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蒋玉函譬返茜香罗 冯紫英芹献鲛绡帐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秦子忱 本章:第二十四回 蒋玉函譬返茜香罗 冯紫英芹献鲛绡帐

    话说宝玉、袭人二人的魂魄正在薄命司叙说旧情,忽被晴雯的魂魄当头一喝,二人俱各吃一大惊。袭人一抬头,见是晴雯,羞得无地自容,便欲走避,宝玉忙一把拉住,又一把拉住了晴雯,笑道:“你又作什么来了?”

    晴雯笑道:“我是奉二位奶奶之命,特特的捉拿逃犯来了。”宝玉道:“你是多早晚儿到的,我们怎么总没瞧见你呢?”

    晴雯道:“就是蒋奶奶给你撒娇儿的那个时候,我就到了的。你的两只眼睛单照应蒋奶奶还照应不过来,那里还有工夫瞧见我呢。”宝玉笑道:“罢哟,你再别这样说了。你们姊妹俩当日也就很相好来着,况且一二年都没见面儿,见了很该亲热才是,又说上这些没要紧儿的话做什么呢?”晴雯道:“你可问你们那个蒋奶奶吗,你为什么不说:我们那个晴雯妹子,我有一二年没见他,我心里怪想他的。这也是一句有人心的话罢。为什么一张口就说我的嘴和刀子一样,是我在背后地里杀过谁吗?太太当日骂我,说我如妖精狐狸似的,恐怕把二爷引诱坏了。这不是,咱们三人都在这里呢,你只教他当着薄命司的菩萨给去起个誓,看是那个没脸的蹄子,开天辟地把二爷引诱坏了的。把他就正经的哟,成日家狐媚魇道的,把太太诡弄转了,情愿把自己的月钱,分出二两银子来给他,好个吃二两银子的人儿。俗语儿说的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既怕我的嘴和刀子一样,当日就不该嫁人。那怕老爷、太太不依呢,一头撞死在太湖石上,同我们一块儿到这里来,到底也落个干净的名儿。这会子回了生,除了二位奶奶,谁还敢抢你的先儿呢。那会子可怕死,这会子听见二爷回来了,可又浪的上了吊了。我问你,你这一死,就算总没跟着琪官睡过的了!咦,蒋奶奶,你到底也说句话儿呀,怎么只是拿手帕子握着脸,难道你这会子还装新媳妇儿害羞不成么?”

    宝玉听了着了急,忙将晴雯揽在怀内,央告道:“好姐姐,你再别说了,你给我留点脸儿罢,怎么尽自只是叫蒋奶奶呢。”

    晴雯见宝玉着了急,又故意的笑道:“他家现姓蒋,可教我称呼他个什么儿呢。要说教我称呼他宝二奶奶,这可又太够不着的呢。连我也不敢做如此的妄想,何况她呢?”说着,又望着袭人嘻嘻的笑,闹的宝玉没了法儿,只得又将袭人揽在怀内,笑道:“好姐姐,你再不用哭了。你们俩人素日原是相好,彼此玩惯了的。这是他和你嗷着玩儿呢,你怎么就认起真来了?”

    袭人听了,越发握着脸大哭起来。

    晴雯见了,便挤了过来,挨着袭人坐下,把他的头揽在怀内,将脸上握的手帕子拉了下来,笑道:“嗳哟,怪道二爷见了舍不得呢,原来模样儿越发比先出息的俊了。你瞧瞧,脸儿越发白了,眉毛儿越发弯了,眼睛儿越发水泠泠儿的了,嘴儿越发小了。嗳,我的姐姐,咱们俩人一二年没见的了,也该亲热亲热。”说着,便将自己的脸偎在袭人的脸上,嘴也偎在袭人的嘴上,怄的袭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骂道:“涎脸的小蹄子,我知道我今儿要死在你手里呢。”晴雯又故意的笑着用手帕子擦嘴,道:“嗳哟哟,了不得了。我只顾和姐姐亲热,竟忘了姐姐的嘴是和蒋家姐夫亲热过的,二爷你可别计较我冒失了。”急的宝玉跺脚道:“人家哭成这个样儿,怎么你越说越来了呢。”

    袭人发恨道:“我的小娘,我的小祖太太,我真可怕了你了。背后地里没外人的时候,任凭你怎么糟蹋我,我都情愿受你的。只要你当着人给我留点分儿,我就沾了你个大恩了。”

    晴雯笑道:“这也很容易。罢了,你只叉开腿,让我摸一摸,要还是当日的原样儿,我就当着人再不说你什么了。”袭人听了,“呸”的啐了他一口,招了宝玉哈哈大笑起来。

    正然说笑时,忽见外面进来了一人人,问道:“什么人在这里混笑?仙姑命我拿你们来了。”众人吃了一惊。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妙玉。宝玉等见了,连忙站了起来,一齐问好。

    妙姑答礼毕,笑道:“宝二爷,你本是读书明礼的人,此乃天仙福地,你们如今乃是下界的凡人,并不先来通知,擅自私行出入,这也不成个道理。”宝玉未及回答,晴雯先笑道:“我们也是看了仙姑的册页来的,并非私行出入。可见你这如今不是我们家的人了,怎么说出这样生分话来了呢。”妙姑:“并不是我说话生分,你们既然来找仙姑,怎么不先到仙姑处求见,为何私来此地偷翻册子。倘被日游神查出,奏闻了上帝,取罪不校你那里知道利害,你们还不快跟了我来呢。”

    宝玉等三人听了,一齐都随了妙姑来至警幻的前殿。早见警幻春风满面的走了出来,笑道:“宝公,你又作什么来了?”

    宝玉道:“弟子凡愚,又有一段情缘,求仙姑慈悲成就。”警幻笑道:“我竟成了你的一个总撮合山了,你该怎么谢我才是?”宝玉笑道:“高厚难酬,惟有朝夕焚香,虔诚叩拜而已。”

    晴雯、袭人二人也过来拜见了警幻,分宾主坐定。袭人向警幻流泪道:“弟子下界凡愚,愿求仙姑收留门下,跟随妙师父焚修,忏解终身的夙孽。”警幻笑道:“贤妹,你莫要灰心。大凡妇女生于世间,贞淫邪正,都有个一定之数,非人力所能勉强。你难道方才没看见,你那副册页上写的还不明白么?”袭人又向宝玉流泪道:“二爷,你舍了我罢,实在我也没脸儿回家见人了。你让我跟着妙师父做个徒弟罢!”宝玉未及回答,晴雯笑道:“罢哟!姐姐,你不用撇清了,我劝你老着脸儿回去罢。这有里二位奶奶已经和太太商量妥当了,你哥哥这会子为你正和琪官打官司呢。早上奶奶们打发焙茗去告诉你哥哥,教把你的尸首领回家去,两下里递了和息。将来就说,给奶奶们买丫头。只瞒着老爷一个人儿,拿轿子把你原旧抬回家去,就完了一天的大事了。”妙姑听了,笑道:“袭姑娘,你也不要太胶柱鼓瑟了。你听晴姑娘说的这样直捷痛快,你竟依了他罢,你们都是些有福的人,所以上天才有这些栽培。像我这样没福的人,只好在这里苦志修行罢了!”说的袭人低下头去,这才不言语了。

    宝玉向妙姑笑道:“妙师父,你是自己不爱享福罢了。你如果愿意享福,咱们立刻就享起福来,何难之有。”妙姑听了,不觉红了脸,秋水盈盈,怒目而视。吓得宝玉伸出舌来,半晌收不回去。警幻笑道:“你们不用饶舌了。徒弟们,取仙酒、仙丹来,每人奉敬你们一杯,趁早儿打发你们回去才是,免得你们家里悬心。若由宝玉公的性儿,巴不得连我也下凡去享福,才是他心里的事呢。”说的众人都笑了。

    只见仙女送上仙丹、仙酒来,警幻每人手奉了一杯,各将丹药送下。警幻、妙玉又问了会子黛玉、迎春、凤姐、香菱诸人回生后的光景,便催他们起身回去。宝玉等尚恋恋不舍,只得洒泪而别。警幻、妙姑都送至牌坊那边,嘱咐道:“你们此后想来逛逛时,只管在我给颦卿的那副册页上查看,自有妙用。”宝玉等听了,尚欲请问,只听警幻口中念念有词,喝声“起去!”他三人便觉足不沾地,随风而飘。

    刚出了太虚境外,但见天光惨淡。忽见前面来了两个人,仔细看时,却是秦钟和智能儿。宝玉见了,忙问道:“你们俩人从那里来的?”秦锤道:“早上林姑娘差焙茗到庙里焚化了禀启,姑老爷差我们俩人先到地府去投文,又怕二叔和两位姐姐又到地府去,所以又教我们投了文从太虚路上迎了来了。”

    宝玉听了,不胜大喜。忙道:“你们夫妇两个来的很好,就烦你们二位将袭人姐姐的魂,送到他哥哥花自芳家去。”袭人听了,便和宝玉洒泪分手,跟了秦钟、智能儿分路而去。这里宝玉拉了晴雯的手,缓缓而归。暂且不表。

    再说宝钗、黛玉二人正在窗前对奕,忽见玉钏儿走来,告诉道:“太太请二位奶奶说话。”钗、黛二人听了,只得要去,忙唤出金钏儿、紫鹃、莺儿来嘱咐道:“你们三人就在这里小心看着,不许胡吵乱闹,不许闲杂人进来。大约不过再两个时辰,也就该还得魂了。”说毕,双双的随了玉钏儿去了。这里莺儿、紫鹃二人坐在窗下下起棋来。

    金钏儿瞅了个空儿,悄悄的揭开帐帘一看,只见宝玉、晴雯二人烂睡沉鼾,推之不动,就和死人一般。忽然心生一计,忙走到莺儿、紫鹃跟前,笑道:“姐姐们,你们瞧,前儿晚上,二爷到咱们屋里的时候,晴雯这个蹄子,把咱们三人摆布了一个倒地儿,我想咱们今儿也报他个仇儿解解恨,也是好的。”

    莺儿笑道:“你有什么报仇的法儿,你且说说。”金钏儿笑道:“我想趁着奶奶们不在这里,咱们把二爷和晴雯的衣裳都替他们脱的干干净净,盖上一床被窝,枕上一个枕头,再把他们的衣裳都藏过。过会子他们还了魂,摸不着衣裳,干急不能起来,咱们大家瞧着笑一阵子,这不报了仇了么?”紫鹃听了,忙道:“快别胡闹,倘或二爷还了魂不依了呢?”金钏儿笑道:“嗳哟!二爷还有什么不依的呢,只怕怪乐罢了。”紫鹃又道:“二位奶奶要不依了呢?”金钏儿道:“我想二位奶奶也没什么不依的。就算他们不依了,不过是骂两句子,还怕骂掉了谁的翎毛儿么?”紫鹃道:“怪冷的天气,二爷受了凉,可不是玩的。”金钏儿道:“罢哟,姐姐,你也太小心了。你就记不得那一天晚上,那么样冷的天气,二爷精光的闹了半夜,怎么也没有凉着呢。他这如今是在大荒山得了道的身子,你还当是从前的二爷么!”

    此时,莺儿早已心活了,便不由紫鹃做主,乃和金钏儿二人轻轻的揭起帐帘,先打开了被窝,安好了枕头,然后嘻嘻的笑着,将他二人一个一个的抱了起来,将上下的衣服,一件一件的脱剥干净,重新放到,枕上一个枕头,盖上一床锦被,脸对着脸儿,安置停妥,仍旧放下帐帘。紫鹃在旁看的也笑了。

    又怕天气严寒,火盆里多多的添起炭来。

    刚然收拾完毕,只见宝钗、黛玉从外边走了进来。三人见了,一齐迎了出去。宝钗问道:“你们也听了听,帐了里也有个什么动静儿没有?”金钏儿忙答道:“我们听了,里头并没有什么动静儿。”说着,又像忍不住的要笑,忙用手帕握着嘴,溜着跑了。钗、黛二人不解其意,宝钗道:“怎么这个金钏儿总是这样孩子气呢。黛玉道:“他在太虚幻境,成日家就是这个样儿。”

    说着,二人走到里间一看,只见一大盆炭火,红焰腾腾。

    黛玉道:“房屋又不大,笼下这一大盆火,也不怕烟气熏着了人。我们只刚走了,你们的新样儿就上来了。”莺儿、紫鹃不敢答言,只是抿着嘴儿笑。宝钗道:“等我瞧瞧他们,只怕这会子也该有了动静儿了。”莺儿听了,早笑的不得活了。黛玉道:“莺儿,你怎么也跟着金钏儿学的傻笑起来了?”

    言还未尽,只见宝钗手揭着帐帘,笑道:“嗳哟哟,这是怎么了?颦儿你快瞧来。”黛玉听了,忙也走来一看,便笑的贫了气,握着胸口道:“怪道金钏儿和莺儿鬼鬼崇崇的只是笑,这必是他们俩人悄悄儿的干下的勾当。”回头看时,只见金钏儿、莺儿早笑的动弹不得了。

    钗、黛二人正要数落他们,只听宝玉打了个哈息。急忙看时,又见晴雯一伸懒腰,手足并伸,把锦被儿全登开了,露出那上下雪白的肌肤来,招的钗、黛二人大笑起来。晴雯醒了过来,吃这一惊不校急忙拥被坐起,满床上乱抓衣裳,那里有衣裳的个影儿!着了急,向宝钗、黛玉笑道:“好个二位奶奶,怎么和我这样的顽儿起来了。我明儿在二位奶奶跟前也没大没小的贱起脸来,二位奶奶可就不用恼。”钗、黛二人听了,正欲告诉他原委,只见宝玉也揉了揉眼睛醒了过来。瞧见这般光景,早已心下明白,就知是谁和晴雯顽呢。又见众人都在面前嘻嘻笑,便顺手儿仍旧把晴雯搬倒,便欲翻上身来,急的晴雯乱推乱搡。宝钗见了,一面笑着,一面命莺儿、紫鹃快取他二人的衣裳来。

    正说时,只见金钏儿笑嘻嘻的从外间抱进一抱子衣裳来,放在帐子里。宝钗仍将帐帘替他们放下来,道:“你们快穿罢,只怕过会子太太要来的。遂又申饬紫鹃、莺儿、金钏儿,道:“我们只一会儿不在这里,你们就生出故典儿来了。虽说是和晴雯嗷着顽儿,怪冷的天气,难道也不怕他们两个冻着了么?”

    莺儿、紫鹃听了,不敢言语。金钏儿笑道:“我们原是要请二位奶奶笑一笑的意思,至于才刚儿的那个样儿,我们那一遭儿又没见过呢。”

    正说着,只见晴雯穿的齐齐备备的从帐子内走了出来,要撕打金钏儿。黛玉忙拦住道:“晴雯姐姐,你这会子且不用和他闹,咱们且说咱们的正经事罢,等明儿天气和暖了,你们照样儿还他个礼也就是了。你且说你到了太虚幻境,是怎么样的来?”晴雯听了,便将玩笑之事丢开。遂将到了太虚,先在薄命司找着了宝玉、袭人,然后同去见了警幻的一切事情,并秦钟、智能儿送袭人的魂到花自芳家去的话,从头至尾的细细了一遍。钗、黛二人听了,不胜欢喜。

    正欲差人禀知王夫人,只见宝玉也穿了衣裳,从帐子里走了出来,便嚷肚子好饿。宝钗埋怨道:“你这个脾性了,总不能改。就是为袭人这件事,也该好好的商量,为什么吓人道怪的?教太太又受了一番惊恐,这可是怎么说呢?”宝玉道:“像这件事,你们既知无碍,也就不该告诉太太知道才是呢。”

    黛玉道:“家里这些人口,缝得住谁的嘴呢。要不是我们两人亲自过去,把这原原委委细细的告诉了太太,只怕这会子连老爷也知道了。依我说,你就快吃饭罢。吃了饭,亲自过太太那边去见个面儿,也免得老人家悬着心。”宝玉听了,便命莺儿催了饭来。吃毕,换了衣帽,便到王夫人上房来。

    谁知贾政此时已经下了衙门,用过了早饭,尚同王夫人对坐闲谈。一见宝玉进来,便道:“你这如今怎么越发起的迟了。蒙万岁爷的天恩,赏了你翰林侍讲的职衔,就告上半年的假,眼看假也满了,就要出当差,很该每日早些儿起来,将旧日读过的经史,逐一的温习起来,万一召见问起什么来,奏对可不致错谬。这些要紧的节目,全不留心,成日家只以见不得人的些事儿为务,岂不辜负了上天栽培造就之恩么?即如今儿早起,万岁爷的天恩,引见你史大妹夫,考问经史,应对如流,天颜大悦。也赏了翰林候撰的职衔,赐名林成玉。我看那个孩子很有出息,比你强多了。就是巧姐的女婿,那个孩子也比你强。前儿我略略试探了试探,他肚里竟比你博。”宝玉听了,不敢分辩,不住的只是答应“是”。王夫人起初见贾政回来,惟恐问及宝玉,不好回答。正在怀着鬼胎,忽见宝玉从门外进来,这一喜非同小可,就知是他已经还了魂,因当着贾政不敢问他什么别的话。今见贾政教训他,又怕宝玉答应错了话,,贾政生气,忙向宝玉道:“你史大妹夫赏了职衔,你也该去给你云妹妹道道喜,他们是奉旨给你姑老爷承嗣的人,你晚上也到庙里给你姑爷爷、姑太太道喜,请请老太太的安,看老太太有什么吩咐的没有。你就去罢,人家有喜庆事,我们去迟了怪不像的。”宝玉听了,连忙答应了一个“是”。贾政道:“坐了车去,不许满街上乱跑马,带老成妥当人跟着。”宝玉听了,就像放了赦的一般,连忙又答应了几个“是”,恭恭敬敬的退了出来,更换了衣服,自去坐车到史湘云家道喜不提。

    且说王夫人见宝玉去了,便教玉钏儿去请奶奶们来,商量办几样现成的礼物与史湘云送去贺喜。贾政见请媳妇们来,便自向书房去了。不多时,李纨、钗、黛等都来了。王夫人先问明了宝玉还魂的原委,又知袭人也还了魂,现在花自芳家,心中自是欢喜。又大家商量着打点凑了些现成的礼物,差人给湘云送了去。湘云便留宝玉吃了晚饭,同他女婿林成玉到了黄昏时候,一同坐车到城隍庙叩见林公夫妇。林公、贾夫人不胜欢喜。贾母也十分喜悦。便商量建盖房舍,择日迁居。宝玉又将袭人之事,禀知了贾母。盘桓半夜,始各归家。

    到了次日,宝玉当着贾政告诉王夫人,诡称贾母之命,说紫鹃、晴雯业已收房,钗、黛房中每人再买婢一个,跟随使令才好。王夫人便道:“目下家中那有余项,既是老太太吩咐的,你就教你两个媳妇自己拿出几两银子来罢。”贾政笑道:“老太太疼他们也太疼的过余了。有他们四个人通融使唤也就罢了。

    既是要另买丫头,你这个说的也很公道,想来两个媳妇自己也还买得起,只是别为这件事当当就是了。”宝玉连忙又答应了几个“是”。

    于是瞒着贾政,只说买丫头,择了个好日子,和花自芳、柳家的言明,两家俱皆乐从,将袭人、柳五儿仍旧送了进来,谓之通房丫头,名位又在晴、钏、鹃、莺之下。于是宝玉心满意足。因新春过年,自己做了一副对联,写了贴在小套间的门上。道:黛展雯开争看柳明花媚;钗横钏褪莫教莺妬鹃啼。

    新正上元,拜年贺节的这些节目,不须多赘。光阴迅速,不知不觉已到二月。贾政、王夫人便先与范学士、赵堂官两家,送过了插戴的礼物。宝玉叫了贾芸、贾蔷来,每人给了几两银子,令其收拾房屋,迎娶小红、龄官为妻。二人俱各喜出望外,感谢不已。又和尤氏将万儿要了过来,配了焙茗。到了二月十二日,这一日又是林黛玉的生日,又与贾环、贾兰娶亲,荣禧堂悬灯结彩,好不热闹。先一日晚上,便接了贾母、贾夫人来家,依旧住在贾母的上房。又接了薛姨妈、香菱、岫烟、宝琴、史湘云、迎春、探春、巧姐等,都先到大观园各处里游玩了一回。

    人有善念,天必从之,谁知那年怡红院已萎复开的那株海棠,后来不知为不祥,王夫人于贾母没后,即命人芟去。谁知今春经了雨露,又复重荣。数日之间,竟高有五尺,都发了枝叶,长出花骨朵来。众人见了,无不欢喜,以为祥瑞之征。

    是夜寅时吉期,将范、赵两家的小姐娶过门来。其间执凫、奠雁、合卺、交杯的这些礼节,无庸琐叙。因贾、甄两府同日喜事,到了次日,贾府上请的是女眷会亲;甄府上请的是男客赴席。俱是彩觞。

    到了晚上席散,煞了戏文,甄宝玉欲教蒋玉函见见贾宝玉,所以又留下冯紫英和薛蟠,于客散后在内书房小饮。贾宝玉与蒋玉函相见,蒋玉函才跪了下去,贾宝玉便双手揽了起来。各道契阔,欢若平生。然而各有隐曲,四目相视,大难为情。又散坐着吃了会子茶。

    茶罢,此时正值皓月当空,天气和暖。甄宝玉乃命人将一张团圆桌子放在天井内,桌上摆了一个攒盒儿,宾主五人团圆列坐。蒋玉函提壶每人面前斟了一杯,然后谢了坐,坐在下首。

    酒过了三巡,蒋玉函又站起来,向贾宝玉笑道:“二爷,小的闻台驾回府,久欲造府叩见,总因上年老大人盛怒,二爷为小的受了委屈,所以不敢轻举妄动。今幸在此处再仰丰仪,小的无以为贺,愿手奉一杯,以伸积悃。”宝玉听了,忙将自己的杯儿端了起来,一口饮干,递了过来。甄宝玉忙道:“你既要敬宝二爷酒,就该弹起琵琶来,唱个小曲儿才是,那里有单敬酒的理呢。”蒋玉函听了,才要去取琵琶,只听薛蟠道:“又闹什么曲儿,哼哼唧唧的。不如教他敬宝兄弟一个皮杯儿,岂不剪绝些儿呢。”冯紫英哈哈的笑道:“薛老大,你真是个大草包。宝兄弟是你的表弟,又是你的妹夫,你怎么说出这个话来了。你说该罚不该罚?薛蟠听了,自己打嘴道:“该打,该打。拿琵琶来,我替他弹,教他学档子上的孩子们,在地下扭捏着唱个《马头调儿》,我们也看他个手眼身法儿,何如?”

    众人听了,都说使得。蒋玉函听了,只得拿了个手帕,先走了个身式,向宝玉飞了个眼儿,唱道:

    冤家冤家你真胆大,跟随了僧、道竟去出家!大荒山,亏了仙师亲点化;太虚境,留下了一段风流话。

    蓦地归来,臊坏了我们的那个他。暗投缳,三更半夜在床头挂。恨起来,恨不能一口凉水把你囫囵吞下。

    众人听了,一齐大笑道:“唱的好,恰当切题。宝兄弟这可该唱一盅了。”宝玉听了,忙将杯子递了过去。蒋玉函满斟了一杯,宝玉接来,一气饮干。虽然同众欢笑,细听曲中言语,终觉感慨,心中一动,不觉酒上心来,连忙将筷子担在酒杯上,道:“暂且告便。”说罢出席,竟到后院去了。蒋玉函见了,便也随了出去。薛蟠楞楞怔怔站起来,也要跟了去,早被冯紫英一把按祝且说宝玉正在后院小解,忽听身后有人走的脚步响。回头一看,见是蒋玉函。忙掖起衣裳,笑道:“你也小解么?”蒋玉函低声道:“适才席上不便细陈隐曲。自从二爷去后,小的无意中娶亲,实不知是二爷房里的旧人,后悔不及。前日闻得二爷回府,他就愧愧悔莫当,半夜投缳自缢。小的不但无颜见二爷的金面,抑且落了个人财两空。”说着,就流下泪来。宝玉道:“你不必伤心,这个人我已经把他救活了。但他原是我的旧人,未便仍归于你,我另替你娶一房妻子也就是了。我想,你也常在我们家唱戏,我们女班子里有个芳官、藕官,你也是见过的,就把他两个都给你,如何?”蒋玉函听了,连忙打了个千儿道:“谢谢二爷。”忙将腰间所系的茜香罗汗巾,解了下来,递与宝玉道:“这原是小的当日孝敬二爷的东西,前日忽又陪嫁过来,今仍完壁归赵,惟求二爷赏脸。”宝玉笑着接来,忙将自己系的一条玉色洋绉旧汗巾解了下来,两相对换。

    宝玉笑道:“咱们过去罢,仔细薛大哥又来胡闹。”

    说毕,二人依旧走了过来。众人一见,都站起来让坐。冯紫英向宝玉笑道:“宝兄弟,我方才听见令表兄告诉我说,你如今房里大小是八位了,实在可敬可贺。”甄宝玉笑道:“我说句话,宝二哥可别计较,这正应了俗语说的‘狗揽八堆屎’是也。”说的众人都笑了。冯紫英道:“论起来大小八位,却也不足为奇。我还听见说,两位阃君同在一个房里,六位如君又是同在一个房里,这实在是件独得这奇。我有件东西正配你使用,等我教人取来你先瞧瞧。小厮呢?过来!你快回去和奶奶说,把那副鲛绡帐连匣儿拿来。”小厮答应,自去不提。

    这里甄宝玉便命人斟热酒来,道:“宝二哥,我想咱们行个什么酒令儿才好。”宝玉道:“酒已多了,不如喝会子茶,早些儿散罢。老弟台新婚,应该早些儿安歇才是。我们在此,只是打扰,殊觉不安。”甄宝玉笑道:“此时不过才有定更时分,早得很呢。小弟不过只当一个人的差使,还不致贻误。二哥你当着八个人的差使,自然觉得时光有限了。”说的众人又都笑了。冯紫英道:“宝兄弟,我的意思,咱们仍旧行那年在我家行的那个令儿,好不好?那年说的是女儿,如今改做佳人。

    那年说的是悲喜愁乐,如今改做生死去来。你道何如?”宝玉听了,笑道:“既是大哥你高兴,小弟遵命就是了。”甄宝玉听了,便追问那年的女儿令怎样说法。蒋玉函便代为述说了一遍。

    甄宝玉听了大喜,忙将五人的筷子各取一支,掼在桌上,以定先后次序。乃是贾宝玉第一,甄宝玉第二,冯紫英第三,蒋玉函第四,薛蟠第五。薛蟠听了,皱眉道:“又闹酒令儿来了,不用算我。我的丑那年还没丢够?你们只是这样刁难我,我明儿再也不和你们在一块儿喝酒了。”冯紫英笑道:“你那年说的就很好。这个说酒令儿,也无非是说说笑笑散酒的意思。难道定要七篇文章八篇论吗?况且琪官他也要说呢,难道他肚里也有五车书么?”甄宝玉道:“我们别管薛大哥他说得上来说不上来。如果说不上来,罚他一大坛酒就完了。”薛蟠听了无奈,只得道:“是了,小爷,我实在怕了你们了。”甄宝玉笑道:“既然如此,宝二哥你就先说罢。”

    宝玉笑道:“咱们先说过,酒是各消门面,说不上来的,另罚三大海子。”说毕,便将自己的酒端了起来,一气饮干,乃说道:“佳人死,香消玉灭魂飘矣!佳人生,花又重开月又明;佳人去,芳魂一点归何处?佳人来,却喜珠从合浦回。”

    众人听了,齐声赞好。薛蟠道:“他说的都是些什么?”甄宝玉道:“这都是眼前的实事。”冯紫英道:“我这个令儿,原是要说实事的,说着才有趣儿呢。甄兄弟,该你了,说迟了是要罚的。”

    甄宝玉听了,也将门杯吃干了,道:“佳人死,仙郎寂寞空闺里;佳人生,依旧花前缔旧盟;佳人去,断送杨花无气力;佳人来,一朵芙蓉并蒂开。”众人听了,也都赞好。薛蟠也跟着点点头儿。甄宝玉道:“冯大哥,该你了。”

    冯紫英也端起酒来,一气饮干,说道:“佳人死,穷通夭寿原如此;佳人生,积善之家福自增;佳人去,天涯海角难寻觅;佳人来,乍见云鬟金凤钗。”众人道:“这也好极了。”

    薛蟠翻着白眼道:“是了,我这才明白了,琪官快说罢。”

    蒋玉函便也端起酒来告了干,说道:“佳人死,活活坑了多情子;佳人生,天涯咫尺不相逢;佳人去,悲欢离合真如戏;佳人来,只剩了一钩罗袜一弓鞋。”众人听了,也都一齐赞好。

    薛蟠道:“他说的怎么又不和你们的一样呢。”冯紫英道:“他说的,是他个人的实事。”薛蟠道:“这个使得吗?”甄宝玉道:“怎么使不得呢。”薛蟠道:“既然使得,我也就说我的实事了。”众人道:“这个使得,你快说罢。”

    薛蟠便先咳嗽了一声,打扫净了嗓子,说道:“佳人死,房中丢下个小孩子。”众人听了,笑道:“这也很是的,就这样说罢。”薛蟠又道:“佳人生,依旧嫌我是个楞头青。”众人又笑道:“这也不错。”薛蟠又道:“佳人去,丈母娘来找女婿。”冯紫英笑道:“这可是句什么话呢?”薛蟠笑道:“你那里知道,我问我们表弟!”宝玉听了,便将甄士隐送封氏来京的话,告诉了众人。甄宝玉道:“这也与‘去’字无相干涉!”薛蟠道:“你们才说,只要押韵就是了,怎么又混挑眼儿来了呢。”冯紫英笑道:“就是了,你说底下的罢。”薛蟠道:“佳人来..”说了半响,自己也笑道:“这两个月的经水又没见他来。”众人听了,大笑道:“这是句什么话呢?我们真不懂了。”薛蟠扬着脸笑道:“我实告诉你们罢,又有了孕了,又要给你们养个小侄儿呢。”众人听了,又都大笑起来。

    正然欢笑,只见冯紫英的小厮,手里拿着个拜匣儿走了进来。薛蟠笑道:“怎么?冯大哥明儿就还席么,请帖儿可就来了。”冯紫英道:“这是我才说送宝兄弟的鲛绡帐,你怎么认成请帖儿了呢,好没见世面。”薛蟠道:“这副帐子到底多大儿,怎么就装在拜匣儿里了?”冯紫英道:“大多着呢。非离了令表弟家大观园的房子,别处还没这么大的坟方儿挂他呢!”

    薛蟠听了,就要打开看,冯紫英道:“揭开匣盖儿看看罢,打开了,就叠不成这个原样儿了。”薛蟠听了,果然揭开匣盖。

    众人一齐看时,只见颜色妖嫩,轻软无比,真乃稀世之宝。看毕,仍旧盖好。冯紫英双手递与宝玉道:“这件东西,是哥哥摊了大价儿得的,去年尊翁老大人也见过的,是个穷嫌富不爱的货儿,放了好几年,总卖不上价儿,也找不出主顾来。这时候哥哥也不等这宗钱使唤了,我听见老弟台大小八位,正配挂这个帐子,不如送了你罢。”宝玉听了,连忙逊谢道:“大哥,这样无价之玉,小弟何敢居然白受?”冯紫英笑道:“弟兄们相好,那里在这上头计算呢。你明儿高升了,做了大官的时候,把哥哥提拔提拔就有了。”宝玉听了,不好再辞,便深深的作了个揖谢过了。接过来,连匣儿揣在怀内。

    此时已有二更天气,冯紫英道:“咱们令也完了,酒也够了,早些儿散散,也让甄大兄弟和新娘子多说说话儿罢!”众人听了,俱各起身告辞。甄宝玉又每人敬了一大海子酒,这才送出来。宝玉将蒋玉函拉在一边附耳低言,又咕哝了会子,这才坐车的坐车,骑马的骑马,各自回家而去。未知宝玉到家,又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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