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西默尔 本章:五

    29约翰?基尔伍德的脸圆得像只气球,鼓鼓的,似要炸裂,舌头发紫,挂在嘴外,眼睛外凸。约翰?基尔伍德脖子上有一根尼龙绳。绳子系紧在浴室房顶的一个钩子上。约翰?基尔伍德就挂在那上面。他只穿着一条睡裤,上面被吐脏了。

    这是所有照片中的一张。

    还有许多别的照片,包括放大的脸,全是彩色的,全是高感光。我一张张地看,感到不舒服。鲁瑟尔探长将照片一张张地递给我。我们站在莫金斯的约翰?基尔伍德的房子里的二楼,这又是一个酷热天。屋子里有许多人,他们进进出出,站在鲁瑟尔和我周围。约翰?基尔伍德,那个详细招供了他是赫伯特?赫尔曼的真正凶手的人,已经一命归西了。

    “他是自己上吊的吗?”我问。

    “绝对不是。”鲁瑟尔说,“我们几乎还什么也不懂,但是有一点我们知道:这不是自杀。约翰?基尔伍德是被杀的。”

    莫金斯这小地方只有三千居民,处在一个高坡上,从那里能远远地眺望格拉瑟和大海之间的地带。我们是穿过有古堡遗迹的大门驶进这座小城的,驶过一个男子的半身塑像。罗杰向我解释,这是拉米?封?瓦利指挥官,他于世纪之交在一次远征撒哈拉时阵亡,出生在莫金斯这里。约翰?基尔伍德的房子叫做“天宇”。它坐落在一条非常狭窄的胡同里,前面是一座美丽的老教堂的广场。广场很小,长着梧桐树和几棵棕榈树。这座房子三层,狭长,窗户很高,挂满深红色的真丝窗帘。整座房子保持着红色调。

    除了鲁瑟尔、拉克洛斯、克斯勒以及刑警中心分局的凶杀科、鉴定科和司法警察的官员之外,还有另外三人在场。鲁瑟尔为我跟他们作了介绍。第一位叫做毛里斯?法布勒,来自巴黎的内政部。看他的穿着似乎级别很高,尽管他几乎一直沉默不语,观看着检查。第二个人来自巴黎的财政部,名叫米歇尔?里卡德,有一头蓬乱的黑发。他也差不多一声不吭。第三个人是从尼斯的美国领事馆过来的,因为基尔伍德是美国人。他叫弗朗茨?黎德威。最后,还有那位我已经认识的矮个子警医韦农大夫。主角约翰?基尔伍德不在场了。他已经被装在一只金属浴缸里弄到了法医研究所。痕迹寻找者和鉴定科的人员在屋子里穿行,把石墨撒到桌沿、杯子和瓶子上,寻找指纹和许多别的东西,一直在不停地拍照。

    没有谁对我的外表讲什么,他们有别的担心。讲的是法语,美国领事馆的那位讲得非常吃力,听力很差。一个警察走过来,不停地往这些男人的杯子里倒黑咖啡。我喝了三杯茶,这下我感觉好些了。

    拉克洛斯问候我时说,他们从凌晨五点起就在找我。也就是说,凌晨五点,鲁瑟尔和他进屋来,想唤醒基尔伍德,因为他担心基尔伍德会不会服食了过多的安眠药——对一个盛满威士忌的身体来说太多了。他们在浴室里发现了那个醉鬼,吊死在这根钩子上。

    我问:“你们先前进过屋吗?”

    “常进来,”拉克洛斯说,“有时是我,有时是探长。”

    “我也进来过。”克斯勒说。

    “怎么样?”

    “基尔伍德在睡觉。女管家八点钟就走了。她是今天早晨来的,我们审讯了她,又放她走了。”

    “自从我们有了这份招供之后,昨天一整天我们轮班看管他。”鲁瑟尔说,“对面是‘法兰西酒店’,我们把现场总指挥部设在那里面。我们等候来自巴黎的先生们。我们早就通知了美国领事馆。黎德威先生是二十二点左右赶到的。”

    “我也进过屋几回,看到基尔伍德正在睡觉。”黎德威用他的蹩脚法语说。

    “正如所说,我们大家都是一再地进去看。”拉克洛斯说。

    “你们为什么没有唤醒和逮捕基尔伍德?”

    “他根本不应该受到逮捕。没有理由逮捕。只不过是警方传讯。传票要等两位来自巴黎的先生带来。”

    内政部的法布勒说:“我们花了好长时间,才在这件事上取得一致意见。我们得跟美国大使馆商量。”

    财政部的里卡德说:“因此我们赶不上飞机了。空军的一架飞机把我们送到尼斯。我们从那里坐车赶来。遗憾,无法更快了。此事非同小可……”

    “我明白。”我说。

    “我已经跟里卡德先生谈过。”克斯勒说。这两个人相互表示同事间的敬佩。

    鲁瑟尔说:“基尔伍德无法逃跑,这房子由宪兵看守着。在理论上有可能,有人从花园里潜入,由墙壁爬上去——墙上有常春藤——但这种可能性不太大。更有可能是某个人一直藏在房子里,没被我们发现,干完后溜走了。怎么做的,我无法想象。”

    “我也无法想象。”拉克洛斯说,“最后我们不得不试图唤醒基尔伍德——来自巴黎的先生们已经陪我们等了好久了。”

    “另外,发现死者时,我是一同进屋的。”法布勒说。他脸色发黄,肝脏肯定有毛病。

    “我也是,”财政部的里卡德说,“跟我的同事一道。”他望着克斯勒。

    “你们怎么会想到这里是谋杀而非自杀呢?”我问鲁瑟尔。他一边讲话,一边将已经冲洗放大的照片拿给我看。

    “大夫说的。”我们全都望向法医,那个矮个子,比拉克洛斯还要矮。

    韦农大夫抬起他的细胳臂。

    “这连小孩子都看得出来,卢卡斯先生!我们刚把他从钩子上取下来,我就看出来了。根本没疑问。当基尔伍德被挂上钩子时,他已经死了。”

    “大夫认为,”拉克洛斯说,“基尔伍德是在睡觉时被尼龙绳勒死的。”

    “勒死的,乖乖,勒死的。”矮个子医生说。

    “原来他是被勒死的。”

    “这谁能知道?”韦农又举起细胳膊。他在浴室里来回走动,手里端着咖啡杯。浴室很大,我们全都站在里面。他喝上一小口。“我告诉您吧,在进行尸体解剖之前我对死因什么也不能讲。看上去,基尔伍德像是被勒死的。”

    “那好吧。”我说。

    “但是这屁用也没有。我得剖开尸体。您看,乖乖,也可能是假装被勒死的。也许基尔伍德是被毒死的。或死于心肌梗塞。或因为被勒住咽喉吓死的。”

    “那好吧,可总得有个人把他挂上这根钩子呀。”

    “当然,乖乖,当然了。”韦农拦住那位拎着咖啡壶来回走的警察,“我还要一杯。非常感谢。啊,真舒服。如果他真是被勒死的,他在尸体解剖时会显示出窒息的症状。我对您讲,这种事是最令人不舒服的,因为你事实上没有任何依据。在勒死时颈静脉和颈动脉堵塞,脊椎动脉却畅通。结果是脸上出现淤血,膨胀,发紫,等等。”

    “那脸是发紫,胀鼓鼓的。”我说。

    “它先前就是这样的!因为酗酒。基尔伍德酗酒,这我们全知道。它不像一个被勒死者那样紫那样肿胀。”

    “这么说他不是被勒死的?”我问。

    “谁这么讲了?”矮个子医生低声笑起来,“也许这张脸是因为酗酒而发紫发肿的。当凶手将基尔伍德拖进浴室并吊起来时,他一定放松了尼龙绳。这样情况就完全变了,勒住喉咙引起的肿胀和紫斑会因此消失。”

    “真见鬼,”美国领事馆的那个人说,“这简直是捉弄人。”

    “既然凶手做得这么天衣无缝,他为什么还要伪造出上吊的假象呢?”我问。

    “他以为他做得不是天衣无缝。他认为他这么做才没有破绽。他确实想得很周到,但还是有漏洞。他没有医学知识——我对您说过,这是最棘手的领域之一。”

    “但您还是肯定,基尔伍德不是自杀的。”

    “完全肯定!”

    “但是,为什么要杀死基尔伍德呢?在这份招供之后可没有理由这样做啊!”我说。

    “谁知道这份招供呢?”韦农胜利地掉头望,“呃,啊!不管是谁藏在这屋里——我可以推断,是一个男人谋杀了基尔伍德,嘿嘿嘿——他肯定不知道。”韦农沾沾自喜,“如果基尔伍德真是被勒死的,我解剖尸体必然会在结膜和头皮里发现出血,而且是大出血。当然也可能根本没出血。”

    “这个人让我发疯。”财政部的那个人低声对我讲,用一块手帕擦擦脸。

    “怎么会根本没出血?”拉克洛斯问,淡淡地微笑着,一脸狡黠。

    “这取决于——还有咖啡吗?有?好极了。请再来一杯。这取决于勒杀工具,也就是那根绳子,是不是抽紧了或中间又松开了。多谢咖啡,乖乖。”

    “这就是说,”我说,“如果绳子抽紧了,那么,您就会找到特别多的血。”

    “完全相反!如果绳子抽紧了,非常紧而且突然,我就根本找不到出血。”

    美国领事馆的那个人发出声音:“噢!……”

    “这位先生怎么了?”

    “流鼻涕。”鲁瑟尔说,“为什么根本不出血?”

    “因为那时候所有的血管都突然闭合,血上不去。这可是一目了然的,小家伙,对不对?”

    “一目了然。”鲁瑟尔说,“请您原谅,大夫。”

    “但也有可能绳子被猛一下抽紧了!凶手也不是在床上勒死基尔伍德的——如果是勒死的话——而是在浴室里。看看那浴缸旁的呕吐痕迹吧。我们在床上找不到。这样,死亡就是在浴室里发生的。这凶手想得可够聪明的,但还是聪明不到家。”韦农喝咖啡,然后来回走动,继续讲解,“也可能是喉结受损。”

    “啊哈。”我说。

    “但也不一定!一件刺激物,这是勒杀,正如所说过的。如果是勒杀的话,我承认,有一些证据说明了此事。我在喉结下发现了一个明显的勒痕。它是平面延伸,颈部很明显。我在尸体解剖时也能在甲状软骨和环状软骨里发现骨折。”

    “好,好!”拉克洛斯嘲讽地幸灾乐祸道。

    “……但是我不必。在大多数情况下发现不了这种骨折。”

    “这家伙真让我受不了。”美国领事馆那个人说。韦农冲他像孩子似的微笑。

    “请您现在忘记死因吧,大夫。死亡时间如何?您对此能讲点什么吗?”鲁瑟尔问。

    “对,这也是难以说清的一回事。难,很难……”

    “为什么难?您是五点半来的。当您看到基尔伍德时,尸体发硬了没有?”

    “能不能给我点糖……谢谢。先是局部变硬,下颚的肌肉。脖子和胳膊,腿和脚还没有。”

    “这么说您到达时,基尔伍德死了还不足五个小时。”

    “这正是问题所在。”

    “这怎么是个问题?”鲁瑟尔低声说,“五个小时后尸体就完全发硬了。”

    “您说的!其他人可不这样讲。不过好吧,常温下五个小时。只是这房子里的温度不正常,浴室里尤其不正常。浴室里非常暖和,这你们全都会同意我,对不对?那好。也许,当我来时,基尔伍德已经死去五个小时了,但因为温暖,还没有全身发硬,小家伙。另外——发硬根本不是从下颚开始,而是从心脏——这我没解剖尸体又怎么能断定呢?”

    “我们知道,早晨五点钟基尔伍德无论如何已死了。因为这时候我们发现了他。您在五点三十分来到这里。有没有尸斑?”拉克洛斯问。

    “我未能发现。”

    “这么说基尔伍德死了还不到三小时……”

    “等等,小家伙,等等……当一个人被迅速勒死时,血虽然流得更快——但它在最初的二十四小时内是液体,因此在这种情况下尸斑出现得晚,虽然……”

    财政部的里卡德大声呻吟。

    “好了,亲爱的大夫,”鲁瑟尔温和地说,“请问——在这种种保留和不肯定之下,基尔伍德最早死于何时,最迟死于何时?”

    “这我不能给您准确的时间!这谁也做不到!”

    “不确切的时间。”

    韦农咕哝道:“不确切——这是不是说,您允许我有一小时的偏差?”

    “对。”

    “那我要说,基尔伍德不是死于零点三十分之前,也不是死于一点三十分之后。这就是说……”

    “……他在二十三点三十分就已经死了,但也有可能是两点三十分才死的,明白了,亲爱的大夫。”鲁瑟尔说。

    “我成了一个蠢货。”美国人说。

    不讲一句英语的韦农愉快地冲他点点头。

    拉克洛斯对我说:“另外,我们将您的所有笔迹都交给了我们的专家。”

    “结果如何?”

    “虽然恫吓信的笔迹经过了伪装,但是专家完全排除了有一个笔迹跟恫吓信的笔迹相符合。”路易?拉克洛斯说。

    我猛地转身,从浴室里走出,穿过房间来到阳台上。我深深地长呼吸。我不得不抓牢栏杆。如果我再继续听上一秒钟的话,我就要进精神病院了。我眺望格拉瑟深深的绿色山谷。在颤动的空气中,香水厂所有花圃的五彩缤纷也在颤动,紫色、红色、黄色、蓝色、白色和橘色。那是非常美丽的景色,我这辈子还从没这么痛苦过。

    30“卡琳,”我对我的妻子说,“我想离婚。”

    “你再说一遍。”我妻子说。她穿着一件晨服,只是草草梳了梳头,没化妆。她不知道我会回家来,只准备了一块奶酪和啤酒当晚餐。我们面对面坐在大客厅的吃饭角落里,这时是晚上九点钟。客厅里点着四盏高高的落地灯,有着宽宽的、金黄色的钟形绸灯罩。

    我说:“我想离婚,卡琳。我很抱歉,可我不再爱你了,不能再跟你生活。我想离开你。”

    “因为另一个女人?”

    “因为另一个女人。”

    “你脸上有块奶酪,”我妻子说,“擦掉它。上次你回来时,我就知道了。你骗不了我什么。”

    “我爱这个女人,卡琳。”我说,觉得自己卑鄙,也确实是这样,但是我别无选择,我已在飞机上深思熟虑过。“我爱这个女人。”我说。

    “这个脏货,跟一个已婚男人乱搞。”

    “她不知道我结过婚。后来我才对她讲了。”

    卡琳喝光她的杯子,重新倒上啤酒。她点燃一支烟,眯着眼打量我。

    “于是她说,如果你不跟你的老婆谈清楚,处理干净,那我就不再跟你来往了,对不?”

    “不,不是这么回事。”

    “哎呀,别再向我撒谎了,你这只胆小的狗!”

    “不是这么回事。完全不一样。”

    “怎么样?怎么样?怎么完全不一样呢?”

    “这无所谓。不一样。”

    “你想得太简单了。”我妻子卡琳说。

    “不,我没有想得太简单。”我说,“如果我想得太简单的话,几年前我就跟你分手了。”

    “为什么呢?”

    “因为咱们早已经结束好几年了。因为我不再爱你,而你也好几年不再爱我了,你说实话。”

    “我一直爱着你。我将一直爱你,即使你是头猪。”我妻子卡琳说。

    “这不是真的。”我说。

    “这是真的。”卡琳说,说完哭起来,无声地哭。她继续吸烟,喝啤酒,眼泪从她美丽的脸庞上不停地流下来,像断了线似的。我们讲话声音不很大。“你知道我什么?你知道我多么爱你吗?你何时关心过我?你只关心那些脏货中的脏货。是戛纳的那个妓女,对吗?”

    “这个女人生活在戛纳。”我说。

    “这个戛纳妓女身上有什么特殊呢?”我妻子卡琳问,“她在床上棒极了吗?她比我棒得多吗?”

    “我没跟她睡过觉。”我说。

    “你这个骗子。没跟她睡过觉,却想跟妻子离婚。这个戛纳的妓女跟你干什么?她有什么特别的手腕?现在,你老了,你当然得跟这么一个女人乱搞。对,你正是于这种事的合适年龄。那说吧,说吧,说吧,快说吧,你的妓女怎么做?她有什么秘密的把戏?”

    “我没跟她睡过觉。”

    “我没跟她睡过觉!”她模仿我的话,“你这无辜的天使。她对你讲绝对不能承认此事吗?”

    “这是事实。”我说。

    “事实!原来她做得更好。那好极了。你和你对妓女的爱情。你一定是为那个女人发狂了。跟别的妓女,你总还要回家来休息休息。但这次不一样。”

    “这回一切都两样。”我说,“这女人不是妓女。”

    “一位身着闪烁甲胄的高贵的骑士。”卡琳说,从额上拂开一缕金发。她还在哭,但是讲得很平静。“这回不是个妓女。突然,一下子。恰恰恰。不是妓女,对吗?”

    “不是。”

    “不是妓女?妓女!妓女!戛纳妓女!”

    “你住口。”我说。

    “要我住口?我?如果我不住口呢?那怎么样?你就要打我吗?你会杀死我吗?竟然要我住口!她比我漂亮吗?”

    我不回答。

    “我问她是不是比我漂亮!”

    “是。”我说。

    “好极了。”我妻子说,“她比我年轻吗?”

    “不重要。”

    “那就是了。你知道你是什么吗?你是上帝的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一堆屎。你知道咱们结婚多久了吗?十年。”

    我担心她现在会说出那句话。“我将我生命中最好的十年赠送给了你。”卡琳说。这一下她说出它来了。

    “赠送。”我说。

    “对!”她突然像疯了似的嚷道,“赠送!是谁照顾你,是谁等着你?经常是一等好几个月,变丑变老了,现在就要像一片纸那样扔掉吗?是谁拒绝了许多可爱的男人,接受了你?当时有许多可爱的,这你知道。我?是我!我手上戴着你的戒指。是你将它戴在了我的手上。你向我保证过,你要一直呆在我身边,不管是丰时歉时,不管是生病还是贫困,直到……”

    “不。咱们没有在教堂里结婚,”我说,“只去了结婚登记处。卡琳,请记住。”

    “因为你不愿去教堂!你也永远不愿戴戒指!现在我明白为什么了!我的可怜的父母向我警告过你,尤其是爸爸。现在他们死了。现在我谁也没有了,只有你。连你我也没有了,你远离我数千公里,始终是这么远,这我能准确地感觉到,但你至少还回家来。你回来时,这里的人们就说,我有个丈夫,他老出差,身体不健康,睡觉时大喊大叫。现在我才明白,你为什么睡觉时大喊大叫了。”

    “别胡说,”我说,“我喊叫几年了。那女人是我去戛纳后才认识的。”

    “她叫什么?”

    我沉默。

    “要查出这个来,不会很难。”

    “是的,不会很难。”我说。

    “我会查出来。”我妻子卡琳说,“到时候我会对付那个妓女的,这我可以告诉你。我要搞得她不得不离开戛纳。”

    “你想怎么做?”

    “这不用你操心!破坏一场婚姻!为了一个妓女!这个天杀的……”

    “我对你讲了,她不知道我结了婚。我没有同她睡过觉。”

    “我也要搞垮你!去古斯塔夫那儿!去公司里!我要把你的事讲给他们听!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还能继续保留你的这份美差,这份嫖妓流浪的美差。”

    “你不可能搞垮我而不搞垮你自己。”我说,“你要生活,对不对?咱们需要钱,不管结没结婚。你不想饿死,不是吗?”

    “你这卑鄙的禽兽,”她说,“我蔑视你。我打心眼里蔑视你,蔑视到死。”

    “放我走吧,卡琳。求你了,”我说,“我请求你。咱们过的已不再是婚姻生活了。咱们俩还能怎么样?我答应你,永远照顾你,我将……”

    “哎呀,瞧瞧他!你可真是高尚啊。活见鬼!摘帽致敬!一位绅士!这么说你要继续照顾我,你这头猪?你不想抛弃我不顾,逃走。你不想说,你找个活干干吧,你年轻、健康,还能工作。”

    “你也能。”我说。

    “我为什么要去工作?”她问,“我从来没有犯过什么过错。是你想走,不是我。有法律。”

    “这我知道。”

    “谢天谢地,还有保护妇女的法律。”

    我从莫金斯那里的死人屋坐车回了戛纳。我在“庄严”酒店发现了一封古斯塔夫?勃兰登伯格的电报,要我速回杜塞尔多夫。我洗澡剃须,收拾了一下我的旅行软包,穿了一身休闲西服,是昂热拉为我挑选的第二套。下一架经由巴黎飞往杜塞尔多夫的飞机三个半小时后才起飞,于是我坐到了空无一人的平台上。由于太阳炽热,那上面撑着许多伞。在“我们的”角落里,那个昂热拉和我坐过的角落里,我喝着一瓶香槟。但我心情越来越难受,在这个角落里我已无法忍受了。我走进大厅,想给昂热拉打电话。但后来还是没打。我在厅里坐了两个小时,老想打电话,但终于没打。我没有勇气打。我的上衣袋里放着那两只钻石耳环。我玩着它们,然后我想将它们扔掉。这时我发觉,我都快神经失常了。我叫了辆出租车,前往尼斯,去机场。我在那里继续等,在尼斯喝的也是香槟。

    当呼叫我们的飞机时,我晕乎乎地出去上汽车。我像个傻子似的抬头望参观台,但昂热拉当然不在那儿。我绊了一下,险些跌倒,在我上汽车时。所有的人都看着我,发觉我喝醉了。后来,在飞机上,他们也看着我,虽然我非常安静地坐着,什么也不再喝了,只想着我现在必须跟卡琳分手。那些人,他们还老是看着我,也许我脸上有脏东西。

    后来,我坐着一辆出租车回家,给古斯塔夫打了电话。他还在他的办公室里,要我明天九点去他的办公室。然后我们吃了奶酪面包,卡琳和我,喝啤酒。后来我告诉她,我爱另一个女人,想跟她分手,她作出了回答,一切正如我至此所写的。杜塞尔多夫的天气变得非常暖和,一个闷热的夜晚,我们开着窗户。

    我妻子卡琳从她的晨服里取出一块手帕,擦去眼泪,摸鼻涕,十分冷静地问:“经济方面你是怎么想的?”

    这一瞬间我心乱加麻。瞧,我充满负罪感地回家来,开始了这席谈话。我知道,我是一头猪,因为另一个女人就想离开妻子。我对自己说,只有一头猪才干这种事。但我非这么做不可,别无选择。我太爱昂热拉了,以至于我无法跟卡琳在同一个屋顶下再忍受一夜。尽管如此,我害怕这席谈话,害怕歇斯底里大发作和爱情的呓语。请求、哀求、誓言。看来男人们对跟他们结成不幸婚姻的女人们完全想象错了。他们以为,这些女人,当她们因为另一个女人被抛弃时,她们会自杀、崩溃、自暴自弃。因为尽管这一切,她们仍然爱着她们的丈夫。但似乎不是这么回事。

    “经济方面你是怎么想的?”我妻子卡琳实实在在、冷冷淡淡地问。

    这一下我的负罪感骤然消失了。

    “我当然把房子留给你。”我说,“我搬出去。随便去哪儿,去一家酒店。我还不知道。”其实我已经知道了,但现在我不直说。“我身边有三千马克,可以马上给你两千八。我付房租、保险等等,你得到足够的钱,足以生活,直到我们拿到官方的判决。”

    “什么叫官方的判决?”

    “如果我们离婚的话。”

    “谁讲我要离婚了?我一句也没这么讲过。你很想这样,但是我不答应。一句不讲。我现在得跟我的律师谈。在此之前我什么也不讲。那么你给我多少?”

    我报出一个对于我的状况相当高的数字。

    “这太少!这样我无法维持生活。这倒很适合你。我得点零钱挨饿,你给我一个月的钱只够你跟你的戛纳妓女两天之内就奢侈地花光。”

    “我也只有我的工资。”我说,“我没有财产。”

    “你有一个银行户头。”

    “你知道那上面有多少。”

    “户头上是你的名字。我只有签字权。如果我把上面的全提光,你怎么办?”

    “你不会这么做的,”我说,“免得理亏。”我说,打算明天一大早就禁止卡琳使用这个户头。

    “瑞士的股票,其中也有一半属于我。”卡琳说,“我可以飞往苏黎世,卖掉那一半。”

    “你可以这么做。”我说。奇怪的是我对瑞士的股票无所谓。我明天也得去找我的律师。他二十年来就是我的律师和我的朋友。我得跟他商量。

    “我现在什么都不讲了,”卡琳说,“你别诱我钻陷阱。我得跟我的律师谈。他会告诉我该怎么做。你怎么想的?想我今天就说同意,让你跟你的戛纳妓女结婚?让你随便娶哪个妓女?你从我嘴里得不到一句话。我现在得为我想想。我需要安全——如果我别的什么也得不到的话。我们拥有的钱,是我们的钱,不是你的。”

    “这是对的,”我说,“我们有共同的财产。不过,你存的钱也不是你的。它也是我们的。”

    现在,当我们只谈到钱时,我们谈得非常平静冷淡,声音轻细,互相不看对方。

    “好吧,你这头猪,”卡琳说,“你打的什么主意?”

    “我搬出去,现在立即搬。”

    “可笑。你的东西呢?”

    “我带上,只带最必须的。”

    “怎么拿?”

    “放在我的车子里。”

    “那是我们的车!”卡琳喊道。

    我站起来。

    “你想去哪里?”

    “收拾东西。”我说,“天晚了。”

    这一下她又哭起来了。她从我身旁跑进她的房间,摔上门,我听到她在哽咽。接下来我听到她抽泣了整整一小时。

    31我脱去上装,解开领带,走进更衣室,先是从壁橱最上面的格子里取出三只大箱子。在飞机上,我在一张纸条上写下了我必须带上的所有东西。这张纸条是这样的:象玳瑁纽扣鞋西西里亚的小马电话地址本保险单打字机支票簿旅行闹钟西服汽车证件小收音机换洗衣服资料米诺克斯相机领带法郎雨衣这单子很可笑,不过我还是照着它收拾。我先是收拾了整整一箱子衬衫、内衣、袜子、鞋和领带。有一大堆东西。每当我停下来歇一会儿时,我就听到卡琳在抽泣。她的抽泣声更大了。

    我走进杂物间,找到一只内有木棉的大箱子,拎进卧室,拿木棉小心包好我的象等等,再拿报纸包起,一个一个地包。然后是那只彩色的小马。然后是那只半导体小收音机,它放在我的床头,虽然我们有一台高档音响,我还是很喜欢它。最后是米诺克斯相机。我把我放在写字台里的个人资料、我的私人电话本、汽车证件、玳瑁纽扣、领带别针和三块手表收进一只旅行包里。我带上了我的全部手表,这尤其可笑。那些手表,包括我戴在手上的,全是卡琳送给我的。

    收拾完,我就把箱子和纸箱搬下去。我的车停在楼前。我使用电梯,把箱子放进车尾的行李箱。好在它很大,但还是不够大。一只箱子和旅行包放在后排坐位上,装象的纸箱子放到前面司机旁边的坐位上。我不得不几次上楼。第二趟时,对面的门开了,我们的邻居哈特维希夫人站在那里。

    “晚上好,卢卡斯先生。”

    “晚上好。”我说,想往前走,可是她跟着我。

    “您在干什么?您搬出去?”

    “暂时搬出去,是的,哈特维希夫人。”从室内能听到卡琳的抽泣。

    “您可怜的妻子……”

    “是的,”我说,“请您原谅,哈特维希夫人。”

    “您这么做不公平,卢卡斯先生。您有这么个好妻子……”

    “哈特维希夫人……”

    “什么事,卢卡斯先生?”

    “您管好您自己的事吧。”

    她说声“不要脸”就走了,摔上了她的门。当我开始将我的西服连同衣架运下去时,我感到,她正在透过门上的猫眼观察我。它们很沉。我在潮湿的闷热中淌汗。我的腿和脚疼起来。我吞服药片,没效果。这活儿真累人,我真想休息,但是没办法。我把西服挂在后座上,挂不下的就放在箱子上。街上有几个人好奇地看着我,他们出来透透气。我大声地诅咒。衬衫、裤子,全粘着,汗从头发上流经额头淌到脸上。我终于全弄完了。车子超载,陷了下去。我再一次乘电梯上去,打开卧室门。我把两千八百马克的百元钞票扔在一个橱柜上。卡琳横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嚎啕大哭,哽咽不止。

    “这是第一批钱。一旦我知道我住在哪里,我会通知你。”我说。

    她默不作声。

    “好好过,卡琳。”我说,“如果你能的话,请你原谅我。”

    “要我原谅你?绝不会。绝不!上帝会惩罚你!你这恶棍!”

    这样做没有意义。现在我得赶紧走。我走向门口,突然听到卡琳从床上跳起,跟在我身后跑过来。我来到门口。当我走进过道时,卡琳追上了我。她抱住我,嘶声喊:“留下来!留下来!你别这样!你别这样!”

    “我要走,原谅我。”我说,挣开她。对面的门拉开了,哈特维希夫人又站在那里。一见到她,卡琳就喊道:“哈特维希夫人,我丈夫离开我了!”说完,她扑进哈特维希夫人的怀里,痉挛地大哭,听起来很吓人。

    “这看得出来,”当我走进电梯时哈特维希夫人说,“但您不是孤独的。您还有朋友们。我丈夫和我也是您的朋友。可怜的、亲爱的卢卡斯夫人。您丈夫会明白的。您丈夫,他会大吃一惊!”

    我摁下行的按钮,电梯滑下去。我听到卡琳突然在我身后嗄声嘶喊:“罪犯!猪!可怜的狗!你会受到我的惩罚!我要让你一贫如洗!”

    我还听到哈特维希夫人夹杂在其间的喊叫,我不理解她说的是什么。我累得喘气,直淌汗,我的脚很疼。我想,这一切现在应该是开始而不是结束。我把上衣搭在肩上。我来到地下室,在身后关上了房门,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穿过这道门,对,最后一次。

    32我驾驶得非常谨慎,因为我情绪激动,担心发生车祸。我朝着城外的洛豪森机场开去。那里有杜塞尔多夫的“洲际酒店”,环球保险公司总是把它的所有来访者和客人安顿在那里。我认识门卫、经理和总经理。我们享有折扣价。我落地之后给总经理打过电话,告诉了他我会来,因为我要跟我妻子分手。我问过他,能不能给我一套有许多壁橱的大房间——时间不定。我们就价格达成了一致意见。天气还很闷热。今天夜里是凉不下来了。当我来到“洲际酒店”时,我还在汗流不止。这回是酒店服务员帮我把所有的东西运上楼去——运到八楼一个漂亮的大套间里。果然有足够多的地方放我的内衣和我的西服。经理室让人给我在门厅里放了两瓶香槟酒,可我却没有心情喝香槟。我让酒吧里送来一瓶威士忌、许多冰块和苏打水。我开始从箱子里往外取东西,一边喝着酒,渐渐平静下来了。我脱得光光的,虽然房间里开了空调,但我根本不适应体力劳动。我喝酒,把西服挂起来,放好换洗衣服以及其它一切。象和那匹小马我放在门厅靠墙的两块大搁板上。我想,文件明早得存进酒店保险箱。然后我得从银行取钱,将户头冻结,不让卡琳取钱。这又是一桩卑鄙的行为,但是我不想冒风险。凌晨两点左右,我终于收拾停当了。我累坏了,空落落地坐在那里,急促地喘气。我的脚疼得厉害。我继续喝酒,感觉醉了。我所能想的一切是:我离开卡琳了。我不知道现在怎么办。但我离开卡琳了。

    然后我给她打电话。她马上就来接了。我听到哈特维希夫人和她丈夫的声音,他们显然是在我妻子身旁。

    “卡琳,我住在‘洲际酒店’。”我说。

    “噢。”她说完就挂断了。

    我坐到客厅里一扇窗户前,眺望夜空,望着机场的方向。那里亮着很多白色、红色和蓝色的灯光,灯光照得起飞跑道亮如白昼。不时有一架飞机起飞或降落。这一定是运送邮件的飞机,我想。或者是中途降落的飞机,它们从很远的地方飞来,还得飞很长的一段距离。飞机有时候紧贴着酒店飞,奇怪的是听不到它们的隆隆声——就像戛纳的飞机一样,它们降落在尼斯。

    电视节目早就结束了,因此我打开我的小收音机。频率指针指着法兰克福美国军队网络台,那个美军台。我听到的第一首歌是鲍勃?迪兰的声音,千真万确。“……那答案,我的朋友,随风飘去。答案随风飘去……”我马上又把机子关掉了,继续喝酒,想昂热拉。我的身体因渴望她而疼痛。

    凌晨四点我已酩酊大醉。于是我要求接通戛纳的电话。过了一会儿昂热拉来接听。我讲话有点儿费劲,但是特别清楚。起初她没反应过来。

    “我不想再跟你来往。”她说,“你在哪里?在‘庄严’酒店吗?你为什么这时候打电话?”

    “我在杜塞尔多夫。”我说。

    “哪里?”

    “在德国。在杜塞尔多夫。”这回我们互相讲的是法语。昂热拉还迷迷糊糊的,没法讲德语。

    “你不在戛纳?”

    “不在。我不得不回来。”

    “你事先没给我打电话。”

    “我没有勇气打。”

    “昨天刑警们到过我这里。他们找你。在你离开我这里之后,你失踪了。你上哪儿去了?”

    “去了一家酒吧,然后去了一个婊子那儿。”我说,“基尔伍德被杀了。”

    “这我知道。你以为这里出了什么事呢?记者,记者。来自全世界。基尔伍德的律师们。美国的警官。但一切都进行得很保密。报纸只报导了谋杀,显然是要避免一场丑闻。噢,罗伯特,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对你讲了真话。”

    “是的,到最后。但你起初撒谎了。”

    “现在我不再撒谎了,昂热拉。”我说,“我不在我妻子身边。我离开了她……”

    “噢,老天。”昂热拉说。

    “我是从一家酒店打的电话。”我告诉她是哪家酒店,给了她电话号码。

    “等等。等等。我先得取我的眼镜……取点写字用的东西……号码是多少?”

    我又从头说了一遍,她记下来。

    “我离开了我妻子,让你看看,我对你讲的是实话。我不再爱我的妻子了,已经好长时间不爱了。明天我去找律师——我指的是今天——申请离婚。当然,我对离婚负有责任。”

    昂热拉听后沉默了许久,我甚至以为她挂掉了。

    “昂热拉!”

    “嗯。”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你再来吧,罗伯特……”

    “行,昂热拉,行。”我说,这时我体内的疼痛消逝了,像是被一场奇迹吹走了。

    “你什么时候来?”

    “我还不清楚。”

    “很快吗?”

    “我尽量快。但我还不知道有多快。我在这里有事。我明天晚上再给你打电话,好吗?”

    “你随时可以打,”昂热拉说,“上午,晚上,夜里,凌晨,就像现在这样。我会一直在家,等你的电话。你感觉怎么样?”

    “可怕,”我说,“非常幸福,幸福无比。两者都有。”

    “我也是,”昂热拉说,“我也是,罗伯特。但是特别害怕。咱们这样做是不对的。”

    “这没什么不对,我对你讲,我的婚姻只剩下了装模作样。”

    “是的,这点我现在相信了。否则我现在也不会搭理你。但这还是不对。”

    “不是。”我说。

    “就是!”昂热拉说,“上帝会因此惩罚我们。”

    “为了我们彼此相爱?”我问。

    “你知道为什么。”昂热拉说,“你不能跟上帝赌。”

    “但我也不能有别的做法,只能这么做。”我说,“自从我爱上你之后,就不能了,昂热拉。”

    又是一段无尽的间歇。电话听筒发出了杂音。

    然后她说:“我也不能,罗伯特。”昂热拉说,“我也不能有别的做法。”

    “一切都会对我们有利。”我说。她默然不语。

    “你不相信吗?”

    “不,”她说,“可我真想相信它。你喝醉了酒,对不对?”

    “对,”我说,“很厉害。”

    “我希望我也能醉。”昂热拉说,“那就明晚再说。我等你的电话,罗伯特。我……”然后线路突然断了。我考虑是不是再挂一个电话,但后来我放弃了。我坐在那里,双脚搁在一张桌子上,喝着酒,眺望飞机场上的无数灯光。那许多灯让我回想起戛纳。一架飞机直接从酒店上空飞走了。我看到它的航行灯闪烁着直冲我飞来,后来飞行员将它陡然拉高,但喷气式发动机的声音很轻。我蓦然觉得一切都不真实了,一点也不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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