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天气晴朗、阳光灿烂的一个周末,那个盼望已久的科恩家开舞会的日子,黎明起就雾霭濛濛,天色黯淡。清晨,卡洛斯打开朝向花园的窗子,望着那象肮脏的原棉织成的低沉的天空;树木摇晃着,湿漉漉的;远处的小河流水混浊;在这呆滞的天空里可以感到一股温暖的西南风。他决定呆在家中,因而从九点钟起,他就坐在书桌旁,裹了一件蓝色天鹅绒的大晨袍,使他看上去真有着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家笔下一位英俊王子的飘逸风度。
他想做些事——但是虽然喝了两杯咖啡,抽了一支又一支的香烟,今天早上他的脑子就象外面的天空那样,布满了烟云。这些天真糟透了。他觉得愚蠢极了。那堆在地毯上他脚边的一张张皱折的破纸,使他感到自己彻底崩溃了。
当巴蒂士塔禀报威拉萨前来向他报告关于出卖阿连特茹一些地产——也是他继承的遗产的一部分的时候,事实上,这倒成了他和那些不平静思绪搏斗中的一次休息,是一种解脱。
“一桩小买卖,”总管说,把帽子放到桌子的一角,把一个纸卷放到帽子里。“这可以使您得到两个多康托。这在大清早可算是个不错的礼物了..”卡洛斯紧紧交叉着双手,放到脑后,然后伸展一下身子说:“好啦,威拉萨,我不在乎这两个康托,我倒是希望你能使我的脑子轻松一下。我今天真是昏昏沉沉!”
咸拉萨狡黠地看着他。
“您的意思是说,您宁可写一页优美的散文也不愿接受几乎是五百英镑的钱吗?!对,这是个好恶问题,少爷,一个好恶问题!..成为一个艾古拉诺还是一个戛莱特①,对一个人来说都挺不错,但是两个康托就是两个康托。这可足有一个小册子厚呢。好了,现在谈谈这桩生意吧。”
他就站在那里匆匆忙忙地述说着,而卡洛斯则抱住两臂坐着,琢磨着威拉萨戴的那个领带别针真难看——那是一个珊瑚做的猴子吃金梨——而在他脑海的云雾中,他朦朦胧胧地得知这桩生意与托拉尔子爵和几头猪有关..威拉萨把买卖契约递给他时,他有气无力地签上了名字。
“你不留下吃午饭吗,威拉萨?”看到总管把那卷纸挟到腋下时,卡洛斯问道。
“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我得去见咱们的朋友欧泽比奥..我们还要一同去内政部——他要到那儿去提申请..他想得到一枚圣母军勋章..但是,这个政府并不厚爱他。”
“噢!”卡洛斯轻声说,把一个呵欠憋了回去,关心地问道。“这么说,政府对欧泽比奥不满意了?”
“选举的时候他表现得不好。就在几天前,内政部还满怀信心地对我说:‘欧泽比奥是个不简单的小伙子,但是靠不住..’格鲁热斯告诉我,几天前您在辛德拉见过他。”
“是的,他正在那儿等着接受圣母军勋章。”
威拉萨走后,卡洛斯慢慢地拿起笔,迟疑了片刻,眼睛看着那页写了一半的纸,一边用乎抓了抓自己的胡髭,感到心灰意懒,无从下笔。就在这时,阿丰苏?达?马亚进来了,仍然戴着那顶帽子,刚刚从附近早晨散步回来。他手中拿着一封给卡洛斯的信,这是从书房里杂在他的邮件中找到的。
①戛莱特(1799─1854),葡萄牙小说家、诗人、剧作家和政治家。
再说,他也希望在这里能见到威拉萨。
“他来过,但又匆匆忙忙走了,去安排小欧泽比奥受勋的事。”卡洛斯说,一边打开信。
他大吃一惊,信封里——有一般象勾瓦林纽伯爵夫人身上那种马鞭草香味——装着一张伯爵夫人邀他下星期日吃晚饭的请帖,那精心挑选的热情亲切的词句真象诗的语言。甚至有一句写友情的话,还提到了笛卡尔①的原子理论!卡洛斯突然大笑起来,并且告诉他祖父这是一对王权贵人来请他赴晚宴,还提到笛卡儿..“他们什么部能干得出,”老人怪声怪气他说。
他朝着散在书桌上的手稿喜悦地瞟了一眼说:“这么说,你在这儿工作,是吧?”
卡洛斯耸耸肩膀:
“如果这也能称为工作的话..请看看地板,看看所有这些乱纸。单是做些笔记,收集些文件,综合些材料,我倒做得到。但是若要把一些思想和观点用一种既有情趣又很和谐的文字表达出来,使之有特色,有文采..那可就完全是另一码事了!”
“这是一种伊比利亚人的偏见,孩子!”阿丰苏说着坐在桌子旁,手里拿着帽檐翻下来的帽子。“你一定得摆脱掉它!几天前我就这样对克拉夫特说过,他也同意——一个葡萄牙人永远成不了有思想的人,因为他太注重形式了。他有创造美丽词句的奇癖,那些词句得光彩照人,悦耳动听。如果一定要造出一种思想,那么这种可怜的葡萄牙人会不惜使这种思想并不完善或是夸大其词,也要使他的词句华丽..思想可以付之流水,但是美丽的词句必须拯救。”
“这是一个个性的问题,”卡洛斯说。“有些卑下的人物,对他们来说,一个响亮的形容词要比一个严谨的主义更重要..我就是这些怪物中的一员!”
“见你的鬼!这么说你是个修辞学家..”“谁又不是呢?归根结蒂,该弄清楚的是文体是否是思想的一种表现。
在诗歌里,您知道,爷爷,很多时候需要以韵脚来产生一种独特的形象..而且,往往为完成一句句子的抑扬顿挫而做出的努力并不能使一种思想得到新的、意想不到的发展..美丽的词句万岁!”
“埃戛先生到,”巴蒂士塔禀报道。这时午饭铃响了,他拉开了帷幔。
“你们说词句..”阿丰苏大笑着说。
“噢?什么词句?是什么?”埃戛嚷着闯进屋来,一副吃惊的神情;他的衣领竖着,依然那么不修边幅。“哦,此刻您在这儿,阿丰苏先生!您好啊?告诉我,卡洛斯,只有你能帮上我忙..也许你有一把适合我用的剑吧?”卡洛斯惊讶地盯着他,而他则迫不及待地继续往下讲:“是的,伙计,一把剑!不是打仗用的——我与整个人类都和平相处——是为今天晚上用,为了化装舞会!”
马多斯那个畜生昨天晚上才给他服装,而且埃戛发现他给的不是一把艺术宝剑,而是一把市政厅卫兵用的马刀,这可真吓了他一跳!他真想把那马刀扎进马多斯的肚子。他跑到阿布朗大叔那儿,可他只有王室用的小佩剑,①笛卡尔(1590— 1650),法国物理学家、数学家和哲学家,解折几何的创始人。
那些剑就象王室本身一样不屑一顾!后来他又想起了克拉夫特和他收藏的宝贝。他现在就是从那儿来,克拉夫特有的竟然是些铁剑和弯刀,足有几百磅重,是征服印度的那些残忍的人用的巨型大砍刀,没有适合他佩戴的。后来,他想起了葵花大院有古代盔甲。
“你一定会有..我需要一把细长的剑,剑柄上镶有贝壳,用钢丝装饰,红色天鹅绒作底衬。而且没有十字架,特别是要没有十字架!”
阿丰苏对若昂的这个难题立即给予了父亲般的关心;他想起来,楼上的走廊里有几把西班牙的剑..“在楼上的走廊里?”埃戛嚷道,一只手已经准备去掀门帘了。
这样匆匆忙忙跑上去毫无用处,若昂不会找到这几把剑的。它们又不是明摆在那儿,而是仍然放在从奔菲卡带来的箱子里。
“我去吧,幸运儿,我去看看!”卡洛斯说,无可个何地站起身来。
“不过,要知道,它们可没鞘。”
埃戛看上去象是无望了。接着又是阿丰苏帮了他的忙。
“做一个黑色天鹅绒的剑鞘,一小时就能做成。告诉他们在周围镶上红色天鹅绒的边..”“妙极了!”埃戛嚷道。“有审美观是何等的了不起啊!”
卡洛斯一走出去,埃戛就又开始痛骂马多斯。
“您想想看,先生,一把市政厅卫兵用的马刀!可就是这家伙替所有的剧院制做全部的服装!真是个白痴!在这个可笑的国家中事事都是如此!”
“我亲爱的埃戛,你当然不是要整个葡萄牙、要这个国家和这七百万人为马多斯的行为负责吧?”
“当然要,先生!”埃戛嚷道,把两只手插在外衣口袋中,沿着书房踱步。“是的,先生,一切全部纠缠在一起了。做衣服的送来一把市政厅卫士的马刀和一套十四世纪的衣服;而部长在谈到税收时要引用拉马丁①的《沉思集》;而那位文学家,最高级的愚人..”他一看到卡洛斯手里拿着的剑就立即住了口。那是一把十六世纪的剑,一把精炼的宝剑,剑身细长并微微闪着光,剑镡上搂着花边——钢刃上刻着铸剑人那显赫的名字:托莱多的弗朗西斯科?路易。
他立即用一张纸把它包上,匆忙谢绝了约他吃午饭的邀请。他轻松地拍了两下手,把帽子甩到头上。他正要离去,阿丰苏的声音使他留住了步:“听着,若昂,”老人高兴他说。“这是把祖传的剑,我相信,它每次亮相都是很光彩的..就看你怎么用它啦!”
埃戛在门帘旁转过身来,把那裹着《商业报》的剑举到胸前,高声答道:“无缘无故剑不出鞘,不建功勋剑不入鞘!再见②。”
“多么朝气蓬勃,多么年轻啊!”阿丰苏低声说。“这个若昂真是个快活的小伙子..对了,你快穿衣服吧,孩子,又摇了一次午饭铃了!”
卡洛斯还是耽搁了一会儿,又微笑着重新读了一遍勾瓦林纽那封感人的信,最后总算唤来巴蒂士塔帮他穿衣服,可就在这时,楼下便门入口处的门铃拚命响起来,接着前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达马祖出现了。他气喘吁①拉马丁(179O— 1869),法国诗人,十九世纪法国浪漫主义诗人,代表作是《沉思集》。
②原文为法文。
吁,瞪着双眼,满脸绯红。不容卡洛斯表示一下惊奇,因为总算在葵花大院见到了他,达马祖就朝空中挥动着手臂嚷道:“感谢上帝,你在这儿!我要请你和我一道去看个病人..我会向你解释一切的..是那个巴西人。看在上帝份上,快走,小伙子!”
卡洛斯站起身来,脸色煞白。
“是她吗?”
“不,是那个小姑娘,快要死啦..不过,快穿衣服吧,小卡洛斯,穿上衣服..这可是我的职责!”
“是个小娃娃,对吧?”
“什么小娃娃!是个不小的女孩儿,六岁了..快走!”
卡洛斯这时已经穿上衬衣,正把脚伸给巴蒂士塔,后者跪在地上赶紧忙着,差点儿把卡洛斯靴子上的钮扣拽掉。达马祖帽子都没顾上脱,焦急不安,不安得有点过分,一副了不起的样子。
“人总要卷进一些麻烦事情之中!..看我的责任多大!象往常那样,我早上去拜访他们..你说怪不,他们竟然去格鲁斯宫①了!”
卡洛斯转过身来,一面还在穿他的大礼服,一面问道:“到底怎么啦?”
“听着啊,伙计!他们到格鲁斯宫去了,但是把小女孩留下交给家庭女教师看管..午饭之后,她觉得什么地方疼。女教师想请个英国医生,因为她只会讲英语。他们到旅馆去请史密斯,但是他没来..那孩子就垂危了!
幸亏我这时候到了,还立刻就想到了你..找到你真幸运!”
他瞟了一眼花园之后说:
“想想看,找这么一天去格鲁斯宫!他们倒是玩得痛快..准备好了吗?我下面有车子等着..留下你那副手套吧;不戴手套也挺好!”
“告诉爷爷别等我吃午饭了,”卡洛斯走下台阶时对巴蒂士塔叫道。
马车内有一大束鲜花,把整个座位都占满了。
“是送给她的,”达马祖说,一边把鲜花放到膝上。“她爱花如命。”
马车一起动,卡洛斯就关上了窗子,把从见到达马祖时就溜到嘴边的问题提了出来:“那么,你曾想打那个卡斯特罗?戈麦斯一记耳光是怎么回事?..”达马祖立刻得意洋洋他讲起来。那纯属误会!卡斯特罗?戈麦士的解释完全是位绅士之言。如若不然,他肯定早就揍他的脸了。出为他不受任何人的侮辱,任何人的!事情是这样:他留下的名片上还是在巴黎大饭店的地址。卡斯特罗?戈麦士以为他还住在那儿,就照此往那儿送去了自己的名片!怪吧?真是件蠢事!..没理睬他的电报是夫人的过失,她把这事忽略了,因为看到丈夫胳膊受了伤,她心里正发愁..对了,他们已经低声下气地向他赔过礼了。现在他们成了好朋友,他几乎总呆在他们那儿..“事实上,小伙子,这是一个罗曼史..不过这要等过些时候再告诉你!”
四轮马车在中央饭店的门前停下来。达马祖跳下了车,向门卫跑去。
“电报送上了吗,安东尼奥?”
“已经在路上了..”
①格鲁斯宫,葡萄牙古代王宫,位于里斯本附近。
“你知道,”上楼梯时他对卡洛斯说,“我立刻往格鲁斯那家旅馆发了份电报,我不能没完没了地担这份责任!”
在走廊上,办公室的门前,一个腋下挟着块餐巾的仆人从他们身边走过。
“小女孩怎么样了?”
那仆人不解地耸耸肩膀。
但是达马祖已经登上另一段楼梯,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嚷道:“这边,卡洛斯。对这个地方我了如指掌。二十六号!”
他砰地一声把二十六号房间的门打开。一个站在窗前的女仆把身子转了过来。
“噢,你好,梅朗妮!”达马祖用他那怪声怪调的法语问道。“孩子好些了吗?医生请来了:马亚先生。”
梅朗妮是个满脸雀斑的瘦瘦的姑娘;她说小姐现在安静多了,并说她就去禀报家庭女教师萨拉小姐。她用掸子拂了拂一个螺形大理石支柱的顶部,把桌子上的书籍摆正,然后朝屋外走去,这当儿她瞥了卡洛斯一眼,那双眸子闪亮。
这房间很宽敞,一色蓝棱纹布的家具;两面窗子之间的镀金螺形支柱上挂了一面大镜子。桌子上放满了报纸、烟盒和卡本多①的小说;旁边的一把椅子上放着一块叠好的绣花布。
“这个梅朗妮是个懒鬼,”达马祖轻声他说,一面把窗户关上,费劲地闩上插销。“什么都这样敞着!天哪,这样的人!”
“这位绅士是个波拿巴主义者,”卡洛斯看着几期放在桌子上的《国家》杂志说。
“噢,我们可是激烈地争论过,”达马祖嚷着说,“我总是把他打得一败涂地。他人不错,就是太浅保”梅朗妮回来了,请医生先生到穿衣间稍候片刻。到了客厅,她捡起落在地上的一块布,又不知羞耻地瞥了卡洛斯一眼,说了声萨拉小姐马上就来,然后就踮着脚尖退了出去。从外面,客厅里传来达马袒和梅朗妮说话的声音,说到“他的责任和他特别的担忧”①。
卡洛斯一个人留在这间早上尚未收拾过的穿衣间。两只箱子敞开着,那当然是夫人的箱子——体积大,样子讲究,四个包角和锁头都是光滑的钢制的,露在一张箱子外面的是一块华丽的深葡萄酒色的长长丝绸拖裙。另一只箱子里是一件精工细做、漂得很自的长袍,全身花边,刺绣精美华丽,举世罕见,洁白如雪,由于经常穿用已变得柔软,并且散发着馥郁的芳香。一张桌子上放着一堆各种款式的丝袜,单色的,绣花的,网眼的,轻得好象风都能把它们吹走。地上,有一排小巧玲珑的漆皮鞋,全一样大小,低跟样式,带着宽大的丝鞋带。一个角落里,放着一个装满了粉红色锦缎的篮子,显然,旅行时那只小狗是装在里面的。
但是卡洛斯的目光久久地盯住了一只沙发,上面摊放着一件白色的,图案凸起的热那亚天鹅绒外衣,那打开的两只袖子就象两只伸展的胳膊,这就是那件他第一次看见她时她身芽的衣服,那次她正进旅馆大门。那白缎子的①卡本多,当时法国通俗小说作家。
①原文为法文。
村里没有垫一点儿东西,穿着它的那个躯体该是太优美了;它摊放在那张沙发上,姿态象个活生生的人,钮扣解开了,象半裸着身子,前胸凸起的地方正好容纳下那对乳房,那张开的两臂奉献着一切,那衣服似乎散发着人体的热气,形状就象一个可爱的躯体晕倒在这宁静的闺房中。卡洛斯部能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一股捉摸不定但是十分浓郁的茉莉花和丝萝花的芳香从所有这些外人难得见到的衣物上散发出来,有如温柔、爱抚的轻风,拂过他的面颊..后来,他移开了目光,走到那扇朝向破旧的施内德旅馆前门的窗子前。
当他转过身来时,萨拉小姐已经站在他面前。她穿了一身黑色衣裙,脸羞得绯红,她长得挺可爱,圆圆乎乎,小个子,神态象一只肥胖的雉鸠,有一双多情的眼睛,在那头路挑在中间的金色短发下有个平滑的前额。她俏没声他说了几个法文字,卡洛斯只辨出了“医生”这个词。
“是的,我是医生,”他用英文对她说。
这位美丽的英国女人的脸上立刻泛起了光彩。哦!多好啊,到底有个人说话她能懂了!小姑娘好多了!啊!医生来了真叫人松了口气!..她拉开门帘,引他到了一个房间,屋里窗户全关着,他只能辨别出一张大床和梳妆台上发亮的水品玻璃饰物。他问房间里这样黑是为了什么。
萨拉小姐认为黑暗对小女孩儿有益,可以催她入眠。她把小姑娘带到她母亲的房间,因为这儿宽敞,空气也好。
卡洛斯让她打开窗户。明亮的光线射了进来,当他看到了躺在吊起了幔帐的大床上的孩子时,禁不住赞叹起来:“多漂亮的孩子!”
他站了片刻,带着艺术家般狂喜的心情看着她,一面思忖着,最纤细、最可爱的白色形体即使配上最精心选择的灯光,也无法与这大理石般沾白的细嫩皮肤相媲美——那网帽下闪亮的浓密的黑发使得这可爱的雪白皮肤显得格外光洁。她那一双水汪汪的深邃的蓝色大眼睛此刻好象显得更大了,并且非常严肃、非常真诚地望着他。
她背靠着一只大枕头躺着,一动不动,疼痛引起的惊恐犹在。她深深地陷在这张大床里,抱着一个穿戴整齐的鬈发大娃娃,娃娃的眼睛也是蓝色,也睁得大大的。
卡洛斯拿起她的小手亲了亲,并且问她是不是娃娃也生病了。
“克里科莉也疼,”她非常认真地答道,那双美丽的眼睛一直盯着卡洛斯。“不过我已经一点儿不疼了!”
她事实上真象一朵花那么娇艳;她的小舌头殷红,而且她已经想吃中饭了。
卡洛斯让萨拉放心。是啊,她看得出,小姐已经全好了。这天早上萨拉发现就她自己在这儿,母亲不见了,可把她吓坏了;这责任太大了。为此,她把小姑娘放到了床上。啊,如果她是个英国孩子,她就可以带她出去吸吸新鲜空气..可这些外国小女孩如此弱不经风,如此娇气..那英国女人丰满的小嘴唇显露出对那些低下的劣等民族鄙夷的表情。
“那么她母亲没生病吧?”
“啊!没有!夫人非常健康。老爷现在好象有点儿虚弱..”“你叫什么名字,亲爱的小朋友?”卡洛斯问道,一边在床头坐下。
“这是克里科莉,”小姑娘说,又把娃娃拿给他看。“我叫罗莎,但是爸爸管我叫罗茜克拉。”
“罗茜克拉?真的?”听到这个名字卡洛斯笑了笑说。这是一本讲古代骑士的书里的名字,使人想起中古时代的马上比武和仙女们的小树林。
接着,象平时医生问诊一样,他间萨拉小姐,是否小女孩不适应气候的变化,他们通常总住在巴黎,对吧?
是的,冬天他们住在巴黎的蒙索公园。夏天他们到杜雷纳的一个庄园去住,就在图尔①附近。在那儿他们一直住到狩猎季节开始;他们还总在迪耶普度过一个月。至少她和夫人一同生活的最近三年是这样。
英国女人说话的当儿,罗莎怀抱着娃娃,一双眼睛惊讶地盯住卡洛斯看。他,时而对她微笑,时而抚摸她的小手。她的母亲的眼睛是黑的,她的父亲也长了一对乌黑发亮的小眼睛。她是从哪儿继承来的这双漂亮的眼睛,这么湛蓝,这么水灵和迷人?
不过他的职业性拜访结束了;他站起身来准备开镇静剂。就在那英国女人小心翼翼地拿出纸井试试笔的时候,他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在这间普通的旅馆住房里,某些精巧雅致的格调显示出了那个女人的爱好和奢华:五斗橱和桌子上放着大把鲜花,枕中和床单不是旅馆的,都是她自备的,是一种优质的布莱顿麻布,镶着花边,用两种颜色绣着大写的交织字母。她的安乐椅上有一块塔恩的开士米,把那讨厌的褪了色的棱纹布遮了起来。
在开药方的时候,卡洛斯注意到桌子上有几本装璜精美的书——英文的小说和诗歌,但奇怪的是其中有本小册子,显得不伦不类,那是本《圆梦手册》。桌旁梳妆台上,在那些象牙刷子。玻璃小瓶及漂亮的玳瑁壳中间,是另一件荒唐的东西:一只大粉盒,一只整个镀了金的银盒子,盒盖上一圈小宝石中间镶着一枚漂亮的蓝宝石,这是件过分花哨的俗气小摆设,给人一种极不协调的雅俗混杂之感。
卡洛斯返回床边,让罗莎吻他一下;她立刻把那个象玫瑰花蕾般的鲜红的小嘴凑了过来。他没敢在她母亲的大床上这样吻她,只是轻轻地碰了碰她的额头。
“您什么时候还来?”她拉住他大衣的袖子问道。
“不需要再来了,亲爱的。你全好了,克里科莉也好了!”
“我想吃午饭了。告诉萨拉我可以吃午饭了..而且克里科莉也能吃了!”
“是的,你们俩都可以稍稍吃一点什么了..”他嘱咐了一下家庭女教师,然后拉起小女孩的小手。
“好了,再见,我美丽的罗茜克拉,既然都管你叫罗茜克拉..”因为不愿显出冷落了娃娃,他也和娃娃握了握手。
这一招似乎更迷住了罗莎。在一旁的英国姑娘也笑了,面颊上出现了两个酒窝。
卡洛斯提醒说,不必把孩子困在床上,也别对她的照看太过分了..“啊,是的,先生!”
如果再疼起来,就算很轻,也应该立刻找他..“啊,是的,先生!”
当他回到客厅时,正在翻阅着一份报纸的达马祖象一头打开了笼子的野①图尔,法国一城市名。
兽,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天哪,我以为你要在那儿呆一辈子呢!你都干什么了?我都等烦了!”
卡洛斯开始戴手套,微笑着没有答话。
“那么,严重吗?”
“没什么毛玻她有一双可爱的眼睛..还有一个特别的名字。”
“噢,罗茜克拉!”达马祖轻声说,有点恼火地抓起帽子。“太可笑了,不是吗?”
那法国女仆又出现了。她打开客厅的门,又那样热切而深情地瞥了卡洛斯一眼。达马祖一再要她转告她的主人和女主人,说他曾同一位医生来过;今天晚上他还要回来,给他们带来一件意外的消息,并看看他们是否喜欢格鲁斯宫——“他们是否喜欢格鲁斯宫”①。
当他们从办公室门前经过时,他把头探进去对记帐员说小姑娘全好了,全部安然无恙了。
记帐员笑着点点头。
“要我送你回家吗?”他们到了旅馆外面时他问卡洛斯。他在下面开车门的时候,脸上的怒气还没消。
卡洛斯愿意步行。
“你可以陪陪我,达马祖。现在你也没什么事可做了。”
达马祖犹豫了一下,看了看阴沉的天空。乌云密集,要下雨了。但卡洛斯已经挽住他的胳膊,拥着他往前走去,一边还亲切地开着玩笑。
“现在既然我把你这个鬼东西抓住了,就要听听你的浪漫史了——你说过你有段浪漫史。我可不能放过你!你属于我了!咱们听听这段故事吧,我知道,你总是成功的。我想听听这一次的浪漫史!”
渐渐地达马祖笑了,他的两颊也因为欣喜而泛起了红晕。
“我的生活过得不错!”他说,突然自吹起来。
“你们都在辛德拉?..”
“是的,都在。但是没一点儿意思..那段浪漫史倒是另当别论!”
他挣脱了卡洛斯的手,给了车夫一个手势,要他跟着他们。在沿着阿泰罗走的这一路上,他眉飞色舞他讲述着他的浪漫史。
“事情是这样..那位丈夫几天之内就要到巴西去。他在那儿有生意。
而她要留下来!她将和那个小女孩留下等他,要两三个月。他说,他们甚至打算找幢带家具的房子,因为她不想住在旅馆里..而且我是一个知己,一个她唯一认识的人,置身于这个家庭之中的人..现在明白了吗,嗯?”
“完全明白!”卡洛斯说,神经质地把雪前烟使劲一扔。“肯定那个可怜的女人已经想入非非了!按惯例,你已经在门背后给了她热烈的一吻了..!而且这不幸的女人已经准备着在你过些时候抛弃她时了结自己了!”
达马袒不好意思了。
“别要弄你的聪明和嘲笑人的本领。我并没有吻过她,因为没得到机会。不过我可以向你担保,这女人是我的了!”
“是啊,是时候了,”卡洛斯嚷道,无法克制住粗暴的表情,而且象鞭①此句原文为法文。
苔一样地把这几个字吐了出来。“是时候了!在那儿,你和一些卑鄙的家伙,和妓院里的婊子搅到一块儿..你到底有了长进。我倒愿意看见我的朋友们过一种适当的体面的爱情生活。但是当心..你不要重演故伎。不要到文人俱乐部和哈瓦那之家去吹嘘这件事!”
达马祖一动不动地站住,简直要窒息了,对自己这位同伴的态度和这种尖酸刻薄,实在不解。最后,他脸色都发青,嘟哝着说:“你可能对医药、古玩很在行,但说到女人以及如何处理事情上,你没资格教训我!”
卡洛斯看着他,那神情真象要抽达马袒一顿鞭子。突然,他又觉得达马祖看上去那么窝囊,那么微不足道,再加上他那圆滚滚的虚胖的样子,卡洛斯很为刚才攫住了自己的那种没意思的嘲弄感到惭愧,就拉起达马祖的胳膊亲切他说:“达马祖,你没理解我。我不想惹你发火..这是为你好!我害怕的是,凭你那么鲁莽、急躁和爱冲动,你会因为一时的轻率坏了这桩好事的..”达马祖顿时恢复了平静,笑了,并且任这位朋友挽着自己的胳膊;他相信马亚只是急切地希望他得到一个漂亮的情妇。没有,他没有恼火;他从来不会生一位挚友的气。他很明白,卡洛斯这样说是出于友情..“不过有时候,要知道,你沾染上了一些埃戛的毛勃—你有点儿喜欢挖苦人。”
接着,他又让卡洛斯放心。不,他不会鲁莽行事,让“一件美事溜掉。”一切都按常规进行。对此,他有足够的经验。梅朗妮已经控制在他手里——他已经给了她几个英镑。
“更主要的是,这是一桩严肃的事:她认识我舅父,从小她就是他的一个好朋友,而且他们过从甚密..”“哪个舅父?”
“我舅父茹阿金?古马莱斯,就是吉马朗先生,住在巴黎的那个甘必大的朋友..”“啊!对了,那个共产党人..”“什么共产党,他甚至还有马车呢。”
突然他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关于穿着的事,他想征求一下卡洛斯的意见。
“明天我要和他们共进晚餐,而且还有另外两个巴西人出席,是他们的朋友,几天前才到此地,他们要和他同船走,其中的一个人很潇洒,是巴西驻伦敦公使馆的。所以这是一次正式的晚宴。卡斯特罗?戈麦士什么也没告诉我,但是你怎么想,我该穿晚礼服吗?”
“是的,穿晚礼服,在领子上别一朵美丽的玫瑰花!”
达马租默默地看着他。
“我还一直在考虑要戴上基督勋章。”
“基督勋章!对,把基督勋章套在脖子上,并在扣眼上插一朵玫瑰!”
“但是那样可能太过分了,卡洛斯!”
“不,这适合你的身份!”
达马祖令那辆一直走在他们旁边的马车停下来。最后握住卡洛斯的手说:“晚上你还是戴着假面具去科恩家吗?我那套野人衣服妙极了。今天晚上我要让那位巴西女人看看它。我打算裹上一件大衣进入饭店,然后突然变成一个野人,就象内鲁斯科出现在客厅一样,一边唱着:水手注意,起风了..真是妙极了!..再见!”
十点钟,卡洛斯开始为参加科恩家舞会穿着打扮。外面,夜朦朦胧胧,阵阵狂风夹着暴雨不停地猛烈冲刷着花园。他的穿衣间飘溢着肥皂和上等香烟的淡淡香味。放在两个象牙嵌花的乌檀梳妆台上面的两盏枝形青铜烛台上燃着的蜡烛,把大片柔和的烛光投到墙壁那栗色的丝绸上。高高的穿衣镜旁,那把扶手椅上摊放着那件配有一条浅蓝色绸带的黑缎子长袍。
巴蒂士塔手中拿着卡洛斯的燕尾服,在一旁侍候主人。卡洛斯穿着衬衣,戴了一个白领结,站在那儿把他正在大口大口地喝着的红茶喝完。突然,便门的铃响了起来,响得又急,声音又大。
“或许又是一个意外事情,”卡洛斯轻轻地说。“今天是个发生意外事情的日子。”
巴蒂士塔咧嘴微微一笑,正要放下燕尾服去开门,只听得外面又传来一阵急促的铃声,那么急不可待。
卡洛斯很是纳闷,就朝外面大厅走去。门开了,一般夜间逼人的寒气涌进来,在那因樱桃色夭鹅绒的映衬而变得暗淡的卡赛灯的朦胧灯光中,突然出现一个瘦长的红色人影,还伴随着含混不清的铁器玎珰声。接着,楼梯上出现了两根颤动着的黑色雄鸡羽毛,一件绯红披风飘动着——埃戛站到了他面前,脸上化了妆,穿戴打扮成靡菲斯特的模样。
埃戛的样子真使卡洛斯惊呆了,连句“妙极了”都没能说出来。尽管脸上浓重的化妆几乎使人认不出——魔鬼式的眉毛和两撇胡子过分夸张了——人们还是很容易看出埃戛那副不安的神态。他二目圆睁,脸色惨白。他示意卡洛斯到书房去。巴蒂士塔立刻知趣地退了出去,拉上了身后的门帘。
就剩下他们两人了。埃戛绝望地把双手交叉在一起,用一种沙哑而极度痛苦的声音说:“你知道我出了什么事吗,卡洛斯?”
“但是因为哽咽和全身颤抖,他说不下去了。卡洛斯面对他站着,一双眼睛盯住他,也在发抖,脸色也变了。
“我到了科恩家,”埃戛好不容易又接着说下去,几乎结巴了。“象咱们原来预定的那样,到得较早。当我进到客厅,那儿已经有了两、三个人..他径直朝我走来,说,‘你,你这个臭名远扬的坏蛋!滚出去..立刻..滚出去,不然,我就当着这些人的面,把你踢出去!’而我,卡洛斯..”愤怒又使他哽住了。他站了片刻,咬着嘴唇,忍住呜咽,眼里含着泪水。
待他又说出话来时,那腔调十分粗野:
“我要和那头蠢猪决斗,五步远的决斗,我要用一颗子弹打穿他的心脏!”
被抑制的声音从他的喉咙里进了出来。他发狂地跺着地板,在空中挥舞着拳头,不停地嚷着,好象他全身都充满了那刺耳的声音。
“我要杀死他!我要杀死他!我要杀死他!”
接着,他看也不看卡洛斯,象个恍惚的人一样开始绕着屋子踱步:他跺着脚,大衣向后敞开,那把没扣紧扣子的剑碰撞着他那绯红色的胫骨。
“这么说,他什么都知道了。”卡洛斯轻声说。
“当然他什么都知道了!”埃戛嚷道,一面发狂地踱着步,向空中挥舞着手臂。“他怎么发现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些。这已经够了。他把我赶了出来!..我要用一颗子弹射穿他!以我父亲的灵魂起誓,我要射穿他的心脏!..我希望你和克拉夫特一清早就去那儿——条件是:用手枪,相隔十五步!”
此刻已经恢复了平静的卡洛斯喝完了那杯茶,然后不动声色地说:“亲爱的埃戛,你不能向科恩挑战!”
另一位突然呆住了,一双眼睛气得直冒火,那吓人的黑眉毛和帽顶上颤动着的两根公鸡羽毛,使他的火气带上一种戏剧性的滑稽的凶狠相。
“什么?我不能向他挑战?”
“不能。”
“你的意思是他可以把我赶出他的家!”
“他有这个权利..”
“有这个权利!..当着众人的面..”
“难道在众人面前你不是他妻子的情人?”
埃戛站在那儿盯着卡洛斯看了片刻,就象被打惜了一般。接着,他迅速打了个手势说:“这和他妻子没关系——没提到过他的妻子!对我,这是个荣誉问题。
我要向他挑战,并且要杀死他。”
卡洛斯耸耸肩膀:
“你现在脑子不正常!你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明天呆在家中,看看他是否向你挑战..”“什么?科恩?”埃戛嚷起来。“他是个胆小鬼。他是头蠢猪..要么我杀死他,要么我就用鞭子抽他的脸。向我挑战!他!你疯啦!”
他又开始快速地踱起步来,从镜子走到窗前,喘着粗气,咬牙切齿,忽地把大衣向后一撩,把那烛台上蜡烛的火焰搧得颤抖起来。
卡洛斯站在桌旁,慢慢地斟满茶,一言不发。整个这桩事,这时在他看来,简直既不严肃,也并不高雅:那个丈夫撵人的威胁,埃戛那种过于夸张的愤怒——站在这位瘦骨鳞峋的靡菲斯特面前他也难忍住不笑。这位靡菲斯特的天鹅绒外衣在屋内闪动着红光;他戴着假眉毛,腰上挂着皮钱包,发狂地大嚷大叫着荣誉和死亡。
“咱们去找克拉夫特谈谈!”埃戛忽然嚷道,突然下定决心,猛地停住步。“我想看看克拉夫特会怎么说。我租的马车在下面,咱们一会儿就可以到那儿!”
“半夜三更到奥里威斯去?”卡洛斯看了看钟说。
“你要是我的朋友,卡洛斯!..”
卡洛斯没唤巴蒂上塔,就立即穿好衣服。
与此同时,埃戛倒了一杯茶,加进朗姆酒。他依然那么激动,几乎都拿不住瓶子。然后,他叹了口气,点上一支烟。卡洛斯走到旁边那间点着一盏嗞嗞作响的煤气灯的盥洗室。屋外大雨滂沱,使人心烦。屋檐上的雨水落到花园松软的土地上。
“你说那马车能受得了吗?”卡洛斯在里面问道。
“受得了。是‘魔鬼’驾的车。”埃戛说。
这时他注意到了那件长袍,就走过去拿起来,仔细端详了一番那华丽的缎子和那漂亮的蓝带子。然后,他站到穿衣镜前,在眼上夹好单镜片,向后退了一步,从头到脚把自己打量一番,最后,把一只手插进腰带,另一只手潇洒地放到佩剑的把上。
“我看上去不错吧,卡洛斯?”
“真太神气了!”卡洛斯从小屋里说。“要是把一切都弄糟了,可实在可惜——她怎么打扮的?”
“她扮成茶花女。”
“他呢?”
“那个畜生!?扮成游牧的阿拉伯人!”
埃戛依旧站在镜子前,欣赏着自己那瘦高的身材,帽子上的羽毛,天鹅绒尖头鞋和那把锃亮的宝剑剑头,这剑从背后把大袍挑起了一个骑士装的皱褶。
“不过,还有,”卡洛斯说,一面擦着手走出来。“你知道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他对妻子说了什么,那丑事..”“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埃戛说,此刻平心静气些了。“我走到第一间客厅,他正在那儿,化装成一个游牧的阿拉伯人。还有另外一个人扮做狗熊,一位女士打扮成,我也叫不出是什么——我想是提罗尔人。他向我走过来说:‘滚出去!’别的我都不知道..我无认理解!这头蠢猪!..要是他发现了什么,他自然对拉结什么也下会说的,为了不使这个晚会煞风景。
然后再算帐嘛。”
他向老天举起了双下,嘟哝道:“真太可怕了!”他又在屋内走了一圈,然后皱起眉头换了个声调说:“我不知道戈德弗罗伊到底把什么给我粘到了眉毛上。简直痒得受下了!”
“把它拿掉了!”
埃戛对着镜子,不怎么情愿地卸去他这个凶残的撒旦装。最后,他还是把眉毛撕掉了,脱掉了那顶把他的头箍得发烧的带羽毛的帽子。接着卡洛斯又建议他脱下那件大袍子和佩剑,暖暖和和地裹上一件卡洛斯的外衣,以便到克拉夫特家去。埃戛又盯住那身魔鬼的服饰看了好长时间,然后长叹一声,解开了剑带。但是那件外衣又肥又大,他不得不捲起袖子。卡洛斯让他戴上一顶苏格兰无檐帽。这样一芽戴:大衣下露出那双魔鬼的猩红色长袜,衣领上露出卡洛斯九世①时那种宽而硬的轮了状皱领,头上是顶古旧的旅行帽,倒楣的埃戛此刻倒象个冒充富人的撒旦,承蒙一位绅士施舍,穿了一套人家的旧衣服,一副可怜相。
巴蒂士塔庄重、谨慎地为他们照路。当他从埃戛身旁走过时,埃夏轻声说:“事情糟糕透了,巴蒂士塔,事情糟糕透了!”
①卡洛斯九世(1550— 1611),瑞典国王,1604年继承王位。
这位老仆人也难过地耸耸肩膀,似乎在表示,如今的世界上没任何事情进行得顺利。
漆黑的大街上,那儿匹停歇的马在雨中低着头。那位出租马车车夫一听说给一英镑车费,就立即扬起了鞭子,随着震耳的喧嚣,这辆老爷车飞着上了路,四处贱起了水花,把石子路轧得隆隆作响。
偶尔,一辆私人马车从他们身边走过,车夫身上的胶皮上衣在街灯的照耀下闪闪发亮。埃戛想到了此刻正达到高潮的晚会,“茶花女”什么也没有发觉,正在别人的怀抱中跳华尔兹,并且焦急地等着他;接着还要有晚宴,香槟酒,他本来要讲的一些精彩的轶闻趣事——所有这一切失去的欢乐都痛苦地折磨着可怜的埃戛的心,使他发出一声声诅咒。卡洛斯默默地吸着烟,脑子中想的是中央饭店。
过了圣阿波罗尼亚火车站,一条大路展现在眼前,望不到尽头,没有任何遮挡,从河面吹来的狂风横扫着路面,他们都一言不发,各自坐在一个角落。从车厢缝隙透进来的冷风冻得他们索索发抖。卡洛斯简直无法下去想那件白天鹅绒的长袍,那两只摊开的袖于就象是伸出来的一双手臂..他们到达奥里威斯时已经一点多了。浑身湿漉漉的车夫拽了门铃,那铃声在这乡间寂静的夜空发出了悲切的回响。一只狗狂吠起来;远处,别的狗也跟着叫起来,他们等了半天,才有一个睡意朦胧的仆人拿了盏灯嘟囔着走出来。通往那幢房子的是一条槐树成行的林荫道,当埃戛那双漂亮的天鹅绒鞋陷进了泥泞之中时。他又诅咒起来。
被这阵喧嚣声弄得不知所措的克拉夫特在走廊上迎接了他们。他身芽晨衣,腋下挟着《两个世界杂志》。他立刻意识到出了什么倒楣事,随着默默地把他们引到书房。书房中,暖烘烘的炭火的火光,使得这间挂着浅色棉布帷馒的房间显得十分喜人。他们径直朝着炉火走去。
埃戛立即讲起自己的故事,这期间,克拉夫特既不惊讶也不吭声,站在桌旁慢条斯理地调制三杯法国白兰地加柠檬。卡洛斯坐在壁炉旁暖自己的脚。克拉夫特也走过来坐在炉火另一边他的扶手椅里,嘴中叼着香烟,听着埃戛讲述。
“好啦,”埃戛喊着站起身来,抱着胳膊。“你说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你可做的事只有一件,”克拉夫特说。“就是明天呆在家中,等着他派他的决斗助手来..这一点,我确信他不会这么做..冉有,如果你们真决斗,那就让你自己受伤或被打死。”
“我就是这样说的,”卡洛斯轻声说,一面呷着调好的酒。
埃戛看看这位,又看看那位,呆住了。接着,他迸出一串语无伦次的话,抱怨自己没有朋友。在他遇到了危机,而且是他有生以来最严重的危机时,他从儿时和科英布拉求学时的同伴中得到的个是支持、团结和绝对①忠诚,而是抛弃,似乎想把他埋葬掉,而且使他成为比以往更大的笑料。他激动了,那蒙上泪水的眼睛红了。然而,另外两位谁也不想说一句明智的话。这时他又跺起脚来,坚持他那固执的主意——决斗,灯死科恩,报复!
他受了侮辱。其余都无关紧要!一句话也没提到那位女人。首先应该是他派决斗助手去找对方,洗刷自己蒙受的侮辱。在别人侮辱他的时候,客厅里有一群人,有一头熊和一个提罗尔女人..至于说,让自己被子弹打中——不!他比科恩更有生活的权利,那个人是资产阶级,放高利贷的——而他,埃戛,是个博学多识的人,是一个艺术家!他的头脑中有书、思想、伟大的事业!他要献身给自己的祖国,献身给文明;如果他走到决斗场地,就是要对准目标,打死科恩,就在那里,象打死一只可恶的畜生..“但问题是我没有朋友!”他最后叫嚷道,精疲力尽地一下于坐进了沙发的一角。
克拉夫特不声不响,一口口地呷他的法国白兰地。末了,倒是卡洛斯站了起来,显出一本正经而且很严厉的样子。埃戛没有权利怀疑他们的友谊。
他什么时候对不住过他?但是万万不可太孩子气和过分自负。问题就是科恩发现了埃戛和自己的妻子有私情,因而他就有权利杀死埃戛,有权利把他交给法庭或是在自家的客厅里当众侮辱他。
“还有更糟的,”克拉夫特插言道。“他还可能把那位夫人送到你这儿,随带便条一张,写上:‘收下她,!”
“噢,这样!”卡洛斯接着说,“不会,先生,他只会做到拒绝你进他家的门。他或许是厉害了点儿,但这样做表明他不想把事情弄得过分激烈或太引人注目。所以他这是克制的做法。可你却为此要和他决斗?”
埃戛又愤慨了。他跳起来,沿着房间大步走着,此时他已脱掉了外衣,头发蓬乱,只穿着那件绊红的紧身上衣,和沾满泥巴的天鹅绒鞋子,两条象鹤一般的长腿裹着红色的丝绸。那样子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要古怪。他坚持说,事情井非如此!不,和那女人无关!是另外一码事..卡洛斯发起火来:“那么,他到底为什么要把你从他家中赶出去?伙计,别发谬论了!我们是在教你该怎样做一个有理智的人。你要费这么大劲儿才能懂得要有理智,真太可悲了。你背叛了友情..这,咱们得说清楚!是你高喊过你和科恩的友谊。你背叛了他,就该罪有应得——如果他想打死你,你就得死。如果他什么都不想干,你也就不好做什么。如果在街上,他从背后大骂你是流氓,你也只好俯首承认丑行。”
“就是说,我得干受这个侮辱?”
两位朋友对他解释说,一定是那套撒旦的行头害得他无法以尘世间的标准去判断事物。然而谈什么侮辱之类的话对埃戛来说是不光彩的。
埃戛又瘫坐在沙发里,他的勇气消失了,他用手撑着头呆了片刻。
“我真不知该如何办是好了!”末了,他说道。“你们可能是对的——我真觉得自己是个白痴..那么,我得怎么办呢?”
“你的马车在等着吗?”克拉夫特平心静气地问道。
卡洛斯已经吩咐过把马具卸下井照看好那几匹淋湿的马了。
“好极了!好,亲爱的埃戛,在明天你可能死去之前,你可以做另外一桩事,就是今晚吃顿宵夜。我正准备吃宵夜,而且刚巧家里有一只冻火鸡。
为什么会有只火鸡,一两句话可说不清楚。还得来一瓶勃良第的葡萄酒..”不消片刻,他们已经围坐在克拉夫特那漂亮餐厅的餐桌旁了。餐厅中,那绘着孤寂的林中空地景色的椭圆形挂毯,那彩釉的朴素的波斯瓷器,那每个侧面都有一个玻璃眼珠闪光的黑色努比亚人的别具一格的烟囱,这些总是博得卡洛斯的喜爱。卡洛斯早就宣布他都饿坏了。此刻他已经在切火鸡,在这同时,克拉夫特一本正经地开了两瓶家藏的香贝丁酒用以安慰那位靡菲斯特。
但是这位郁郁寡欢,眼睛发红的靡非斯特推开了盘子,开始把酒杯也推开了,后来只好屈就尝了尝香贝丁酒。