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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里充满了秋葵荚的味道,味道浓厚得好似一条条绿色的绳索,你可以攀援着从厨房的一端荡到另一端。我将手提箱放在米色地毯上,沿着走廊来到母亲的卧室。我大声叫道:“母亲?是我,杰茜。”我的声音听上去粗糙而疲倦。她不在床上。毛毯被掀起来了,白色的床单揉成一团,好像孩子们在上面发疯地乱蹦乱跳过。浴室的门紧闭着,灯光从下面的门缝里透出来。我一边等着她出来,一边抻抻自己酸痛的肩膀和脖子。一双破旧的毛巾布拖鞋底朝天地扔在地毯上,地毯是米色的,同起居室里地毯的颜色一样。母亲不相信非米色的地毯。墙壁和窗帘也不能是其他颜色,只能是纯白色、乳白色,或者象牙色。她倒是相信房子的外表应该漆成绿色,但是,房子里面的东西,大概就只能是自来水的颜色了。一种鲜血流尽、没有任何生命气息的颜色。我注视着那张四周围着皱褶裙布的老式梳妆台——裙布原来就是乳白色呢,还是由于年深日久由纯白色变成了乳白色?在梳妆台的中央,摆着母亲的陶瓷圣母像,圣母让胖乎乎的耶稣骑坐在自己的胯上,脸上流露出一副产后忧郁症的表情。圣母像的旁边是我父亲在他的船上拍的一张照片。海水是深蓝色的,在他的身后永远地流动。我没有去想母亲在浴室门后是多么安静,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我又重新走进了她的生活,走进了这个房间,到她总在我心中搅起的矛盾漩涡中挣扎,那爱与憎的矛盾心理。我仔细察看她床头柜上摆放的东西:她已经用旧了的红色玫瑰念珠、两瓶处方药、一卷纱布、胶带、剪刀和一个数字钟。我意识到,自己正在寻找那个蛋黄酱瓶子。它不在房间里。“母亲?”我敲了敲浴室的门。里面传来一阵可怕的寂静,然后,一丝淡淡、黏黏的焦虑从门后面渗透出来。我扭动门把手,走了进去。
窄小的浴室里压根没有人。空空如也。我走进厨房——这个永远一成不变的房间似乎已经魔术般的被固定住了,走进去就像无意中走进了五十年代。同一个开罐器挂在墙上、公鸡主题的罐子、铜制茶壶、锡制面包盒子,还有放在木头架子上的茶匙。挂在冰箱旁边的壁钟是一只黑猫的样子,钟摆是摇动的猫尾巴。那是永垂不朽的卡通猫费利克斯。我希望看到母亲正坐在富美家贴面餐桌前吃秋葵荚汤,但是,这个房间也是空荡荡的。我匆忙穿过饭厅,查看了另外两间卧室——迈克和我的老房间。赫普吉巴在这里的时候,她肯定还在家——那是,十分钟之前?我回到厨房,想找赫普吉巴的电话号码,但是,当我伸手拿电话的时候,我注意到后门半掩着。我抓起一只手电筒,走到房后的台阶上,用手电筒的光束在后院里扫来扫去。母亲蓝色浴袍上的腰带绕成一团,丢在最下面的一级阶梯上。我走下去,把它捡起来。风力已经加大。风把腰带从我手中一下子刮走了。我望着腰带抖动了一下,然后,飘舞着消失在黑暗中。她到哪里去了?我记起迪伊五岁那年,在北湖商场里,她不知什么时候从我身边溜走了。我惊慌极了,但是,随即感到一阵近乎超自然的镇静,内心里一个声音告诉我,发现迪伊的唯一方法,就是像她一样思考。我于是坐在一张长凳上,像迪伊一样思考起来,然后,我径直走到儿童鞋店,发现她在一堆“芝麻街”网球鞋中间,正试图把伯特和厄尼穿到她的小脚丫上。我知道母亲只喜欢一样东西,像迪伊喜欢伯特和厄尼一样。我找到了后院深处那条通往修道院的小径。小径虽然不长,但是,它蜿蜒穿过郁郁成荫的蜡香桃木、月桂树和一丛丛露莓的残藤老枝。修士们在修道院的院墙上砸开了一个粗糙的豁口,这样,当母亲过来给他们煮饭的时候,她就不用一路绕到正门才能进来。他们管那个豁口叫“奈尔的大门”。当然,母亲觉得很受用。她起码告诉了我五十次。我穿过豁口,喊着她的名字。我听到一只动物在灌木丛中发出沙沙声响,随后是一只夜莺的啼叫,然后,风停息了片刻,我听到了远处大海的汹涌澎湃——永无止息的打击乐。母亲用脚踩出了一条小径,一直通到修道院和修士们住的屋舍之间的那条小路。我顺着小径朝前走去,不时地停下来呼唤她的名字,但是,风似乎把我的声音迎面吹回来了。月亮已经升起来了,低低地挂在沼泽地的上空,宛如一个美轮美奂、清澈透明的圆盘。当我看到修道院后面的时候,我关掉手电筒,跑了起来。周围的一切从我身边掠过——标示耶稣受难十四苦路像的小牌子、一缕缕薄雾、海风以及高低不平的路面。我旋风般的跑过修士们在里面编织渔网的灰泥墙房子,门上的牌子写着FORtUNA,MARIA,REtIANOStRA——祈福,马利亚,我们的网。
圣女茜娜拉的雕像坐落在教堂旁边的一个用院墙围起的花园里。我穿过花园大门,走进了满园的玫瑰丛中,光秃秃的玫瑰树枝七竖八翘,在远处的院墙上投下枝形烛台般的影子。当修士们设计花园的时候,他们将圣女茜娜拉的雕像竖立在花园的中心,四周均匀分布的六条甬道一直通到茜娜拉身边。她看上去像一个宏伟绚丽的大花轮的轴心。我小时候常到这里玩。当母亲在修道院厨房里辛勤劳作的时候,我就到这里来,从花丛中摘下几十朵玫瑰花,将花瓣装满一个香草篮子——五颜六色的——然后,我用这些花瓣来举行秘密仪式,将它们撒在教堂后的沼泽地里,撒在几棵庄严的老橡树下,还撒在美人鱼椅子上,冥冥之中,我觉得美人鱼椅子是一个最神圣的地方。这是我的葬礼游戏,是父亲去世之后我再三举行的一个庄严仪式。花瓣是他的骨灰,我以为自己正在以这种方式跟他道别,但是,事实可能正好相反——我在努力地抓住他不放,把他藏在只有我知道的秘密地点。几星期之后,我会发现那些花瓣变成了一堆堆枯黄的碎片。夜晚似乎变得透亮了一些,仿佛风把一部分黑暗吹走了。我静静地伫立着,让目光从玫瑰花丛上方扫过,沿着洒满月光的甬道望去。没有母亲的影子。我要是打电话给赫普吉巴和凯特就好了,而不是跑到这里来浪费这么多时间。我非常肯定她会在这里,比迪伊会在鞋店还肯定。大约在她开始在厨房工作的同时,母亲就自告奋勇地成为了雕像的守护者。她时常吃力地提着一桶肥皂水到这里来,把雕像上的鸟粪洗掉,她还用一种闻上去像橘皮和酸橙的膏剂,一年给雕像打四次蜡。她到这里来倾诉自己生活中的种种苦恼,而不是去教堂诉诸上帝。在等级制的圣徒世界里,茜娜拉实际上是一个无名小卒,但母亲相信她。她喜欢讲述我出生的故事,作为茜娜拉具有神力的见证。我在她的子宫里颠倒过来,生产的时候卡住了。她祈求茜娜拉保佑,茜娜拉立即把我反转过来,我于是头朝下蠕动进这个世界。花园中心的雕像看上去像一株雄蕊,耸立在冬天里凋零的一枚巨型花朵的中央。我忽然想到,茜娜拉曾经以同样的方式看顾过我的童年,她的影子一直笼罩在九岁那年出现在我生活中的一片空虚之上。有一次,我和迈克给雕像穿上了一套两件头的游泳衣、太阳眼镜和金色假发,我们因此受到了最严厉的惩罚。我们把游泳衣的下身剪成两截,用大头针钉在她的臀部上。一些修士觉得这装扮很滑稽,但是,母亲却被我们的不恭敬气得哭了起来,惩罚我们在一整个星期内每天写五百遍《上帝的羔羊》:“上帝的羔羊,消除世上的罪恶,对我们心存怜悯。”我并没有感到懊悔,只是觉得很迷惑,好像自己背叛了茜娜拉,同时又解放了她。
我站在花园的后部,正在考虑母亲不在这里我该怎么办,我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刮擦声从茜娜拉雕像的方向传来,好像一只小鸟正在耙地找虫子吃。我从雕像背后走过去,母亲就在那里,她正坐在地上,身边放着一只蛋黄酱瓶子,一头白发在黑暗中亮成一团。她身穿一件纱线长浴袍,外面披着一件实用的深蓝色外套,她叉开两腿坐在那里,样子就像一个坐在沙里玩耍的孩子。她正在使用一把像不锈钢汤勺似的东西,用左手在泥地上挖着。她右手上的绷带看上去像小孩子的棒球手套那么大,上面沾满了泥土。她没有看到我;她完全沉浸在她正在做的事情当中。我盯着她的身影看了几秒钟,找到她的宽慰,一时间又变成了新的恐惧。我说:母亲,是我,杰茜。“她猛地抬起身来,汤勺掉在她的大腿上。”耶稣,马利亚,约瑟夫!“她叫道,你把我吓死了!你到这儿来干什么?”我在她的身边坐下。“我到这儿来找你呀。”我回答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不动声色。我甚至尝试着笑了笑。“噢,那你找到我了。”她说道,然后捡起汤勺,继续在雕像底座旁边挖出的老鼠洞里挖起来。“好了,我们知道我在这里干什么了。那么,你在这里干什么呢?”我问道。“这跟你没什么关系。”那天,当我在鞋店里找到迪伊的时候,我抓住她的肩膀,真想因为她把我吓成那样而朝她大喊一通,此时此刻,同样无端的愤怒在我的胸中翻腾。我想使劲地摇晃我的母亲,直到她的牙齿都叽里咕噜地掉出来。“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不客气地说道,赫普吉巴肯定告诉你我回来了,还没等我进家门,你就跑走了。你也把我给吓死了。“”啊,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没想吓唬你。我只是需要把这东西处理了。“这东西。这东西是什么?我打开手电筒,把一束光线照在蛋黄酱瓶子上。她那被切断的手指躺在里面。手指看上去很干净,指甲显然用锉刀修整过。我把瓶子举到眼前,看到伤口边缘的皮肤已经收缩,一根白色的骨头支出来。我感到一阵恶心,类似早晨的感觉。我闭上眼睛,没有说话,母亲继续在冰冷的地上挖着。我终于开口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这里做什么,但是,你身体不适,你需要跟我回家去。”我突然感到两眼模糊,精疲力竭。“你说我身体不适是什么意思?”她说,我一切正常。“
“真的吗?从什么时候起,你故意把自己的手指切断,还算是一切正常?”我叹了口气。“我的上帝呀!”她猛地朝我转过身来。“为什么你不去拜访别人?”她用伤人的语调说道,没人请你回来。“”凯特让我回来的。“”凯特最好少管别人的闲事。“我用鼻子哼了一声。”哦,那你就等着吧。“我听到她的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笑声,那是我已经好久没有听到的令人心醉的声音。不知为什么,那声音将我心中那堵愤怒的小墙一下子推倒了。我将身体挪过去,我俩的肩膀挨在了一起,我把手放在她仍然握着汤勺的手背上,我以为她会把手甩开,但是,她没有动。我摸到了她手上凸出的细骨头和纵横交错的血管。”我很抱歉。为了所有的一切,“我说,我真的很抱歉。”她转过身来望着我,我看到她眼里涌出了泪水,两眼像镜子一样闪亮。她是女儿,我是母亲。我们颠倒了自然秩序,我无能为力,无法将它矫正过来。想到这个,我心中一阵刺痛。我说:告诉我。好吗?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对自己做这种事。“她说:”乔——你的父亲,“然后,她的下颚垂下来,好像他的名字压在她的嘴上太过沉重。她望了望我,又试着开口。”多米尼克神父……“她说道,但是,她的声音渐渐地消失了。”什么?多米尼克神父怎么了?“”没什么。“她说,不再说下去。我想象不出她心中隐藏着什么样的痛苦,或者,多米尼克神父与此有什么关系。”我今天没有领圣灰。“她说道,我想起来,我也没有。自从我父亲去世之后,我今天是第一次没有去参加圣灰星期三的礼拜。
她捡起汤勺,重新挖起地来。“泥太硬了。”“你准备把你的手指埋葬起来吗?”我问道。“我只是想把它放在一个洞里,用土埋起来。”你母亲如果说鱼会飞,你就说,是的,夫人,鱼会飞。我从她手上把挖土工具拿过来。“那就这么着吧。”我接着她在雕像底座旁边挖开的洞继续挖起来,一直挖到大约六英寸深。她拧开瓶盖子,拿出自己的手指。她将手指举起来,我们两人一起望着它,母亲的脸上带着一种阴沉的敬意,而我却感到无可奈何,近乎麻木。我们正在埋葬我母亲的手指,我跟自己说。我们在花园里埋葬一只手指,而且,同我父亲有关。同多米尼克神父有关。我觉得,我们甚至可能把手指尖点着,让它像一根小蜡烛般燃烧,我一点都不会觉得更奇怪。母亲将她的手指放进洞里,指节朝上,她用自己那只没受伤的手指沿着断指轻轻地抚摸着,然后,用挖出来的泥土把断指埋上。我望着断指消失了,脑子里留下了一个形象,地上出现了一张小嘴巴,张开又合上,将我母亲不能再容忍的自己的一部分吞噬掉了。地上铺满了干枯的玫瑰花瓣,宛如蜡烛上滴落的红色火焰。我用手轻轻地抓起一把。“记得你本是尘土,终将归于尘土,”我说道,把一枚花瓣按在母亲的前额上,然后,按了一枚在自己的头上,“现在,你领过圣灰了。”母亲朝我微微一笑。花园里一片寂静,然而,我们谁都没有听到他的到来,一直到他即将走近我们的身旁。我和母亲同时抬起头来,看到他从雕像背后走出来。他从黑暗中走出来,穿着戒袍,身材修长,一张脸在透明的夜色中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