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血溅皋兰铁桥头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许福芦 本章:第二十八章 血溅皋兰铁桥头

    静宁不宁静马继援就范,兰州没遮拦马步芳失策

    刘孟廉最不起眼,但却会编故事。

    在一个适宜讲故事的黄昏,刘孟廉坐在胡宗南跟前,娓娓叙述一切。他按照时间线索,从遭遇共产党军队的缘起一点一点讲,包括打电话找不到裴昌会,电话兵态度如何蛮横,包括李振的优柔寡断、王治岐的惊慌失措、李振西的沉不住气,包括慕中岳的头脑简单、郭宝贤没有气节,以及曾颖不力、曹维汉莽撞……还有蒋云台,刘孟廉说他没有看到蒋云台。事实上,蒋在7月12日晚曾在露营地接待了逃命的李振西、刘孟廉和曹维汉三人。蒋还让卫士挑了三匹好马送给他们,并拨出几十名随员给他们保驾,所以后来人都说蒋云台聪明绝顶,举手之劳便给自己留下无穷前景。刘孟廉人前人后多次提到:“蒋云台这个人,还是有他一套的。”谁都知道,刘孟廉的话有多么值钱!

    胡宗南叹着气决定,谁也无须追究。

    刘孟廉颇失望。他哪里猜得透胡宗南的心事!

    此时的“宁青二马”彼此怀着鬼胎。因为扶眉大胜沉浸在“甚慰”之中的毛泽东果断批准了一野“阻胡打马”的决策。胡宗南眼看着彭德怀举兵北上打破了山门。固关一仗,兰州已暴露无遗。

    兰州若再有不测,西北大局就算明明白白,而西北军政长官公署却仍旧陷在一片混乱之中。这位昔日的“西北王”该作何选择呢?他决心固守一隅、坐观龙虎。

    马步芳也想坐观。他从兰州跑到西宁,把一应大事交给儿子马继援。但是,他无论如何难以置身事外,那个刁钻古怪的马鸿逵和“中央派”刘任这班人,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推在风口。

    定西会议多少有点“三岔口”的味道,一开场就闹得刀光剑影。

    焦点是为什么要坚守兰州。刘任宣布理由:兰州北有宽阔的黄河,南有险峻的皋兰山,天然屏障,易守难攻;兰州又是西北交通枢纽,与青海、新疆、宁夏的公路脉络相连,仗打起来,接济方便,兰州物资储备优越……

    大家心里都明白,这全是马步芳的意思,刘任在故作姿态扮演一只鹦鹉。

    会场僵住了,一僵半个小时。

    八十二军参谋长马文鼎终于耐不住,起身打破僵局,说:“兰州防守有利也有弊。它虽有皋兰山作屏障,背靠黄河,但如大兵团作防御战就未必适当。胜,在重叠的山峦中机动部队无法进行逆袭,战果受到限制;败,只有一座铁桥,退却不太容易,就有被动挨打遭受覆灭的危险!”

    马文鼎提出一个新方案,称之为“河川防御”。他主张把大兵团摆到兰州城外的黄河北岸,凭借宁夏、河西、青海等广大地区的接济,支撑防御,而将兰州城盘空,在南岸紧邻城区的皋兰山、沈家岭、狗娃山等险要地带,只派少量部队,据险阻击。经过一段时间,完成消耗任务,主动放弃兰州,撤到河北。也就是说,南岸的兰州城只是作为前哨阵地。让解放军轻而易举得到一座空城,最后和兰州二十万居民一起闹粮荒,不战而退。

    这个天方夜谭似的方案,除了让大家开眼界之外,几乎没有支持者。但是,会场给搅和了,发言者踊跃,意见一边倒:主张防守兰州。

    目光开始集聚到一个人身上,那就是马继援。

    也许考虑到父命难违,也许还嗅出一点别的什么,马继援在这个会议上出人意料地保持了长时间沉默。这让掌握火候的刘任有点难堪。他知道这一票很重要,足以压倒那一大群叽叽喳喳的麻雀。于是,不轻不重地敲着桌子示意会场安静,说:“让我们请八十二军马军长谈谈高见!”

    这句话把马继援逼上了绝路。他脱下军帽,五指使劲地搔脑门,决定不管怎么样,也要把防守定西的意见说一说,而且坚持到底,打败所有的人——包括他的父亲!

    就在马继援准备张口说话的时候,八十二军上校高参史载忠凑到他面前小声报告:外屋有人找,声称十万火急!马继援怔了一下,不知深浅,只好把面前一堆文件推开,起身跟史载忠走。

    这是个突如其来的情节。马继援起身离开不跟任何人打招呼——他从没有这个习惯,让刘任毫无精神准备。马继援出去了,会场一片安静,好像一段音乐中间的突然休止。

    “呱嗒!”不知是谁把凳子摔了一下。

    刘任掏出怀表:“哟,都快12点了!”他小声惊叫过后,即宣布休会。

    刘任挺着肚子、背着双手最后一个走出会场,迎面碰到一一九军军长王治岐。王自从扶眉战役之后,到哪里都低着头,遇见上峰更是能躲则躲。刘任见王没头苍蝇似的,像是在找什么人,就问:“王军长,你找谁呢?”

    “我、我……”王治岐慌乱地支吾着。忽将双手伸到腰际:“我怕是闹肚子了!”

    刘任将信将疑,但话还是顺水推舟:“要吃药的!叫我的医官给你看看。”

    王治岐说着“不用、不用”,摆手钻进不远处的一个茅厕。

    刘任不在意地过去了。他要急找彭铭鼎问马继援的下落。正好,彭也在急匆匆地找他。彭告诉刘,西宁来人了,是青海省的财政厅长冶成荣。此人肩负着马步芳的使命,把马继援拉到城外一个小树林里密谈去了。这当然不是坏消息,刘任的脸上抑制不住三分自得。

    事情果不出刘任所料,马步芳改变了马继援。冶成荣除了重申兰州的优越条件利于内线防御战斗之外,还特别强调了青海的安全问题。说:过去青海军打孙殿英是在宁夏境内,打藏兵是在青藏边境,打共产党的红四方面军在甘肃河西,这次无论如何战火不能烧到青海境内,青海毕竟是马步芳的立身之地。

    这层意思勾起马继援一种复杂的感情,他决定让步。

    在刘任宣布继续开会时,固守兰州实际上已成定论。马继援即令八十二军所属三个步兵师从速开赴兰州,准备防御工事;第一二九军及骑兵第八旅殿后。那个在固关基本上已经打光了的骑兵十四旅,又给补充整齐了,也受命开赴兰州驻守。接着,各级司令部又是标绘作战地图,又是开设指挥所,忙得不亦乐乎。

    马继援这一回要扑下身子了,当晚同一二九军军长马步銮、八十二军二四八师师长韩有禄及那个“英雄”劲儿十足的马振武等人,把兰州城里城外的地形翻来覆去研究了一整夜,发现沈家岭和狗娃山这两座山梁至关重要。它们在兰州西南十里左右,两山相接,东高西低,东为沈家岭,西为狗娃山;两山东西,各有一条公路,直通兰州城西关,一条可去临洮、临夏,一条可去阿干镇。公路沿河延伸,河叫雷坛河。两山的东侧便是皋兰山。守住这几块阵地,就把兰州城锁住了!

    第二天一大早,马继援带着原班人马去爬皋兰山、沈家岭和狗娃山,连带皋兰山以东的豆家山、古城岭、马架山及西兰公路以北的十里山,通通跑了一遍。返回指挥部时已经天黑了,马继援吩咐准备酒菜,他要解解乏。

    这时,史载忠高参走过来,犹犹豫豫地掏了一份电报递给马继援。电报是已经回到陇南礼县、西固防区的王治岐发来的,大意是:防守兰州利客不利主,胜则无战果,败则无退路,愚见当否,请作参考。

    马继援看完电报,轻轻骂了一句:“放屁!”便将电报团了团,塞进马裤兜里。然后,像没事一样朝卫兵喊:“酒菜加足点,让大家痛决点!”

    这顿晚餐吃得很有意义。按照已确立的兰州战役指挥部成员看,除刘任、卢忠良不在,其余都在,像马步銮、赵遂、马文鼎等人,都是马继援穿一条裤子的朋友。所以,马继援放开喝酒。他举着大号酒盅,把白天看过的几座山一一交代给一〇〇师师长谭呈祥、二四八师师长韩有禄和一九〇师师长马振武,并责成参谋长马文鼎即刻督促各部占领阵地,修补削壁、加固工事。他觉得这种方式落实军令很有味道,说:“没有那些‘豆腐部队’反倒好,免得他们作战不力,碍脚碍手,影响我军士气!”

    接着谈起共产党军队,马继援满脸不在乎,说:“共产党军队算什么,还不是老子手下的败兵!兰州不比关中,我马继援也不是胡宗南,只要彭德怀敢来,就有他好看的!”

    马继援吹牛从来不打草稿,张口就来。从关中一路过来,打一仗败一仗,却丝毫不影响他把共产党军队看作手下的“败兵”。彭德怀得知后,淡然一笑:“我倒是觉得此人很天真。天真不是么子坏事,但打仗靠天真可不行。”

    在野战军指战员们中,也有人让马继援的牛皮糊弄得担心起来,问:“彭总,兰州有黄河这么大的障碍,又是马家军的老巢,假如敌人真的死守,咱们是不是先掉头去打胡宗南?”

    “死守兰州?太好了嘛!”彭德怀说:“我就是怕他跑掉。他不跑,守在兰州,我们就有办法了嘛!打马家军是硬任务,尤其是青马,困难再大也要打,这是解放西北人民的第一步。”

    这话彭德怀在决战平凉时说过,到固关战斗时,他又反复地说,而且态度更加恳切,口气更加坚决。

    那是固关一仗结束战斗的那天中午,彭总和王震从固关不远处一个高地上下到山脚,正好旁边有个小山村,十来孔破旧的窑洞,散落在路边,无声无息,没有一丝活气。时近正午,也看不见炊烟,只有偶尔出现一两个人影,才让人看出村庄的意思。彭德怀和王震几个随意推开一扇用树枝扎成的窑门,伸头一看,吓得慌忙退了出来,原来这家老少五口,包括十几岁的姑娘,全都赤身裸体。经了解才知道,他们全家只有一条供出门穿的裤子,一旦有外人来,只好全部钻到破棉絮里或在墙角蜷缩一团……彭德怀和王震几个人站在路边唉声叹气好半天,久久不忍离开这个村庄。彭德怀说:“都讲西北人民贫穷,哪晓得穷到这个地步!饿肚子,可怕哟,我小时候饿怕了,晓得是么子味道。可是今天我却看到了一种比我童年经历的更可怕的贫穷。可以看出,青宁二马的黑暗统治,给西北人民带来了多么深重的灾难!二马不除,西北有么子希望呀!”

    王震的牙齿咬得格格响,一连声地念叨太惨了!太惨了!说:“不消灭马步芳,我们还叫什么人民的队伍!”

    彭德怀极赞成这句话。一个在兰州歼灭马步芳主力的作战计划,渐趋明朗。

    8月4日,彭德怀发布命令:以二兵团之三个军和十九兵团之两个军分两路包围进攻兰州;由一兵团主力(欠七军)附六十二军沿渭河,经天水、临洮,进占临夏,突破敌右翼,进入青海东南部,向其老巢展开迂回西宁的攻势,以动摇其军心,并拦击和歼灭从兰州逃窜之敌,然后西渡黄河,直取西宁。另以十八兵团主力(欠六十二军)及第七军在天水、宝鸡一线钳制胡宗南。以六十四军于固原一带,牵制宁马援兵和靖远、景泰蒋系的两个军,使之不敢配合青马作战……

    马步芳父子久居夜郎,哪里想象得出,兰州战役竟是以这样一种遍地开花的形式席卷而来。他们依然在那里做着“诱敌深入”的美梦,称“本署以诱敌于有利地形与之决战,凭天然屏障筑工,严密部署,如敌来犯,决举全力一鼓而歼灭之”,并扬言兰州是“攻不破的铁城”,一个劲地给马家军打气,弄得官兵神魂颠倒。只有马鸿逵脑子尚未糊涂,得知消息后失声惊呼:“完了,兰州完了!”

    马鸿逵拒和甘当战犯,彭德怀试攻品鉴失利

    宁夏兵团作为兰州战役的总预备队这是马步芳的一厢情愿。

    卢忠良虽然是兰州战役指挥部成员,却没有参加定西的军事会议,亦没有亲到兰州领受作战任务。一应大事均由马鸿逵的儿子马敦静抛头露面。马敦静的身份是宁夏兵团司令,是可以给卢忠良发号施令的人。卢忠良的战功再大,终归屈身人下。他只能谨奉主子的旨意去操持一切,名为“管家”实则“家奴”,这双鞋子有多挤脚,只有卢忠良的脚指头知道。

    现在是非常时期,卢忠良不得越雷池一步,只有静静地守候在宁夏境内,等待马鸿逵从广州带回世界大战的消息。

    马鸿逵在广州一直挨到8月19日才飞回宁夏。他不但给卢忠良带回了世界大战的消息,还带回一份共产党的宣判——他自己已被中共宣布为战犯。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更加渴望着第三次世界大战早一点爆发。跟卢忠良一见面,他便梦呓般地宣称:“人家美国多厉害呀,原子弹大的小的都准备好了,大的大地方放,小的小地方放。世界大战快打起来了!”

    兰州已经无可挽回,但宁夏还得静心地等待,这是摆在马鸿逵面前最基本的现实。马鸿逵知道这种“等待”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因而唯一可做的便是备战。他将所有的保安总队、保安师加以改编,通通隶属于正规军。这样,在原来两个军的基础上,硬是挤出一个“贺兰军”。取岳飞《满江红》一词中“踏破贺兰山阙”之意。他说:“万一失败,我就把队伍拉到贺兰山打游击!”

    8月20日,马鸿逵放弃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一个机会。这一天,他接到傅作义的电话。

    “少云兄,还记得你前次托人与我谈起的事吗?天下大势摆在这里,此时不举更待何时?”傅作义希望马鸿逵能自己回忆起曾托人向傅所提的投诚之意。他的声音响脆、清朗,显然受了中国共产党的委托,有着鲜明而强有力的背景。

    马鸿逵干巴巴地咳嗽了两声,说:“此一时,彼一时,我现在是共产党的战犯……”

    傅作义说:“战犯不战犯,在于你自己的表现。如果你放下武器,接受新政权,人民会原谅你的。”

    “笑话!我要谁的原谅?我马鸿逵扪心自问,对得起西北父老。”马鸿逵的话硬邦邦的,像丢石头一样,“我生为党国,死而无憾!”

    傅作义问:“你说话这么噎人,蒋介石给了你什么好处?非得替他卖命,非得打下去不可?”

    马鸿逵沉吟半晌,绕开答道:“军人守土有责。我只是尽我军人本分,非打不可,有一枪打一枪!有一弹打一弹!”

    “要是打不了呢?”

    “走呀!”

    “走也走不脱呢?”

    “那我就死呀!”

    傅作义长叹:“没想到你糊涂到这个程度!我已无话可说。那么,你好自为之……”

    “人各有志,你也好自为之……”马鸿逵率先撂下了电话。

    这一天,解放军第二兵团许光达部和十九兵团杨得志部,已经顺利地进抵兰州城郊,从东、西、南三面包围了兰州。

    摆在许光达和杨得志面前的,的确是个坚固的堡垒。作为甘肃、宁夏、青海、新疆四省的枢纽,兰州防御工事的根基由来已久,到抗日战争,国民党又大规模地兴修加固,主要阵地全部浇铸了钢筋水泥碉堡,形成环环相扣的碉堡群。阵地的外斜面上,均有一到二道环形的人工削壁,壁高六至十米。因为下面立足的地方狭窄,且有一两层三至六米深的外壕,壕与壕之间又有暗壕和野战工事,所以要想攀援削壁是极为困难的,更何况在削壁的半腰,还暗藏着侧射机枪火力点!此外,阵地前沿的地雷与铁丝网也敷设得相当密集,用青马士兵的话说,“蚊子都飞不进去”。马步芳敢于在短期内把部队撤到兰州设防,敢于吹大牛说兰州是座“铁城”,多半是倚仗着这些工事。

    当然,也有地形条件。兰州南有皋兰山、北有白塔山,中间夹着一条黄河,能被古来兵家称之为“锁钥”的关口要塞,比比皆是。这使得兰州这座城市即便卧着酣睡,它也是一种防御的姿势。

    最严重的还是马家军这支部队的本身。这是一支以家族世袭统治和宗教控制为特点的封建军事集团,士兵本来就是一些边地的游猎闲汉。僻野蛮荒,闲匪气狭,胸无点墨,斗杀成性。加上长期接受反共教育和所谓“汉人共产党军队打回民”的民族仇恨煽惑,以及“杀一个共产党军队死后就能升天”的宗教迷信影响,灌了一脑子糨糊,那种原初的野蛮与残暴就毫无节制了。其凶悍、其战斗力,邪邪乎乎难以想象。过去,红军西路军吃过他们的亏;西府战役中他们又得了点便宜,所以,嚣张气焰从马继援开始,一发不可收拾,不把共产党军队当回事。

    兰州的剑拔弩张,紧连着广州的心。苟延残喘的国民党政府,怀着极大的兴奋注视这场厮杀。他们是多么担心第一野战军主力南越秦岭、巴山,向四川进军啊!现在,有个“二马”挺身而出,挑起决战的担子,把彭德怀的几十万大军拖在西北,简直是天赐神机!

    首功当推刘任。刘任不择手段地促成了马步芳父子防守兰州之后,又把这条线牵到广州,忙着跑前跑后地张罗“二马”和胡宗南到广州的“中央政府国防部”召开“西北联防会议”,以进一步策划“兰州决战计划”。蒋介石要让青马死守兰州,以吸引和消耗彭德怀的第一野战军主力,然后让宁马和胡宗南残部,从旁边侧击,从而一举合歼第一野战军;而胡宗南和“二马”此时也拼命抱住老蒋的大腿,以不使西北这块立足之地沉入红色的海洋。

    所有这一切,都寓示着兰州的对峙,绝非等闲。遗憾的是,处在1949年8月的人们,在拥抱新的曙光时,也拥抱了太多的情不自禁。这就是在所有回忆文章和档案记录中,都被同样的文字注作“一野部分官兵由于陇东追击发展顺利,产生了轻敌麻痹思想”和“他们认为敌有可能放弃兰州,担心失去歼灭马家军的有利战机”的两条原因之缘起。它的结果是:“一野部队抵达兰州外围的第二天,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就向古城岭、营盘岭、狗娃山等几个兰州外围阵地发起试攻。敌军充分发挥了兵力火力,第一野战军攻城部队在外围攻击受挫,并有不小的伤亡。”

    彭德怀从不贸然下达攻击命令,何况是面对兰州这样一座有准备的城市。在最后的攻击令下达之前,他照例亲自到兰州的外围阵地观察数次,并对突破口的选择很费了一番脑筋,既要减少部队伤亡,又能够突破敌人防线,难啊!

    决心在总体上是两条:一要攻克皋兰山阵地,打开兰州城门上的这把大铁锁;二要占领黄河大铁桥,切断敌人唯一的退路。由二兵团首攻营盘岭、沈家岭和七里河诸要点,继而向西关和南关发展进攻,并一分为二,一部沿黄河南岸前进,夺取黄河大桥;一部从七里河区相机北渡黄河,歼灭北岸之敌。十九兵团沿西兰公路首先把路南的马架山、古城岭、豆家山及路北的十里山这些阵地拿下来,然后向兰州东关发展进攻。

    这一部署得当吗?彭德怀心中没底。

    战场延伸到了兰州,深入敌人腹地,和陕北及关中已大不相同。群众基础谈不上,地下内线也没有,少了这两条,单凭到前沿用望远镜看几眼,就定决心、部署兵力,彭德怀心中怎能踏实得了!

    事实上,此时彭德怀对兰州守敌究竟有多少兵力,尚不敢精确肯定。部队逼近兰州近郊时,他曾收到两份情报,一份说敌人的九十一军、一二〇军已从兰州北撤,准备随国民党甘肃省政府退到酒泉去,而且还有大批物资正在由兰州运往西宁,兰州的守敌准备炸毁工厂、拆除电线,破坏黄河铁桥,显然,随时都要夹着尾巴逃跑;另一份情报则恰恰相反,说蒋介石每天都派飞机往兰州运送粮弹,马家军也正在抢运粮食和大批的磨盘进城,马继援的八十二军在兰州南山一线加修工事,宁夏马鸿逵还准备了六个师随时出击,增援青马固守兰州。

    哪种说法更接近真实?彭德怀宁可相信后者。但是,能不能确切否认敌人不会逃跑呢?不能。

    兰州战役难道就这样开打?不能!以彭德怀用兵的一贯作风,是绝对不允许在部队“准备不足”的情况下,贸然出击的。

    彭德怀还是一贯作风。在一种他认为非常没有把握的情况下,现实允许他的唯一途径,就只有付出血的代价了!

    这是一个极为无奈(而且非常痛苦)的决定:先以九个团的兵力,对敌人进行一次试探性攻击!它是挑逗性的、完全不知深浅的投石问路,自然,它要以目的性的眼光,期待敌火的充分发挥,也就是说,期待着预料中的失败和牺牲。如果一举成功,仗就这么顺顺溜溜地打下去了;如果“首次失利”,这样的结论也的确可以给全军普遍存在的“轻敌思想”敲一记响亮的警钟。

    或许,这是攻击时间安排得如此急迫的真解;或许,从中还可以看出彭德怀的另一面:敢于牺牲和善于牺牲。

    一野边打边看火线观阵,马匪讨价还价冷面请赏

    野司临时指挥所设在一个名叫乔家湾的小村上。彭德怀预计这地方能听得清前沿的枪炮声,这是他实施指挥的必备条件。

    参加试攻的九个团由四军、六军、六十三军和六十五军派出。

    其时,四军军长张达志尚在赶赴兰州的路途之中,六十五军军长邱蔚也因病未能指挥作战。但是,彭德怀决定,攻击命令不能拖延,仍于8月21日准时下达。

    这是彭德怀最紧张的一段时间。他必须张开浑身的毛孔,注视和感觉眼前这座城市的每一个呼吸。

    彭德怀掏出怀表,盯着秒针轻快地走向某个既定的刻度。霎时,前沿大炮骤响,接着是密集的枪声。他不安地走出门外,天空还不甚明朗,繁星尚未退尽。他侧耳倾听片刻,仔细分辨着每一个阵地,哪儿是豆家山、古城岭和十里山方向,哪儿有六十三军和六十五军五个团的兵力;哪儿是皋兰山营盘岭、沈家岭方向,哪儿是四军和六军的四个团兵力。他可以根据枪炮声辨别出前沿部队的种种战术行动。

    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突然,彭德怀决定去前沿。参谋们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大家都知道“大炮一停,彭总出门”的惯例,像这样的突击行动,彭总光是待在指挥所里听声音,那才奇怪哩!

    当然是去六军。六军突击方向是皋兰山正中央的营盘岭。它西接沈家岭,东连马架山,而且互为依托,是马继援“国防工事”体系中最高、最突出,也是最坚固的一处。六军的成败,关系着整个战役。彭德怀放心不下。

    电话立刻通知到六军司令部,把罗元发军长吓了一跳。都知道彭老总到前沿阵地不大听招呼,也不管危险不危险,越是靠前越是要去,让下面觉得担不起责任。罗元发立即招呼张贤约政委、饶正锡副政委和参谋长陈海涵:“喂,伙计们,我们到村口迎一下吧!”

    六军军部所在的村子叫郜家泉,路到村口,不太难找。罗元发几人跑到村口蹲了好一会儿,不见彭总的影子,赶忙打电话四处查问,这才知道,彭德怀招呼也不打,直接爬到皋兰山南麓的阵地上去了。

    罗元发拍着屁股吩咐:“快,叫司令部通知前面的部队,把警戒搞好点,绝对保证彭总的安全。”接着,又通知团以上主要领导干部,以最快速度赶到彭总爬上去的那个山头,听取彭总的指示。

    “么子指示,我也是刚到,观察了十分钟就做么子指示嘛!”彭德怀心情不错,一边亲切地埋怨着,一边和大家握手。

    六军担任试探性攻击的十六师四十六团打得相当顽强。虽然牺牲不小,寸功未进,但毕竟把敌人所有的明暗火力点都吸引出来了。彭德怀看得很过瘾,料定马继援是真格的守城,估计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逃跑的。这样,彭总的决心就不难下了。

    罗元发报告,全军团以上干部都已到齐,他再次请求彭总,给大家指示两句。

    彭德怀手一挥说:“先看,看明白了再讲。”

    于是,大家认真地观察起来。

    “同志们看啊,那是营盘岭,”彭总手指正前方一个高地,向干部介绍,“营盘岭连着三个山头,中间老大,最高,叫‘头营子’,往下是‘二营子’,最下层是‘三营子’。敌人给每个营子山崖都削成了峭壁,大家看,有三四丈高哩!主阵地东西两侧都是悬崖峭壁,上有双边堑壕,下有地雷铁丝网,看来只有从南侧正面突破。这是一块马骨头,硬得很,没有一副好牙齿就啃它不动啊!”

    干部们都说,老总放心,战士们对马匪早就恨得咬牙切齿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别说是马骨头,就是铁榔头也要啃。

    说着话,彭德怀把大家领到山背后一块平地上,让大家坐下来,发扬军事民主,各抒己见,看眼前这一仗究竟如何打法为好。说:“在战略上藐视敌人,这对头。在战术上可要重视敌人。马步芳还有一股牛劲哩!所谓困兽犹斗,我们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噢。”

    这番话让那些原以为马家军已经兵败山倒、不堪一击的同志,受到震动,对下步战法的发言也就谨慎多了。但彭德怀决不让人在他面前拘束,尤其是基层干部,他总是能恰到好处地给人留下一个空间,将“自古骄兵必败”这样一些道理糅到具体的战术话题中去讲,使人觉得春风拂面,但却火辣辣的,开口言无不尽,有时还巴不得彭总批评自己几句。

    越受批评越想说话。只有在彭德怀面前才会有这个感觉。许多真知灼见就是这样一点一点谈出来。

    根据皋兰山的地形特点及敌人的火力配置情况,大家一致认为从营盘岭南边正面突击,比较理想。最下层的“三营子”以南不远处,有个“九条路口”,可以作为冲击出发阵地。在野司炮火支援下,部队由“九条路口”向“三营子”发起攻击,同时以少数兵力在东西两侧助攻,吸引敌人的火力。

    彭德怀很满意,但他不写在脸上。那种潜在的担心,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

    “马步芳父子是你们六军的老对手了!”彭德怀说。

    这句话虽不动声色,但分量很重。六军的干部谁也忘不了西府战役中被青马围困在屯子镇的情形。部队突围出来后,罗元发见到彭总忍不住泪流满面……彭德怀揭这个疮疤,意味深长。大家都心痛地低着头,说不出话。

    彭德怀说:“马步芳这个老家伙,到了黄河心不死呀。他有他的如意算盘,认为我军长途跋涉,人困马乏,加上后方补给困难,没得战斗力;而他们则是坐镇兰州,以逸待劳,北有黄河天险,南有高山屏障,加上工事坚固,自以为固若金汤了。他要死守兰州,孤注一掷!我们呢,第一,是不怕;第二,要认真对待。同志们啊,古人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个话要时刻铭记哟!”

    罗元发和张贤约等几位军领导面面相觑。他们明白了彭总的担忧,立即决定在全军揭疮疤,用彭总的讲话对部队教育一遍,务必清除轻敌思想。

    决定做出来了,罗元发征询地问彭德怀:“老总,你看这样行不行?”

    彭德怀说:“不要搞花架子,要让干部战士真的面对现实,承认马家军的战斗力……”

    这个意思在野司同日下发各兵团的作战指示中,作了特别强调。写道:“青马匪军为今日敌军中最有战斗力的部队,在全国也是有数的顽敌。我们对他须有足够的估计,并作充分的精神准备,力戒轻敌、骄傲急进。进攻时,须仔细侦察,精密计划,充分准备。作正规的进攻,任何疏忽大意与侥幸心理都是错误的。”

    彭德怀的苦心可见一斑。他的一系列“刹车”措施,最终因为“首攻失利”而立见成效。这一份血淋淋的代价,让许光达与杨得志两兵团从上到下受到警策。然而,另有一人却因此飘上了云端。这就是正在兰州三爱堂大耍威风的马继援。

    刘任副长官将首战告捷的战报当天就传到了西宁。马步芳躺在太师椅上,一面给广州方面口述电报,一面勾画横陈几案的军用地图。说完捷报,他理直气壮地向中央政府提出,第一要给马继援及所有作战有功人员记功、发放赏金;第二要求按照他亲手所列的一个长长的清单,补充给养、军需和武器装备。他说:“飞机每天起码要有10个架次,否则……”马步芳眯着眼睛,考虑用什么措辞比较恰当。

    此时,马步芳与“中央政府”的关系微妙之极。西南危在旦夕,国民党高级将领频繁倒戈,连程潜、陈明仁这样一些人也都响应了共产党的“和平建议”,今天3万人、明天5万人,把部队往共产党方面带。白崇禧空有一腔热血,那个雄心勃勃的长江防御计划早已成了泡影,他甚至于8月4日将长沙也放弃了!

    时局至此,广州内部还在大吵大闹。蒋介石对林彪二十九军在湖南与白崇禧一仗仅仅说了一声“声东击西”,广东省主席余汉谋就敢对老蒋大拍桌子。他小小一个余汉谋凭什么胆大包天?还不就是手里有5万正规军!5万人的队伍在马步芳眼中不过小菜一碟,但人家余汉谋就靠这碟小菜,把显赫一时的白崇禧挡在广东省外,而让陈诚从台湾把部队带到厦门,又从厦门大陆撤回到海上,没根没绊地四处漂流!

    天下大势,不过如此。马步芳越想越感到情况不错,心里乐滋滋的。

    马步芳的兴奋反馈到兰州,经刘任蓄意地一放大,就成了满世界的春风,连最普通的市民都受到影响。前些日子听说共产党要攻城,许多大户人家忙着往外转运财宝细软,弄得黄河铁桥不堪重负,阻塞了军运。马继援不得不下令卡死这条唯一的通道。结果,堵得住道堵不住心,有钱人家就到处雇船摆渡,有的人干脆暗暗地挖地窖,闹得全城军民奔跑,一片恐慌。现在好了,刘任的话像一帖药那么见效,他说:“共产党军队在城外被国军打得尸积如山,早吓坏了,过不了几天就要开走,马长官也要回来主政,一切如常,买卖照做……”

    街面上略显平静。整个三爱堂也像是被自己吹出去的仙气迷住魂灵似的,人人脸上出现少有的喜悦。唯有彭铭鼎例外。他对一切冷眼旁观,心中另有主意。

    “中央派”刘任“使绊子”,“铁将军”王震“扎猛子”

    “中央派”派内有派,刘任和彭铭鼎各怀春秋。

    刘任位居长官公署副长官,是西北局面情境中人,当然面子大、口气大,在派内说话有点儿“我就是党国、党国就是我”的味道。他脑后的那根线是由广州方面牵着的。因发迹于广西,属于桂系,不能不做李代总统得天下的梦,一心要让马步芳跟共产党在西北搞龙虎斗,以减轻西南的压力。

    彭铭鼎不同,他当了参谋长还是“副”的,依这样一个位置说话,即便是金嗓子也得低八度。在彭德怀大军西进这段时间里,他除了服从刘任的统一指挥、完成“分内之事”,似乎没有大的作为。但是,他在骨子里就不是一个“主战派”,一直希望能借鉴傅作义和邓宝珊的做法,偃旗息鼓,与共产党坐下来“商量着办”,以解决西北问题。

    彭铭鼎这根线也有人牵着。这人就是曾任西北军政长官公署副长官的陶峙岳。陶现在已经是新疆警备总司令了,西北长官公署这边的事,他不好多问,只有靠彭铭鼎这样一批比较投缘的旧部(或者说亲信)来间接办理。

    陶峙岳身为新疆警备司令并兼河西警备司令,驻地偏远,似乎心地也宁静得多。时局变化,物是人非,反省一生戎马生涯,颇多感伤,早有脱离蒋介石集团重敲锣鼓另开张的打算。

    这想法通过新疆警备司令部参谋长陶晋初传达给彭铭鼎。以彭铭鼎的聪明,他自然而然要考虑得更多。陶峙岳手下多少有三个整编师加两个骑兵旅的队伍,而他彭铭鼎有什么?这是最切实的一个问题。他得向共产党证明自己的功绩与地位,尽可能为以后的道路做点铺垫。

    皋兰山的炮声一响,彭铭鼎寝食难安。

    这一天,彭铭鼎碰到相处不错的骆驼团团长贺新民。两人找个小间,温一壶酒,炒几碟菜,交谈起来。贺叹道:“这仗一打,几时是个头,兰州这么大的地方,共产党军队几十万大军,恐怕……”

    彭铭鼎忙将话头掐住,压低声喊一声老弟,说:“这种话,当讲处讲,不当讲处可不敢胡言乱语啊!”

    贺新民哈哈一笑:“这真是官小胆大,官大胆小,咱小鬼都不怕,你当阎王的怕什么!”

    “当真不怕?”彭铭鼎正色发问。

    “怕什么呀!大不了回家拉骆驼去,谁稀罕这个芝麻团长,整天提心吊胆,给人倒尿壶当奴才!”

    彭铭鼎叹口气,压低声:“是啊,自古英豪,识时务者为俊杰。明摆着的,国民党气数已尽,大势已去,共产党得天下是迟早的事。”

    这话正对贺新民的心坎子,忙凑过来:“我看兰州守不住,你没瞧见,马继援那小子狂得什么似的,指望不了他……唉,我们还得早作打算啊!”

    “可不是说么,”彭铭鼎沉吟半晌,“对我们来说,无论如何得攒足资本,将来也好跟共产党讨价还价……”

    “老哥,咱信得过你,这节骨眼上的,你若有什么吩咐,就只对我说,曾司令给丢过话!”

    “曾司令”便是国民党设在兰州的第八补给区司令曾震五,是贺新民的顶头上司,与陶峙岳旧谊很深,也可以说是彭铭鼎一条线上的人。

    “好,你听我的,不要慌,稳住队伍,还得多联络一些弟兄,队伍拉得越多越好!”

    彭铭鼎拉队伍,刘任也在拉队伍,两人的目的不同,但焦点都放在陇南兵团。

    陇南兵团总共三个军,一一九军军长王治岐借配属第五兵团,缩到武都,坐观成败,再也不打照面;一二〇军军长周嘉彬是张治中的女婿,早不想在兰州待了,要去汉中投奔胡宗南。幸亏刘任手上抓着他的夫人,硬逼着她给周嘉彬打电话,这才勉勉强强把周拉住了;剩下九十一军最令刘任头痛,军长黄祖埙是蒋介石的嫡系,一向腿粗腰壮,像块茅坑里的石头,别说对刘任,就是西北军政长官公署的命令,他也当作儿戏。于是,刘任决定拿这个丧门星开刀。

    这正好暗合了彭铭鼎的意。他知道黄祖埙跟胡宗南一样,对蒋介石忠心不二,是不大可能引为同路人的。既然刘任打算开这个杀戒,为何不趁机除掉心患而抓住九十一军呢?

    彭铭鼎决定推波助澜。

    终于来了一个机会。刘任下令黄祖埙派部分兵力防守黄河铁路北岸,黄不理不睬,弄得刘下不来台,一筹莫展。恰在这时,彭铭鼎来见刘任。

    刘任一肚子恼火,嗓门冲破天:“你看这个黄祖埙,居然抗令不遵!”

    “不像话!”彭铭鼎附和着刘,表现出适度的义愤,“大敌当前,内部搞成这样,军人的起码常识都不懂嘛!如此欺人太甚,万万不可姑息,否则贻误战机,必然要坏大事!”

    刘任深有同感:“不惩办不足以稳定军心。你说说看,有什么办法没有?”

    “办法嘛……”彭铭鼎故作沉吟,“只怕……”

    “怕什么?你是谁,我是谁?但说无妨!”

    彭铭鼎没想到事情发展得这么快、这么顺利,抑制不住心花怒放。但他努力克制住自己,沉稳地说:“要想切实控制九十一军,最理想的办法,莫过于……”他将彼此面前的茶杯盖调换了一个位置。

    刘任心有灵犀地“唔”一声,知道彭铭鼎和自己想在一个点上,是要撤换黄祖埙,颇觉慰藉。他把持心绪,不露心迹,问:“以你看来,由谁接替比较合适呢?”

    彭铭鼎装模作样地“思索”了一会儿,才说:“最合适的人选,只能是曾震五。”

    曾震五与彭铭鼎之间的交情,刘心中明镜似的。但他当时还没有想到彭的另一番心机。为了撤换不听话的黄祖埙,曾震五就曾震五吧!刘任痛快地点点头。

    非常时期,想撤换一个军长可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丢开九十一军三个师长掣肘的因素不说,马家军这一关如何过得?弄不好,让老谋深算的马步芳插上一手,坐收渔人之利,换上一个姓马的,把九十一军揽进青马怀中也未可知。

    好在彭铭鼎对马继援颇有影响。这件事,他不想给自己留退路,要一不做二不休壮着胆子干到底。

    彭铭鼎顺着兰州防守一盘棋的思路,对用作预备队“掩护侧背”的陇南兵团,提出担忧,特别指出人事上的毛病:“比如黄祖埙,是胡宗南的嫡系,不能尽心尽职忠于马长官的事业,专横跋扈,不听指挥,若不及早处置,恐贻后患……”

    这话正触在马继援的隐衷,当即拍板:“奶奶的,换!”

    换谁呢?彭铭鼎自有主意。他说第八补给区的家当不小,建议马继援应派亲信执掌,同时把原司令官曾震五保举到九十一军补缺,这样,曾又会感恩图报,为马长官效忠尽力。

    天底下哪有这么漂亮的万全之策!马继援连声“高见!高见!”立即把电话打到西宁。

    此时,西宁依然静如处子。马步芳尽情享受着在大后方当太上皇的感觉。不管怎么说,撤换一个“中央派”的人,以进一步控制陇南兵团,同时掌握补给大权,培植亲信,这没有什么不好。他当即点头,并敦促儿子抓紧去办。顺便,马步芳又问起兰州的形势——这是父子俩每天在电话上必做的功课。

    马继援说:“共产党军队遭到打击,两天都没动静,大概是不敢再攻了吧!”

    “难说哩,”马步芳心里不踏实,“共产党眼下正在势头上,咋就这么认输了?”

    “不认输又怎的?!”马继援神气十足。

    马步芳在电话那头沉默片刻,说:“彭德怀的计谋……料不准的。”

    这个“料不准”包含着很丰富的内容,其中有对西宁自身安全的担忧。一天前,西宁就有人风传马家军老窝临夏发现了共产党军队的消息虽说模糊不清,可马步芳很上心。万一是真的,彭德怀的矛头所指不是西宁又是哪里!马步芳话到嘴边,还是没把这个意思说出口。他是担心增加马继援的精神负担、动摇兰州防务。

    无风不起浪,马步芳的嗅觉是灵敏的。在解放军二兵团和十九兵团强攻兰州的同时,王震所率一兵团附十八兵团第六十二军作为兰州战役的左路军,由秦安、武山经陇西、渭源、临洮、临夏,北渡黄河直取西宁,把兰州守敌的退路彻底掐断,给马步芳来个连锅端。

    王震接受任务之后,就觉得这是一次潜水。他要一个猛子扎到西宁,中途憋足一口气,偌大的兵团必须保持“肃静”,不留痕迹,以免打草惊蛇。

    8月21日,部队渡过了洮河。二军在前、一军在后,七军和六十二军陆续跟上来。王震刚爬上岸抹着大汗,准备给部队加大马力,吩咐作战参谋拟份电报,要求各军乘胜奔袭,一鼓作气进占临夏!

    临夏可不是个简单的地方,它是马步芳和马鸿逵的出生地,也是他们拉队伍立山头起家“建业”的地方。当地有句老话,说:“早上学会河州话,晚上就把洋刀挎!”所谓“挎洋刀”,当然就是当官领兵、出人头地了。由此可见,临夏(古称河州)在青宁二马小朝廷里处于一个什么样的特殊地位。

    王震和作战参谋正趴在弹药箱上拟写电报,通信参谋气喘吁吁地跑上来报告,说野司有电报指示,内容与兵团下一步行动有关,译电员预告,10分钟报文就出来了。

    “有这么重要?”王震急性子起来了,拉着两个参谋就跑,“走,到电台那边去等!”

    电报是彭德怀给王震的:“青马匪军现决心固守兰州,工事又相当坚固,夹河而阵,地形亦有利于守,在左兵团进占临夏后,可能动摇其固守决心,但亦可能促进其不顾一切决心死守,甚至放弃西宁撤守大通河东岸及享堂新城湟水北岸保障凉、甘、肃州退路。在我攻兰州六七天不得手时,宁马主力可能车运增援兰州(青宁二马汽车据说两千辆以上),似此我将集中三个兵团于兰州会战。你们占领临夏、永靖两城后,须休息两天补充粮食,弄清情况,再定行动。”

    血淋淋抠思想二兵团检讨,轰隆隆炸峭壁曹德荣舍身

    彭德怀咬紧牙关给部队留了三天时间。

    这是“首攻失利”之后的三天,比金子还要贵呢!全军上下展开总结,为什么会失利?许光达的结论还是那两个字:“轻敌!”

    许光达把二兵团师以上干部组织在一起,硬是打着哈欠检讨了一整夜。

    “不是轻敌是什么呢,”许光达向彭德怀汇报说:“头天看过地形回指挥部,大家的那个情绪就不大对劲,不知为什么,都把压包袱底的那套新军装换上了,又刮胡子又洗脸的,个个搞得像上海的小开一样,哪像开作战会议呀,分明是看戏看节目嘛!有人说,打到兰州,解放战争就打到头了,一仗定乾坤,以后想打仗也打不到;又有人说,北京的政协会议都开了,新中国就要成立,马家军还敢不知死活?这一仗不过摆摆姿势,打一打留下纪念;有的同志简直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了不得了,扶眉吃掉胡宗南四五万人,平凉又胜、固关又胜、三关口也胜,到处传捷报,他马步芳算老几……责任在我们兵团领导,下面轻敌是我们感染的,我们向野司老老实实做检讨!”

    彭德怀说:“要谈责任,首先在我。部队上下能警觉起来,血就没有白流。我到你们六军十七师的五〇团看了看,部队战斗热情还不错。检讨归检讨,还要树立必胜的信心。我就很有信心。这一仗志在必得,军委决心很大。”

    军委的决心体现在8月23日给一野的一份电报上。这份电报明确提出要“集中三个兵团全力于攻兰战役”,指示渡河后的王震要“切断兰州通青海及新疆的道路并参加攻击”,特别是不让马步芳退至新疆为害。电报强调:“攻击前似须有一星期或更多时间使部队消除疲劳,详细侦察敌情、地形和鼓动士气,做充分的战斗准备,并须准备一次打不开而用二次、三次攻击去歼灭马敌和攻占兰州。”

    落实到许光达那里,变成了三十八个字:“深入进行动员,反复侦察敌情,摸清地形道路,组织沙盘作业,开展军事民主,制定具体作战计划。”

    这可以看作许光达战役指挥实际操作的经典。每个字都突出了“重敌”之意。

    以许光达的老脾气,当然不会抛出几句“指示”了事。他拉着兵团参谋长张文舟,一头扎到四军,同张达志军长、张仲良政委一起,泡在师团营连各级,甚至班长和战士,一点一滴抠那个失误的21日。

    “不抠到血淋淋的不放!”许光达的话总让大家汗毛直竖,但是,能治病。

    与此同时,设在猎嘴岭的十九兵团司令部又有一番别样的情形。杨得志冲着不请自到的彭德怀气呼呼地说:“十九兵团历史上没遇过这样的情况,攻敌几个阵地,一天多没有拿下一个,真丢人,干部们都很憋气。这口气非出不可!”

    彭德怀说:“打仗不是赌气!部队试攻受阻,主要原因是轻敌,次要原因是敌工事坚固,敌人顽强。这次试攻是我决定的,时间仓促,部队准备不够,不过通过这次试攻也达到了了解敌人的目的。你们要沉住气……”

    这股“气”要真正“沉”下去,不容易。

    部队远道而来,驻在兰州外围,多半寸草不生、光秃秃的山梁,肚子问题成为决策战役的重要参考条件。像军委要求的那样,花“一星期或更多的时间”来作战斗准备,显然是不允许的,更谈不上“一次打不开而用二次、三次”。所幸的是,胡宗南在汉中还算知趣,没有来解兰州之围的意思;马鸿逵说要“援兰”,还组织了什么“宁夏援兰兵团”,但虚晃一枪,光打雷不下雨。当然,这与十八兵团六十四军的“钳制”也许有关,马鸿逵在海原按兵不动,理由充足,马步芳说不出什么所以然。

    总之,马继援实际上是孤军困守兰州。

    部队作了三天检讨,彭德怀静观了三天,8月24日的晚上9点钟,他给中央军委发去一份报告:“二兵团、十九兵团攻城准备工作已妥。疲劳尚未恢复,粮食不足,油、菜更难解决。青马军不断反袭,故很难得到休息。以现在的准备工作看,攻占兰州有六七成把握,故决定在25日晨开始攻击。”

    这份电报实际上就是彭德怀的军令状,只不过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把话说满、说绝对而已。如果声称“攻占兰州已有十成把握”,那就不是彭德怀了。

    激战如期,号令依旧。不过这一次的攻势可是翻天覆地的。皋兰山一线的青马守军哪想到这几天解放军不声不响,已经神鬼莫测地接近了所有前沿阵地,并在堑壕底下埋下了成吨的炸药!

    随着凌晨2点两发红色信号弹直升天空,震天动地的巨响同时在皋兰山两侧各个阵地前沿,一连串地天崩地裂。那些带着温热的土石坷垃像雨点一般降落时,四面群山又有万炮齐鸣,仿佛周围整个世界都在怒吼,只有可怜的皋兰山孤岛似的夹在中间,瑟瑟发抖。

    霎时,天光流曳,眼前的山川一如白昼;耳畔呼啸轰鸣,像惊雷出峡、长风穿云。炮弹密密麻麻砸向皋兰山,爆炸声煮开了一锅粥。青马守军借着闪亮眼睁睁地看到前沿阵地亮开一个一个大缺口,而他们只能抱着脑袋、缩紧脖子,无法修补那些致命的缺口。很快,炮火明显向阵地纵深延伸,解放军前沿冲击部队从冒着热气的大缺口蜂拥而至……

    这场出其不意的攻击,使青马守军在最初10分钟内一片呆傻,完全措手不及,待那些抱着机关枪或抡着大刀督战的指挥官们号叫声起,士兵才如梦方醒,一下子发现手中所握的不是烧火棍,而是可以射击的家伙。于是,闭着眼睛举枪就打,阵地又一度陷入混乱。好一阵冲杀之后,才慢慢稳定下来。这时,天已微明,双方形成尖锐的对峙,互相射击的枪弹犹如疾雨。青马守军一面对阵前的缺口一筹莫展,一面又发觉解放军在正面攻击的同时,还在向东西两翼迂回,所有阵地正在进入一个大的包围圈,顿时,恐慌一团。

    旭日东升,阳光灿烂,老天爷公正地奉出一个万里无云的秋天,山上山下能见度极佳。在这样的条件下射击,几乎就是百发百中。所以,敌我双方的伤亡都在成倍地增长。也许地面上的搏命过于残酷,人们已经无暇顾及天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一架国民党飞机。它无动于衷地盘旋,不但没有像青马官兵所期待的那样给他们“助助威”,反而宣判了一个无情的事实。似乎从这一刻起,皋兰山不知不觉动摇了。

    所有阵地一个个被解放军突破。四军首战沈家岭主阵地上下狗娃山,下午,六军又攻克了南北最高峰营盘岭下面的主阵地三营子。与此同时,六十三军也攻克了敌人另一主阵地豆家山。六十五军于黄昏占领古城岭、马架山。

    至此,兰州的“锁钥”已全部掌握在彭德怀的手中。

    血色黄昏在暮霭中徐徐张开双臂,新一轮的拼杀又开始了。往往一条壕沟、一道峭壁、一个小阵地,都须反反复复地拼夺。白刃格斗,刺刀见红,短促的杀声,惨烈的号叫,以及带血的刃面在夕阳余晖中闪烁灼灼光芒……生命的火焰跳动、激荡、熄灭。

    在硝烟弥漫中,青马守军的地盘越缩越小,预备队早已经用光了,援兵毫无希望——马继援已打算弃守,不再向山上增补一兵一卒。

    激烈的战斗集中到皋兰山主峰营盘岭——皋兰山阵地之母。打头阵的便是彭德怀战前亲临过的六军十七师五〇团。当主攻营冲到第一道峭壁时,因为炸药药量不够,突破口没有炸开,全营堵在阵地外边过不去。这时,敌人的一处暗堡突然响起机枪,枪弹如雨向毫无防备的主攻营扫过来,当场倒下一大片。营长哑着嗓子命令突击连立刻重新爆破,可暗堡的机枪口有一人多高,炸药包支不起来,放在崖脚下又根本不管用。

    全营趴在地上抬不起头,牺牲相当大。

    怎么办?突然,七连指导员曹德荣从地上一跃而起,顺手扔出两颗手榴弹,趁着爆炸的烟雾,抱起一个炸药包爬到了峭壁底下。可是,当他直起身子安放炸药包时,麻烦来了:陡峭的青石壁上,怎么也摆不住炸药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分分秒秒的犹豫,都意味着什么曹德荣心里非常明白。他猛地心一横,将身体紧贴崖壁,双手托起炸药包按在崖壁上,一咬牙,拉响了导火索……

    “轰隆隆——”天地间一声巨响,敌人的暗堡飞上了天,崖壁上出现一个大窟窿,曹德荣的英魂也随之化作滚滚浓烟。

    曹德荣用自己的身体开辟了部队前进道路。十七师师长程悦长在望远镜里目睹全过程,此刻对着报话机使劲地喊:“给我狠狠地压上去,狠狠地打……”

    七连连长陈金奎眼里如同火烧一般,一马当先从曹德荣炸开的缺口往上冲,边冲边招呼身后几十名战友:“同志们,为指导员报仇!”

    就在几分钟前,陈金奎和曹德荣见全连只剩下不到一个排的人员了,便商量两人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前后照应,指挥好突击队,尽量减少伤亡、节省弹药,以保证把红旗插上皋兰山最高峰。曹说陈金奎肩头挂了彩,一定要陈走队伍后面,自己打头阵,就这样……

    陈金奎浑身着了火似的,使劲咬住牙齿,一鼓作气冲上了二营子。回头一看,身边只剩下一个班的兵力,一数是十二个人,其中有8人带着伤。尤其是红旗手刘玉才,腹部打了个大洞,肠子都露在外面,血一路走一路滴。他硬是把那一团血糊糊的东西捧着,另一只手拄着旗杆,一步三个踉跄跟了上来。

    这时,山脚下的冲锋号在晚风中急促而嘹亮,大部队趁敌人交替撤退的机会哗哗地上来了。陈金奎命令五班副钱二虎接替小刘打旗,说:“你是党员,剩下一个人你也要把红旗插到主峰!”

    刘玉才先是不同意交旗,说着说着就瘫倒在地上。他伸出颤抖的手,去解自己身上的干粮袋,上气不接下气:“我完不成任务了,干粮给你们带上,还能管两顿……”

    敌人在陈金奎他们头顶的“一营子”阵地突然响起机枪,子弹在耳边“飕飕”直叫,后边大部队的冲杀声猛地给掩住了。陈金奎急忙招呼大家把剩下的炸药包捆在一起,又将十一人分成三个战斗小组,说:“咱这个死角敌人打不着,得尽快把狗日的这道峭壁炸开,让后面的部队冲上来!”

    在搜索每人身上炸药包时,陈金奎发现刘玉才已经牺牲了。他手中的干粮袋才解开一半……

    三爱堂看破锁钥午夜交班,大铁桥不堪重负血肉纷飞

    西天收尽最后一道霞光。

    刹那间,站在三爱堂顶层的马继援看到皋兰山主峰有团白烟冲天而起。

    接着,烟云中闪出一面扎眼的红旗。

    这时在沈家岭狗娃山以及东边的十里山方向,虽然还在响着炒豆般的枪炮声,但马继援心头的战事已经结束。他望着余烟四起的南山,万事皆空,什么奢求也没有了,浑身反觉一阵轻松。这在24小时之前是不可想象的,那时他无论如何做不到这一点。

    马继援的情绪线牵在马步芳手上。青马父子对西宁一直颇有信心,因为西宁与兰州隔着一个非常丰富的距离,位于它们之间的大片土地,是以临夏为中心的回民天下,相对来说,回族居住较为集中,传统的文化凝聚力比较强。且这一带靠甘肃、青海两省边界,天高皇帝远,又经青、宁二马经营多年,可以视作铁板一块。马步芳坚信共产党轻易插不进来。从战略上讲,即便能够插入,西宁与兰州两城在握,也极易造成夹击之势。所以,共产党军队断然不能立足。

    然而,王震兵团彻底打碎了马步芳的信念。

    8月22日,当皋兰山下的二兵团和十九兵团正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给敌军前沿埋炸药时,一兵团突然出现在临夏。王震的动作之快、手段之辣、胆量之大,完全超出了马步芳的预料。一夜之间,临夏便成了共产党的临夏,到处是欢迎的标语,家家户户开门放鞭炮。这消息从根本上打乱了马步芳的方寸,一种从未有过的空虚感袭上心头。他不得不做军事上的补救,火速从兰州抽调骑兵第八师、第十四师回援西宁。

    兰州大战在即,是只能吃补药不能吃泻药的!两个骑兵师的兵力一抽,马继援的无端愁绪油然而生。但是,这还没有让他见到“棺材”,马继援的骨头还撑着大架子。挨到两天之后的24日,情况急转直下:这一天,马步芳派往宁夏求援的亲信赶回来报告,说马鸿逵为保存实力,虚与委蛇。而胡宗南的汉中方面,更是鱼不动、虾不跳。马步芳唯一出路只剩广州了!他立即急电国民党政府,希望能像过去挟中央以令胡宗南那样,请求“中央政府”火速分催陕署、宁夏友军行动,增援兰州和西宁。结果,电报发出去杳无音信,马步芳大失所望。

    病急乱投医。马步芳居然还想到新疆的陶峙岳。陶的回答倒是利索,“放心援兵,立即出发!”但他手上那么一点儿兵力及其遥远的路程,不禁让马步芳自嘲起来。但这件事让他考验了陶峙岳的“忠心”,并由此对彭铭鼎的信任也有增无减。

    黑夜来临。这是马继援有生以来最恐怖、最无着落的一个黑夜。

    孤灯映着三爱堂的屏壁,那上面悬挂着战前马继援刚刚留下的“墨宝”:“挽狂澜于既倒,定乾坤于西北。”想不到几天时间,这份美妙的心情便荡然无存!马继援不禁望着墨迹未干的条幅出起神来。这时,一条长长的黑影忽闪忽闪,是彭铭鼎匆匆奔来。这一天最忙的就数他了,可他又是兰州这个破烂防务的始作俑者。马继援一肚子恨爱交加,不知道该对面前这个老跟班似的副参谋长说些什么。

    “马长官走了?”彭铭鼎言不由衷地问了这么一句,立刻有点后悔。他明知马步芳早就飞离了兰州,却要问。他不纠正,宁愿马继援把自己看作一只没头的苍蝇。

    马继援根本没有听到彭铭鼎在说什么。他正在沿着另一个思路往下走。

    两人相对无言。皋兰山方向枪声仍在继续,兰州城里军民混杂,乱作一团。

    “我决定撤!”马继援说,“我和刘任已经商妥,公署人员经秦王川去永登会合;八十一军循兰州、河口向迤北地区;九十一军、一二〇军分向野狐水、漫水。山上的部队剩多少撤多少,越隐蔽越好!越快越好!”

    彭铭鼎故作一震:“那么……”

    “别说了,执行吧!”马继援的眼里冷冰冰地暗着,双手叉腰,紧闭双唇。

    彭铭鼎像往常马继援问计时那样,略作思考状,但即刻又打消了要决断什么的念头。他知道这种时候,说什么都等于零,何况他还预感到马继援似乎还有别的话要说。

    果然,在彭铭鼎就要离去时,马继援又将他叫住。“要修改命令吗?”

    彭铭鼎声东击西,口气不温不火。

    马继援举手:“不……”他踱了几步,一个立定,说:“我要告诉你,我必须走。这里的一切由你指挥。”

    彭铭鼎并没有感到惊讶,但他表现得十分惊讶。他摘下军帽,又戴上,并顺手给马继援敬了个礼,说:“既然长官信任,我誓与兰州共存亡……”

    然后是握别。这种过于虚饰的诀别方式,让马继援内心在一瞬间似乎醒悟过来,随之从失望中萌生出猛烈的杀机。他咬牙切齿地瞪着彭铭鼎的背影,觉得一切都随着这个影子付之东流。他想,让共产党的子弹射穿这个影子吧!

    彭铭鼎感觉到自己的脊背发凉,他知道那是马继援的目光。他控制着脚步,尽力不让它凌乱。他自信自己离开现场时无比镇定。接着,他以同样的镇定下达了第一道命令:“增兵北塔山,加固工事,不惜代价,死保铁桥!”

    时近午夜,南山的枪声突然稀疏下来,而黄河铁桥的桥头骤然增兵。彭德怀操起电话要二兵团:“光达吗,注意大桥,敌人要退!”

    许光达已有所料,“我已给黄新廷下令,让三军抢占西关,控制铁桥,截断敌人退路!”

    “好嘛,黄新廷现在位置在哪里?”彭德怀既欣慰又紧张。每仗指挥差不多都是这样,在最接近那个兴奋点的时刻,总是令人激情难耐。

    许光达报告彭总,黄新廷军长和政委朱明都已到达黄河岸边,亲临一线指挥。并说军长把主攻黄河铁桥的任务交给了七师。此刻,师长张开基、政委梁仁芥正在组织夺桥。

    接着彭德怀又问六军位置。罗元发迫不及待地在电话机上答:“我们已经扫清营盘岭残敌,正在往城里压!”

    这下兰州城里热闹了,满城都是逃命的敌兵,一路狂奔乱喊:“共产党军队进城了!解放军进城了!”

    巷战打得非常解气!解放军战士们将数日来积郁在心里的那股愤怒一泄无余,人人奋勇追杀,个个冲锋在前,穿街越巷,猛打猛追,杀得敌尸横七竖八,遗弃的枪炮弹药和其他物资堆积如山。

    激烈的巷战渐渐迫近黄河桥头。

    这是座气势雄伟的钢铁大桥,据说资历很老,还是清朝时代由英国专家设计的。它坐落在兰州西北角,既为南北交通咽喉,又是城市一景。时值黄河汛期,桥下汹涌澎湃,万马奔腾似的滚着浪涛,煞是壮观。

    此刻,桥上黑压压一片人头,败逃的敌群竞相夺路,挤得密不透风。

    当晚天气有变,星月无光,桥上桥下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敌官兵只顾逃命,你推我搡,有的大打出手,有的高声叫骂,谁也不管谁。

    九团三营担任夺桥任务。他们以八连为突击队,由连长许世奎带领,以最快速度赶到了桥头。许连长当即将全连四挺机关枪、三门小山炮和八支冲锋枪集中起来,一到桥头就给机枪和冲锋枪下令:“瞄准敌群,打!”顿时,密密麻麻的敌群成片成片地倒了下去……

    这是生死夺命,桥上的敌兵全都疯了!人挤马踏、车辆横塞。有辆载重汽车干脆加足马力,从人身上呼啦一声开过去,一时间,人群中哭爹叫娘,呼号连天。有人急得翻越栏杆跳进黄河,惨叫声随着浪涛泻到远处……

    然而,敌兵还是拼着命地往桥上挤。

    许世奎灵机一动,指挥三门山炮“轰隆隆”两炮,把桥中央两辆汽车打着了。车上装载着弹药,爆炸声和汽油的燃烧冲入云霄,火光照得桥上桥下一片通明。许世奎趁机带领突击队冲到桥上,大喊“缴枪不杀!解放军优待俘虏!”可马家军这些二杆子,谁还听你这个,一下子拥上……许世奎被踏在铁桥上,脑浆迸裂!

    排长张金生接着指挥突击队,继续战斗。敌军抡起大刀喊:“弟兄们,不要听共产党军队的,抓住是死,拼命也是死,拼啦,天门开啦,死了升天啦……”桥头展开了一场血淋淋的白刃格斗。

    这期间,教导员杨文贵已指挥部队巩固了桥头阵地,以火力牢牢控制住整个铁桥,残敌才无可奈何地陆续举起双手。

    天大亮时,兰州城里大大小小的巷战还没有完全停止,三爱堂打出了一面白旗。几十名大大小小的军官低头垂立在白旗底下,等待着解放军来受降。

    “天动了,地摇了,兰州人民解放了!”

    这是5天之后的8月30日,出现在兰州东潲上门的一条标语。这一天,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司令部举行隆重的入城仪式。战士们换上崭新的军装,兰州城欢腾一片,到处挂着彩旗,贴满标语。工人、商人、学生、市民纷纷拥上街头,人人手中举着小红旗,几十个秧歌队打着腰鼓、舞着彩绸,活跃在大街小巷,他们将五彩纸屑尽情地撒在人民军队的炮车和指战员们身上。

    游行的队伍中,一位银须飘拂的老人引人注目。他叫郭南浦,是位宗教界很有威望的上层人士。他头戴白帽,手扶银须,带领一队可爱的回族同胞,载歌载舞地迎接解放大军。这情景深深印在解放军干部战士们心中,它印证了彭德怀常说的那句话:“西北各族人民是一家,我们的敌人只是一小撮!”

    正当军民欢聚一堂庆祝胜利时,几架国民党飞机不识时务地飞临兰州上空,早有提防的高射炮、高射机枪一阵怒吼,吓得敌机夹着尾巴钻入云层。

    这正好给彭德怀的讲话提供了由头。他说:“啃下一个兰州,歼灭马步芳主力二万七千多人,这是党的胜利、人民的胜利。进了兰州城,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群众也不睡炕,许多地方还花毯铺在地上,大姑娘穿着打扮也美气,好像革命到头了。该搞点享受了,这可不对头!大家别忘了,天上还有蒋介石哩!离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还远得很。解放大西北,我们脚下的道路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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