,并有向昆明撤退消息;蒋介石、何应钦及桂系正在做建都重庆、割据西南的梦。而欲消灭胡军及川、康诸敌,非从南面进军断其退路不可。

    几天后,随着上海战役的胜利结束,进军大西南这个解放南中国的最后一个战略性行动,被正式提上了中央和中央军委的议事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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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志们,刚才邓政委已经说了,蒋介石有三怕——一怕我军入关,二怕我军渡江,三怕我军进军西南。现在,我军一入了关,二渡了江,三是马上又要向西南进军。蒋介石在大陆的时间,是兔子的尾巴——不长了!”

    南京国民大会堂里响起热烈的掌声和开怀的笑声。二野正在这里召开团以上干部会议,听刘伯承、邓小平作“大报告”。

    刘邓作报告,依旧是老习惯——桌上没有讲稿,每人面前只放一个茶缸,而且讲话随时穿插,互相补充。这就使得报告更加精彩,生动活泼,相得益彰。

    邓小平望了一眼风雨同舟的老搭档,接过来说:“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战争的局势发生了两次转折性的变化。一次是几个月前,二野、三野合为一股,并肩作战,解决了淮海,渡过了长江,拿下了京沪。第二次转折呢,目前正陆续进行。这就意味着,自淮海战役时成立的总前委已经完成了使命,两大野战军又要各奔东西,去完成新的战略任务。对于我们第二野战军来说,这次的任务可能特别艰巨。我们必须做好各项准备工作,坚决完成中央赋予我们的任务。”说到这里,他拿出香烟,点上火,又诙谐地说,“这两个月头绪纷乱,原因是敌人溜得太快;我们部队也放了羊,成团成营地追,部队也不知分了多少路。陈赓打得最远,占领了江西全省,所以他不能来参加会议。不过,这也好,了了他的一桩心愿。红军时期,陈赓被蒋介石抓住,关在南昌。蒋介石念及陈赓在大革命期间救过他的命,便没有把陈赓杀掉。据说,在南昌时,有位国军将领对陈赓说‘欢迎你再来’,陈赓告诉他,‘再来,我就带十万部队来’!结果,十多年之后,陈赓果然带着部队解放了南昌。你们说,这是无巧不成书呢,还是历史发展的必然?”

    在一旁的刘伯承朗声大笑,幽默地说道:“要我说,二者兼而有之。幸好我们当时没有让陈赓打南京,而让他直接南下。否则,他能坐上‘总统府’里蒋介石的皮转椅,却实现不了他的诺言和愿望,岂不是一大遗憾?”

    “那可是终生的遗憾哟!”邓小平说起陈赓,神情中总是带着十分骄傲和欣赏。

    刘伯承喝了一口水,清了清喉咙,把话题继续引向深入:“邓政委把我们接下来的任务比作第二次转折,而且比第一次转折更为艰巨复杂,需要我们有充分的准备——我完全同意。请大家注意,这次中央关于《向全国进军的部署》,整个电文共有五段,其中四段涉及我们二野的作战任务与行动。可见,进军西南作战,事关全局,责任重大。”

    接下来,刘伯承对进军大西南作了具体的部署:“根据军委决定,第四兵团辖第十三、十四、十五军首先协同第四野战军出战广东、广西,然后迂回昆明。第三、五兵团先由浙西、闽北、赣东北地区向湖南之常德、邵阳一线集结,尔后第五兵团的第十六、十七、十八军附第三兵团第十军西出贵州,迂回川南,切断国民党军队退往云南的道路,协同第三兵团作战;第三兵团的第十一、十二军直出川东,占领黔江、彭水,牵制国民党军队,与第五兵团协同聚歼重庆地区之国民党军队。第三、五兵团完成上述任务后,会同一野第十八兵团围歼胡宗南集团于川西地区,进而占领全川,解放整个西南。”

    “我们必须明确一条基本原则,”邓小平伸出一个手指,用力一挥,“这就是坚决执行毛主席的指示!西南之战,必须以政治方式作为战争方式的辅助。必须明确一个基本的目标,这就是攻占成都的时间,不能耽误了布置春耕。这样一来,就更增加了进军的困难。由于这是一次新的千里跃进,路程比挺进大别山要来得远,有两千公里,第四兵团甚至达到四千公里;地形也更加复杂,有秦岭之险、巴山之固,还有历史上被称为瘴疠之地的沼泽森林……可以说,进军西南的胜利有一半拴在我们的脚上。”

    “政委说得有道理。”刘伯承十分认真地说,“同志们,要实现对敌人的大迂回大包围,还要不误农村布置春耕,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加速前进!我们可不能心疼自己的脚板哟!”

    会场里又漾起一阵笑声。刘伯承摆了摆手,正色道:“我可不是和大家讲笑话哟。我们每一个共产党员都必须知道,今后革命的路是很长很艰苦的。为此要时时刻刻检查自己有没有这个思想准备,还要随时揭发和纠正现存的各种错误思想和行动,这对进军西南是十分重要的。那么我们关键存在哪些问题呢?我以为一是骄傲自满,以功臣自居,自以为二野功劳大,应该得大赏。特别是这种骄傲不在战士和下级同志中,而是存在于大干部中间,所以危险性更大!如果不把这个问题弄清楚,我们就无法完成进军西南的任务。

    “第二点,是为数不少的同志所产生的停顿不前和贪图享受的情绪。今后,二野的一些干部要继续留在南京,执行经济战线上的任务,大部分将要到西南去进行军事战线上的斗争。不论留在南京的还是到西南的,都要服从党的决定。我们向西南发展,去消灭敌人的残余力量,建立西南国防,乃是实现完全彻底胜利的光荣任务。南京固然好,上海更加好,但我们千万不能因为‘此间乐’,就‘不思蜀’了!否则,你这个半截子革命派还算什么共产党员?!”

    参加会议的干部们见刘伯承又一次动真格的了,一个个的神情也随之严肃起来。

    邓小平站起身来,略微提高了声调:“司令员的话,一言九鼎,是我们进军大西南的最好动员。我最后说一句,毛主席、中央军委把这样艰巨而光荣的任务交给我们,是对我们全军的信任。我们一定要全力以赴,完成好解放大西南的任务!”

    一次伟大进军前的政治动员和军事部署,就这样在刘伯承、邓小平深刻、全面而又具有针对性的你一言我一语中结束了。

    这就是刘邓的作风、二野的作风。

    毛泽东把进军西南,消灭蒋介石在大陆最后一个军事集团的任务交给二野,看中的正是这支部队雷厉风行、不讲价钱不叫苦的作风,尤其看中了文韬武略的刘邓——一个炉火纯青、雄才大略、举重若轻的政治家和一个千锤百炼、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军事家的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陈毅得到二野进军西南的正式消息,破例指示管理员:“好好搞一顿饭。”他要做东请客,把二野的主要领导接到上海来。

    做什么饭,烧什么菜,他都亲自指示,并提了许多具体要求。

    见刘伯承、邓小平和二野各兵团的领导来了,陈毅高接远迎,高声大嗓地说:“听好多人说,在南京,连伯承、小平同志的伙食都很简单——一张旧圆桌,一荤一素一碗豆腐汤;连椅子都没有几张,人一多还要站着吃饭。今天就改善一下吧。”

    刘伯承笑道:“你陈老总在大上海还不是一样?一张餐券一份饭菜,顿顿在伙房窗口排队,排到了喊一声‘给碗饭吃’!”

    “饭到,菜到,齐啦!”陈毅学着伙房大师傅的腔调,吆喝了一嗓子。

    人们未落座,先爆发出一阵开怀的笑声。

    “坐坐坐,都是自家人,想吃的就吃,能喝的就喝,莫讲啥子客套。”陈毅嘴上说自家人莫客套,一举箸,首先“见外”了,“听闻毛主席起草电报,明确由两位老总和贺龙组成西南局,经营川康滇黔。说句实话,到大西南,其实我去最合适。你们守京沪杭,我去入川进藏……”

    “陈老总,你这是‘贼’心不死哟!”刘伯承笑对,“我警告你,莫搞小动作,背后拆我们的台。”

    “我陈毅向来搞大动作,即便拆台也当面拆。”

    陈毅说的倒是实情,他确实当面“拆”过二野的台。渡江前,中央在西柏坡分配工作。毛泽东提出,三野南下福建,解放东南沿海;二野直进川黔,解放大西南。

    陈毅首先表示反对:“不行,不行。二野太苦了,进军大别山苦,淮海战役又把老本拼得厉害!不如二野、三野对调,三野去经营西南,二野经营富庶的东南沿海地区。”

    刘伯承倒没有像陈毅那样大喊大叫,只平心静气地说了一句话就让毛泽东定了乾坤:“主席,有道是‘兼资文武此全才’,还是‘儒将’管上海好。”

    毛泽东颔首:“有道理。三野的老底子是新四军,过去就在江南水乡,有江湖作战经验。相比较而言,二野在这方面就差些。三野不仅要解放东南沿海地区,还要跨海作战,解放舟山、金门、台湾等岛屿。他们轻车熟路,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能言善辩的陈毅当时哑口,但至今仍耿耿于怀,酒杯一端,旧话重提:“毛主席偏心眼,向着你们说话。”

    邓小平打了个圆场:“我们都要向前看。进军大西南,解放东南沿海,很难说哪个是肥肉,哪个是骨头。所以,咱们谁也别眼馋谁,只有各倾其力,各尽所能,完成主席和军委交付的任务。”

    “还是小平同志会做工作。不过,我有一个要求,”陈毅端起酒杯,“答应了,咱们就喝下这杯酒。”

    “哈哈,陈老总的酒不好喝哟。”刘伯承打趣过后,对邓小平道,“来来,咱们端起杯,听陈老总讲。”

    陈毅一脸真诚:“二野同我们并肩打淮海,又一起渡江解放了京沪杭,如今就要分手了。诸位此去西南,在物资上有何困难,尽管开口。只要上海有,我当全力满足你们!”

    二野的兵团干部们互相看了看,谁也没吭声。

    邓小平笑笑:“没啥,我们自己能解决。”

    陈毅发急了:“你们这些同志呀,从来就是难死不开口!”说着双手举杯一恭,“求求各位。你们难,就讲嘛!难道拿我陈毅当外人?”

    “好吧,为了让陈老总喝下这杯酒,我就狮子大开口了。”刘伯承说,“请陈老总为二野每人准备一双胶鞋。”

    “一双?不行不行。我计算过,六千里路,要走三四个月,五双也不够。还有经费、棉衣、运输车辆……”陈毅扳起手指,好像不是他送东西给人,而是硬逼着向人家讨债。

    “你们看,陈老总得寸进尺,不舍得让我们喝他的酒喽。”邓小平故意放下酒杯。

    “哪里,哪里。”陈毅赶忙站起身,“二野、三野分手后,仍然是合作关系嘛。来来来,为了进军大西南的胜利,干杯!”

    “既然是合作关系,话就不能只说一半。”邓小平端起杯子,“来,也为了东南沿海和全国的解放,干杯!”

    “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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